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杠精答卷

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說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再想想自己待的這地方,薑雪寧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不大爽快起來。於是埋頭重新盯著這些先生們出的題看時,也越看越不順眼。

原本她是準備裝個不求上進的廢物。

但現在,盯著盯著就生出幾分抬杠的心思來:反正也不留在宮裡面,還怕得罪這幫老頭兒?

薑雪寧纖細的手指提著那一管筆,慢慢在手裡面轉瞭轉,唇邊忽然就掛上瞭一抹笑。

整張題卷確如謝危先前所說,並不是特別難,所考校的內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詩文韻律,樂理知識。

現在她已經用狗爬一般的字答瞭一小半。

至於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當作何解?如何論‘君子貴立志’?”

薑雪寧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答卷上畫瞭個王八,然後寫:“一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二說‘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既是‘匹夫’,便屬庸碌,何來有‘志’?既無志,有什麼奪不奪的?予不知當作何解,唯明瞭一事:聖人原來也胡說八道!”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

這話的意思是,孔子說,上天給予瞭我這樣的品德,宋國的桓魋能把我怎麼樣?

據說孔子去陳國時經過宋國,宋國的司馬桓魋聽說後,便去加害孔子。當時孔子正與弟子們在大樹下講周禮,桓魋便帶人砍倒瞭大樹,想要殺孔子。

這話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說的。

讀書人向來將孔子奉為“聖人”,凡孔聖人說的都是對的,便是瞎說鬼扯也能給你附會出一堆的道理來。

薑雪寧看著這句白眼差點翻上天。

一個人具備瞭“德”,就能逢兇化吉、不懼別人的加害?扯什麼淡呢。而且這還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來也真是不臉紅。

對於這一題,她可有太多的“論”想要立瞭。

當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奮筆疾書。

除瞭字醜一些外,沒什麼大毛病。

一個半時辰很快過去。

這時殿中其他人多已經停瞭筆,宮人敲響瞭殿中的銅磬,便上來收卷。

收到薑雪寧面前時她還趴在案上一通寫。

宮人咳嗽瞭一聲:“薑二姑娘,交卷瞭。”

薑雪寧不為所動,都不抬頭看她一眼,隻道:“哦,等我寫完最後一句。”

宮人不由為難,下意識轉頭看向已經站起身向這邊看來的謝危。

謝危沒說什麼。

那宮人便隻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地等著薑雪寧寫。隻是她這“最後一句”好像格外地長,刷拉拉又寫瞭許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瞭她的身上,一時心底都有些納悶:不該呀。薑雪寧先前給他們押過的題好像都考到瞭,由此可見她是早有準備的,而這題卷也不是很難,似蕭姝、樊宜蘭這樣的,其實隻花瞭一個時辰便將答卷寫好瞭,隻是都不願出風頭,沒有提前交罷瞭。怎的她需要這麼久?

好不容易,她終於擱瞭筆,這才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答卷從案上揭瞭起來,吹瞭吹墨跡,然後交給瞭等待已久的宮人:“有勞瞭。”

宮人暗暗松瞭一口氣。

她隻當是這位薑二姑娘對待考校格外認真,學識淵博,因而答卷才這樣滿。可當她接過答卷來一看,這滿眼鬼畫符似的字是認真的?而且還寫瞭這老多……

額頭上冷汗都差點出來。

宮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瞭一番整理後,便呈上去給瞭謝危。

這時便算考校完成。

眾人多少都放松瞭一些下來。

方妙坐的位置距離薑雪寧近些,看著上方的謝危接過答卷來在案頭上鋪平之後,便將腦袋湊到她身邊,問:“你怎麼答瞭那麼久?難道是題中有什麼不大容易發現的玄機?”

玄機是沒有的。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杠精的智慧。

薑雪寧也抬眸向上面看瞭一眼,見謝危並沒有註意下面,才轉頭壓低瞭聲音道:“我隻是比較笨,所以答得比較久。”

笨?

她看著像是跟“笨”字沾邊?

方妙瞬間不想跟她說話,隻覺她這是“明明很厲害卻偏要謙虛兩句”的虛偽,於是幽幽地看瞭她一眼,道:“你就裝吧。”

薑雪寧見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釋什麼瞭。

反正答完卷後她一身輕松。

這次的答卷完全是“對癥下藥”,隻怕那幾個老頭兒見瞭得吹胡子瞪眼,氣出二兩血來。她不愁出不瞭宮!

於是便悄悄開始打量謝危。

案頭上放在最面上的一份答卷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極為漂亮,看得出練過很長的時間。

謝危看過之後淡淡地點瞭點頭,然後將這份答卷放到瞭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來看,神情還是淡淡,下頭坐著的眾人,沒辦法從中看出什麼端倪來。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時,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瞭一抽。

正密切註意他神情的薑雪寧,心中頓時一震:到自己瞭,到自己瞭!

想想上一世的謝危。

熟讀聖賢書,精通百傢言,寫得一手好字,談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見瞭她這一份答卷,會不會七竅生煙?

這人若要當場變臉,該多刺激?

天知道謝危在看過瞭前面四份字跡工整的答卷後,驟然間看見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時,心底受到瞭多大的沖擊。

橫豎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畫鬼符,便是連學堂裡七八歲的孩童都能寫得比這好!

有那麼一剎那,他眉尖蹙起,抬手便想將這一張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薑雪寧”三個字映入眼底。

謝危捏著答卷的手指便緊瞭緊,隻將目光抬起,向著此刻殿中已經被外面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見薑雪寧正偷偷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底有點狐貍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視線才一轉過來,那種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瞭個幹幹凈凈,隻用一種尷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很快便低下頭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為此忐忑似的。

謝危足足盯瞭她半晌。

薑雪寧以為他隻是看一眼就會收回目光,所以埋下頭去之後不久,便又抬起頭來,想繼續看謝危反應。

可誰想竟正正對上他根本沒收回的目光。

一瞬間汗毛倒豎!

盡管謝危一張臉上並沒有什麼嚴苛冷厲的表情,顯得淡泊,像是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面,可薑雪寧卻覺這下面藏著翻湧的暗潮,令人心驚。

外面越是平靜,內裡越是洶湧。

她脖子後面都涼瞭一下,強忍住瞭拔腿就跑的沖動,又慢慢把自己的腦袋埋瞭下去,可這一次卻是怎麼也不敢再抬起來瞭。

謝危這才極緩地收回瞭自己的目光,重新看這一張答卷。

殿中忽然安靜極瞭。

因為所有同樣在暗中註意謝危神情的其他世傢小姐們,十分驚訝地發現,原本一張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謝先生,對著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瞭有一整刻。

那神情雖然看不出深淺來,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時所有人都生出幾分忐忑。

一則祈禱這張答卷千萬不要是自己的,二則又忍不住去想,這張答卷上到底是寫瞭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容,竟能讓身為太子少師的謝先生看上這麼久?

正在這當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學究從外頭踱步回來瞭,一看便知道眾人已經答完瞭題,於是走上來對謝危笑道:“正在閱看答卷吧?來,還剩下幾份,我們也來幫忙看看。”

說著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謝危眼皮微微一跳,隻不動聲色地將薑雪寧這份放在面上的答卷抽瞭開,然後十分自然地扯過剩下的幾份答卷遞瞭出去,道:“有勞幾位先生瞭。”

幾位老學究也沒註意到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接過答卷來一人看個兩三份,一面看還一面做評:“這張答得簡直文不對題!這張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裡!連孟亞聖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都解不出,這還入宮伴什麼讀……”

殿內某幾位世傢小姐一下白瞭臉。

薑雪寧這時卻稍稍安瞭心,暗道這幾個老頭兒可算是回來瞭,等他們見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會讓自己選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幾位先生便看完瞭答卷,挑瞭四張出來,向謝危搖頭。

這是說這幾張不行。

謝危結過來一看,也沒說什麼,點瞭點頭,便將所有的答卷重新放到瞭一起,對眾人道:“方才與幾位先生閱過瞭答卷,評議的結果也出來瞭。”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屏氣凝神。

薑雪寧悄悄握緊瞭拳頭,等著聽到自己的名字。

“誠國公府蕭姝,上佳,可留;

“陳大學士府陳淑儀,上佳,可留;

“姚尚書府姚惜,中上,可留;

“方監正府方妙,中等,於學識上雖然差瞭些,但勝在一手字寫得認真工整,很有向學之心,可留。”

蕭姝、陳淑儀、姚惜這三人原本就不擔心自己過不瞭,所以聽到結果時也隻是振奮瞭那麼一下,是一種意料之中的塵埃落定。

可方妙卻是忐忑的。

當從謝危口中聽到“可留”二字時差點沒忍住蹦起來,連忙起身便向謝危躬身道禮:“學生謝過先生指點,往後必將努力向學,好好為長公主殿下伴讀!”

如此便已經留下來四個人。

剩下的人聽見前面那麼順利,隻以為先生們的要求其實很寬松,即便學識不好,也不由存瞭幾分希冀,覺得自己運氣好說不定能過。

可誰也沒想到,謝危接下來念瞭三個名字,全都不過!

他向下掃瞭一眼,隻見被念到名字幾位世傢小姐,全都臉色慘白,泫然欲泣,便道:“諸位小姐的答卷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比起尋常姑娘傢來已算得上是見多識廣。隻不過如今是為長公主殿下選伴讀,還得考慮其他人的學識如何,等而比較。所以也不必太過介懷。”

三個人全都站起來謝過。

至少面上看都很服氣,至於心裡如何想就沒人知道瞭。

已經出瞭七個人的結果。

還剩下五個。

薑雪寧覺著,應該很快就到自己瞭。

這一時,謝危拿起瞭第八份答卷,但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又看瞭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麼。

薑雪寧以為這份是自己的。

可沒想到,下一刻謝危開口,竟然問道:“誰是樊宜蘭?”

樊宜蘭頓時一怔,起身一禮:“回謝先生,我是。”

謝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瞭好一陣,才道:“上上甲等。”

包括蕭姝在內所有人驚訝地瞪大瞭眼睛。

然而下一刻,謝危便道:“但你不能留下。”

不能留下?!

所有人都傻瞭眼,先前驚訝的神情都還沒來得及收起。

樊宜蘭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謝危卻不解釋什麼,隻將這份答卷向她一遞,道:“取回你的答卷吧。”

先前念結果,可都沒有返還答卷。

樊宜蘭見狀,饒是淡泊性情,也以為自己是在答卷之中做錯瞭什麼,有些忐忑不安。

她走上前去,恭敬地接回答卷。

這時,謝危才淡淡對她說瞭一句:“皇宮裡沒有好詩。”

樊宜蘭猛地一震,一時千般萬般的想法全從心底深處冒瞭出來,竟似江河湧流一般難以停歇。

她捧著自己的答卷,呆呆立瞭好久。

最後才向謝危深深伏首:“宜蘭謹記先生指點!”

旁人都不大聽得懂這番沒頭沒尾的對話,唯有旁邊薑雪寧看著樊宜蘭,面上略顯復雜:樊宜蘭有詩才,謝危實是從她的答卷中看出瞭她的靈氣與才華,所以即便她的答卷是上上甲等,也沒有留樊宜蘭下來伴讀。

因為要寫出好詩,就不能待在宮中。

而上一世的樊宜蘭,後來走遍名山大川,也的確寫成瞭許多叫男子都佩服傳誦的好詩。

上一世的薑雪寧,對此嗤之以鼻,很不理解怎會有人願意放棄榮華富貴,竟不對謝危這般的舉動有任何質疑;可這一世才知道,這樣走遍名山大川的自由淡泊,她有多羨慕。

想著想著,一沒註意就走瞭神。

直到耳旁忽然響起一句:“寧——”

但隻出來一個字,又忽然頓住。

薑雪寧抬起眼來,就看見謝危正從上方看著她,一時也不知為什麼,原本覺著十拿九穩,現在卻心慌瞭幾分——

可能是謝危太嚇人吧。

她起身來,靜立著等待他念出最終的結果。

謝危一個“寧”字出口,便意識到於此時此地不合適,眸光微微一斂,便已若無其事地改口,淡淡道:“薑侍郎府薑雪寧——可留。”

薑雪寧下意識躬身:“謝先生指點,臣女回傢後必……”

等一等!

薑雪寧,可留?!!

腦海裡忽然跟撞雷似的一炸,她豁然抬首,因為太過詫異,甚至忘瞭遮掩自己過於明亮鋒銳的眼神,一下便望向瞭謝危!

開什麼玩笑!

她答的什麼卷,寫的什麼字,她自己還不清楚嗎?別說是皇宮裡為長公主選伴讀瞭,就是拿去請私塾的先生來,先生都未必肯教!

方妙聽著她連“回傢”兩個字都說出來瞭,不由得掩嘴笑,隻道:“看看,最後一個名額輪到自己,我們的薑二姑娘高興得昏瞭頭,連話都開始瞎說瞭!”

謝危則平平看她:“薑二姑娘?”

薑雪寧頭皮都在發麻,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麼就忽然脫出瞭掌控,一時間心電急轉。

什麼時候長公主殿下連謝危都能搞定瞭?

燕臨就更不可能瞭。

那就是謝危要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個清楚,看她是不是裝瘋賣傻?

不……

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留在宮中。

更別說是當謝居安的學生瞭!

那簡直是找死!

人逼急瞭就有急智,薑雪寧眼珠子一轉,即便明知可能會更讓謝危註意自己,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謝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既是先生們當場閱卷,可為何樊小姐上上甲等還不能入選?且先生也隻還瞭她的答卷,我等卻見不到自己的答卷,更見不到旁人的答卷。學生雖然被選中留下,可設身處地想,其餘落選之人隻怕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落選。為何不能將大傢的答卷下發,也好叫落選之人也心服口服呢?”

說實話,薑雪寧這話一出,先前被黜落的幾個人都有些意動。

查卷也未嘗不可啊。

萬一有人比自己差卻蒙混過關呢?

然而謝危隻是掃瞭她們一眼,連平直的聲線都沒有半分改動:“薑二姑娘說得也有道理。這落選幾人的答卷方才雖也說瞭為何不能入選,可到底粗略,個中有許多瑕疵未能細講。若幾位小姐有心向學,謝某便多留得片刻,為幾位小姐細細剖開來講。”

細細剖開來講……

這與當眾鞭屍有何區別?

原本這幾人還想附和一下薑雪寧,聽得謝危這話,隻恐自己那拙劣的答卷被擺到臺面上來講,叫所有人都聽著,簡直丟人死瞭!

先前的意動頓時消失瞭個幹凈!

紛紛道:“我等心服口服,已得先生指點,不敢再有勞煩!”

薑雪寧:“……”

她道高一尺,謝危是魔高一丈啊!

這幫傻姑娘就不能有點骨氣嗎!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放棄瞭一個多好的留在宮中的機會!全場不可能有人答得比我差好嗎!

謝危隻轉眸看薑雪寧:“薑二姑娘還有什麼疑問嗎?”

薑雪寧眼皮直跳:“我、可我……”

謝危的手指輕輕壓在那張答卷上畫著的王八上,旁邊就是她不抬杠不舒服的一句句回答,隻面無表情地打斷道:“要不薑二姑娘一會兒留下,待謝某單獨為你解惑?”

薑雪寧登時毛骨悚然,臉都差點綠瞭。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