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餘響

“我想吃櫻桃。”

“冬天哪裡給你找?”

“那妹妹想吃呢?”

“也沒有。”

……

三歲多的謝添下瞭馬車,同謝危一道,朝著宮門方向走,一面走,還一面問。聽得謝危說冬天沒有櫻桃,便不高興,還把他妹妹抬出來。

豈料謝危還是一樣的回答。

他年紀雖小,可五官生得極好,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全接著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長。

前幾天,他和妹妹爭論,爹爹和娘親哪個更厲害。

妹妹非說是爹爹。

謝添雖然隻早她兩刻出生,可既然當瞭哥哥,就有責任教她明事理,於是肅著一張小臉,糾正她:“肯定是娘親更厲害,你還小,你不懂。別人都聽爹爹的,可別人也聽娘親的,而且爹爹也聽娘親的。”

謝韞淘氣得很,兩隻小手扒拉著翻出白眼來,氣呼呼的:“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今日宮裡面公主姑姑傢那個叫沈嘉的小子過生辰,謝韞那丫頭一聽,巴不得就去吃去喝瞭,一早黏著娘親不放,非要早早去宮裡湊熱鬧。

娘親沒辦法,才帶瞭她去。

謝添現在想起,便跺瞭一下腳,也生瞭氣:“宮裡的廚子有什麼瞭不起,做東西那麼難吃,哪裡有爹爹好?”

謝危養女兒還有點耐心,養兒子……

那可算瞭吧。

他一向愛靜,聽他叨叨說個不停,懶得搭腔,隻放緩瞭腳步,在他後頭慢慢走著。

這會兒是下午,內閣議事早就結束瞭。

宮門外的守衛都松快瞭幾分。

謝危隻琢磨著這兩個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寧二一些,打小張牙舞爪,讓人不省心,得找個法子收拾收拾,給他們緊緊皮。

冬日裡雪還厚。

便早晨清掃過,此刻又鋪上一層。

謝添踩著雪難免有些吃力,一腳深一腳淺,可也不抱怨,就那麼一點點往前走,將過宮門時,卻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謝危:“呀,爹爹你看,是綠梅開瞭!”

謝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還漫不經心的神情,便收瞭幾分。

那不是什麼綠梅。

是張遮。

他似乎才從宮裡出來,兩手疊袖交在身前,卻攜著一枝尺多長的梅。梅枝傾斜,枯瘦有節,枝頭的梅花卻或綻開或含苞,瓣瓣皆是淺碧。

刑部這位大人,素來清冷,這一枝梅,倒正好與他映襯。

這些年來謝危甚至都懶得去內閣,能與張遮打上照面的時候,屈指可數。

因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見此人。

燕臨遠去邊關,沒有回過京城。

這位卻不一樣。

此刻見著,他唇角一勾,掛瞭笑,卻淺淡得很,道一聲:“梅花甚好。”

張遮袖手,官袍在風中吹起一角,他搭垂著眼簾,也不如何寒暄,隻道:“還好。”

謝危便不再說話。

謝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卻在張遮身上,半天收不回來。

他拍瞭拍他腦袋,道:“走瞭,別讓人久等。”

謝添這才“哦”瞭一聲,轉過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隻是走得沒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張遮略微頷首,待他們先經過,也出瞭宮門,清風振袖拂衣去,雪裡留梅一段香。

謝危收回瞭目光。

謝添卻湊到他身邊來:“爹爹,爹爹,那個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張大人呀?我聽別人說過,他好厲害的!”

謝危聽這話,不舒坦,眼見這小子一腳深一腳淺在自己前面走,輕哼一聲,輕輕一腳過去,都不用兩分力,便把他推得一頭撲進前面雪裡。

謝添懵瞭。

他撲騰著掙紮瞭一會兒才從雪裡把腦袋拔出來,有些茫然地朝後面望,看瞭看謝危,又朝謝危身後找瞭找:“誰推我,我怎麼摔瞭?”

謝危涼涼道:“你年紀小,走路不穩當,摔是正常的。”

謝添將信將疑。

但這畢竟是他爹,他真沒懷疑,又扭頭往前面走,隻是走著走著還想起方才那茬兒來,接著道:“您不是嫌我笨,說教娘一個就夠費心的,不願再教我,要找開蒙先生來教。那個張大人厲害,他行嗎?”

“撲通。”

涉世未深的小年輕再次一頭撲進雪裡。

謝危就在他邊上停住腳,一雙眼這麼不咸不淡地瞧著。

若說頭一回摔瞭,還沒反應過來,那摔第二次還反應不過來,謝添就是傻子瞭。

他吃瞭一嘴的雪,好不容易爬起來。

然後心裡委屈,嘴巴一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隻不過這回倒是乖覺瞭。

他已經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哪裡錯瞭,嗚咽著道:“爹爹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千好萬好都不如您好,我都聽您的。”

謝危背著手往前走,假假地道:“我們傢從來不強迫人,你想請什麼先生就請什麼先生,不用昧著良心勉強的。小小年紀就出賣良心,多不好?”

謝添差點哭出血。

他搖搖頭,堅決不往坑裡跳,咬死瞭道:“修新律算什麼,一點也不好,兒子沒有賣良心,這話就是憑良心說的!”

小沒良心的良心可真不值錢。

謝危哂笑一聲,眼看著能瞧見重重宮殿瞭,也就不再對這倒黴孩子動手。

往後有的是教他做人的時候。

已離得遠瞭的宮門外,大雪紛紛揚揚,從寥廓天際飄灑下來。

立得片刻,雪便落瞭滿肩。

張遮駐足回首,向宮門方向看去,那一高一矮父子二人的身影已經漸漸變得模糊。

謝居安厭憎塵世,對這天底下的凡夫俗子漠不關心,每日所念,或恐隻那一粥兩飯,裊裊煙火。

他還活著……

隻不過是因為薑雪寧還在吧?

朔風吹去,人間雪重。

聖人看透,唯其一死;

若生貪戀,便作凡人。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