燈影怪客

唐時有士人劉積中,居長安附近的一個莊子,其妻病重多日,劉輾轉難眠。

此日夜,“忽有婦人白首,長才三尺,自燈影中出”,對劉說:“夫人的病隻有我能治,為什麼不乞求我呢?”

劉積中素有膽量,不信鬼神,大聲呵斥。那婦人見此,說:“別後悔!”遂消失不見。

轉天其妻病勢更重,劉悲傷不已。入夜後,他突然想起昨晚自燈影中而出的白發婦人,抱著一試的心態,在燈下乞求。婦人果然又出現,身高三尺,取一杯茶水,口中念念有詞,叫劉給妻子灌下,病痛果然消失。劉傢夫婦大喜,拜謝不已。

後來,白發婦人動不動就現身劉傢,周圍人漸漸也習慣瞭。

一年後,婦人再次現身,說:“我傢有女,快成年,煩請您幫忙給她找個丈夫。”

劉笑道:“人鬼相隔,路有不同,真的難以滿足你的願望。”

婦人說:“你隻要以上好的桐木雕刻為人形就可以瞭。”

劉隻好答應,用桐木雕刻瞭一個木頭人,當天夜裡那木人便不知蹤跡。劉正思量著,婦人又自燈影中出來:“煩勞你們夫婦到我那裡去一下,參觀參觀孩子們的新房,看看還差什麼,若可以,明天我派車輛相迎。”

劉心中無奈。轉天傍晚,劉傢夫婦感到心神恍惚,這時候聽到有人通報,說有馬車停在大門外。劉傢夫婦上馬車,行至一處,燈火通明,仆從列隊,狀若豪門。

那婦人“引劉至一廳,朱紫數十,有與相識者,有已歿者,各相視無言。妻至一堂,蠟炬如臂,錦翠爭煥,亦有婦人數十,存歿相識各半,但相視而已”。說的是,劉傢夫婦來到一個大廳,裡面坐著不少人,他們戰栗地發現,這些人有的陌生,有的認識。認識的,有的竟是死去的人。大傢相視無言。

劉妻被叫到新房,裡面蠟燭如臂,錦帳疊翠,婦女數十,生死者也各一半。

劉傢夫婦轉瞭一圈兒,越來越感到陰森,拜求告辭,白發婦人也不說話,唯笑而已。及至五更,劉傢夫婦在恍惚中回到傢瞭。

過瞭幾個月,白發婦人再次出現,說:“我傢女兒就托付給您瞭。”

劉積中這一次怒瞭,用枕頭擊之,說:“惡鬼!安敢如此擾人?”

婦人隨枕而滅。

當天夜裡,劉妻舊病復發。劉隻得再次乞求,但那白發女鬼卻沒出現。沒兩天,劉妻就病重去世瞭。隨後劉的妹妹也得瞭跟嫂子一樣的病,心痛不已。劉大恐,欲搬傢躲避,但更怪異的事出現:傢中的一切東西都仿佛被死死地粘在原處,哪怕是一隻鞋也拿不起來。劉更恐,請法師驅鬼,但瞭無成效。

這一日,劉積中正在翻藥方,婢女小碧從外面進來,垂手緩步,不像女孩,喊劉小名:“劉四!記得以前的事嗎?省躬我最近從泰山回來,路逢夜叉抓著你妹妹的心肝在空中飛行,我設法奪之。”於是舉袖,袖內生風,直沖簾障,裡面似乎有東西在蠕動。

劉大驚。省躬,即杜省躬,與他一起考中進士,如何記不得?

隻是他怎麼附體於小碧身上?劉積中遂請之入堂,“小碧”與劉積中對坐,共憶往事,舉止笑語與杜省躬別無二樣。過瞭一會兒,“小碧”說:“我還有事,不能久留。”執劉手潸然淚下,劉也悲傷不已。隨後“小碧”倒地,及覺來,對剛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但自此後,劉的妹妹也安然無恙瞭。

故事中,除白發婦人驚現燈影中外,最令人震恐的橋段是劉傢夫婦去那婦人宅中所看到的眾死人的場面。故事最後,峰回路轉,在老友的幫助下,劉傢妹妹化險為夷,但其妻子卻再沒活過來。

故事在最後,點明是夜叉作怪。

夜叉是佛教中的形象,相貌兇恐至極,一說為護法神之一,又說為作孽之人下地獄後所化。細說來,夜叉分為地夜叉與飛天夜叉兩大類,後者的特點是善於飛行,一如本故事中的夜叉。

夜叉雖然可以幻化為人形,但在飛的時候,卻隻能恢復原形。這是有依據的。段成式有位朋友叫丘濡,據他說,汝州旁縣,在德宗貞元年間(公元785年~805年),走失瞭一名少女。幾年後才還傢,告訴傢人自己被一化為美男的夜叉掠到一古塔上,“經年,女伺其去,竊窺之,見其騰空如飛,火發藍膚,磔磔耳如驢焉,至地乃復人矣……”按少女的目擊,“其物在空中不能化形”。

上面說到的是飛天夜叉。那麼地夜叉呢?

江南有吳生,曾遊會稽即現在的浙江紹興,邂逅一劉氏女,姿容艷絕,溫柔可人,遂納為妾。中間的生活可以忽略不計。隻說幾年之後,吳生為官,赴雁門郡即山西太原北部的一座縣城赴任。劉美人最初以溫柔著稱,但到北方後,性格大變,十分暴烈。一天,部下送來一頭鹿。在吳生窺視下,劉美人來到庭中,雙目圓睜,容貌大變,裂鹿而食。當吳生招呼人持兵器而來時,劉美人赫然化為夜叉奔走而去。

實際上,在唐人看來,夜叉即厲鬼。前面寫到的望苑驛厲鬼,從其體貌特征看,極有可能就是夜叉。

很多時候,雖然鬼怪並稱,但兩者形態完全不同。鬼,為死人所化;怪,亦妖或精,是動、植物或其他物件受天地靈氣而修煉成人形。下面的烏郎與黃郎,跟劉積中故事中的夜叉一樣,也幻化出於燈影,但已經屬於精妖作怪。

汾州有姚司馬,宅旁傍小溪,有二女去垂釣,天色晚,仍無收獲,收竿之際,忽覺魚竿發墜,各釣上一條東西,一個像鱣魚而身上有毛,一個若鱉魚而頭上長腮(“若鱣者而毛,若鱉者而腮”)。二女覺得好玩,就將其帶回傢,養於池中。

幾天過去,傢人發現二女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半年後,她們的病已是很重瞭。一天晚上,姚傢人在燈下玩牌,“忽見二小手出燈影下,大言曰:‘乞一錢。’”

傢人驚,因而呵斥。

此時,燈影下又傳來聲音:“我是你傢女婿,安敢無禮!”

那二怪一叫烏郎,一稱黃郎,常自燈影下伸出手來與姚傢人嬉戲。

當時,大臣楊元卿任汾州刺史。依此來看,上面的故事應發生在唐憲宗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以後。前一年,李愬雪夜入蔡州,平息瞭淮西藩鎮之叛。叛亂平息後,時任左金吾衛將軍的楊元卿向皇帝說:“淮西甚有珍寶,我深知,若派我去,一定會給您帶回很多來。”

憲宗答:“我平息藩鎮之亂,是為使國傢統一,並為民除害。今賊已平,我心中的願景已達成,你就不必再提什麼珍寶的事瞭。”

隨後,貶楊元卿為汾州刺史……

姚司馬在楊元卿幕府中做事,二人有舊交。姚司馬將傢中的兇怪之事告訴瞭楊元卿,後者利用自己的關系從長安請來瞭一個叫瞻的法師。

瞻法師善除魅去病,在長安很有名。到汾州姚司馬傢,看到二女後,直呼:“兇怪已作孽多時!”

隨即佈置法壇,以繩為界,燒符揚劍,又設血食與酒,以誘其怪。

夜半時分,姚司馬庭院中,突然出現一隻黑影,形如牛,欲喝所設之酒。瞻法師揮劍刺之,其物血流如註。瞻法師帶人循血追趕,到後屋墻角,見一黑物,身上有毛,喘氣不已,正所謂烏郎。當即用火焚之,大女遂病愈。

當夜,外面風雨交加,門庭之外似有哀聲。

次女依舊在病中。瞻法師來到該女面前,“瞻偶見其衣帶上有一皂袋子,因令侍奴婢解視之,乃小龠也。遂搜其服玩,龠勘得一簣,簣中悉是喪傢搭帳衣,衣色唯黃與皂耳”。瞻法師偶見次女衣帶上有個袋子,解開看,是一支殯葬時用的龠笛。搜寢室,發現一個筐,裡面裝的竟全是喪衣,衣色有黃色與黑色兩種。

瞻法師將歸京城。

因為按他的說法,另一妖魅黃郎已隱匿,不易捉拿。

姚司馬次女的病雖見好,但仍沒有完全康復。一年後,姚司馬罷職入長安,第一個就去拜訪瞭瞻法師,求其將次女的病徹底治好。瞻法師也表示時機已到,於是面向汾州,閉目念咒。

十天後,遠在汾州的姚司馬次女的臂上腫脹如瓜。

瞻法師在長安用針凌空虛刺,姚司馬次女臂上之腫塊淌出黃血,滴到地上,慢慢形成一異形,似魚非魚,扭動不止。傢人拿盆覆蓋,再用泥糊住縫隙。三天後打開,其怪如鐵,不再動,傢人用油煎殺。

它就是黃郎吧。

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烏郎與黃郎是什麼所化。

相比之下,黃郎似更狡猾,或者說道行更深一些,居然藏到瞭女孩的皮膚裡。從這個細節看,似乎是螞蟥一類的東西成精。但按最初的描述,它們又有鰓有毛,終令人墜五裡霧。

這妖纏女孩的故事,在陜州也發生過一次。

當地村人田氏掘井得一樹根,大如手臂,皮如茯苓,味似白術。田傢將該物置於後堂佛像前,後來漸漸把這事忘記瞭。田傢有女田登娘,十六七歲,一日黃昏,入後堂供奉香火,突覺身後有腳步聲。一個多月後,田父同樣發現女兒精神恍惚。又過瞭一段時間,已是春天,田父發現去年掘得的那段樹根般的東西竟冒出新芽;與此同時,田登娘有孕在身瞭。過瞭幾天,一行腳僧留宿田傢,欲入佛堂休息,發現其門緊閉,仿佛有人頂著,施法將門打開後,見有物直飛雲霄……

《唐朝詭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