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灰姑娘

那來傳話的丫鬟本是氣勢洶洶來的,因知道主母生瞭氣,猜薑雪寧怕沒什麼好果子吃,所以對她說話時頗不客氣;可等到走的時候,卻是臉色煞白、渾身發軟著走的,因為被薑雪寧這毫不掩飾的威脅嚇到瞭,更恐懼於一會兒回去之後要怎樣將這番話轉告給孟氏。

蓮兒、棠兒本都以為自傢二姑娘這段時間以來脾氣見好,是越來越通情達理,也越來越平和瞭。

哪裡料到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兩人都嚇瞭一跳,再伺候她時難免多瞭幾分戰戰兢兢,且還有幾分擔心:“二姑娘,夫人畢竟是當傢主母,這樣會不會……”

薑雪寧把搭在臉上的臉帕扯瞭下來,隨手扔進前面的銅盆裡,一張粉黛不施的臉上暈瞭幾分熱氣熏出來的微紅,越發如剛剝殼的雞蛋般嫩滑,素面朝天也水靈剔透,沒瞭妝容的遮擋和修飾,五官的精致與出色反而越發明顯。

她道:“這難道不也是我的傢?”

況且她還要進宮待半年,怎麼說如今也是長公主身邊的伴讀,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身份,也並不喜歡自己眼下的處境,可孟氏就算再惱火,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成?

孟氏疼愛薑雪蕙,必然投鼠忌器。

她洗漱完便叫蓮兒去沏瞭一壺茶,又吩咐棠兒道:“一會兒伯府的尤姑娘會過來,你找個機靈的嘴巴嚴的,往門房那邊多盯著些,別讓人隨便就給攔在瞭門外。”

這一回出宮隻能在傢裡待兩日。

要再次指點尤芳吟,再收拾一下上一次指點她後留下來的首尾,留給薑雪寧的時間可不多。

更不用說還有燕臨那邊的事。

原本勇毅侯府出事的時間雖然漸漸逼近,但畢竟還有一陣,她可以慢慢地利用,給燕臨做好足夠的鋪墊和準備,再同他說清楚,也許他可以更好地接受。

如此才不會和上一世般恨上她。

可計劃全被入宮伴讀這件事打亂瞭。

若入瞭宮,行事必定不方便,也不是什麼話都敢在宮裡講,可再出宮卻要十日之後。若不趁這一次說清楚,再往後,隻怕沒有說出口的機會瞭。

*

一大早起來,尤芳吟便給那個與自己相熟的門房悄悄塞瞭一角小小的碎銀子,因裙釵樸素,倒也不需怎樣喬裝改扮,看起來就像是府裡的丫鬟。

且還是不大體面的那種。

她從府裡溜瞭出來,走出門時還著意向四周仔細望瞭望,仿佛怕有誰跟著自己。

但其實這種張望,並沒有任何意義。

真要有人跟蹤,怎麼會那麼輕易便被發現?

比如……

在她從清遠伯府走出來的那一刻,道邊不遠處一支起來的餛飩攤子旁,就有一名貌不驚人的藍衣少年輕輕放下瞭筷子,又從腰間摸出來幾枚銅板,擱在那油膩膩的小桌上,起身便遠遠綴瞭上去。

刀琴這會兒心裡早就罵開瞭:姓呂的一天到晚使喚不動先生就使喚先生的手下,看不得他們閑著。竟然給他找瞭跟人這種苦差事!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有什麼好跟的?

若讓兄弟們都知道,怕不以為刀小爺我是那窮街陋巷裡下流猥瑣之輩?

尤芳吟穿過瞭兩條街,進瞭一傢綢緞鋪子。

刀琴在不遠處的樓上看著,沒一會兒就看見她抱瞭一匹上好的杭綢出來。

這時他還沒什麼感覺。

但沒過一會兒,尤芳吟又走進瞭一傢筆墨鋪子,買瞭兩管上好的筆,一方不錯的硯;接下來是胭脂水粉,也進去買瞭一些,出來時是被老板笑臉送出來的;然後是首飾頭面,等等瑣碎……

最後還去廟裡求瞭個平安符?!

刀琴的嘴角,終於沒忍住抽瞭抽。

這伯府庶女往日過的都是清貧苦日子,驟然之間因為生絲的生意,得瞭一大筆錢,想必是要好好犒勞犒勞自己的。而且看這些買來的東西,無一不是女兒傢的用度。

姓呂的張嘴就說她肯定會去找自己的東傢。

這架勢看著像是要去找東傢?

有那麼一瞬,他想要丟掉任務,轉身回府去找先生告狀:就說姓呂的一張嘴成天胡說八道,預測的事情就沒一件準過。

可下一刻他就發現瞭事情不對!

這尤芳吟半道上已經雇瞭一輛馬車,從廟裡出來後便上瞭馬車,同車夫說瞭一句話。按理說,該是要回府瞭。可刀琴箭術極佳,一雙眼更是目力極好,能看見十丈遠的鳥兒身上的羽毛,輕而易舉就看清瞭尤芳吟說話時的唇形——

那可絕對不是“清遠伯府”四個字啊。

刀琴心中凜瞭一凜,頓時收起瞭先前對這一份任務的輕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那馬車的去向,時而疾走,時而抄近路,不一會兒就看見瞭那輛馬車遠遠繞過瞭一座府邸,停在瞭那戶人傢向東開著的側門前。

尤芳吟從車上走瞭下來。

刀琴抬起頭來一看這府邸門上懸著的匾額,差點沒驚得把舌頭咬下來:“乖乖……”

先生的頭怕是要大一圈瞭。

*

“尤姑娘請進。”

因先前得過薑雪寧的吩咐,門房那邊早有準備,所以棠兒得著尤芳吟來拜訪的消息,便連忙去把人接瞭過來,帶到瞭薑雪寧屋中,先上前打瞭簾子,又向裡面稟報。

“二姑娘,人來瞭。”

薑雪寧住的地方可要比尤芳吟那寒酸的屋子漂亮太多,經她回來後這一段時間的收拾調整,去掉瞭一些不適合的擺設,又添上瞭一些更合適的物件,越發有一種香軟閨閣的感覺。

案上的博山爐裡還點著香氣清遠的篤耨香。

尤芳吟走進來時險些看直瞭眼。

薑雪寧在自己屋裡沒穿鞋,就赤著腳,連發都沒梳起來,隻以一種隨意懶散的姿態,盤腿坐在窗邊的炕上,一面喝茶,一面看書。

隻是想起傍晚要見燕臨,半天都翻不瞭一頁。

聽見人來,她抬頭一看。

果然跟她昨天指點的一樣,打扮得很不起眼,且買瞭不少的東西來,於是點瞭點頭笑,隻道:“來得還算早,坐吧。”

尤芳吟先給她行瞭禮,可卻無論如何不肯坐在薑雪寧對面。

棠兒不得已,隻得給她搬瞭個繡墩。

這一來,她才在薑雪寧下首坐下,隻道:“二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坐這裡便好。”

薑雪寧有心想勸她,但一想她在自己面前都渾身不自在瞭,若坐到她對面去,說不準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罷瞭。

隻道:“來時怎麼樣?”

尤芳吟道:“都按姑娘說的做瞭,出門時還左右看瞭看,不過的確沒有看到有誰跟著我。”

“若能被你發現,那跟蹤的人也不免太蠢瞭。”薑雪寧不由笑瞭一聲,點瞭手叫棠兒把茶給她端上來,又道,“反正你按我說的做瞭便可,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還得等等看。今日叫你來,也是看你昨日頗有上進之心,既然想要賺更多的錢,自然得有錢生錢的法子。所以在你來之前我準備瞭一下,有幾個法子想要告訴你。”

尤芳吟頓時驚訝地睜大瞭眼睛。

棠兒這時端茶上來。

她一面想著自己該怎麼回答,一面又忙伸手去接,卻一下忘瞭自己手上還有傷,接過茶盞時無意間碰著,猝不及防的痛楚讓她沒忍住顫瞭一下手,險些驚呼瞭一聲!

“啪!”

茶盞沒端穩,頓時打翻在地,摔碎瞭。

茶水四濺開來,沾濕人衣裙。

棠兒都嚇瞭一跳,用一種驚詫的目光望著尤芳吟:“尤姑娘,你沒事吧?”

“沒、沒,沒,我沒事。”尤芳吟用自己的一隻手攥住瞭自己另一手的手指,滿面的慌張與局促,完全沒想到自己在別人傢又因為不小心的莽撞,打翻瞭主人傢的茶盞,一時羞愧極瞭,“都怪我,剛剛又走神瞭。”

走神?

她剛才看著可不像是走神的樣子。

且方才去接棠兒端過去的茶時,分明像是觸著什麼痛處,燙瞭一下似的。

薑雪寧如今可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凝視瞭她片刻,隻道:“你過來。”

尤芳吟有些害怕,不敢動。

薑雪寧隻向她伸出手去,依舊道:“過來。”

尤芳吟終於還是走瞭過去。

薑雪寧便垂下眼眸,也不看她,徑直將她剛才攥著的那隻手拉瞭過來,一下就看見她手指尖上竟然有一道豁開的口子,指腹上的外皮都翻瞭起來,露出裡面的血肉,傷口雖然不大,可看著都疼。

尤芳吟下意識要縮手。

她本身就已足夠狼狽,卻不想再被眼前這位已經幫瞭她很多的二姑娘看見,畏畏縮縮道:“昨天回去太高興,不小心在府裡臺階上摔瞭一跤,劃著手瞭,沒有大礙的。”

薑雪寧卻用力握住瞭她的手,沒讓她把這一隻手抽回去。

摔瞭一跤?

這尤芳吟看著笨笨的,走路摔跤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的確不是沒可能。

但……

她連話都沒接一句,隻把她那將手臂籠得嚴嚴實實地長袖翻開,原本就已有著不少斑駁傷痕的手臂上,舊傷都尚未痊愈,竟然是青一道紫一道紅一道,又添瞭好些新傷!

旁邊的棠兒和蓮兒看瞭都倒吸一口涼氣,生出幾分不忍來。

尤芳吟深深地垂下瞭頭。

薑雪寧終於又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她,隻問:“昨天,你二姐尤月也從宮裡回府瞭,是吧?”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