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失望

這問題在薑雪寧腦海裡盤旋瞭整整一夜,沒有答案。

她不知道擢選具體是如何進行的。

如此,即便是心裡有些懷疑的對象,也無法得到驗證。

第二天一早,便陸續有更多關於樂陽長公主選伴讀的消息傳瞭出來。

比如初選的伴讀名單。

沈芷衣自小玩到大的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自然在其中,其次還有其他大臣和勛貴傢裡學識修養俱佳的小姐十一人。

這裡面就有“命好”的薑雪寧。

同時她也註意到,上一回在清遠伯府,被沈芷衣點瞭詩中魁首的樊傢小姐和畫中魁首的清遠伯府二小姐尤月也在其列。

比如具體要學的東西。

大乾的男子們要學禮、樂、射、禦、書、數,尋常人傢的女兒傢卻頂多識幾個字,學的都是女紅、詩畫一類可有可無的東西。

但沈芷衣是公主,且本就有要求,自然不一樣。

君子六藝裡禮、樂、書這三樣是要學的,其次還要學些調香、作畫的雅事,除此之外,聖上偏寵沈芷衣,知道她總想溜去文華殿聽經筵日講,便為她在翰林院裡找瞭幾個學識過人的老先生,為她講一些隻有男子才能讀的書。

其中最令人咋舌的,或恐是聖上為她請的這些先生裡,有一位竟是“謝先生”——

當朝太子太師謝危!

據說他要開兩課:其一是琴,算在“樂”中;其二會在經史子集裡選一本來講,但具體是哪本還未定。

天知道薑雪寧從蓮兒那一張叭叭的小嘴裡聽見這消息的時候,恨不能以頭搶地!

再比如入宮的安排。

後日便要準備入宮,大約待個三到五天,跟著宮裡的女官,粗粗學一學宮廷的禮儀,瞭解一下宮廷裡的禁忌,免得犯瞭什麼錯闖出什麼禍。

這一時若實在學不會或資質太差,便會被委婉勸退。

而後各自回傢待上幾日,才是真正入宮伴讀。

基本都住在宮中,每隔九日能回傢一日,直到學完瞭先生們安排的學業為止,估摸會有大半年的時間。

——這絕對是個好機會。

薑雪寧隻要一想到入宮伴讀,就頭大如鬥,聖上的旨意下來當然不敢明目張膽說不去,所以一定要有個合適的理由。

若學不會禮儀,或資質太差被“勸退”,可不正好遂瞭意?

她打定瞭主意要“消極怠工”!

*

午後。

棠兒、蓮兒在屋裡給她收拾打點第一趟進宮需要準備的東西,又說屆時進宮要見到那麼多世傢小姐,少不得要帶點見面禮之類的,最好晚些時候出去買些。

薑雪寧坐在窗邊看閑書,聽得嘴角微抽。

“知道的說是去伴讀,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走親戚呢。”

蓮兒嘟嘴:“姑娘進宮,當然是要萬事準備周全,這回奴婢們又都不能跟進去,誰知道宮裡那些宮女什麼樣呀?這回用不著,下回還能用呢。且我們姑娘可是唯一一個原本沒呈上去名字卻在伴讀名單裡的人,什麼都能輸,排場不能輸!”

薑雪寧一聽這茬兒就眼皮跳。

果然還是找個牙婆來先把這丫頭賣瞭吧?

怎麼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她埋著頭從盤子裡撿瞭塊蜜餞來吃,隨手翻著書看,也不管她們怎麼折騰瞭。

反正她沒打算在宮裡待太久。

隻是這也不能說出去。

若叫人知道她故意耍心機、玩手段不想入宮,隻怕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沒有。

隻是才又翻瞭沒兩頁,忽然聽得“啪”一聲響,似乎有什麼小東西打到瞭窗扇上。

薑雪寧抬瞭頭看去,外頭隻一片日影。

剛要低頭繼續看書,又是“啪”的一聲輕響。

這一回打在瞭窗欞上,彈瞭一下,滾落到她書上。

她撿起來一看,竟是枚金黃的松子,還開瞭個小縫兒。

手指用力一捏便開瞭。

原來是炒松子。

熟的。

薑雪寧沒看到人,但已知道是誰來瞭,沒忍住笑:“府裡這院墻砌瞭跟沒砌似的,若叫我父親知道你又不聲不響不走正門進來瞭,怕又要發一陣牢騷瞭。”

“可這回不是沒讓他瞧見麼?”

燕臨的聲音從高處傳來,隻從墻下那棵樹濃密的樹蔭裡現身,縱身一躍便跳瞭下來,今日穿瞭一身藏袍的長袍,腰上懸瞭個不大的荷包,手裡還抓著一小把松子,笑著踱步到她窗前。

“除非你去告狀。”

好些日沒見,他竟好像曬黑瞭一點點,原本俊俏的一張臉上,也多瞭一道淺淺的擦傷,還好不深也還好不多,並未真的破瞭相,隻是在原本的貴公子氣上添上瞭一分硬朗,更顯得灼灼熾烈。

薑雪寧問他:“怎麼弄的?”

燕臨多少還是有些在意這張皮相,聞言抬手摸瞭自己臉頰一下,咳嗽瞭一聲,道:“去通州大營的時候,喝瞭一點酒,沒忍住要跟父親幾個部下比比武,拳腳無眼,傷著瞭一點。不過沒大礙,軍中的大夫說瞭,放著過兩天就好。”

豐臺大營和通州大營兩地,歷朝來都有駐軍,為的是拱衛京師。

但自從二十年前平南王謀反揮兵進犯京城,而豐臺、通州兩地都來不及反應、無法及時入京平亂之後,先帝便在京中設立瞭禁軍,選兩營中的佼佼者出來編入其中,守衛京城。

到得本朝,沈瑯登基後,又進一步加強瞭禁軍。

隻因他是當年平南王謀反一役的親歷者,對藩王謀反的危險和大軍馳援的緩慢有極深的陰影,所以豐臺大營與通州大營在軍中地位越發下降。

勇毅侯府是朝中執掌兵權的幾傢勛貴之一,主要管的是距離京城遠一些的通州大營。

至於距離京城更近的豐臺大營,則由誠國公府掌管。

而如今最重要的二十六衛禁軍,卻由皇帝自己與兵部共同掌控。

由此可見,雖然說燕氏與蕭氏乃是京城中兩大可以比肩的勛貴望族,可誠國公府蕭氏乃是當今聖上沈瑯的外傢,明顯要比燕氏更得信任一些。

也不知勇毅侯府的事情背後是什麼人在推。

薑雪寧望著燕臨,道:“周寅之怎麼樣?”

燕臨看瞭她屋裡忙碌的丫鬟一眼,隻把手裡那一把松子放在瞭她靠窗的桌上,手一撐窗沿便翻瞭上來坐下,一條腿垂在外面,一條腿卻在窗沿上屈起,順手便拿瞭她一塊蜜餞來吃。

然後才道:“這人有點意思的。”

他回想瞭一下,竟露出頗為欣賞的神情來:“我是離京之前見他的。不卑不亢,沉得住氣,可能因為本是錦衣衛,對朝中大小事情都很瞭解,應該是個能辦事的。隻是我覺得這人堪用,倒不僅僅因為此。近來有件跟他有關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

薑雪寧好奇:“京裡最近出瞭刺客,不太平,我都沒出門,也沒關註外頭。是什麼事?”

燕臨便道:“此人養瞭一匹好馬,甚是喜愛,每日都要自己親自喂,京城裡沒什麼開闊地界兒,若有時間還要帶去京郊跑馬。可前不久他在衛所裡處理公務時,傢裡忽然來瞭小童急傳說他的馬病瞭,眼看著就要不行瞭。此人當即向長官告假,回傢看過那馬之後,竟然拔瞭自己佩刀親手把馬給殺瞭。”

薑雪寧忽然愣住。

燕臨卻笑起來:“第二日他去鎮撫司,長官問他,你的馬還好嗎?他說,馬死瞭,我殺的。長官大為詫異,問他緣由。他竟說,這匹馬他養瞭兩年多,便如自己親人一般,可馬兒患病,他實不忍見它痛苦,索性給它個痛快,免去一番折磨,也算還瞭那馬跟他兩年多的情誼。”

那匹馬……

薑雪寧哪裡能不知道?

當日她去找周寅之時這匹馬還好好的,何至於就病到要死,還“痛苦不堪”?

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隻有當初自己隨口編瞭讓那小童去衛所找他回來時的借口:周大人的愛馬,病得快要死瞭……

一股寒意頓時從腳底下傳遍全身。

薑雪寧壓著書頁的手指一下沒按住,輕輕地顫瞭一顫。

燕臨則道:“這一番說辭真假不好說,可殺馬的事不假。這人行事之果決利落,可見一斑。近來聖上有意將刑獄之事放給錦衣衛來處置,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原本掌管刑獄之事的三法司,都有很大的意見。這回那個刑科給事中彈劾周千戶,正好給瞭三法司借題發揮的機會,聖上也扛不住眾口悠悠,前些日已撤瞭周千戶的官品。我著人在朝中打點過瞭,這缺落在周寅之身上剛好。”

周寅之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

燕臨辦事利落,也好。

薑雪寧雖是重生,可上一世經歷這些時對朝政還一無所知,隻知道最後的結果,可事情是怎麼發生,中間具體有什麼內情,又有幾方勢力在角力,全不清楚。

如貿然提醒,還不知落入誰人眼中。

隻怕沒幫著勇毅侯府還害瞭自己,但若經過周寅之來示警,一則能藏起自己,二則周寅之是錦衣衛派瞭去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關系的“暗子”,對這件事本身知道得要比她多,且能拿出實在的消息來,才能引起勇毅侯府足夠的重視。

即便避不瞭禍,若能提早做些提防和準備,也可避免像上一世那般——

抄傢固然死瞭一些人,可更多的人卻都死在流放途中。

有的是因為年老體衰,有的是因為遭遇流匪,也有的是因為貧病交加……

這裡面包括燕臨的父親。

薑雪寧心中又覺出幾分沉重來,隻道自己上一世被周寅之此人利用得徹底,這一世雖還是用瞭此人,可也要嚴加防范。

今日能為滴水不漏地圓謊殺瞭自己的愛駒;

明日也能為瞭自己的仕途和前程向著她舉起屠刀。

她也忍不住提醒燕臨:“我倒覺得這人喜歡他的馬,可說殺就殺瞭,固然果斷,但也是個手段狠辣的。”

燕臨眉目舒展,知她是關心自己,隻道:“我知道。”

薑雪寧便不好再說什麼,隻低眉撿瞭他方才放下來的那一把松子來剝。

松子仁小小的一顆,剝起來不快,有些費神。

她剝著剝著便皺起眉頭。

燕臨看得一笑,這時才把自己腰間掛著的那鼓囊囊的荷包解瞭下來扔給她:“就知道你不耐煩剝,打開看看。”

她接住荷包,隻覺沉甸甸的。

打開來一看,全是已經剝好瞭的松子仁兒,黃澄澄地攢在一起。

東西雖不貴重,可要剝好實得花些功夫。

隻看著這鼓囊囊的一個荷包,便能想象出坐她窗沿上的少年,是怎樣用他那一雙本來隻用握劍的手,一點一點,仔細地把松子仁從殼裡剝出來。

然後攢起來。

再這般若無其事地扔給她。

燕臨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不喜歡:“不愛吃麼?”

薑雪寧搖搖頭:“不,很喜歡。”

燕臨奇怪:“那為什麼不吃?”

薑雪寧不知該怎麼解釋,東西雖小,可心意太重,她怕自己還不起。

窗前有秋日微涼的風吹著,九月也快到終瞭,丹桂的香氣都漸漸殘瞭。

燕臨半天不見她說話,也不知為什麼,就想起那天晚上她對他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來,一抬眼則見她的丫鬟又收拾瞭幾本書來問她:“姑娘,明日進宮要帶幾本書去看麼?”

薑雪寧頭也不回:“不帶。”

燕臨這才想起入宮這檔子事兒,又拿瞭她一顆蜜餞,笑:“要入宮當公主的伴讀瞭,而且還能得謝先生授課。怎麼樣,高興嗎?”

薑雪寧高興得起來才怪瞭。

她張口便想說自己半點也不想去。

可話還沒出口,一抬頭竟看見燕臨滿面的笑,再一想竟覺得他話裡好像透出幾分得意,心裡頓時有瞭不好的預感。

薑雪寧眼皮跳瞭跳:“你剛回來沒兩天就知道伴讀的事兒瞭?”

燕臨“啊”瞭一聲,向她眨瞭眨眼,一雙烏沉的眸子裡光華璀璨,眉目間那種得色越發明顯:“公主要選伴讀的事情我早知道,老早就跟她提過你瞭,要她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加進去。你總說想去一去沒見過的地方,皇宮裡的事情往日你不是很好奇嗎?有這大好的機會,我當然不能忘瞭寧寧你。怎麼樣,這事兒我辦得漂亮吧?”

薑雪寧:“……”

鬧瞭半天,是你要搞我啊!!!

她強忍住一把把這小子推下窗臺的沖動,嘴角抽瞭抽,看似笑著,實則暗地裡都咬緊瞭後槽牙,隻道:“漂亮!辦得可真是太漂亮,太‘驚喜’瞭!”

燕臨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脖子後面有些發涼。

但寧寧高興瞭,他也就高興瞭。

於是道:“眼下雖不知謝先生要教你們讀什麼書,但學琴是已經定下來,肯定會有的。我前些日已命人去搜羅瞭一些好琴,有幾張還是好幾百年前的古琴。謝先生愛琴,你進宮學琴帶一張好的去,便是先生要求嚴格,看在琴的面子上也會寬容你幾分。今日正好,還有些時間,走,我帶你相琴去!”

薑雪寧一聽見“謝先生”這三個字就渾身發毛,一聽見“琴”更是頭大,想說自己去一趟就會拿著“勸退”回來,真心用不著這東西。

可架不住燕臨霸道。

沒一會兒,她便被他強行帶上瞭馬車,出府去選琴。

*

這時距離九九重陽已過去瞭十四日。

尤芳吟不知第多少次地踏入這傢商行,詢問過瞭今日生絲的市價後,顰蹙瞭眉頭,也沒管櫃臺的夥計用多少白眼看她,依舊誠懇而老實地道瞭一聲謝。

連著十多天挑燈學看賬本、練習記賬,她眼底都是血絲。

從商行走出來時,隻覺頭重腳輕。

外面的街市上人群熙攘,車馬絡繹。

最近府上看得越來越嚴,老是偷溜出來,若被她兩位姐姐,尤其是二姐姐發現,隻怕又是一番折磨。

二姐姐剛被選為長公主伴讀,府裡誰也不敢開罪她。

尤芳吟想,自己今日該早些回去。

且昨夜也隻睡瞭兩個時辰,實在有些熬不住瞭。

可走著走著,就看見路邊那擺著的小攤兒,上頭放瞭許多幅繡得精致的錦帕與香囊,還有各式各樣的繡樣。其中有一個香囊上繡瞭綠萼的蘭花,針法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時目光停住,腳步也停瞭下來。

尤芳吟想起瞭那朵被自己弄臟的白牡丹。

於是她伸出手去,將這香囊拿瞭起來細看。

不想旁邊有人經過,無意間撞瞭她一下,而她人恍恍惚惚已是連站都不大站得穩瞭,這一時便被帶得往前撲瞭一下,不成想慌亂間衣袖一帶,竟將人原本排掛得整整齊齊的錦帕、香囊掃落瞭大半在地上。

那小販也是小本生意,立時叫瞭起來:“你這姑娘怎麼回事?誠心來砸人生意是不是!”

尤芳吟頓生愧疚:“對不住,我隻是想看看香囊,並非有意……”

周遭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難堪極瞭,忙低下頭來,幫著小販把落在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連聲道歉。

街面上這動靜不小,眾人都不免對她指指點點。

薑雪寧才跟著燕臨上瞭樓上這一傢佈置雅致的幽篁館,還不待走進去,聽見聲音,轉過頭,循聲望去,一下就看見瞭人群裡窘迫不堪的那個姑娘。

撿起來一隻香囊反而碰倒瞭更多,越來越手忙腳亂。

她認出那是尤芳吟來,心底不由微微一窒。

好像並沒有什麼改變。

原來如何笨拙,現在依舊如何笨拙。

再一看那小攤,賣的是香囊錦帕……

她忽然便自嘲地笑瞭一聲。

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些什麼呢?

不早就知道,一個後宅中的姑娘,又從未學過管傢,隻怕連賬本都不會看,字都寫不來幾個,還受著傢中束縛。即便手裡有瞭錢,撐死瞭也就會置辦些田產。難道還真奢望她拿錢去冒險,買生絲、做生意不成?

上一世那樣大膽且出格的尤芳吟,終究隻有一個。

燕臨順著她目光望去,認出那是她那天救過的那個尤傢庶女,一時蹙瞭眉:“怎麼瞭?”

薑雪寧收回瞭目光,垂下瞭眼簾,隻道:“救得瞭病,救不瞭命。有時候明知道一件事不可能,可真當親眼看見不可能時,依舊會有一點點失望……”

燕臨回眸註視著她,有些疑慮。

她慢慢笑瞭一笑:“沒事。一點點罷瞭。”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