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指點

那兩名婆子見著人醒轉過來瞭,都不由松瞭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竟在這涼快的天氣裡出瞭一頭的汗,不由舉起袖子來擦瞭擦額頭。

可誰也沒想到,剛醒來的尤芳吟,眼底忽迸出一絲狠色。

她奮力地掙脫瞭二人,竟振著嗓子大喊瞭一聲:“救命,救命——”

婆子們嚇瞭一跳,連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你瞎叫什麼?!”

但已經是晚瞭。

尤芳吟現在雖然虛弱,可這兩聲卻好似用瞭全身的力氣來喊,在這算得上空曠安靜的地方回蕩開去。

周圍雖然幽靜,可也有抄近路的丫鬟經過。

聽見這聲音湊過來一看,是尤芳吟濕淋淋癱在地上,一時誤會瞭,也沒等那幾個婆子出言阻攔便大聲地驚叫起來:“不好瞭,不好瞭,有人落水瞭!”

那幾個婆子差點沒把臉給氣綠。

這會兒外頭園子裡早就開始賞菊瞭,距離這裡本也不遠,沒一會兒就烏泱泱來瞭一大幫人,既有府裡的丫鬟,也有今日來赴宴的客人。

燕臨本在同沈玠說話,一聽見有人落水原還沒在意。

可在一打聽,說是個姑娘落在瞭蓮池裡,再一回憶薑雪寧走的方向,嚇瞭一跳,慌亂之下都沒來得及問清楚,便與其他人一道來看。

還好,他來時與眾人都在蓮池這頭,隻瞧見薑雪寧人雖在蓮池邊,卻是好端端地立著,這才松瞭一口氣。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關心則亂。

但下一刻又疑惑起來。

先才那一聲喊,幾乎已經用盡瞭尤芳吟所有的力氣,往前竄瞭沒兩步便撲在地上。

因先前掉進水裡,衣裙全都濕透,這會兒全都貼在瞭身上。

對面亭中廊下不少人都朝這邊看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薑雪寧的神思飛走瞭好一陣,回過神來時,卻能看懂尤芳吟這番作為的因由——

若不將事情鬧大,焉知以後還會遇到什麼?

便是白白被人暗地裡弄死都不知道。

人都已經救瞭。

再後悔也來不及瞭。

她今日一身月白的衣裙外還罩瞭一件滿繡遍地金的褙子,便褪下來,輕輕給尤芳吟搭在瞭身上,而後冷瞭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向池對面那圍觀的熙攘人群道:“都圍著幹什麼,沒見過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嗎?”

嘩!

此言一出簡直讓所有人都驚呆瞭。

那三個立在旁邊的粗使婆子更是睜大瞭眼睛見鬼一般看著薑雪寧。

就連尤芳吟都怔住瞭。

那猶帶著一分餘溫的外袍就搭在她的身上,而她面前的那位年輕的姑娘,在褪去瞭外頭這寬松的褙子後,隻著一身月白的長裙,在腰間收束,挺拔而筆直地站立,眉目裡沾著些許的冷意。

艷似雪中梅,凜若寒潭月。

便是她聽的戲文裡用以描摹美人最好的詞,都無法描摹她萬一。

這一剎間,她連鼻尖都酸澀起來,眼底大顆的淚接連滾落,卻笨嘴笨舌,說不出半個“謝”字,隻知道望著,移不開目光。

站在池對面的燕臨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事兒瞭,目光從薑雪寧那單薄纖細的身影上劃過,又一看他身邊站著的那些世傢公子們,隻覺得他們看的不是那“落水”的姑娘,看的分明是自己的寧寧。

眉頭不覺深深皺起。

燕臨拉下瞭臉來,立刻道:“對啊,人一個姑娘傢落水,一群大老爺們兒在這圍著看像什麼話?趕緊走,趕緊走。”

無論如何,這畢竟是人清遠伯府內宅中的事情,且那落水的姑娘身份不明,也的確不好多留。

眾人聽瞭燕臨的話心裡雖有些不滿,到底還是嘀咕著去瞭。

唯有燕臨落後瞭幾步。

沈玠看他。

他卻是想瞭想,竟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脫瞭下來,遞給瞭身邊跟著的青鋒,一臉不耐道:“給她去,轉涼的天氣為個不知什麼來頭的丫頭,別給自己凍病瞭。”

青鋒心說您這衣裳給瞭薑二姑娘隻怕人也未必敢披,可到底是自傢主子,又是知道他脾性的,實不敢在這種時候多嘴,便將他這一件繡工精致的外袍接瞭,向蓮池對面去。

到瞭便將那衣裳往外遞。

棠兒卻轉眸看薑雪寧,也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青鋒心底便哀嘆瞭一聲,隻低低道:“二姑娘若是不接,小的一會兒拿著回去,隻怕不好交代……”

薑雪寧回眸看他一眼,才對棠兒道:“接著。”

青鋒頓時松瞭一口氣:“謝二姑娘憐惜。”

棠兒把這一身天水碧的外袍收瞭掛在臂彎,青鋒便向著薑雪寧躬身一禮,退瞭下去。

圍觀的客人們都散瞭。

這附近隻留下清遠伯府的下人。

薑雪寧看尤芳吟渾身濕透,這外頭風又大,一吹人便瑟瑟發抖,整張臉上都沒個人色,便看瞭看那三個婆子,道:“雖則你們伯府的事情外人不好置喙,可下手這般重,若真害瞭人性命,也不怕虧瞭陰德麼?”

那三個婆子先前聽得薑雪寧一介外人竟胡言亂語說什麼“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可轉眼便見著燕小侯爺身邊的人來給她送衣裳,又慶幸她們沒有一時沖動上去責斥薑雪寧,不然得罪瞭不該得罪的人,回頭吃不瞭兜著走。

此刻聽薑雪寧訓她們,個個埋瞭頭訕笑不敢回嘴。

薑雪寧也不想過多插手清遠伯府的事,隻道:“先把人送回房裡吧。”

“是,是。”

府裡其他主子怕還不知道這裡的消息,得過會兒才來,三個婆子先才的作為都被薑雪寧目睹,她們是既心虛又害怕,聞言連忙應聲,上前把尤芳吟扶瞭,往東北跨院的方向走。

薑雪寧猶豫瞭一下,竟跟瞭上去。

棠兒在後面看得一頭霧水。

薑雪寧卻也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到底是什麼想法: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她不是這樣良善的人。等待著有奇跡發生?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跡已經夠多瞭,重生便是一樁,老天爺不會對她那麼好的。

也許,隻是單純地想要看上一眼吧。

看看以前的尤芳吟,住的是什麼地方。

跨院是府裡沒地位又不受寵的小妾和庶女住的地方,清遠伯府的跨院實在不怎麼樣,看著十分簡單,薑府裡稍有些頭臉的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好。

進門之後一應擺設十分樸素。

床榻、木屏、桌椅,炕桌的針線簍子裡還放著沒有做完的針線活兒,周遭看上去倒是幹幹凈凈,整理得很是服帖。

屋裡就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還不知是不是伺候尤芳吟的,見瞭這許多人進來,嚇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

還是為首的婆子呵斥瞭一聲,才曉得端茶遞水拿帕子。

薑雪寧看瞭她一眼,也不說話,隻忍不住去打量這間屋子。

可畢竟尤芳吟沒有來過。

這屋子裡既沒有各種玩閑的雜書,也沒有富貴的綾羅,既沒有時新的玩意兒,也沒有西洋的鐘表……

剛才救瞭人時的那種虛幻的感覺,終於漸漸地消散瞭,又沉落下來,變得實實在在,容不得她再有半分的希冀與幻想。

也是第一次,她真真正正地轉過眼來打量這一世的尤芳吟。

因有外客在,她不好下去換衣服,也或許是怕得慌瞭,隻小心翼翼地揭瞭薑雪寧先前披在她身上的衣裳,又叫小丫頭抱瞭一床薄被來裹在她身上,青著一張臉望她。

五官隻能算清秀。

柳眉杏眼櫻唇,本是好看,可眉眼之間卻少一股神氣,像是街面上那手藝不精的匠人雕刻的木頭人似的,呆滯而死板。

左眼角下一顆淚痣。

這是老人傢們常常會講的福薄命苦之相。

她妄圖從這張臉上尋出一絲一毫的另一個尤芳吟的影子,可打量完才發現:沒有瞭,真的沒有瞭。再沒有上一世那個尤芳吟瞭……

尤芳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這位救瞭她的貴人,仿佛是要從她身上看出另一個人來。

有那麼一點如泣如訴的哀婉,又像是接受瞭現實,卻打破瞭夢境。

她不由得握緊瞭手指,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張瞭張嘴,又說不出半句。

薑雪寧立瞭半晌,眨瞭眨眼,對那幾個不知所措的婆子道:“你們出去。”

婆子們面面相覷。

她們心中疑惑,卻不敢反駁;連帶著那小丫頭,雖搞不清楚狀況,卻也不敢多留,跟著一齊退瞭出去。

屋裡便隻剩下薑雪寧與尤芳吟二人。

尤芳吟終於訥訥地開瞭口:“謝、謝貴人救命之恩……”

薑雪寧卻是註視著她,抬瞭手指,輕輕撫過這一張她原該十分熟悉,眼下卻覺陌生的臉龐,將她頰邊一縷發拂開瞭,夢囈般道:“是該謝的。為瞭救你,我竟放棄瞭此生最大的依憑呢……”

尤芳吟怔住。

薑雪寧這才自嘲般地笑瞭一聲,對她道:“我看你是個不想死的。如今都算是去往閻王殿走過瞭一遭,往後還有什麼好怕?便這樣熬下去,好歹活出個人樣來,才不辱沒瞭這一身皮囊。”

明明這是她的身體,她不該說這般偏頗的話。

可又怎能壓得住心底的失落?

她自認是個普通人罷瞭。

尤芳吟大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隻知道睜著那一雙大眼望著她。

薑雪寧越看越失落。

差太遠瞭。

她原本想說很多,卻忽然說不出口。心裡藏著千般萬般的事情,都不知該找傾訴,一時全倒回瞭肚子裡。

“棠兒。”薑雪寧想瞭想,喚一聲,叫棠兒進來,“帶錢瞭嗎?給我。”

棠兒便摸出個荷包來,裡面塞著些銀票,三張百兩,五張十兩,還有些銀錁子。

這是備著姑娘回府路上買東西用的。

她看一眼薑雪寧,遲疑片刻,還是遞瞭出去。

薑雪寧打開看瞭一眼,便擱在瞭桌上,道:“你我也算有緣,這錢你拿著,回頭為你姨娘收拾一副好棺槨,好生安葬瞭。至於剩下的,自己留著,好生過活吧。”

尤芳吟不知她怎麼知道姨娘的事,眼眶一霎便紅瞭,突然慟哭起來。

隻是這哭也無聲。

像一條岸上的魚,張大瞭嘴,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越讓人覺著撕心裂肺。

她終究不敢哭。

左不過是府裡死瞭個姨娘罷瞭,還是自己吊死的……

薑雪寧隻覺得此間壓抑,與這一個尤芳吟實也沒半句話能說,坐瞭一會兒,便起身來,往外走去。

隻是才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她一手扶著門框,回眸看她一眼,隻淡淡道:“三日之後的上午,東市江浙會館外會有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賣一批生絲,你若手有餘錢,且不甘於現狀,可去談價買下一些來,半個月後能得價三倍。若省著些,也該夠你一段時間的用度瞭。”

當年尤芳吟的第一桶金來得很不容易,便是連錢都是去外頭借的印子錢。隻是她敢闖敢想敢做,愣是賺出來瞭。這尤芳吟卻像個榆木疙瘩,性情懦弱,見識淺薄,腦筋也不似能轉過彎來的。上一世尤芳吟的手段與眼界,連她都學不來,這個尤芳吟何能及萬一?

薑雪寧這般指點,不過自己做到無愧罷瞭。

她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

言罷,便斂眉轉身,叫上棠兒,從這跨院離開。

屋裡隻餘尤芳吟一人,用模糊的淚眼望著她漸遠的背影,然後低下頭來,看著掌心那一隻荷包,慢慢地攥緊瞭。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