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尋仙

唐朝詩人戴叔倫有名詩《題稚川山水》:“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稚川,唐朝人心中的著名仙境。

下面的故事就與稚川有關,與仙境,與隱逸,與仕途,與一個唐朝人的理想有關。

玄宗天寶年間,有原籍涼州的僧人契虛,俗傢姓李,父親曾做過禦史中丞。但是,契虛無意權貴,而好佛學,二十歲起就進入長安佛寺修行。“安史之亂”開始,潼關被破,玄宗奔蜀,長安失陷,契虛逃入太白山。

在山中隱居的契虛,不再吃五谷凡食,而以柏葉果腹,飲山泉解渴,過起修行的日子。

一天,有白發道士自稱喬君的前來拜訪,此人貌相清瘦,仙風道骨,對契虛說:“我看你形貌秀異,神采非凡,為什麼不去仙境看看?”

契虛說:“我塵俗之人,怎麼能到仙境?”

喬君說:“其實仙境離此地特別近。”

契虛說:“既然如此,可否引我去?

喬君說:“可以,但那人未必是我。你可按我說的去做:離開太白,去商山,山腳下有一客棧,你在那裡準備美食,若遇見販賣東西的山民,就請他吃飯,他會問你去什麼地方,你就說去稚川,他就會為你指路瞭。”

“稚川?”契虛茫然道。

契虛按喬君說的去做瞭。

在商山客棧,他準備瞭很多好吃的,每有山民路過就請他們吃飯,前後有一百來位,他們飯都吃瞭,但沒一個人問契虛去哪裡。

契虛很沮喪,思忖著,定是喬君騙他,便準備離開。

就當天晚上,又來瞭一個賣東西的山民,契虛做最後的努力,請他吃飯。

山民說:“你要去哪兒呢?”

契虛差點流出眼淚:“稚川!稚川!我想去稚川啊,為瞭實現這個願望,我已經等瞭很多年瞭!”

山民道:“稚川?那是仙境,你怎麼能抵達?”

契虛說:“我自小羨慕神仙,曾遇高人,勸我到稚川一遊,請帶我去吧!”

山民道:“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嗎?”

契虛說:“若能去稚川,雖死不悔!”

於是,山民帶上契虛,出瞭客棧,直奔以盛產美玉而聞名的藍田。

在那裡又準備瞭一下,當晚兩個人向當地的玉山進發。入玉山後,涉險流,爬危巖,走瞭八十裡,來到一個山洞前。有水自洞中淌出。山民叫契虛跟他用石塊堵塞洞口,以斷其流。三日後,洞口不再冒水,隨後他們才進洞。

洞裡很暗,兩個人摸索前行,走瞭幾十裡,來到一扇石門前。穿過該門,豁然開朗,祥雲靜浮,山明水秀,別有洞天。

山民和契虛又走瞭一百多裡,來到一座高山下,仰望山勢,極險峭,契虛不敢攀登。

山民道:“你想功虧一簣嗎?稚川即至,為什麼彷徨不前?”說罷,用手拉起契虛,一路攀登。

契虛頭暈目眩。

不知過瞭多長時間,終於到雲霧繚繞的山頂瞭。契虛偷偷往山下看,底下的景象已杳不可見。

但稚川還沒到。

在相對平坦的峰頂,山民和契虛又走瞭一百多裡,再次來到一個山洞前。

穿越後,面前是茫茫碧水,中有仙樹搖曳,樹間有條寬一尺多的石徑,其長至少有百裡。山民在前,引契虛踏上石徑,走到盡頭,又是一座高山。

山前有棵巨大的樹木,枝葉繁盛,高有數千尋。山民攀上樹,大聲長嘯,過瞭一會兒,有大風起於樹間,隨即見到一條巨繩從高山上垂下,巨繩末端系著一個行囊。

山民叫契虛跳進囊中,閉上眼。隨後,山民也進瞭行囊。接下來,巨繩開始升起,按契虛的計算,他們在囊中行進瞭至少半天。

最後,山民說:“你可以睜開眼睛瞭。”

契虛慢慢睜開眼,發現再次來到峰頂,極目遠眺,宮闕樓閣,皆呈玉色,光輝交映,如夢如幻。

契虛激動得熱淚盈眶:“啊,稚川!”

《宣室志》中的記載是:“……於是捀子與契虛俱至藍田上,治具,其夕即登玉山,涉危險,逾巖巘,且八十裡。至一洞,水出洞中,捀子與契虛共挈石填洞口,以壅其流。三日,洞水方絕。二人俱入洞中,昏晦不可辨,見一門在數十裡外,遂望門而去,既出洞外,風日恬煦,山水清麗,真神仙都也。又行百餘裡,登一高山,其山攢峰迥拔,石徑危,契虛眩惑不敢登,捀子曰:‘仙都且近,何為彷徨耶!’即挈手而去。既至山頂,其上坦平,下視川原,邈然不可見矣。又行百餘裡,入一洞中,及出,見積水無窮,水中有石徑,橫尺餘,縱且百裡餘。捀子引契虛躡石逕而去,至山下,前有巨木,煙影繁茂,高數千尋。捀子登木長嘯久之,忽有秋風起於林杪,俄見巨繩系一行橐,自山頂而縋,捀子命契虛暝目坐橐中。僅半日,捀子曰:‘師可寤而視矣。’契虛既望,已在山頂,見有城邑宮闕,璣玉交映在雲物之外。捀子指語:‘此稚川也!’……”

山民領著契虛共入稚川城。一路走來,見仙女聖童羅列左右,其中一仙人問山民:“這僧人是誰?來自人間的吧?”

山民道:“他雖來自人間,但久願遊稚川,所以我引他來看看。”

他們穿過幾重仙霧繚繞的門樓,來到一處大殿,玉案後坐著一位仙人,姿容古怪,兩旁是金甲侍衛,甚為嚴整。

山民叫契虛跪拜,並介紹道:“這就是稚川真君。”

稚川真君聽瞭山民的介紹,叫契虛上前答話:“你絕瞭三彭之仇瞭嗎?”

契虛如墜雲霧中,回答不上來。

稚川真君說:“那你不能留在這裡。”

稚川真君叫山民帶契虛去殿外的翠霞亭。

該亭凌駕於空中,裡面有一人,發長數十尺,袒衣而坐,膚黑目明,不時沖他們眨眼。

山民對契虛說:“拜。”

契虛又拜,起身後,悄悄問山民:“這人為什麼一直在沖我們眨眼?”

山民道:“他就是楊外郎,隋朝宗室,煬帝末年,天下大亂,他隱於山中,得道後成為稚川的居民。他並非在沖我們眨眼,而是在用神眼透徹人世之事。”

契虛說:“可以叫他睜開眼嗎?”

山民近前相請,楊外郎就真的猛地睜開眼,目光所至,一如日月映照,契虛驚得汗流浹背。

他們在亭壁邊看到一人,正在那打盹兒。

山民說:“此人叫乙支潤,最初也生活在人間,得道來這裡定居。”

山民帶著契虛轉瞭一圈稚川城,隨後按原路返回。

在路上,契虛問:“方才真君問我絕沒絕三彭之仇,什麼意思呢?”

山民道:“所謂‘彭’是‘三屍’的姓,而‘三屍’就在人體內,以吃五谷為生,專門監視人的過錯,每至庚申時分,稟告給天帝。所以,隻有不食五谷,也就是辟谷後,才能斷絕‘三屍’,最終成仙得道;否則,無論怎麼努力修行也是沒用的。”

契虛似有所悟。

這就是契虛遊稚川的故事。從上面的經歷看,尋仙之旅真不是那麼容易。

唐朝時,通往仙境之路並不隻有這一條。《廣異記》中有一個相近的記載:

長安市面上有位從終南山來的老人姓王,以賣草藥為生,人稱王老。據說,長安居民好幾代人都見到過他,由此可知其年歲已經很高瞭。當時,有位在稅收部門工作的小吏李司倉,愛慕仙道,認為王老有可能是位得道之士,所以非常敬重他。

王老每次來長安賣草藥,遇到天氣不好,都寄居在李傢。這樣的日子持續瞭十多年。

這一天,李司倉終於向王老提出學道的要求。後者見李誠摯懇請,答應帶他入終南山學道。李大喜,立即告別妻兒,帶瞭幾個仆人,隨王老出長安,進入茫茫終南。

在王老帶領下,他們在一座山峰下停住瞭腳步。附近有一農舍,有山民遠遠沖王老揮手,及近前,問購買仙牛的事怎麼樣瞭。王老跟他交談後,山民高興地離去。這個山民,是帶領前一個主人公遊稚川仙境的那位嗎?

王老轉過身,指著山底的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對李司倉說:“可爬上此樹。”

眾人開始爬樹。不知爬瞭多長時間,總算爬到盡頭,此時已在雲霧間,再往下張望,已看不到山底。王老又指著垂於樹間的數條青藤說:“可攀爬此藤上去。”

眾人仰望那青藤,仿佛是從天上垂下的。

順藤而上,又花費瞭很長時間,來到一處山腰。這時候,王老建議李司倉遣散跟著的仆人。李司倉言聽計從。仆人們很鬱悶,心想:攀樹爬藤,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一個神仙也沒見到,倒要我們再順著藤條下去,這叫什麼事?要是不讓人跟著,早說啊!

隻說李司倉與王老,又往上爬瞭很久,才來到峰頂。

這裡藥草繁盛,清泉流淌,景象秀異,一些道士紛紛跟王老打招呼,王老將李司倉帶進一個大房子。這裡還住著幾十個人,有老有少,都是凡人的模樣,大約都是來學道的吧。

幾天後,在大傢的企盼中,天邊出現一朵五色雲。雲影越來越大,漸漸覆蓋瞭峰頂。學員們都很興奮,互相擊掌祝賀。此時再望,雲朵裡飛出三隻白鶴,有聲音從雲中傳出:“導師到!”

話音剛落,一位須發皆白、松形鶴骨的真人自雲中而來,冉冉降落在峰頂。

王老帶領李司倉等人拜倒,導師矜持地點點頭,隨後一一接見學員,到李司倉這兒,發生瞭這樣的對話:

導師:“為什麼來我這兒?”

李司倉:“想學道!”

導師:“學道?”

李司倉:“是啊,王老介紹我來的。”

導師:“你還是回去吧。”

李司倉:“為什麼?”

導師:“我看你的面相,有官祿之命。等你官祿之命到頭瞭,再來不遲。”

王老一聳肩膀,表示沒辦法。

李司倉:“可是……”

王老:“對瞭,山下有人要兩頭牛,就是你我來時遇見的那個山民,你順便把牛帶給他。”

李司倉:“我去哪兒搞牛?”

王老:“這裡有賣的。”

李司倉:“牛……”

李司倉真的就買到瞭兩頭牛,也許是王老出的錢,總之他帶著兩頭牛又攀藤附樹,按原路爬瞭下去。至於那牛是怎麼爬的,我們不太清楚。來到山腳下後,按王老吩咐,李司倉把牛送給瞭山民。當他再回頭時,發現身後通往仙境的山路以及那藤樹都消失不見瞭。

回過頭來,繼續說契虛的故事。

從稚川回來後,契虛繼續歸隱太白山,唐德宗貞元年間,轉移到華山修行。

在唐朝,華山、終南山和太白山,為關中地區道傢三大隱居地。在華山,和契虛一起隱居的還有一個叫司馬郊的人,此人是個自然主義者,視山川為帷幄,以禽獸為伴侶,每日食山鳥銜來的野果。

在華山,契虛一隱就是很多年。

在古代,“仕”“隱”“仙”三個詞是始終糾結在士人的內心的。在這裡,不妨說說古時的隱逸風尚。在這種糾結中,“隱”處於中心位置,所謂低頭尋仕途,抬頭望仙雲。

隱逸理想,在中國古代的士文化中太重要瞭。歸隱泉林,“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這是古代隱士秉持的堅定信念。

印象中,隱逸是道傢所獨有的。但實際上在儒傢文化傳統的大樹上,同樣有著隱逸的葉片:“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不過,這裡說的隱,仍是在以“入世為本位”提出來的,或者說是被動的,而並非像老莊道傢尤其是莊子之說,完全出自對個人終極價值的追求。這是儒傢和道傢關於隱逸理想的最根本的區別。明白瞭這一點,就好理解中國古代那些有關隱逸的人物、文化和歷史瞭。

那麼,到底該如果定義隱士?

隱士當然不是隱居不仕的人,而是隱居不仕的士。一字之差,謬之千裡。否則的話,遊走山野的樵夫也算隱士瞭。澳大利亞漢學傢文青雲對於隱士有個說法:“對於任何隱逸而言,關鍵的要素是自由選擇:不管一個隱士出於什麼理由而出世,也不管他最終采取瞭一種什麼生活方式,隻有當他的行動是遵循某種道德選擇,而不是迫於環境壓力,他才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為隱士。”

現在,當我們談到隱逸的理想和傳統時,總希望找到一個源頭。在老子那裡,還是在孔子那裡?在老子的思想中,沒有明確的隱逸說法。所以,我們隻能留意孔子。而且,我們確實也發現:在他那裡,隱逸作為一種理念開始被肯定,並對後世產生瞭極大影響。儒傢學說當然要講積極入世,“內聖外王”和“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但同時,孔子對隱逸之士又非常推崇,他對勸自己出仕的人這樣回答:“吾有佈衣之心,子有袞冕之志,各從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乖矣,請從此辭。”孔子建立瞭入世的儒傢學說,但同時又有意無意地宣揚瞭隱逸的理想,“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孔子雖然提出瞭隱逸的概念,但真正把這個概念做大的,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偉大而神奇的莊子。這個做過漆園吏的宋國人確實打開瞭中國士人心靈最遼闊的一道閘門。提起道傢一般都將老莊並稱,實際上這兩者是不一樣的。老子的哲學從小處講是政治哲學,往大處講是宇宙哲學;而莊子的哲學是人生哲學,完全針對個人。在莊子看來,自由與獨立比什麼都重要,所以他為我們描繪瞭一個逍遙遊的境界。但有一點值得註意,莊子提倡隱逸,並非一定叫人回歸山林。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與當權者保持距離。

在孔子以前,談到隱逸這件事,很多人提到巢父和許由。據說,巢父被堯看中,欲將君位傳給他。巢父覺得自己的耳朵被污染瞭,於是跑到水邊去洗耳朵。這時候,有老父牽牛而過,說:“你聽到此言覺得耳朵被污染瞭,但又為什麼在這水中洗呢,把水也弄臟瞭,叫我的牛沒法喝水。”這是故事最初的版本。後人把巢父的故事安到另一位賢德之士許由身上,巢父則飾演瞭牽牛老父的角色。無論故事主角是誰,他們都是拒絕天子之位的,所以是高潔之士的代表,被後人尊奉為隱士之祖。如果說巢父(或許由)的反應還算平和(頂多是洗瞭一下耳朵),那麼務光和卞隨就激烈得多瞭。湯伐暴桀前,找隱士卞隨、務光商量,二士皆答“吾不知也”,後來湯有天下,欲把天子位讓給二人,他們認為受到瞭玷污,最後投水而死。後面的伯夷、叔齊就比較熟悉瞭,因周滅商而不食周粟,逃隱於首陽山,以采集野菜為生,後聽人說周有天下,即使是野菜也是周的,於是二人就餓死瞭。

春秋時代的隱士,有晉文公時的介子推,此人有恩於文公,但文公返國後,他不願為官,隱於綿山。文公叫人放火燒山,為的是逼他出來,沒想到卻將他燒死。當然,還有一個版本,說他逃出瞭綿山,繼續做瞭隱士,三十年後,有人於東海邊見其賣扇。說到這裡,有人會提到買賣做得更好的范蠡。他在協助越王勾踐復國滅吳後,選擇瞭激流勇退,在漫遊和經商中度過瞭剩餘的歲月,而且經商尤其成功,被認為是儒商之祖。嚴格地說,他不算一個純正的隱士,但身上的隱退思想卻值得註意。范蠡執政懂國,作戰知兵,經商熟悉市場,其經營之道頗具原創性,作為一個人物,實在不簡單。范蠡是進退有據的士人,這一點為後世樹立瞭榜樣。談到這個人,很多人的觀點是:既有儒傢入世之心,又有道傢出世之道。如果仔細品讀,會發現,他還有楊朱“貴生”和“重己”的思想,對個人生命的保存與歡愉非常珍視。這一點對後來士人的隱逸觀念是有影響的。

不過,莊子對卞隨、務光、伯夷、叔齊那樣的人是不屑的,他認為他們並沒真正達到一種隱士的理想之境。因為對一個真正的隱士來說,並不存在一個為瞭政治立場而付出生命的理由。莊子的這個觀點是可以接受的。戰國時,除莊子這樣純正的隱士外,隱於山林的還有像鬼谷子這樣縱橫傢和陳仲這種“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傢,中不索交諸侯”的高潔之士。後者出身齊國貴族,但心厭仕途而情系林野,居於石室,接飲甘泉,在當時影響很大。孟子在談到他時,稱他是“齊國之巨孹”。

從秦朝建立到西漢之初影響最大的隱士是“商山四皓”:東園公、夏黃公、綺裡季、甪裡先生。東漢章帝時的隱士梁鴻“仰慕前世高士,而為四皓以來二十四人作頌”。由此可見此四人在那個時代所占據的地位。四人最大的特點:一年歲高,二德行深,三知進退。在傳統的看法中,認為真正的高士,並不是說永遠呆在山中,而是說知道何時扶世,何時潛隱。四老原本是秦博士,秦末避戰亂,潛行入商山。西漢初,劉邦欲請之出山,被四老拒絕。漢初建,劉邦在選接班人問題上很頭疼,太子盈雖賢良卻懦弱,劉邦有意立戚妃之子如意,這是個大問題。秦二世而滅,一個關鍵細節,即廢長立幼,所選非人。當時,呂後和張良很著急,但又勸不動劉邦,隻好以太子之名請四皓安劉。四皓為避免天下再陷動蕩,慨然出山。劉邦平叛歸來,於宮中設宴,見四位巍然老者侍於太子身後,問之為誰,答曰:“商山四皓。”劉邦問此時何以出山?答:“太子禮賢下士。”劉邦後再無廢太子之意。太子繼位為漢惠帝,欲封賞四皓,四人不受而去,重返商山。四皓之高,就在於進退有據。四皓之後,西漢有名的隱士,僅有漢成帝時的陜西鄭子真、四川嚴君平。後來王莽篡漢,“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但當時的隱逸之風隻是出自對“正統”的維護和對新政權的不接受,跟伯夷、叔齊一類沒有本質區別。

一般來說,亂世隱,盛世仕。但東漢不是這樣。無論是這個王朝初期蓬勃發展時,還是中期亂象初生時,再到末期無法收拾時,都流動著一股壯觀的隱逸潮流。這就是東漢在士人隱逸史上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的原因。東漢歷代皇帝都非常尊重隱士的傳統,映照在社會上,使當時有一種“以不仕為德高”的隱逸情結。這種傳統與王朝之初出現的巨隱嚴光有直接關系。一般來說,王朝更迭時,往往社會會發生大動蕩,這時候就會有一批人出山建立功名,另一批人入山避於林泉。而新王朝建立後,皇帝為展示宏大氣象,同時也是出於對百廢待興的國傢的恢復,就會征召隱士出山參與王朝的鞏固與建設。劉秀即如此,所以東漢之初,全國各地都貼著征召賢良的公文。當時有很多隱士確實重新返回瞭崗位。但最有資格的嚴光卻拒絕瞭。他是皇帝的老同學,早年曾和劉秀一起在長安讀書。劉秀曾親自去請嚴光,但後者高臥不起,劉秀上前,撫嚴光腹部,說:“子陵!不肯出山相助,為何?”嚴光睡而不應,過瞭半天,慢慢睜開眼:“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強迫!”劉秀說:“子陵!我竟不能請你出山麼?”於是嘆息而去。後來,劉秀仍不肯放棄,又請嚴光到皇宮,兩人同臥回憶往事時,嚴光將腳搭在劉秀的肚子上,皇帝也沒有脾氣。但即便如此,仍然無法說動嚴光出仕。

嚴光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最為純粹的隱士。他的隱逸與政治立場沒有關系,而是完全出自於個人的價值觀。最後,他離開洛陽,返回富春江,在那裡以垂釣度過餘生。嚴光對後世士人影響極大,成為東漢以後隱士的標桿。北宋范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寫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但後世對嚴光於清明之世、遇英明之主仍拒而不出的做法持嚴厲批評態度。南宋楊萬裡《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朱元璋《嚴光論》說得更厲害:“漢之嚴光,當國傢中興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為君者慮,恐德薄才疏,致民生之受患,禮賢之心甚切,是致嚴光、周黨於朝。何期至而大禮茫然無所知,故縱之,飄然而往。卻仍淒巖濱水以為自樂……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輩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當時挈傢草莽,求食顧命之不暇,安得優遊樂釣歟……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總結出來一句話:如果不是劉秀收拾亂世,哪有你在江邊安然垂釣的機會?明末王夫之亦說:“遁非其時,則巢、許之逃堯舜,嚴光、周黨之抗光武也,非其義,則君臣之道廢,而徒以全軀保妻子為本,孟子所謂小丈夫也。”話雖如此,但嚴光的個人選擇仍是值得肯定的,因為他的選擇是忠於自己內心的。東漢士人普遍的隱逸情結跟魏晉名士還不一樣,他們的隱逸更多是出於道德上的標準,也就是“守節”,認為隱是高於仕是因為“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而不是像魏晉名士那樣來自於對個體生命意識的自覺。除嚴光外,東漢還有周黨、王霸等著名隱士。關於東漢隱士氣節之高,在周黨的答復中可以看出:“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他們在權力面前保持著人格的高貴和獨立,堅守自己最初的志向而不移。這實際上是隱士文化中最光輝的部分所在。

到東漢後期,大樹將傾的風雨飄搖感導致隱逸風尚的出現,而一旦大批有才有德者都歸向瞭山林,那麼反過來又加速瞭當時政權的崩潰。《後漢書·陳紀傳》:“漢自中世以下,閹豎擅恣,故俗遂以遁身矯絜放言為高。”尤其是“第二次黨錮之禍”後,作為“清流”幾乎已經無法在朝廷上立足。這時候,就隻有兩個選擇瞭:一是化為濁流,難得糊塗;二是歸隱林下,或講學,或全隱,於是出現瞭東漢“末世三隱”:黃憲、郭泰和徐稺(徐稚)。黃憲累世貧困,但學識、德行極高,名重一時。很多名士見瞭黃憲,都“茫然有所失”,其中周子居說:“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復生矣。”時陳蕃為太尉,以征召天下高士為己任,曾站於朝堂上嘆道:“假如黃叔度在此堂上,吾不敢先佩印綬矣!”陳蕃,中漢後期天下士人的領袖,仍有此語,可見黃憲名氣之大。實際上,當時黃憲既沒說過什麼傾世之言,更未做濟世之事,但卻仍名播天下,這正是隱士最詭秘也最神奇的地方。

名士間,惺惺相惜,當時推崇黃憲之人不勝枚舉,除陳蕃外,就數郭泰最為推崇,他稱黃憲:“汪汪若千頃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前面說過,郭泰早年是洛陽太學生中的領袖,與陳蕃、李膺過從甚密,他“身高八尺,容貌魁偉”,以博識和洞察力強而著稱。郭泰初到洛陽,跟眾多太學生一樣,去拜訪時任河南尹的李膺。官風“峻整”的李膺在威望上僅次於陳蕃,在洛陽能得到李膺接見和認可,被認為是“登龍門”。李膺對郭泰一見如故,大為欣賞,說:“士子我見多瞭,但未有如郭林宗者。”就憑這一句話,郭泰便名滿京城。後來,郭泰和李膺褒貶人物,品評朝政,開一代風氣。所以,郭泰回故鄉講學,辭別洛陽時,前來送行的名流的車輛超過千乘。回鄉後,跟從其遊學的弟子多達幾千人。郭泰是陳蕃、李膺死後東漢後期影響力最大的人。同郡名士宋沖稱其:“自漢元以來,未見其匹。”

在東漢後期的三隱中,郭泰居北地,黃憲居中原,南方的隱逸代表則是徐稺。唐代王勃在千古一賦《滕王閣序》中說:“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塌。”徐孺即徐稺,他博覽群書,無所不通,但有自己的價值標準,所以堅持不仕。漢順帝時,陳蕃為豫章太守,一到任就直接去拜訪徐稺。手下阻攔:“您應該先去官署。”陳答:“周武王在車上看到商朝賢臣商容寓所的門,便站起來致敬,以致車的座位都沒時間被暖熱。我現在去拜訪高士,有何不可?”陳蕃和徐稺一見如故,經常徹夜長談。為此,陳蕃專門在寢室為徐稺準備瞭一張床,聊得太晚瞭,便把他留下過夜。陳蕃希望徐稺出來為朝廷效命,但徐稺不為所動。因為徐知道東漢政局已回天無力。他很欣賞陳蕃意欲挽狂瀾於既倒的志向,隻是他覺得那於事無補瞭。陳蕃到朝廷上工作後仍向皇帝推薦瞭徐稺:“我見豫章隱士徐稺、彭城薑肱、汝南袁閎、京兆韋著,潁川李曇,都是高德之士,為世人所知,如果請他們出山,出任三公,將是國之大幸。”桓帝下詔征五位隱士入朝,但沒有一個肯出山。當時,徐稺在山中讀書、耕種,自食其力,在他的影響下,當地民風淳樸清正,世所罕見。這就是隱士的力量。徐稺雖然守志隱逸,但心中不忘那些推舉過自己的人。在陳蕃來之前,太尉黃瓊已舉薦過他瞭,後黃瓊去世,徐稺從江西徒步趕往江夏吊唁,因為身上沒盤纏,所以一路以給人磨鏡子掙路費。在江夏,參加葬禮的名士很多,包括郭泰。但徐稺哭完就走,郭泰叫人追趕,談到東漢時局,徐稺告訴來人:“請替我向郭林宗致謝,大樹將傾,非一繩可以維系。”後來,郭泰的母親去世瞭,徐稺又千裡迢迢地從江西趕往山西,古時,出行唯有借助車馬和腳力,這一路上經歷多少磨難,是可想而知的。到瞭山西,徐稺在郭母墓前放瞭一束春草,並不見郭泰便返回南方瞭。

及至東漢末年的建安時代,管寧代表瞭北方的隱士,南方則出現瞭以龐德公、司馬徽、崔州平、石廣元、孟公威、徐庶、諸葛亮、龐統為代表的荊襄隱士群。他們有的原籍荊襄,但更多的是躲避北方戰亂而隱居於此,一方面這裡比較安定,另一方面清幽的山水,為他們提供瞭隱士所需要的物質條件。這個群體的出現,是東漢後期士人由群體抗爭轉向自我精神獨立的一個標志。從遠景看,荊襄隱士群是一種消極與逃逸的姿態;但於近景看,他們在人格上又是一種自覺和上升的姿態。其中的徐庶、諸葛亮、龐統選擇瞭出山,尤其是後二人,所代表的是隱士的一種類型:遇明主和時機成熟後,即由隱退而轉為入仕。這樣的人物,後世還有東晉謝安、前秦王猛、隋朝蘇威、明朝劉伯溫等人。但荊襄隱士群中的更多的人選擇瞭終身隱逸。“隱,保全自身而已,不能保全天下,故非大道。”劉表曾這樣對龐德公說。作為這個群體的精神領袖,龐答:“鴻鵠巢於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黿鼉穴於深淵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也就是說,出仕和歸隱,各行其志,無高低之分。

至於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他們中的人,無論是阮籍,還是嵇康,都不是真正的隱士,而隻是在野之士。後來著名的隱士,到瞭東晉時代,早期的謝安算一個,玄言詩人許詢算一個,他們代表瞭典型的蘭亭時代的隱士風范:一方面保持著隱士的精神姿態,另一方面又不拒絕富貴的物質生活。謝安我們已講,在這裡隻說許詢。他是當時的名士,但又終身佈衣。他一生淡泊名利,常常把自己置身於江南清秀的山水間。他喜歡山水這一點上和晚年的王羲之一樣。許詢曾隱居於蕭山:“乃策杖披裘,隱於永興西山。憑樹構堂,蕭然自致。”以登山臨水為樂。朝廷一次次地征召他,他一次次地拒絕。許詢有高逸之趣,但又不拒絕在京城為官的朋友和仰慕者贈送的珠寶,所謂“許玄度隱於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許詢用這些錢在山中為自己修建瞭豪華如仙宮的別墅。這在後世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在一切講求率性自然的魏晉時代卻可以。當然,也有人非議他,而許詢說:“比起把天下讓給我,收些珠寶又算什麼?”戴逵是當時的另一著名隱士,古琴、繪畫、雕塑,無所不精,所以他的隱逸生活充滿瞭藝術的氣息。早年時,京城權貴聞其大名,想聽他彈琴,戴逵有高節,砸琴以明志:“戴安道非王門伶人!”尤此名聲更甚。戴逵也終身不仕,後隱於會稽剡縣,更因王徽之“雪夜訪戴”而為世人所知。

東晉的隱士在後期有包括陶淵明、周續之、劉遺民在內的“潯陽三隱”。作為隱士詩人之宗,陶淵明曾多次出仕、多次歸隱,四十歲之後徹底過起田園生活:“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這是一個時代即將結束時的士人的選擇。在《飲酒》中,詩人則寫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前代比起來,魏晉隱士在鐘情老莊上表現得更明顯,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劉遺民,抑或周續之,都傾心於《老子》《莊子》。尤其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為我們描述瞭一個帶有老子風格的“小國寡民”的世外理想之境,千年以後,引得後人探尋和追慕。他們與廬山高僧慧遠關系密切,並加入瞭蓮社。這是一個值得註意的動向,表明佛教對中國隱士有瞭影響。與陶淵明同一時代的宗炳,在具有隱士身份的同時,還是那個時代第一流的山水畫傢。朝廷屢次征召其出山,皆被拒絕。他是繼許詢、王羲之之後,又一個狂熱的山水愛好者。按史上記載,他“每遊山水,往輒忘歸”,“愛遠遊,西陟荊、巫,南登衡、嶽,因而結宇衡山”。他潛幽谷,行遠山,達三十年之久。晚年時,不能再遠行,於是把自己曾去過的山水都畫於傢中墻壁上,“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隨後南北朝時的陶弘景,是古代隱士中的一個典型。他36歲辭官,“脫朝服掛神武門,上表辭祿”,後隱居於茅山。陶弘景深知廣謀,梁武帝蕭衍建梁前,與陶弘景過從甚密。後蕭稱帝,朝廷每有大決策,必派使者入茅山征求陶弘景的意見,“書問不絕,冠蓋相望”。時人稱之為“山中宰相”。陶本可以隱居到更遠的名山,但卻沒這樣做,而是隱居在瞭離京城建康(今南京)很近的茅山。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他是有想法的人:因為離京城近,皇帝才可以跟他形成互動。在追逐自然適意的人生體驗的同時,又參與著國傢大事的制定,取得隱士與權力的兩全。對他來說,權力角色未必是其終極追逐的,他也許隻是把決斷國事當作構成隱士價值的另一個部分。這需要與京城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地理上的距離和精神上的距離),這個度是不好拿捏的,但陶弘景很好地完成瞭這個角色。

隱逸內涵發生微妙的變化,是在寄居江南的東晉王朝時期。東晉名士除瞭向內發現瞭自己的深情外,向外又發現瞭山川之美。東晉前,即使嚴光隱居於美麗的富春江,在他那裡,第一重因素也是出於對人格和精神獨立的堅守。而東晉之後,士之隱,雖也存在嚴光這樣的心理,但純粹的山水審美和由此帶來的生活方式已日益顯得重要起來。再後來,山水情結由停留於欣賞自然景觀上升為一種陶冶心性的生活,最後至唐朝時化為一種人文情懷,正如李白所說:“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雲尋古道,倚石聽流泉。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詩中既描繪瞭自然的美景,又追慕瞭隱士生活的清幽,還表達瞭一種生命的理想狀態。隱逸生活的具體內容,往往又為旅行、讀書、彈琴、品茶、修道、參禪、詩歌、書畫、名士互訪等所環繞,如此的人文生活孕育瞭山水詩歌(或稱之為隱逸詩歌)和山水畫。反過來,這種文藝映照又使隱士文化本身顯得更為深幽可人。

李白一生就至少隱居五次,甚至一度還模仿竹林七賢,與孔巢父等人搞瞭個“竹溪六逸”。他被征召到長安出任翰林學士,隱逸的背景給瞭很大的推力。如果說李白的隱逸,多是出於個人的性情,那麼另一批唐朝隱士情況有所不同:他們把隱作為出仕的跳板,代表人物是盧藏用。盧實際上考中瞭進士,但由於暫時沒被授予官職,所以直接去瞭長安旁的終南山隱居,以退為進地等待朝廷征召,後來果然以高士的身份被授官左拾遺。另一名隱士司馬承禎則堅持不仕,返回天臺山前,盧藏用為之送行,指著終南山說:“此中大有嘉處。”意思是,在這裡隱居就可以瞭,何必遠赴天臺?承禎答:“以仆視之,仕宦之捷徑耳。”宋士對唐人的這種做法是看不慣的,《新唐書》:“然放利之徒,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肩相摩於道,至好終南、嵩山為仕途捷徑。”這就是“終南捷徑”的由來(為什麼偏偏是終南山和嵩山?因為終南山和嵩山,一個離長安近,一個離洛陽近,而且一個是道教名山,一個是佛教名山,崇道信佛的唐朝皇帝們基本上就在這兩都之間轉悠,所以隱居在這裡會很容易地被朝廷發現)。

唐有盧藏用,也有李泌。李泌,同樣有道士背景,最後卻做到瞭宰相。他的傳奇當然不在於此,而在於他進退有據。時逢“安史之亂”,李泌為唐肅宗近臣,為平叛出謀劃策,深得皇帝欣賞,雖還沒做宰相,但卻“權逾宰相”。李泌雖得寵,但有保身之道,“泌有謀略而好談神仙詭誕”,在遇到麻煩的時候,往往假借神仙之名擺脫困境,同時也給競爭對手無意於世俗功名的印象,他與肅宗有約:“俟平京師,則去還山。”後長安收復,李泌就真的告別皇帝,去衡山隱居瞭。後來,世間風雲變幻,他幾出幾隱,唐德宗時代,又被召回長安出任宰相。李泌深具儒道兩傢的氣質,既能從儒傢的角度為國傢建功立業,又能很好地踐行修身養性的道傢理想,無論是出山還是退隱,都心懷平和,榮辱不驚,這在古代是少見的。

李泌的經歷,實際上也道出中國古代士人的三種互為關聯的理想:隱、仕、仙。

雖然盧藏用這樣的行為也成為一種現象,但相較之下依舊是少數。在唐朝,更多的隱士是像我們故事主人公契虛的朋友司馬郊那樣的,在紅塵與權力面前保持著人格的高貴和獨立,堅守自己最初的志向而不移。這是隱士文化中最光輝的部分所在。往大裡說,在權力和主流的對面,它樹立瞭一種別樣的人生樣式和價值觀。這種價值觀所包含的是人格的高貴、精神的自由、志向的堅守和選擇的決絕,在優美的山水中,開辟出一條讓我們欣喜的文化和生活的道路。

談隱士文化時,有一點是無法回避的:與其相輔而生的山水文化和田園生活。“隱士”二字從字面上講,一為隱,一為士。在哪裡可以隱呢?自然是峰巒疊翠、林木清幽的山水間。華夏大地,本來就多奇秀山水,在進入工業社會前,沒有環境的污染與破壞,那時的一山一水,更有古樸的魅力。在唐時,終南山冠蓋整個帝國,其他隱逸名山則有華山、嵩山、廬山、衡山、天臺山、四明山、青城山、武夷山、太白山、羅浮山……

繼續說契虛的故事。

隱居華山的他,多年以後,已達到不用進食的辟谷境界瞭,每天喝風飲露。

辟谷分“服氣辟谷”“服藥辟谷”。在這裡,契虛采取的是“服氣辟谷”。反正,他越來越有仙人范兒瞭。

後來,司馬郊去世,百鳥聚庭院而鳴,契虛也很難過。

唐朝遠山,空谷幽蘭,如此生活,夫復何求?但對契虛來說,還有一樁心願沒完成,那就是——成為稚川永久的居民。司馬郊死後,契虛繼續在華山隱居修行。當時,有叫鄭紳與沈聿的,自長安來,至華山,逢大雨,二人投宿於契虛的茅屋。

由於契虛不再吃五谷雜食,所以當鄭、沈到來後,契虛沒食物給他們吃。

二人奇怪於契虛不吃飯卻能神采豐奕。契虛把自己的經歷說給他們聽。二人辦完事,返回長安時,鄭紳單獨去華山腳下契虛所住的草廬拜訪,但草廬已空。鄭紳頗為感慨,在他看來,作為隱士的契虛已成仙得道,去稚川定居瞭……

《唐朝詭事錄2:長安鬼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