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色深宮

這一刻,滿殿上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瞭宮女身上。

天子威嚴,從上壓下。

對這些自打進宮來便知道皇帝手握生死的人而言,實是一種強大的威懾和恐怖。眾人能看到她面上迅速地失去瞭血色,緊緊壓在地面上的手掌卻用力地攥緊瞭,仿佛陷入瞭巨大的掙紮之中。

她恓惶地朝著地上磕頭:“回稟聖上,奴婢背後無人指使,不過是見薑二姑娘區區一伴讀,入宮之後卻讒言唆使長公主,哄騙殿下,處處皆要與其他伴讀不同。奴婢等本是盡心伺候,長公主殿下從她房中出來卻要說奴婢等伺候不好,又說內務府苛待。奴婢一時不忿,又聽別宮傳出汪公公率人查宮一事,鬼迷心竅之下便想出這陷害之計來。還求聖上、太後娘娘饒恕……”

“哐當!”

紫檀雕漆長案上的一應擺設都被掃落在地!

沈瑯也是歷經過宮廷之爭的人,豈能看不出這宮女是在撒謊,頓時盛怒,道:“胡說八道,到這時候還賊心不死! 王新義,叫人將她拖到宮門外庭杖,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王新義便要領命。

蕭太後卻在這時皺瞭皺眉,瞟瞭下面那宮女一眼,輕輕抬起手來,按瞭按自己的太陽穴,幽幽地嘆瞭一聲氣。

王新義腳步立刻停住。

沈瑯也看向瞭她:“母後,可有不妥?”

蕭太後道:“大晚上公然在宮門外打打殺殺,六宮上下都來聽她叫喚不成?妃嬪宮人太監還睡不睡覺瞭?想想都讓人頭疼。原本是沒查明究竟是誰搞鬼,如今既已揪出這麼個線頭來,順藤摸瓜是早晚的事。便是要審問也別在宮門口,不如著人押去慎刑司。”

薑雪寧聽到這句,隻覺諷刺:這就忽然見不得打打殺殺的瞭?不久之前老妖婆還手一揮喝人來,要將她押下去庭杖審問,說出來的話同沈瑯一般無二。這才過去多久,就忘幹凈瞭?

張遮眉頭忽地微蹙,看瞭太後一眼。

沈瑯卻是醒悟過來,道:“是兒臣疏忽,忘記母後病恙方好,宜當靜養。王新義,改將這宮女扔去慎刑司,讓他們今晚都別睡瞭,把人給朕問清楚。”

“是。”

王新義算鄭保半個師父,能混到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早練成隻老狐貍瞭,長瞭幾條褶皺的眼皮一掀,頗有幾分憐憫地看瞭這小宮女一眼,便一揮手。

左右立刻上來將宮女押走。

嘴裡更是立刻塞上瞭一團佈塊,被拖出去時連點聲音都沒發出,隻徒勞地瞪著一雙驚恐的眼。

沈瑯高高地俯視著薑雪寧,道:“薑侍郎在前朝也算是為社稷、為朝廷鞠躬盡瘁,今日雖是事出有因,然也是讓薑二姑娘頗受瞭一番委屈。王新義,明日你親去內務府,著人撥下賞賜,以寬其心。待慎刑司那邊拷問出結果,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薑雪寧便道:“臣女叩謝聖上恩典。”

但她心裡卻有隱隱然的預感,此事到此為止,這個“公道”多半是討不回瞭。

人押去慎刑司審問,一時半會兒出不瞭結果。

慈寧宮乃是蕭太後寢宮,她要休息。

此刻一有一幹太監宮女,二有被宣召入宮查案的外臣,三有仰止齋來的伴讀,人員雜亂,沈瑯便道:“今日事暫告段落,都退下吧。”

眾人便齊聲告退。

最外面的太監宮女先退,然後是仰止齋中一幹伴讀,末瞭才是陳瀛與張遮。

剛出慈寧宮,眾人便將薑雪寧圍住瞭。

方妙一個勁兒地拍著自己的胸口:“嚇死我瞭,嚇死我瞭!”

周寶櫻卻是目露崇拜:“寧姐姐在殿上太厲害瞭!”

連尤月都沒忍住道:“真是不要命……”

陳淑儀則是涼颼颼的:“旁人都好好的,獨你一個平白遭難,可見是平時不大會做人,不然誰能恨到你頭上這樣作弄你?”

姚蓉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敢開口。

姚惜卻是一副懨懨模樣。

蕭姝看她一眼,微微擰瞭眉,隻提醒眾人道:“有話還是回瞭仰止齋再說吧,出瞭這樣大的事情還管不住嘴,焉知他日不會禍從口出?”

眾人便噤瞭聲。

薑雪寧從頭到尾低垂著眼沒作言語,聞言也隻是抬起頭多看瞭蕭姝一眼。

她心裡壓著事兒。

才往前走瞭沒兩步,竟然碰上這時候才從外面匆匆往慈寧宮方向走來的沈玠與沈芷衣。

沈芷衣面上有些慌亂,遠遠看見她們便加快瞭腳步,走到眾人面前來,便看向薑雪寧:“寧寧沒事吧?”

這明顯是聽說瞭消息瞭。

沈玠也跟在後面,頗有些擔心地望向薑雪寧:“薑二姑娘還好吧?”

兄妹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薑雪寧原本是要說些寬慰的話的,可這下反倒不知說什麼好,隻能幹幹地回瞭一句:“有驚無險,沒有事,都還好。”

沈芷衣這才松瞭口氣。

沈玠望著她眼底的憂心卻還有些深,想起今夜發生在宮外的種種,又記起燕臨的囑托,有心想要單獨同薑雪寧交代上一些,又看此刻人多眼雜,隻能作罷。

沈芷衣卻是轉臉問蕭姝:“皇兄在嗎?”

蕭姝打量他兄妹二人這忙慌慌的模樣,倒像是偷溜去瞭宮外,現在才回,隻道:“聖上大半個時辰前就來瞭,這會兒還沒走,該在慈寧宮中陪太後娘娘說話。”

沈芷衣一聽便提瞭裙角快步往慈寧宮去。

沈玠重重的嘆瞭一口氣,終究還是沒同薑雪寧說話,趕緊追上沈芷衣的腳步。

薑雪寧回頭看去,隻見這兄妹二人一高一矮,順著長長的宮道走過去時,正好與後面出來的陳瀛、張遮二人打瞭個照面。

二人停下來見禮。

沈芷衣與沈玠匆匆還過禮便去瞭。

仰止齋靠南,所在的位置更臨近外朝,所以陳瀛、張遮出宮的方向與眾伴讀回仰止齋的方向本來相同,但為避嫌,二人在經過岔路時便轉向另一條稍遠些的路。

薑雪寧望著那條路,站立不動。

方妙奇怪道:“ 薑二姑娘?”

薑雪寧卻在傾聽自己心底那道不斷清晰、不斷回蕩的聲音,當它將她心湖攪亂,掀起波瀾,她便忽然下瞭決定,隻道:“今日若無陳、張二位大人,我薑雪寧隻怕已身首異處,大恩當言謝,我去謝過,你們先走吧。”

方妙瞪圓瞭眼睛。

眾人亦目露驚色。

姚惜更是一怔,霍然抬首看向她!

可薑雪寧誰的神情也沒看,更沒有要為自己解釋什麼的意思,說完話徑自轉身,直接向著陳瀛、張遮去的那條道去瞭。

留下面面相覷的眾人。

陳、張二人出來得原要晚些,本就在他們後面,走得也不快,她很快便追上瞭。

夜裡提著燈籠為二人照路的小太監最先瞧見她。

接著便是陳瀛、張遮。

薑雪寧立在二人身後,躬身一拜,抬起頭來卻是道:“謝過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來,是為向張大人親致謝意。”

陳瀛一聽,眉梢便是一挑:“向張大人道謝,那是沒我什麼事兒瞭。”

他這人慣來精明。

先前已經收過瞭謝危的提醒,便知眼前這薑二姑娘有些特殊處,且算起來他就是去劃水的,是以對薑雪寧此言並未有半分不滿,唇邊掛著笑便向張遮道:“張大人留下先聊,陳某先往前邊兒等。”

張遮無言。

陳瀛卻已經轉身,帶著那小太監走瞭。

這一時,薑雪寧覺著像極瞭前世。

隻不過那時候十分識趣主動走的那個人是謝危。

張遮一身官服,寬袍大袖,兩手交疊在身前,望著她。

周遭有些暗,他身形也發暗。

薑雪寧見陳瀛走瞭,便往前向著他的方向邁瞭一步,沒想到這條宮道平日來少人行走,原本鋪得平整的石磚有一角翹出地面,正正好絆著她腳尖。

倉促之下哪及反應?

身子頓時失瞭平衡,往前倒去。

這一刻,張遮聽到自己的心對自己說,不要去招惹她;然而他的手卻如此自然地違背瞭他的意志,完全下意識一般伸瞭出去,扶瞭她一把。

骨節分明的五指,因常年執筆有些薄繭。

握住她胳膊時卻是強而有力。

掌心那隱約的溫度透過衣料,仿佛能被她的肌膚感知。

薑雪寧差點撲到他懷裡去。

額頭也一沒留神磕在瞭他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頜,硬硬地,撞得有點疼。

張遮不用香,衣袖間隻有極淡的皂角清氣。

可她愣愣地捂著自己的額頭,抬起頭來對上他一雙烏黑的眼仁時,卻覺有一股濃烈的氣息將自己包圍,熏染上來,讓她一張臉發燙。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連忙退回去站定,拉開一個合乎於禮的距離。

——上一世她行事放肆,剛認識張遮那陣總是逮著機會便戲弄他,想看他難堪;後來卻是又敬又愛,反倒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這一世她實不想給張遮留下太壞的印象,教他以為她是個形骸放浪、動輒投懷送抱的輕浮之人。

她慶幸起小太監拎走瞭燈籠,光線不好,否則此刻面頰緋紅的窘態隻怕無法遮掩,暗暗定瞭定神,才道:“是我今日心神不定,沒註意腳下,多謝張大人瞭。”

一懷甜軟馨香忽地遠離。

張遮五指間空瞭,有冰涼的冷風穿過他指縫,他慢慢地蜷握,重將手掌垂下,慢慢道:“皆是舉手之勞,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這話聽著也很耳熟。

他倒真跟上一世一個模樣。

可終究不是上一世瞭。

她還沒有傷過他,也沒有害過他,更沒有累他身陷囹圄,累他寡母遭難亡故,一切都可以是全新的開始,而且她沒有嫁給沈玠,也不想再當皇後。

薑雪寧小心翼翼地將一切秘密都藏到眼底深處,不讓它們悄悄溜出,隻望著他身影道:“宮中險惡,機巧遍佈,連陳侍郎今日入宮也不過敷衍推諉,張大人卻肯查明真相,還雪寧以清白,便高過這世間屍位素餐之輩良多瞭。”

張遮默然無言。

過瞭許久,才道:“下官不過是局外人罷瞭,薑二姑娘身處局中,往後萬當小心。”

對著此刻的她也稱“下官”麼?

薑雪寧覺著這人真是謙遜。

她道:“那是自然,在這宮中還要待上一陣子,我怕死得要命,豈能讓他們輕易害瞭我去?”

“……”

張遮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得緊瞭。

她怕死,也怕疼。

那彼時彼刻身陷宮廷重圍時,他眼前立著的這位昔日皇後,該是付出瞭何等的勇氣,才敢舍瞭自己一命,去換他一命?

她對他毫不設防。

張遮忽然怕自己站在這裡看她太久,動搖原本的決心,便搭下眼簾道:“薑二姑娘有防備便好,夜深天晚,下官於內宮不好多留,先告辭瞭。”

薑雪寧心裡便空落落的。

但轉念一想,能見著他已經很好瞭,不該再奢求更多。

是以彎起唇角,目送他。

隻是沒想,走出去兩步之後,張遮腳步一頓,竟然停瞭下來。

薑雪寧眨瞭眨眼:“張大人?”

張遮側轉身來看著她,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問,可最終還是開口道:“薑二姑娘同姚小姐一起為長公主殿下伴讀,聽聞曾為在下之事起過爭執。姚小姐曾因退親想過諸般手段,不知真假?”

“……”

她與姚惜、尤月在仰止齋中的爭執竟已經傳出去,都為張遮所知瞭?

薑雪寧怔瞭一怔。

緊接著又想,天下的確沒有不透風的墻,傳出去也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事。隻是張遮此刻問起,她又該不該答呢?

姚惜曾想過種種手段甚至想潑人臟水,都是真的。

可她畢竟有私心,若對他說瞭,好像打瞭人小報告一般。

若是隱瞞呢?

眼前問她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是張遮。

薑雪寧終究無法對著他撒謊,但“是真”兩個字也不知為什麼就說不出口。也或許是那一刻她心裡某一種猜測與期許壓著她,讓她一顆心狂跳,忘瞭要說什麼。

張遮看她模樣,便道:“我知道瞭。”

薑雪寧嚇瞭一跳:“可姚小姐現在已經不這麼想瞭,張大人若看瞭她復所回復之信函,也該知道。為什麼還要問?”

張遮垂目,隻淡淡道:“退親。”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