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魔高一丈

謝危進瞭偏殿。

薑雪寧那張蕉庵還同他的峨眉一道掛在墻上。

他看見便想起來,欲讓薑雪寧將這琴一並帶走,不成想轉過頭來,竟見薑雪寧兩眼微紅地看著他,一跺腳,賭氣似的便下瞭臺階,留給他一道背影,徑自往奉宸殿外去瞭。

話便沒能說出口。

偏殿裡靜悄悄的。

昨日焚過的香已經冷瞭,徒留一爐沒有餘溫的殘灰。

謝危坐下來。

有一會兒之後那股氣漸漸消下去,才想自己不該生氣。她年歲不大,雖有些精怪頑劣處,可還有些小女孩兒心性,那模樣不過一時同他使瞭性子罷瞭。

而自己竟也失瞭常性。

是近日來出的事太多太亂,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慢慢地擰瞭眉,抬起手指來,用力壓瞭壓眉心。

*

薑雪寧一路回去,卻是覺得心底一股意氣難平。

謝危同她說那句話時,她覺著自己或許是沒留神傷瞭人,觸著人逆鱗,有一瞬的內疚。可謝危下一句話讓她走,讓她不用學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腦湧上來。

她於是將那一股內疚全拋瞭,固執地覺著自己沒錯。

“不學便不學,以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著宮道上那緊緊鋪實的石板,薑雪寧向著仰止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話雖這麼說,實則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離謝危遠點,也怵著琴這一道,可自己不想學和謝危不讓她學瞭,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無論如何心裡是一股氣攢上瞭,越往下壓氣得越深。

回瞭自己的房裡,左看那花瓶裡剛插上的樹枝是歪的,右看那書案後才掛起的名畫是醜的,有心想要打砸點東西撒氣,可這屋內種種擺設盡是沈芷衣著人為她佈置,無論如何也沒舍得下去手。

末瞭隻能抓瞭那棋盤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薑雪寧撿起來就一顆顆朝墻上扔,一顆比一顆用力,直打得那墻篤篤作響。

“還當你姓謝的是什麼好東西,原與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學自有自己不願上學的理由,平心而論,薑雪寧覺著自己還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詩經》的趙彥宏偏心,教書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寫草書,她也沒翻臉不學,而是把這些細枝末節忘掉聽他們講學。

可張重不一樣。

她聽不得這人站在殿上胡說八道,講些令人作嘔的言辭。

薑雪寧本以為謝危不同凡俗。

盡管上一世此人確有謀逆屠戮等等驚人血腥之所為,可恰是如此才證明他並非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該能體她不願上那張重之學的因由。

可她才說瞭自己不願上學,謝危連緣由都不問便說是她頑劣不知悔改。

如此獨斷剛愎,同那幾位惹人厭惡的先生有什麼區別?

縱是上一世自己之死與此人謀反之事有脫不開的關系,可她也從未因此覺得謝危是個小人,是個庸人,相反,從另一種角度講,她極其認同此人的本事與才華。

然而今日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瞭。

隻因為他在聽聞她不願上學後的臆測與獨斷。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進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裡,與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無二瞭,再稱不得什麼“半聖”瞭。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瞭出去打到墻上,又彈落下來,滾在地上。

薑雪寧冷著臉都不看上一眼。

兩眼目光釘在那墻上,像是釘在誰身上似的,也把誰給射穿似的,透出些許凜冽。

其他人下學回來的時候,那兩盒棋子都被扔完瞭。

點點黑白散落滿地。

外頭有人輕輕叩瞭她門。

她拿瞭本話本子坐在躺椅上看,聽見聲音便問:“誰呀?”

外頭竟然響起沈芷衣的聲音:“寧寧,我。”

薑雪寧一怔,忙把話本子放下,起身走過去把拴上的門拉開,一抬頭就看見沈芷衣站在她門口,身後也沒跟著人,有些擔心地望著她:“你沒事吧?”

薑雪寧道:“不過是找借口逃瞭課,沒事。”

沈芷衣松瞭口氣道:“我猜也是。那張夫子,我聽瞭都忍不瞭!”

薑雪寧也覺這人實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報告的事情來,拉著沈芷衣的手,讓她進瞭自己屋裡坐,道:“殿下也覺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惡心:“從來隻聞外頭閨閣女兒要學《女誡》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聽大倒胃口,哪裡將女兒傢當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還要拿進宮裡,拿到學堂上來講!”

薑雪寧旁敲側擊:“那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沈芷衣原本隻是抱怨,並沒想到要處置,薑雪寧這話一說,她還真跟著想瞭一下,兩眼頓時一亮,拍手道:“對呀,本公主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這《女誡》尋常人傢胡來也就罷瞭,難不成本公主堂堂一個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與母後那邊去,也好敲打敲打這愚頑夫子,讓他取消瞭這一門。”

薑雪寧歡喜瞭幾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著高興。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開不久,便又忽然垮瞭下去,聲音低沉:“不過這兩日宮中事多,皇兄與母後都不大高興,換瞭往日必定對我百依百順,如今卻未必有閑心搭理我瞭。”

薑雪寧一時無言。

沈芷衣便嘆瞭一聲,道:“不過也沒事,至多等這陣過去便好,晚些時候請安還是要向母後說上一聲。不想這些瞭,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沒關系,明天就是謝先生來上課瞭,要教我們那邊他新選編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薑雪寧險些都要忘瞭還有這件事。

是啊。

謝危一人教兩門,往後她雖不去學琴瞭,可三日裡有謝危兩日的課,糟心的日子怕還多呢。

隻是她與謝危之間的齟齬也不必道與沈芷衣。

薑雪寧淡淡地笑瞭笑,道:“是啊,謝先生同旁人不一樣,明日便高興瞭。”

*

不管心裡對謝危此人已存瞭多深的偏見,次日起來還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課。

薑雪寧昨晚上睡時已經想清楚瞭。

謝危若因這一樁事惱瞭她攆她出宮從此不用上學,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瞭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跡天涯去;可若謝危隻不私底下讓她學琴,那學還是要繼續上的,見瞭謝危也恭恭敬敬,隻權當不熟,也當先前那些事都沒發生過。

至於謝危因此遷怒要害她死……

薑雪寧覺著他要除她趁早就除瞭,且上次入宮時有言在先,不至於因這些許小事暗計害人,失瞭他的氣度。

想謝危獨斷不分青紅皂白說她,她也抱瞭貓嚇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義憤拋下,心平氣和去瞭奉宸殿。

因為今日第一堂便是謝危的課,所以眾人都去得甚早。

怕課間無聊,方妙帶瞭副象棋。

趁著還未到卯正,她便把棋擺上,周寶櫻難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說就拉過瞭椅子坐在她對面,放下狂言:“好嘛原來你還帶瞭一副棋,也不早拿出來。你們都道我隻會吃,我可告訴你們,才不是這樣!今天便叫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

眾人都知道她是個活寶,完全沒把她的話當真,但熱鬧誰不想看呢?

於是全都湊瞭過來看她們下棋。

薑雪寧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端端擺著的小冊書上:昨日她從奉宸殿離開時,推瞭一把書案,案上的東西都掉瞭下來,沒想到今日來都已經被伺候的宮人收拾瞭個妥當,連之前那本掉下去的《女誡》都合上瞭正正放在桌角。

沈芷衣來得晚些,撇著嘴,眉眼也耷拉下來,見瞭薑雪寧便喪喪地喊瞭一聲:“寧寧。”

薑雪寧一看便知是事情沒成。

她笑著寬慰她:“殿下先前就說瞭,太後娘娘與聖上事忙,有這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過些時候改一天再說此事,他們說不準就允瞭,何必這樣喪氣?”

沈芷衣道:“也是。”

昨日去告那張重的狀不成,原是意料中事,改一天再說就是瞭,也沒什麼大不瞭,於是重又開顏,拉薑雪寧去看周寶櫻同方妙下棋。

方妙帶棋來不過是想隨便下下,解解乏悶,又想周寶櫻平日懵懂不知事,便道她多半是故意說大話逗大傢樂,是以初時也不曾將下棋本身放在心上。

可出人意料,一坐在棋盤前,周寶櫻跟變瞭個人似的。

那平日總松鼠般鼓動個不停的腮幫子緊緊繃著,稚嫩的臉上一片肅然,清秀的眉宇間竟有幾分凝重,下起棋來一板一眼,沒一會兒便殺得方妙傻瞭眼!

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晃神間已被吃瞭個“士”,於是連連擺手,竟上前把自己方才落下去的那步棋撤瞭回來:“不算不算,剛才不算!我都還沒想好呢,我不下這裡瞭,我改下這裡!”

“落子無悔!”

周寶櫻驚呆瞭:“怎麼可以這樣?”

她說出這句話時眼睛睜得老大,活像是被方妙搶瞭塊酥餅去一樣憤憤。

這場景本該是嚴肅的。

然而她臉上是下不去的嬰兒肥,非但不嚇人,反倒十分可愛,引得眾人止不住地發笑,調侃道:“這是好棋手遇到臭棋簍子扯不清瞭!”

方妙還兀自為自己辯解,說周寶櫻下棋如此嚇人,擺明瞭是欺負她,悔棋也不算什麼。

眾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連站在最邊上觀戰的薑雪寧都沒忍住露出幾分笑容來。不過她一轉眸就瞥見殿門外一道身影走瞭進來,臉上那原本明媚的笑容隱沒瞭,先垂眸躬身道瞭聲禮:“謝先生好。”

眾人這才發現謝危來瞭。

下棋的站瞭起來,觀棋的也斂笑轉身,跟著薑雪寧一道行禮。

謝危的腳步便在殿門外一停。

他昨夜沒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錯綜復雜的局面沒理順,半夜又頭疼,犯瞭寒癥,今早從府裡出來時面色便有些發白。

原本輕便些的道袍也不穿瞭。

劍書怕入瞭冬風冷吹得寒癥加重,給他披瞭嵌瞭層絨的深青氅衣,立住時便有幾分青山連綿似的厚重。

薑雪寧看見他時斂瞭笑意,一副挑不出錯來的恭敬姿態,謝危自然清楚地收入眼底,也不知為什麼又氣悶瞭幾分。

他淡淡道:“不必多禮。”

也收回瞭方才落在薑雪寧身上的目光,攜瞭一卷書從殿外走進來。

眾人都知是要上學瞭,連忙幫著方妙收起棋盤,各自回瞭自己的位置。

薑雪寧也向自己的書案走去。

謝危自來從右邊過道走,正好從她書案旁經過,然而目光不經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動,連著腳步都再次停瞭下來。

薑雪寧順著他目光看去,發現他看的竟是擺在案角的那冊《女誡》,唇邊不由勾出瞭一抹諷笑。

謝危兩道長眉卻是蹙緊。

眾人案頭上都有這本書。

他伸手拿起薑雪寧案角這本,翻瞭兩頁,搭在那紙頁邊角上的長指便停住,隻問:“奉宸殿進學並無此書,誰讓放的?”

薑雪寧心底一嗤,並不回答。

眾人也都面面相覷。

沈芷衣猶豫瞭一下,道:“回先生,昨日本教《禮記》的張先生說學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壓瞭《禮記》先教《女誡》,命人發下此書。”

“……”

張重?

這位國史館總纂並不與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謝危接觸得不多,實沒料著沈芷衣會給自己這樣一個回答,更沒料著張重有膽量陽奉陰違,改瞭他擬定的書目。

目光重落到書頁上,條條皆是陳規陋款。

他腦海裡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昨日與薑雪寧一番帶瞭火氣的爭執——

“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成何體統?”

“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

“我訓你不該?”

“尊師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麼,學生學什麼,先生說什麼,學生是什麼。謝先生壓我斥我誤會我,都是應該。”

……

謝危洞悉人心,聽瞭沈芷衣的話,一想便知,昨日是自己先入為主,不分皂白地責斥瞭她,才使她怒極反擊,一時便生出幾分不知來由的煩鬱。

再見這書,便更不慣瞭幾分。

他雖一向與人為善,可內裡卻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當下也不置一言,眼簾一搭,劈手便將這《女誡》朝殿外扔瞭出去。

那書冊“嘩啦”一聲,翻起白花花的紙頁來,摔落在外頭臺階上。

所有人都嚇瞭一跳。

薑雪寧也不由抬眸望著謝危。

謝危有些蒼白的臉容不起波瀾,隻持著自己編的那卷書走上殿,站定後,看瞭眾人一眼,抬指一點殿門外:“都扔掉。”

沈芷衣驚喜極瞭,把自己桌上那本《女誡》扔瞭出去。

其他人卻是面面相覷,一副畏縮不敢模樣。

陳淑儀已在謝危那邊吃過一回虧,此刻雖心有不滿,卻也不敢開口。

姚蓉蓉的聲音於是顯得十分氣弱:“那、那張先生那邊……”

謝危垂眸根本不搭理。

任誰都看得出來,比起前日教琴的時候,他心情是壞瞭不少的。

見沒幾個人扔,他也懶得再說。

隻把自己那卷書平放下來,淡淡道:“上課。”

*

謝危今日原打算講《師說》,非為強調尊師重道,而是為向眾人言明“學”之一字的緊要和“師道不師人”之道理,可進殿時見著那本《女誡》,又瞭然昨日因由,怕寧二聽瞭此篇後誤解他以師道壓人,遂將此篇翻過,思量一會兒,把《史記》裡《廉頗藺相如列傳》一篇挑出來講。

從“完璧歸趙”講到“負荊請罪”。

因事有傳奇,眾人都跟聽故事似的,很快便全神貫註。

他講到廉頗誤會藺相如時,便不由向薑雪寧看去,卻見她渾然無覺似的坐在角落,雖也沒開小差,可看著並不如何認真模樣。

眉頭於是再皺。

可此時若再責斥無異於火上澆油,便將心思壓下,不再看她。

待得一個時辰後下學,謝危朝她走過去。

可還不待開口,薑雪寧已看見瞭,竟冷冷淡淡躬身向他一禮,道:“恭送謝先生。”

“……”

謝危還未出口的話全被她噎瞭回去,終是看出她心懷芥蒂,不願搭理人,又想辰正二刻國子監的孫述便要來教算學,實非說話的良機,立著看她半晌,隻好走瞭。

隻是一路出宮回府,心內終究一口鬱結難吐。

呂顯掐算著時辰登門拜訪,一進瞭壁讀堂便看見他面向那一片未懸一物、未書一字的空墻而立,手裡一盞茶也不知端瞭多久瞭,大冷天裡連點熱氣兒都不往外頭冒瞭,不由一陣納罕。

這壁讀堂乃是謝居安書房。

向來是遇到難解之事才面壁而立,空墻上不置一物為的是澄心靜思,今日是為什麼?為宮裡那樁眼見著就要鬧大的如意案?

他一整那文人長衫在謝危身後坐瞭下來,隻道:“無緣無故跑去宮裡教那些女孩兒幹什麼,平常經筵日講都挪不開空,如今又收一幫學生,是更難見著你瞭,一天倒有五六個時辰都在宮裡。今日來本是想同你說那尤芳吟,你這架勢,又出什麼事瞭?”

謝危覺得他聒噪。

直到這時手才動瞭動,回過神來去喝端著的那盞茶,才發現已經涼瞭,隻好置在一旁案角上,道:“些許小事。”

“小事?”呂顯不由上下打量他,目光古怪,“你謝居安從來隻為大業煩憂,我倒不知你什麼時候也會為小事澄心瞭。”

謝危一想,可不是這道理?

一時也覺好笑。

他也不好對呂顯說自己昨日心躁,同個小丫頭置氣,且還理虧於人,隻能搖頭,無奈嘆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謝危終也有被人治的時候。”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