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萬幸

上清觀是個道觀,道觀裡自然藏著道經。

道藏樓原來便是藏書之用。

隻是荒廢已久也被天教占據久瞭,沒誰去看那破敗的道經,大半都被人搶去燒在灶裡,如今正好辟出來給薑雪寧擺年夜的席面。

小小一棟樓,上下兩層。

上頭甚至有些破敗瞭。

席面便擺在樓下。

屋裡早已經生瞭爐火,煨瞭一壺花雕,中央一張圓桌上已經放瞭一桌上好的熱菜。既然已經多瞭個蕭定非來攪局,這一頓飯也就成瞭真正的年夜飯,薑雪寧幹脆叫小寶別走,留下來一道吃。

小寶詫異地看瞭她一眼,但想想並未拒絕。

蕭定非在天教裡就是同小寶見過的,此刻從鼻子裡哼瞭一聲,自己咕噥瞭幾個字。

薑雪寧沒聽清:“你說什麼?”

她正將外面披著的鶴氅解下來,擱到一旁的椅子上,張遮則在外頭收傘。

蕭定非朝她湊過來,聲音細如蚊蚋:“你可得謝我啊。”

薑雪寧挑眉,看向他。

蕭定非隻要笑不笑地朝著剛要轉身走進來的張遮投去視線,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薑雪寧下意識也朝張遮看過去。

方才在路上,原本沒朝她還手的蕭定非,到得張遮門前時卻一反常態團瞭把雪來扔她。她看不到,張遮卻看得到。

眸光微微一閃,她明白瞭。

蕭定非這意思是:他剛才是故意的。

蕭定非早發現這姑娘冰雪聰明一點就透瞭,得意地揚眉笑起來:“怎麼樣?”

薑雪寧一轉念,微笑道:“到京城我罩著你。”

蕭定非要的就是這句話,登時喜笑顏開,也不多言,在張遮進門的時候就退瞭開,結結實實地伸瞭一把懶腰,渾身沒骨頭似的癱在瞭圓桌旁的椅子上,竟是拿起筷子就開吃:“為瞭吃這頓飯,我中午可故意沒吃把肚皮空瞭出來,讓我先來嘗嘗這廚子做得怎麼樣!”

這架勢一看就沒什麼教養,在外頭囂張慣瞭,半點規矩和忌諱也沒有。

小寶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薑雪寧看瞭他這樣倒覺得真真的,上一世她最喜歡的莫過於同蕭定非坐在一起大快朵頤,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統統都是狗屁。

沒成想,這一世竟還能碰著。

她實沒有太多的反感,隻道一句:“我們也隨意些吧。”

本來就是人在通州,幾個交情或深或淺、身份又迥異非常的人坐在一起湊一桌年夜飯罷瞭,又不是京城那些世傢大族,更不是規矩森嚴的皇宮,實在沒必要窮講究。

薑雪寧就坐在張遮旁邊。

那壺花雕早就煨熱,小寶提起來,她將其接過,便先給四個人都滿上瞭一盞,舉杯道:“大傢都算得上是落難通州,風雪圍困,縱萍水相逢一場也算有緣,說不準往後便交成瞭知己。瑞雪兆豐年,我先敬上一杯!”

蕭定非格外捧場:“說得好!”

小寶默默遞他個白眼。

張遮抬目,恰對上薑雪寧在昏黃燈火映照下亮晶晶的一雙眼,端起面前那小小的一盞酒來,到底還是和她輕輕碰瞭一下,然後便見她面上都綻開笑來,同大傢一道舉杯飲瞭。

花雕正當熱著喝,酒味濃鬱,猶似一股醇厚的暖流在喉間化開,潤到肺腑,讓人覺著整個身子都跟著慢慢地暖起來,倒是消減瞭方才在外頭沾著的幾分寒氣。

張遮慣來寡言少語,也就不怎麼說話。

蕭定非這人卻是個自來熟,因為知道過不久就要去京城,若無什麼意外的話隻怕就要成為定國公世子,是以對著眾人的態度前所未有地好,話裡話外都要問問京城那些個世傢大族的格局,儼然是已經在為入京做準備瞭。

薑雪寧知道這麼個壞胚定是蕭氏一族的克星,巴不得這人在京中混個如魚得水,要看看蕭氏那一幫人見瞭蕭定非之後是什麼臉色,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京城一幹世傢大族的老底兒都給蕭定非扒得透透的。

誰叫她上輩子是皇後呢?

坐的位置高,能看到的東西就不少,雖然眼下自己用不著,但可以拿出來給別人用嘛。

蕭定非聽得連連點頭,一副已經把薑雪寧當成瞭兄弟的模樣。

有他在,這頓飯吃得倒不冷寂也不尷尬。

連小寶有時候聽多瞭他阿諛奉承的話都要忍不住插嘴刺他一句。

蕭定非也不介意。

誰叫他知道小寶是謝危的人呢?且旁人刺他一句又不少塊肉,權當耳旁風,吹過就過瞭。

張遮酒量不好,素日裡也不大喝酒。

那日圍剿天教的時候,因形勢所迫喝瞭三大碗,內裡便暈頭轉向,隻不過沒叫人看出來罷瞭。後來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來,再醉的酒也醒瞭。

現下卻是陪著喝瞭好幾盞。

他飲酒易上臉。

那一張冷肅寡淡的面容上,已微微見瞭薄紅,倒是難得消減幾分平日的刻板,酒氣醺染清冷,燈火燭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面如冠玉。

薑雪寧夾菜吃時不意瞥上一眼,隻覺心驚肉跳,卻是有些不敢再看,便連自己原要與他攀談的話都忘瞭。

她端瞭一盞酒站起身,道:“這杯酒我要敬張大人。”

桌面上頓時靜瞭一靜。

張遮同蕭定非完全兩樣,是個克己守禮的人,當下也執瞭酒盞站起身來。

在這小小一間屋子裡兩人相對而立。

蕭定非面上便掛瞭怪異的笑。

薑雪寧也不看旁人,隻看向張遮,異常認真地道:“此番涉險輾轉來到通州,一路上多勞大人相助才能保得周全,今日座中僅有薄酒一盞,堪表謝意,還望大人不嫌。”

張遮道:“也該張某謝二姑娘的。”

前面固然是他護著薑雪寧,可後面那刀光劍影的亂局中,若無薑雪寧帶瞭府衙的兵來,隻怕他也葬身於刀劍瞭。

隻是這話不能明說。

畢竟中間還牽扯著那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的謝少師。

薑雪寧那日帶瞭人來救,卻被他厲聲質問為什麼回來,心中不免有幾分委屈。眼下卻不曾想到張遮會對著她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知道,他記得。

也不知是方才喝下去的幾盞花雕滾燙,還是此刻微有潮濕的眼眶更熱,她忙掩飾般地仰首將盞中酒飲盡。

張遮默然地看她,也舉盞飲盡。

蕭定非在旁邊揶揄:“哎呀看二位說得這恩深如海情真意切的,知道的說你們在吃年夜飯,不知道的怕還以為兩位是在拜堂呢!”

這人說話總沒個遮攔。

薑雪寧皺眉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蕭定非道:“哈哈,快坐下快坐下吧!來來來,我給你們倒酒,光這麼吃著喝著也無聊,大傢來行個酒令怎麼樣?”

話說著他還真給眾人斟酒。

張遮坐下後,卻有瞭幾分恍惚。

安靜的夜裡遠遠傳來放爆竹的聲響。

他向窗外看去。

道藏樓修在山間,外面是泥徑山影,古松堆雪,飄飄揚揚的雪從高處撒下來,格外有一種雪中圍爐夜話的深遠幽寂。

隻是……

雪再好,終究要化的。

蕭定非已經不顧小寶的反對行起瞭酒令,一圈轉過後正該輪到張遮,卻沒想看向張遮時,卻見這位張大人靜坐在桌畔,靜默地望著窗外。

他喊瞭一聲,張遮才回轉目光。

蕭定非察言觀色上也是很厲害的,笑著道:“難得良辰佳節,可看張大人神思恍惚,好像有什麼事情記掛在心?”

薑雪寧也看向張遮。

張遮卻低垂瞭目光,慢慢道:“天雪夜寒,京中該也一般。傢母獨居舊院,張某如今卻身陷通州,未能歸傢侍奉,心有愧,且有些擔憂罷瞭。”

蕭定非頓時“啊”瞭一聲,有些沒想到。

張遮母親……

昏黃的燈光下,薑雪寧手搭著的杯盞裡,酒液忽然晃動起來,搖碎瞭一盞光影,她的面色仿佛也白瞭一些,少瞭幾分血色。

屋舍裡忽然很安靜。

後面蕭定非又笑起來打破瞭沉悶的氣氛,對著張遮說瞭好幾句吉祥話,舉杯遙遙祝願京城裡張母她老人傢身體康健事事順心。

薑雪寧卻變得心不在焉。

連後面還說瞭什麼,行瞭什麼酒令,都忘瞭,腦海裡面浮現出的是前世一幕幕舊事。

夜裡宮廷,她拉瞭張遮的袖子,懇請他幫自己一把;坤寧宮中,乍聞事敗他被周寅之等人捏瞭罪名投入大獄;然後便是那初雪時節,張遮傢中傳來的噩耗……

那位老婦人,薑雪寧從未見過。

可料想寒微之身,困窘之局,教養出來的兒子卻這般一身清正,該既是一位慈母,也是一位嚴母,是個可敬的好人。

她想,上一世張遮獄中得聞噩耗時,回想那一切的因由,會不會憎恨她呢?

那些日子,她都在惶恐與愧疚的折磨中度過。

末瞭一死倒算是解脫。

如今忽又從張遮口中聽他提起其母,薑雪寧上一世那些愧悔幾乎立刻像是被紮破瞭似的湧流出來,讓她覺出自己的卑劣。

萬幸。

一切得以重來。

她不由感念老天的恩賜,隻是不論如何想強打笑容,這一通酒,一頓飯,到底吃得有些食不知味瞭。

宴盡臨別,要出門時,蕭定非也不知是不是看出點什麼端倪來,瞧瞭她片刻,低聲道:“二姑娘怎麼也恍恍惚惚的?”

薑雪寧沒有回答。

蕭定非便覺得自己認識新新舊舊這一幫人怎麼都有點矯情,輕哼瞭一聲:“你懶得說本公子還懶得聽呢!隻告訴你一聲,通州渡口子夜時有人放煙火呢,滿城老百姓都出去看。”

說完嘿地一笑,轉身就朝外頭走。

眾人一道來的,自然也一道回。

回去時路過謝危那座小院,劍書的身影看不到瞭,那屋舍裡仍舊黑漆漆一片。

蕭定非拉瞭小寶說有事問他,先從岔路走瞭。

薑雪寧知道這人又是在給自己制造機會,暗示她邀張遮一塊兒去渡口看煙火呢。隻是她心裡壓著事,臨到這關頭,竟有萬般的猶豫和膽怯。

那一腔奔流的勇氣仿佛都被澆滅瞭。

直到與張遮話別,原本備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她一個人走回瞭自己的屋前。

臺階上已經蓋瞭厚厚一層雪。

薑雪寧走上去,抬手便要推門。

隻是那門框也早已被凍得冰冷,一觸之下,竟涼得驚心,讓她原本混沌的腦袋一下子就清醒瞭過來——

她在幹什麼?

有什麼可猶豫的?

重活一世不就是去彌補上一世未盡的遺憾,避免走向那些覆轍嗎?

既然想要,那便去追,那便去求,忸忸怩怩豈是她的作風!

先前準備好卻未送出去的福袋荷包,原藏在她的袖中,裡頭沉甸甸的放著些好意頭地瓜果樣式的金銀錁子,薑雪寧將其取瞭出來,能清楚地摸到裡面裝著的薄薄一箋紙。

我意將心向明月。

她胸膛裡頓時滾燙起來,這一刻決心下定,竟是連門也不推瞭,徑直快步順著遠路返回,踩著甬路上還未被雪蓋上的行跡,往張遮的居所而去。

寒風刮面生疼。

她都渾無感覺。

隻是到得張遮屋前時,裡面竟也漆黑的一片,沒有亮燈,也無什麼響動。

薑雪寧不由怔瞭一怔。

往返一回並未耽擱多久,張遮已經睡下瞭嗎?

她猶豫片刻,還是伸手輕輕叩瞭叩門:“張大人睡下瞭嗎?”

裡頭闃無人聲。

回應她的隻是那漆黑的窗欞,還有庭院裡吹拂過雪松的風聲。

過瞭片刻,薑雪寧再一次輕輕叩瞭叩門:“張大人在嗎?”

門內仍舊靜寂。

她便想,張遮有傷在身,酒量也不好,或許是睡下瞭吧?也或許是沒在屋中,被誰拉著去與眾人一道犒賞軍士瞭。

隻是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眉眼低垂下來,她看著自己掌心裡攥著的錦囊,隻道自己慫包,先前猶猶豫豫,以致現在連當面表露心意的機會都沒有。

但決心已下,倒不反悔。

薑雪寧想瞭想,隻輕輕將這隻繡著福字的錦囊系在瞭左側那枚小小的銅制門環上,盼他明晨該能看到,然後才笑瞭一笑,強壓下滿懷的忐忑,在門外望瞭一會兒,轉身回去。

庭院的積雪裡延伸出三行腳印。

那雪在枝頭積得厚瞭,壓著枝條簌簌地落下。

墨藍的夜空裡忽然一聲尖嘯。

是城外另一邊的渡口方向,有璀璨漂亮的煙花升上瞭高空,砰地一聲炸開來,綻出明明閃爍的華光。

張遮背靠門扇,屈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遠瞭,不見瞭。半開著的窗外,焰火的光照進來,鋪在他輪廓清冷的面龐上,落到他沉黑的眼眸中,隻映出一片燒完後殘留的灰燼。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