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芙蓉

這一世,薑雪寧原本沒打算再與周寅之有接觸。

可現在忽然撞見謝危……

她須自保。

周寅之雖是個小人,可與小人相交的好處便在於隻要有利可圖,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她來找薑伯遊,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充當賬冊,給屋裡下人立威這檔子事兒,隻怕已被謝危收入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謀深算,可怎麼也跟“不聰明”三個字不沾邊瞭。

上一世她是真的心無城府。

對京城與朝堂一無所知。

十四歲不到十五的年紀,正為自己的遭遇和命運彷徨,也不知京中等著她的陌生的父親和母親,將會是什麼模樣,還遇上天教作亂,與謝危受困於荒野,一顆心是全然的恐懼與惶然,哪裡有心思去揣度一個人病中言語背後的深意?

她都聽過,但真的忘瞭。

後來絞盡腦汁回想,也不過勉強記起“沈瑯品性不堪大任”“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這樣的話。

就算如此,謝危也還對她三番試探才肯罷休;這一世雖已經過去瞭四年,可他在見瞭她今日行事之後,未必不會回頭思量,懷疑她其實記得他說過的話,隻是慣會裝傻,蒙混過關!

午後的庭院,幽靜極瞭。

花架上垂下來細細的枝條。

西斜的日影如赤紗一般覆在瞭廡廊上,臺階前。

薑雪寧吩咐瞭棠兒去找周寅之,自己卻在廊下坐瞭良久,終於慢慢地冷靜瞭下來。

眼下的處境,有三種方法應對:

第一,繼續硬著頭皮裝傻。

畢竟她先才表現歸表現,立威歸立威,可鍋都甩給瞭燕臨,對薑伯遊也說都是燕臨教她的。燕臨那邊她更不擔心露餡兒,隻怕她殺瞭人回頭說是燕臨幹的,燕臨都會認下來。

且如果勇毅侯府不出事,燕臨也能庇護她。

問題是,謝危會不會信?

第二,學一回尤芳吟,投靠謝危。

這位披著聖人皮的魔鬼可是她上一世的大贏傢,且除瞭蕭氏一族、皇族和天教起義的亂黨之外,他並不嗜殺。

但問題也有。

燕臨有勇毅侯府,兵權在握;尤芳吟商行天下,富甲一方。

她呢?

她有什麼本事和籌碼,能讓謝危看中,接受她的投誠?

第三,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和謝危對著幹。

她知道他身上最大的秘密,甚至知道他最終的圖謀,甚至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動向,擁有著重生賦予先知先覺的優勢,在往後很多事情上可以占得先機。

可問題是——

現在謝危已是一朝帝師,她還隻是個閨閣姑娘,地位與權勢懸殊,隻怕還沒開始跟人傢作對就被弄死瞭。且謝危的智謀是活的,她所知的前世之事卻是死的,又怎知一定能鬥得過?

尤芳吟常說“條條大路通京城”,可現在薑雪寧前看後看,條條路都是窄小的死路!

當然,其實還有第四個辦法。

謝危再厲害也是一個男人,她上一世能用女人的手段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自然也可以嘗試著去哄一哄這位智計卓絕的帝師。

若謝危能成為她裙下之臣……

隻是這想法才剛一冒出來,她就不由得打瞭個寒噤,立刻將其按瞭下去,對自己道:“不,萬不能有這般可怕的想法……”

謝危跟沈玠,跟燕臨,跟周寅之,甚至跟張遮……

是不一樣的。

薑雪寧不會忘記,她上一世覺著自己走投無路時,就動過這樣的念頭:夜裡換上瞭一身鵝黃的宮裝,妝得明麗動人,端瞭禦膳房一盅熬好的湯去到西暖閣。然而謝危抬眸註視她,見著她衣著與妝容,眸光深暗,眉尾幾不可察地一揚,便已將她看穿,淡淡對她一笑:“娘娘自重。”

那晚她又羞又愧,簡直落荒而逃。

現如今隻要一想起當時的場面,薑雪寧都還有一種挖個坑把自己給埋掉的沖動,怎可能還要作死去經歷第二次?

在謝危這等人面前,那是自取其辱!

所以,以她眼下的情況看,最好最可行的方法是第一種和第二種。至於第三種,薑雪寧已直接把它跟死路劃在瞭一起,不被逼到魚死網破的絕境,她絕不想與謝危作對!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見周寅之就變得很重要瞭。

不管是很快就要發生的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舊案一事,還是單純地出於讓自己變得有利用價值、有籌碼的目的。

隻是薑雪寧並沒有等來周寅之。

棠兒還沒回來,前面不遠處就走來個婆子,一見到她坐在廊下,面上便堆瞭幾分笑,上來跟她行瞭個禮,道:“老奴正準備去找二姑娘呢,沒想到二姑娘坐在這裡。夫人聽說老爺把您屋裡的人叫過去打打殺殺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叫老奴來請二姑娘過去見見,問上一問。”

這是孟氏身邊伺候的。

薑雪寧對這婆子沒什麼印象,但聽她的話也能猜出來。

隻是她方才驟然撞見謝危心下煩亂,此刻又想見一見周寅之,平白來個人叫她去見孟氏,心內著實不大爽快,連著臉色都不算很好,隻冷淡地應瞭一聲:“知道,這就去。”

*

孟氏正在自己屋裡同薑雪蕙說話。

前頭薑雪寧找薑伯遊料理屋裡丫鬟仆婦的事情傳過來時,兩人都有些驚訝。

孟氏知道昨夜薑雪寧沒回,便正好叫薑雪寧來,一來問問前面情況,看看自己這被妾養大的女兒又在想什麼,二來再沒規矩也該有個限度,未出閣的姑娘一夜不回算個什麼事?

沒多一會兒,薑雪寧來瞭。

她對生母孟氏本不親厚,孟氏也不喜她規矩不嚴、生性放縱,所以對孟氏態度本就生疏,又瞧見有薑雪蕙在場,行禮時的聲音便越發寡淡,例行公事一般:“女兒給母親請安。”

旁邊的薑雪蕙直接被她無視。

孟氏一聽知她對蕙姐兒心存芥蒂,描得細細的兩道柳葉眉便蹙瞭一蹙,但也不好說她,隻道:“起來吧,今日是怎麼回事,忽然跟丫鬟婆子大動幹戈?”

薑雪寧便答:“她們在屋裡不規矩久瞭,今日來越發猖狂。昨日與燕臨出去時提起,燕臨教瞭女兒一個法子來治她們,所以回來才有今日之事。若不慎驚擾瞭母親,是女兒的罪過。”

旁人提起燕臨都要叫一聲“小侯爺”,或者“燕世子”,就連薑伯遊和孟氏也不例外,畢竟勇毅侯府勢大,且執掌兵權,甚得聖心,並不是誰人都輕慢得起的。

可薑雪寧倒好。

開口閉口直呼其名,足可見燕臨對她有多縱容。

孟氏聽著,眉頭皺得更深瞭一些。

雖然燕臨的出身在整個京城裡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除瞭誠國公府蕭氏一族的子弟,無人能出其右,可這也是個行事孟浪膽大的。

寧姐兒剛接回來那陣還算聽話。

可自打認識瞭燕臨,成日裡女扮男裝頂著“薑府表少爺”的名頭出去廝混,還要闔府上下為她遮掩!

孟氏覺著,有必要說上一說瞭:“往日你與燕世子出去,我雖覺著過分,可畢竟這件事老爺已經默許,我自不好置喙。然而寬容並非縱容,寧姐兒,你自己心裡得有個數。大姑娘傢在外頭一夜不歸,成日鬼混,事情若傳出去,你畢竟有世子為你兜著,且你既然做瞭,想來也是不把那些流言蜚語放在眼底。但你姐姐有如今也是待嫁閨中,你自己的名聲壞瞭不要緊,外人提起來說的總是薑傢姑娘,如此又把你姐姐至於何地?”

孟氏這話占情占理。

她的所作所為若傳出去的確會牽累到薑雪蕙。

理智告訴薑雪寧,她不該覺著這話有什麼不對,可心底裡卻偏有一股戾氣浮瞭上來,讓她悄然握緊瞭垂在身側的手掌,隻斂眸道:“母親說的是,女兒往後會更謹慎些。”

孟氏聽她答得敷衍,人站在這裡又是這般臉色,一時也有些火光起來。

“啪”地一下,她把手裡茶盞壓下就要訓她。

旁邊的薑雪蕙看見著場面簡直眼皮一跳,心裡面長嘆一聲,隻覺母親雖是為瞭她好,可這般的言語和苛責無疑是將妹妹往她們對面推,且這賬回頭說不定又要算在她身上,哪裡還敢坐視孟氏發作?

薑雪蕙忙握住瞭孟氏的手,及時截住瞭她的話頭:“要知道妹妹往日連燕世子的話都未必聽的,如今也肯聽得旁人話來料理自己屋裡的事情,可見心性是成熟穩重瞭。燕世子既能讓妹妹變得更好,母親又何必擔心什麼流言蜚語?妹妹將來的婚事體面,對府裡來說也是好事一件,我的婚事未來也未必不沾妹妹的光,還請母親放寬瞭心。今日我遇著那王興傢的刁難,還是妹妹出面為我解瞭圍呢。”

薑雪寧心道那不過是見王興傢的背地裡猖狂胡言且拿她東西,可跟薑雪蕙沒太大關系。

此刻便冷眼看她拿瞎話安撫孟氏。

孟氏聽聞後,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隻是她先前說出來的話要收回去也難,一抬眼又見著薑雪寧死氣沉沉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五官雖有些像她,可眼角眉梢那一股韻致,無不讓她想起婉娘那個賤人。

她一下就沒瞭心情,擺手道:“罷瞭,反正你的事有你父親做主。回去吧,晚上也不用來請安瞭。”

“是,女兒告退。”

孟氏不願多看她一眼,薑雪寧還懶得多留呢。

她幹凈利落地行禮退出。

這時天色將晚,晚霞璀璨。

西廂後面的墻下,種著一片木芙蓉,粉色的花朵或深或淺,被霞光一照,看著艷艷的一片。

她帶著蓮兒從下頭經過,一朵木芙蓉忽然就砸到瞭她頭上。

那盛開的木芙蓉滾落下來,薑雪寧下意識伸手接住,然後抬起頭來一看,竟瞧見燕臨一身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大喇喇坐在那開滿瞭木芙蓉的墻頭,一腿屈起,一手扶劍,向她笑:“今日日講結束得倒是早,可被聖上拉著說瞭半天的話,這會兒才出宮來。後天是重陽,京裡有燈會,我想帶你去看。”

晚霞落在花上,也落在他臉頰。

薑雪寧忽然被晃瞭眼,恍惚瞭一下。

過瞭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瞭什麼:重陽燈會。那就是上一世跟著沈玠出宮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遇到女扮男裝的她,喜歡上她的時候……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