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宮花

一幹天教話事者於是請瞭張遮去外頭人少的地方說話,看模樣是要商議一些事情。

張遮自然不怕。

他暗中還帶著公儀丞身上搜出來的一些天教的信物和密函,正好借此機會取得這幫人的信任,便轉頭交代薑雪寧一句:“不要亂走,等我回來。”

見著薑雪寧點頭答應,才同眾人去瞭。

薑雪寧聽話,也沒到處亂走。

隻是眼下不似昨夜天黑忙亂,誰也沒註意,而是天光明亮,縱然有臉上塗瞭黑灰,也瞧得出五官極好,是美人胚子。蕭定非更道破她女兒傢身份,張遮一走,眾人眼光都往她臉上掃。

角落裡紮沖天辮的小寶瞅瞭她半天。

過瞭一會兒,也不知哪裡找來隻水盆,竟從溪裡盛瞭水來,笑嘻嘻對她道:“原來竟是張大人的妹妹,昨天晚上怠慢瞭,姐姐洗臉嗎?”

薑雪寧不由一怔。

她下意識看瞭看小寶的手指,大約是清晨洗漱過瞭,昨日手上沾的墨跡已經不見。

對方看著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但她心頭卻是微微凜然。

張遮已經給瞭她一個身份,說是他妹妹,這不知根底但面上屬於天教的小寶,又親自端水來,實在不能不讓人揣測其用意。

轉眸一看,其他人也都在溪邊洗漱。

接下來還要走上一路,水端到面前她不洗,繼續黑灰一張臉,隻怕是心虛,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恐牽累使人疑心張遮。兩害相權取其輕,薑雪寧心底一番思量,便鎮定自若地一笑,溫和地道瞭聲謝,真的俯身下來洗臉。

小寶兒便像是大街上小孩兒看漂亮姑娘一樣好奇地看著她,也不走。

清晨冰冷的溪水除去瞭塵垢。

少女那一張俏麗的白生生的臉便露瞭出來,縱然是不施粉黛,在這荒山野嶺中也好看得有些過分瞭。

天教其他教眾與牢裡跑出來的這部分囚犯,大多都是大老粗,平日裡見過最好看的或恐就是鄰傢姑娘或者青樓裡塗脂抹粉的妓子,這樣姿容艷麗的何曾有緣得見?

一看之下不少都呆瞭眼。

小寶看見這張臉後卻是悄悄擰瞭一下眉,但也沒人發現,接著就拍手高興地叫嚷起來:“姐姐真好看!”

薑雪寧有心想趁此機會與這小孩兒攀談幾句,探探虛實。

沒成想,還沒等她開口,小寶已經一拍自己腦袋,隻道“糟糕忘瞭事兒”,竟一溜煙跑瞭。

眾人隻道小孩子忘瞭事忙慌慌去做,都沒在意。

薑雪寧卻覺心底說不出地不對勁,也不去旁人那邊湊熱鬧,隻踱步走瞭出來,遠遠看著眾人議事去的那片密林。

她一張臉洗幹凈瞭,眉睫上沾瞭水珠濕漉漉的,身上還穿著不大合身的甚至有些過於簡單的男子的衣袍,卻越襯得如清水芙蓉一般,顧盼之間神光流轉。

於是張遮與眾人結束商議,從密林裡走出來之後,便發現情況似乎有些奇怪。

一路上見到他的人竟都笑容滿面,甚至有些殷勤。

一名已經換下瞭囚衣的江洋大盜在他經過時主動遞上瞭炊餅,笑著道:“張大人早上還沒吃吧,先墊墊?”

張遮看瞭他一眼:“多謝,不過不餓。”

又一名臉上砍瞭道刀疤的壯漢豪爽地迎瞭上來:“張先生可真是神通廣大,我老仇可許久沒有見過這樣厲害的人物瞭。昨夜倒是我們誤會瞭,沒想到那嬌滴滴的小姑娘原來是令妹,您放心,這一路上有我們在絕對不讓旁人傷瞭她分毫。”

張遮:“……”

還沒等他回答,旁邊一名正在整理馬鞍的天教教眾已經鄙夷地嗤瞭一聲,竟插話道:“人傢姑娘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想吃天鵝肉這麼心急,也不怕燙著嘴。”

那刀疤臉壯漢面色頓時一變。

張遮卻是終於有點明白這演的是哪一出瞭,因為他走回來時一抬頭,已經看見瞭前面墻下立著的薑雪寧。少女身上還穿著他的衣袍,但那巴掌大的白生生的小臉已經露瞭出來,正抬眸看著墻上那些被風雨侵蝕得差不多的壁畫,天光透過霧氣輕靈地灑落在她眼角眉梢,叫人移不開目光。

而且這時候,她旁邊還多瞭道礙眼的身影。

正是那名大傢商議事情時候一臉無聊找瞭個借口便溜走的天教定非公子。

蕭定非對天教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在看見張遮拿出信物的時候,他就萬般確信公儀丞那老鱉孫必然死翹翹瞭,左右一琢磨,還不如出來溜達。

畢竟他心裡還惦記著外頭有美人。

他走回來的時候剛巧看見薑雪寧站在那傾頹的廟墻底下,有一瞬間恍惚竟以為那是畫上的巫山神女,不由自主就湊瞭過來。

廟宇外頭的畫像無非是些佛像,更何況倒的倒,塌的塌,顏色也早糊作瞭一團,不大看得清瞭。

這有什麼好看的?

蕭定非不學無術,有心想要裝個樣子附會幾句,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好詞兒來,幹脆異常直白地搭訕:“姑娘有心於佛學麼?”

薑雪寧不過是在等張遮,又忌憚著天教與天牢裡出來的那些人,不好靠得太近,所以幹脆站在這墻下隨便看看。

她哪裡又是什麼飽學之士呢?

上一世,在“不學無術”這一點上,她同蕭定非倒是很像的。

早先她眼角餘光便掃到蕭定非靠過來瞭,此刻聽他說話搭訕也不驚訝,心底哂笑瞭一聲,故意一副不大搭理的模樣:“沒什麼心。”

這幾個字簡直沒給人接話的餘地。

若換瞭旁人聽見隻怕早就被噎死瞭,但蕭定非畢竟不是旁人。

他臉色都沒變一下,竟然撫掌一笑:“那可正好,我也是一點也看不懂,這些勞什子的玩意兒見瞭就討厭。沒想到姑娘也不感興趣,這可真是志同道合瞭。”

隔瞭一世不見,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厚臉皮啊。

薑雪寧往旁邊走瞭一步,不說話。

蕭定非便極其自然地跟瞭上來:“姑娘住在京城嗎?我也在京城待過一段時間,卻沒能聽說過姑娘芳名,真是懈怠瞭。我叫定非,姑娘直呼我名便可。不知姑娘怎麼稱呼呀?”

薑雪寧抬眸,卻意外看見瞭蕭定非背後正朝著這邊走過來的張遮,一下也不知怎麼就想到瞭這人方才對人說的那一句“舍妹”,於是朝蕭定非露出瞭笑容,道:“張大人姓張,我是他妹妹,那定非公子覺得我該怎麼稱呼?”

蕭定非:“……”

問方才那一句本就是因為他根本就沒信張遮說的鬼話啊!結果反倒被薑雪寧用這理由噎瞭回來,好喪氣!

他抬瞭手指輕輕撩開瞭自己額邊垂下的一縷碎發,一副風流倜儻模樣,迅速調整瞭自己臉上的神情,非常直接地道:“那不知姑娘芳齡幾何,有否婚配,傢中幾口人?”

薑雪寧的目光落在他身後,沒說話。

張遮剛來到近處站定,正好聽見蕭定非此言,原本便沒什麼表情的臉上越顯寡淡,聲音清冷地道:“定非公子問的未免太多瞭。”

蕭定非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後有人。

話是被人聽瞭去,可他一琢磨,實也不怕此人。

誰叫他自己說這是他妹妹呢?

他笑著回轉頭來,面上就是一片的誠懇,竟不因為張遮過於冷淡的言語生氣,顯得涵養極好,道:“不多不多,一點也不多。其實在下年紀也不大,終身大事也一直沒有落定,隻是身世不好,傢中無有親故,是以凡事都要為自己打算著。方才一見令妹,便覺得很是投緣。張大人來得正好,您該有令妹的生辰八字吧?”

提親才要生辰八字……

這人一把算盤扒拉得像是很響!

薑雪寧聽到,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瞭一下。

張遮對此人的印象更是瞬間壞到瞭極點,眉目之間都一片霜染顏色,異常冷淡,索性道:“不知道。”

蕭定非覺得沒道理:“她是您妹妹,您怎麼會不知道呢?”

張遮臉色更差。

薑雪寧看得偷笑。

張遮便不看蕭定非瞭,搭下眼簾,轉而對她道:“走瞭。”

薑雪寧也不知怎的就高興起來瞭,瞇著眼睛沖蕭定非一笑,也道一聲“走瞭”,便徑直從這人身邊走過,跟上瞭張遮的腳步。

天教這邊已經商議妥當,料想朝廷那邊出瞭劫天牢這樣大的事情,必定四處派兵搜索,他們這藏身之處雖然偏僻,可一路難免留下行跡,還是盡快到通州最為安全。

所以眾人即刻便要啟程。

隻是商議這行程的都是天教之人,從天牢裡跑出來的這些人卻不在其列。天教這裡把計劃一說,都沒問過他們意見,惹得有些心思敏感之人暗中皺瞭皺眉。

有幾個人不由悄悄向那孟陽看。

沒想到孟陽從那角落裡起身來,竟是渾不在意模樣,仿佛去哪兒都是去,根本沒有半點意見的樣子,跟著天教那幫人往前走。

馬匹有限,但天教那邊已經信任瞭張遮,又道他為度鈞山人辦事,不敢有怠慢,所以也勻瞭一匹馬給他。

張遮在整理馬鞍。

薑雪寧背著手乖乖地站在他身邊,打量著他神情,忍笑道:“兄長竟然不知道我的生辰,這可不好吧?”

她這“兄長”二字聽著正常,可實則帶瞭幾分挖苦揶揄的味道。

張遮若不知她也是重生而回,或恐還聽不出深淺;可上一世對她也算瞭解瞭,知她性情,便聽出她不大痛快。

隻是他卻隻能假作不知。

拽著韁繩的手停瞭停,他靜默道:“權宜之計,還請薑二姑娘見諒。”

薑雪寧道:“可張大人都說瞭,我是你妹妹,若不知我生辰,將來他人問起,不落破綻嗎?”

張遮不言。

薑雪寧道:“張大人就不問問我生辰?”

張遮仍舊不言。

薑雪寧便覺心中有氣,可也不敢對他使前世那嬌縱脾性,委屈巴巴地道:“我是正月十六的生辰,可也沒剩下幾天瞭。”

張遮當然知道她生辰。

她是皇後啊。

每逢正月十六,便是蕭姝入瞭宮後,沈玠也總是要為她開宮宴,請戲班子,掛瞭滿宮的花燈,還叫瞭翰林院裡前一年點選的翰林們為她作詩寫賦,文武大臣們也願討皇帝歡心,獻上各種奇珍異寶。

她見瞭珍寶便歡喜,聽瞭詞賦卻無聊。

他兩袖清風,並無可獻之物。

那晚禦花園裡瓊林玉樹,觥籌之宴,滿座華彩文章 ,高士雲集,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當時有皇帝派人賞宮花下來。

他性不合群,獨來獨往,或恐旁人不喜,於是開他玩笑,說這滿朝文武官員大多從科舉出身,瓊林宴上都簪過花,唯有張侍郎吏考出身,少個好意頭。

沈玠大約也是飲酒不少,竟笑著叫人給他遞上來一朵。

大乾朝文人有風雅之輩,也愛一美字,愛在頭上簪花。

張遮卻非此類。

他接瞭那朵宮花,謝過聖恩,拿在手裡,並不戴上。

宴畢離席,因事多留瞭片刻,所以出去得晚瞭些。

結果從廊上走,便撞見薑雪寧。

那時她兩頰酡紅,也不知從哪裡來,身旁竟沒跟著宮人,一雙清透的眼霧沉沉地,並不如何開懷模樣。可見瞭他,那一點子軟弱便藏進瞭厚厚的殼裡,譏諷道:“別的大人好歹進獻瞭壽禮,張大人倒好,一封帖子道過賀便敷衍瞭事。本宮就如此讓你退避三舍嗎?”

張遮道:“下官寒微,無物以獻。”

她似乎也不過問一句,並無追究之意。

然後眸光一錯,便瞧見瞭他手裡那朵宮花,神情於是有瞭些變化,竟勾著唇角問他:“寒微歸寒微,可倒也有人喜歡麼。”

方才皇帝賞下宮花時,薑雪寧不在。

她該是誤會瞭。

張遮想要解釋,然而剛要開口時才忽然意識到:他為什麼會想要解釋呢?

薑雪寧見他不說話,便更惱上幾分,可面上卻是半點不顯,一步步走到他近前來,唇畔掛著點笑意,竟輕輕伸手將那朵宮花從他手裡抽瞭出來。

她手指細長,最是漂亮。

接著便慢條斯理將那宮花綴在瞭自己的頭上,顫巍巍地盛放在那金步搖旁側,道:“想你也拿不出什麼奇珍異寶,本宮便收下這朵花吧。好看麼?”

他不知如何回答。

薑雪寧便道:“你若敢說‘不好看’,本宮一會兒見著聖上,便去同他說宮裡面有人看上瞭你,同你私相授受。”

他行端坐正,又怎會怕她去胡言?

隻是那一時廊上五彩的宮燈掛瞭長串,她著雍容宮裝的身影卻在陰影裡單薄,那一朵宮花綴著金步搖顫著的流蘇,讓她蒼白的面龐添瞭幾分令人驚心的嬌艷,紮瞭他的眼。

也許是鬼迷瞭心竅。

他竟沒辯解,隻是道:“好看。”

豈料薑雪寧聽瞭,面色一變,那朵宮花竟被她冷酷地摘瞭下來,劈手便摔到他腳邊上去,對著他冷笑一聲:“還真跟宮裡哪個丫頭勾搭上瞭,我當你張遮是什麼正人君子呢!”

說罷她轉身就走瞭。

廊上隻留下他一人獨立,過瞭許久才將地上那朵花撿瞭起來。

張遮本以為那一幕他快忘瞭,此刻浮現在腦海,卻清晰到絲毫畢現。

薑雪寧還瞧著他,暗暗不滿:“我說一遍,張大人可記住瞭嗎?”

張遮想,你的生辰,我怎會記不住呢?

但隻將那如潮的思緒壓下,慢慢道:“記住瞭。”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