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炒股

臨走時候,薑雪寧想瞭想,道:“父親,還有一事。女兒接下來這半年大約都在宮中,算算差不多十日才回府一次,在府中待的時間著實不長。但我房裡卻養瞭一幹丫鬟婆子,日常雖需要人掃灑,卻也用不到這麼多。不如回頭我省去幾個。棠兒、蓮兒兩個丫頭待我倒算忠心,不知能不能請府裡管事婆子帶著,學著看看賬本,也或者鄉下有什麼田莊產業之類的,能帶她們長長見識,多去看看?”

薑伯遊尚還沉浸在自傢二姑娘終於懂事瞭的欣慰與復雜中,乍聽她這番話,卻是有些一頭霧水:“丫鬟婆子不用瞭裁一半本沒什麼,你那兩個大丫鬟要學看賬本、經營產業,這是為什麼?”

薑雪寧覺著此刻時機再好不過。

她斟酌著開口道:“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父親既然已經瞭解,便該知曉女兒當時置身於何等險境之中,又是怎樣的大幸才能避過此禍。女兒從小在鄉下由姨娘養大,初入京城也確覺京中萬事繁華,不同於田野間的散漫。可如今經歷過這些事,卻覺得京城固然繁華,可未必真有鄉野間自在。女兒想法幼稚還請父親莫笑,是想等伴讀結束後,能離開京城,回鄉野莊子上住一段時間。”

薑伯遊愣住。

他隻覺寧丫頭這話說得驚世駭俗,讓他一萬分的意想不到,可仔細思量她所述之因由,又覺一個人若有瞭這樣的經歷,的確有可能生出與她一樣的想法來。

此刻的愧疚便更壓不住。

他張瞭張口,過瞭有一會兒才道:“小女孩兒傢傢的,連人都還沒嫁呢,說什麼出門?你同燕臨雖是有緣無分瞭,可將來未必不遇著一個與燕臨一般對你甚至對你更好的人。便是想要離開京城,也最好是找個好人傢托付。你放心,爹爹也知道你心裡苦。隻是你母親她,她,唉……”

有心想為孟氏辯解幾句。

可話到嘴邊,對著薑雪寧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卻是沒瞭聲息,末瞭隻能化作一聲嘆息。

薑伯遊拍瞭拍她的肩膀,隻道:“你也累瞭,在宮裡隻怕連覺都睡不好吧?回房去好好休息吧,至於棠兒、蓮兒兩個丫頭,既然你想,回頭我便給管傢交代下去,都照著你說的辦。”

薑雪寧眼下挑這個時機說出來不過是先做一番鋪墊,免得半年之後自己驟然提出要離開京城,傢裡人都覺得不可接受,所以薑伯遊並未直接應允,也在意料之中。

她既不爭取,也不反駁。

而是乖覺地點瞭點頭,躬身道禮告退,從書房出去。

陪薑伯遊聊瞭好一時,棠兒蓮兒卻都已打探消息回來瞭,守在廡廊下,見她出來便跟在瞭她的身後,壓低瞭聲音悄悄道:“不得瞭!清遠伯府的婆子說,芳吟姑娘自上回得罪瞭尤月小姐後,便被關瞭起來,足足六七天才放出。可這還沒消停幾日呢,尤月小姐又從宮裡回來瞭,還不知要怎麼折騰她!”

*

尤月現在才沒工夫去折騰尤芳吟呢,坐在自己屋裡,聽瞭小廝和婆子回上來的話之後,兩隻眼睛都亮瞭起來:“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婆子還有些迷惑,不知她為何如此在意。

但小姐在意就證明這件事重要,於是越發確定地說瞭起來:“都是真的,那任為志就住在京城蜀香客棧,成天跟別人說他研究出瞭新的玩意兒能打什麼更深的井。可大傢夥兒看他個破落戶,要的錢又多,誰也不敢入什麼股。我們奉小姐的吩咐去打聽的時候,那客棧的掌櫃正催他給房錢,說再不給就要攆他出去瞭。這年頭,怎麼連這樣的江湖騙子都有呢?”

看來這個任為志如今過得相當不容易啊。

可若那卓筒井是真……

尤月站瞭起來來回走動,往外看瞭看,見著天色還很早,隻道:“我出宮也不過隻能在傢中待幾天,這種機會錯過往後哪裡去找?你們別廢話瞭,立刻著人去給我備馬車,我要出門。”

婆子嚇一跳:“您去哪兒?”

尤月嫌惡地看瞭她一眼,顯然覺得她不夠機靈且話還多,沒好氣道:“當然是去蜀香客棧!”

說完又想到尤芳吟,問:“那小蹄子這陣還老實吧?”

婆子道:“一天隻給一頓吃,可老實。”

尤月眼珠子一轉,琢磨起來:“本小姐金枝玉葉,豈可與那些下賤種一般拋頭露面?那小蹄子一看就曾跑去市井裡偷混過才知道這些消息。你去,把那賤種帶瞭,給她換身幹凈點的衣裳,叫她跟我一起出門。”

婆子驚訝極瞭。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傢姑娘要做什麼,有心要多問幾句,又怕被她責罰,隻好滿腹狐疑地去柴房裡提人。

入冬後天氣轉寒,柴房陰冷漏風,隻給瞭一床棉被。

尤芳吟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坐在墻角。

發髻凌亂,衣衫臟污,且因為總是又餓又冷,夜裡總不大能睡著,兩隻眼睛裡都長滿瞭血絲,眼瞼下面更是一片烏青,整個人看著比十天前憔悴瞭不知多少。

婆子從外面進來時,她抬起頭來看人都是重影。

直到聽見聲音她才反應過來。

開口時喉嚨幹澀,聲音嘶啞:“二姐姐要放我出去?”

婆子對著尤月不敢怎麼樣,對著她卻是抬高瞭鼻子輕嗤一聲,連她的話都不回答,隻叫旁邊的粗使丫頭把一桶冷水放在地上,然後扔下一身下人穿的佈裙,道:“趕緊把自己收拾幹凈,一會兒跟二姑娘出門。”

說完哼一聲便走瞭。

尤芳吟在墻角裡愣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下站起身來,卻覺得腦袋裡氣血一漲,一片天旋地轉,險些倒下去。還好她連忙扶住瞭旁邊的柴堆,才慢慢緩過勁兒。

二姐姐向來不待見自己,如今卻要她換一身幹凈衣服和她一起出門……

是為自流井鹽場的事情嗎?

尤芳吟腦海裡終於又漸漸浮現出薑雪寧同自己講這個故事時的神態,也想起她不願提起自己在宮中被欺負時低垂的眉眼,隻覺這十天的熬煎都忽然有瞭回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黑沉天幕都仿佛亮瞭幾分。

她咬緊瞭牙關,強忍著令她戰栗的寒冷,在這柴房裡脫去自己臟污的衣裳,用木桶裡冰冷的沒有溫度的水擦拭自己的滿佈新舊傷痕的身體。

然後穿好那簡單的佈裙。

重新綰瞭發後,素面朝天地從柴房裡走瞭出來。

尤月早已經在側門外的馬車上等得不大耐煩瞭,眼瞧著尤芳吟跟個癆鬼似的跟著婆子走過來,便奚落她:“看看這可憐的小模樣,倒跟你那命賤的娘一樣。怎麼,現在沒力氣來頂嘴瞭吧?”

尤芳吟行禮:“見過二姐姐。”

尤月翻瞭個白眼,徑直放下瞭車簾,道:“你就坐在外面車轅上,別進來臟瞭我的車。”

尤芳吟還有些不明白:“二姐姐這是要去哪裡,又帶我幹什麼?”

尤月隻道:“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現在本小姐要去蜀香客棧,會會那任為志。你若能幫本小姐把這差事給辦好瞭,本小姐下次入宮的時候就不罰你在柴房,還能放你出去給你那個死瞭的娘上幾炷香!”

尤芳吟心頭忽地一震。

尤月卻已冷笑一聲警告她:“不過你可千萬別耍什麼花招,不然有的是法子治你!”

尤芳吟已經意識到絕好的機會來瞭,她從小就在別人的鄙夷與打罵之中長大,對尤月這般的惡言惡語倒沒什麼感覺,忍耐力驚人。

她訥訥地應瞭一聲:“是。”

然後便老老實實地爬上瞭車轅,有些害怕地緊緊抓住,隨著車夫同情地望瞭她一眼甩開馬鞭,馬車便駛出瞭清遠伯府,往蜀香客棧去。

*

薑雪寧聽見棠兒、蓮兒兩人的回稟,隻覺得頭大如鬥。

尤芳吟固然聽話,固然可憐,也固然肯努力,可這後宅之中要施展開拳腳何等困難?連點出府的自由都沒有,成日裡還被尤月給拘著,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實在叫人憂心忡忡。

她一面用午飯,一面都在嘆氣。

棠兒不住地安慰她:“尤姑娘能得您出手相救已經是少有的福分瞭,天下女子個個都在在傢聽父母,她一時半會人也擺不脫這局面啊。您吃飯就吃飯,可千萬別嘆氣瞭,聽得奴婢們都跟著發愁瞭。”

蓮兒也苦著臉:“是啊,也想不出辦法啊。”

薑雪寧把筷子一放,索性不吃看瞭,隻道:“誰說沒辦法?端看敢做不敢做。”

上一世的尤芳吟在賺到瞭“第一桶金”之後不久,便尋瞭個府裡上下誰都沒註意到的機會,從尤府逃瞭出去,找瞭她在三教九流裡認識的人買瞭路引,又借著商路上的關系一路出京,幹脆地背井離鄉去江南開拓自己的版圖。

至於清遠伯府?

也不過就是走丟瞭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罷瞭,報完官之後隻當是被拍花子的拍走瞭,便沒再理會。直到幾年後尤芳吟富甲一方改頭換面重回京城,清遠伯府的人才將她認瞭出來,可這時伯府已然敗落,更不用說尤芳吟錢能通神,根本不憚一個小小伯府,所以什麼麻煩都沒有。

隻是這一世的尤芳吟多少有些懦弱,且上一世尤芳吟這種幹脆離開伯府一個人去闖蕩天涯的魄力,連她也未必有,怎麼敢奢望這一世的尤芳吟也這樣做呢?

所以薑雪寧也是真的發愁。

她左思右想也沒想到個讓尤芳吟脫困的好辦法,幹脆暫時放下瞭,轉而道:“有芳吟那邊的消息就繼續聽著,先備馬車,我們去蜀香客棧。”

那傳說中的任為志,薑雪寧還沒見過。

雖然現在也沒準備出手,不過若能先見見人,心裡也多少有底些。

隻是她沒想到,馬車才出府沒一刻,距離城西蜀香客棧還有足足兩條街,車裡正悄悄往外看的蓮兒便瞪圓瞭眼睛,一臉驚訝地扯瞭扯她,朝車外指:“姑娘,姑娘!你看,是不是奴婢眼花瞭,那不是芳吟姑娘嗎?”

薑雪寧不相信:“什麼?”

她趕緊湊上前來,順著蓮兒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前方不遠處,一輛馬車正調轉方向,車轅上除瞭坐著一名車夫之外,竟還坐著一名面容清秀的姑娘,瞧著雖然瘦瞭許多,也憔悴瞭許多,可那模樣不是她剛才還想見的尤芳吟又是誰?

薑雪寧愣住:“那是尤府的馬車?”

蓮兒連連點頭:“對啊,尤府的馬車,這也太奇怪瞭!”

也不知說的是尤芳吟能出來很奇怪,還是她坐在車轅上很奇怪。

又或者都有。

薑雪寧盯著那方向看瞭良久,卻是突地笑瞭一聲,隻道:“叫車夫遠遠跟上,也不用太近。我看她們的方向倒和我們一樣,不如慢些,看看她們要做什麼。”

棠兒遲疑:“可您不是要去找那任為志入什麼幹股嗎?”

若是被人搶先……

薑雪寧打量尤芳吟許久,確認她看上去雖然憔悴可身體並無大礙的模樣,才慢慢放下瞭車簾,隻道:“這事不急。”

棠兒驚訝極瞭:“怎會不急?”

薑雪寧也不好解釋其中關竅,隻是忽然想起上一世某個令她印象深刻的詞來,於是笑起來道:“聽說過‘炒股’嗎?”

不是誰先入場誰就贏的。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