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照亮我的路

生意還是持續蒸蒸日上。

喬開始為買下麗思飯店的事情打通關節。約翰·瑞齡願意賣掉建築物,但不肯賣地。於是喬帶著自己的律師跟瑞齡的律師洽談,看能否找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最近他們雙方研究出一份九十九年的租約,卻又卡在郡政府的空間權上。喬有一組政治掮客負責收買薩拉索塔郡的調查員,另一組在州首府塔拉哈西對州級的政客下功夫,還有第三組人馬在華府,去對付那些常進出佩斯卡托傢族所投資的妓院、賭場、鴉片窟的國稅局官員和參議員。

他的第一個成功,是讓賓果遊戲在潘尼拉斯郡合法。接著把全州賓果合法化的提案排入備審程序,預定在州議會的秋季會期召開聽證會,可能最早會在1932年初投票表決。他在邁阿密的朋友(那個城市要容易收買得多)已經設法讓戴德郡和佈勞沃德郡的彩池投註賭博合法,使得州政府的態度更軟化。喬和艾斯特班曾冒險幫他們在邁阿密的朋友買瞭一塊地,現在那塊地變成瞭賽馬場。

馬索曾搭飛機來察看那座麗思飯店。他最近剛治療完癌癥,但隻有他本人和醫師才知道是哪種癌。他宣稱自己治療的狀況很好,但頭禿瞭,身體也很虛弱。甚至有人私下說他腦袋變糊塗瞭,不過喬看不出任何跡象。馬索很喜歡這塊產業,也喜歡喬的想法——如果要打破賭博禁忌,那麼現在,趁著禁酒令淒慘地在他們面前崩潰,就是絕佳的時機。他們因為飲酒合法化所損失的錢,會直接進入政府的口袋,但在合法賭場和賽馬場被抽走的稅,可以從眾多笨得跟莊傢對賭的人身上賺回來。

那些政治掮客也開始回報,說喬的預感看起來沒錯。整個國傢都已經準備讓賭博合法化瞭。整個州、整個國傢都缺錢。喬派出去的人帶著各式各樣保證——賭場稅、飯店稅、餐飲稅、娛樂稅、房間稅、酒類執照稅,外加所有政客都很愛的超額收益稅。任何一天,隻要賭場當天的進賬超過八十萬元,就會繳百分之二的超額收益稅給州政府。但其實,隻要賭場的收入一接近八十萬,他們就會短報收入。不過那些睜大眼睛想撈好處的政客不需要知道這點。

到瞭1931年末,他口袋裡已經有兩個資淺參議員、八個眾議員、四個資深參議員、十三個州議員、十一個市議員,還有兩個法官。他也收買瞭以前的三K黨對手:《坦帕觀察傢報》的總編輯霍普·休伊特,他開始刊登社論和新聞報道,質疑說沒有道理讓這麼多人挨餓,因為佛羅裡達州的墨西哥灣沿岸有這麼一傢一流的賭場,可以雇用所有失業的人,讓他們有錢買回被銀行沒收的房子,因此可以讓律師們脫離領濟貧食物的隊伍,去完成種種贖回房屋的買賣契約,而律師們則需要文書人員幫忙擬定法律文書。

喬開車送馬索去搭回程火車時,老人說:“這個事情,不管你需要什麼,都盡管放手去做。”

“謝瞭。”喬說,“我會的。”

“你在這裡做得很不錯。”馬索拍拍他一邊膝蓋,“別以為我不會列入考慮。”

喬不知道他的工作成果要列入什麼考慮。他在這兒從爛泥堆裡建立起一片天地,而馬索跟他說話的口氣,卻好像他隻是幫忙找到一傢可以勒索的雜貨店。也許那些關於老人腦子不管用的謠傳,並不是空穴來風。

“啊,”快到聯合車站時馬索說,“我聽說你還剩一個麻煩傢夥沒對付,是真的嗎?”

喬還想瞭兩秒鐘才明白:“你指的是那個不肯讓我們抽成的私酒販子?”

“沒錯,就是那個。”馬索說。

那個私酒販子名叫特納·約翰·貝爾金。他和三個兒子在帕梅托市賣自傢蒸餾的私酒。特納·約翰·貝爾金無意損及任何人,他隻想賣酒給那些光顧瞭一輩子的老顧客,在自傢後頭的房間經營一些賭博,在同條街的另一棟房子提供一些妓女。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加入佩斯卡托幫旗下。不肯付抽成,不肯賣佩斯卡托的產品,什麼都不肯,隻想照著他向來的老樣子,還有之前他父親、他祖父的老樣子——早在當年坦帕市還叫佈魯克堡、死於黃熱病的人口是衰老而死的三倍時——做自己的生意。

“我正在對他下功夫。”喬說。

“我聽說你已經對他下瞭六個月功夫瞭。”

“三個月。”喬承認。

“那就除掉他吧。”

汽車停下,馬索的私人保鏢賽普·卡伯奈幫他打開車門,站在大太陽底下等他出來。

“我有幾個人在想辦法。”喬說。

“我不希望你讓人去想辦法,我要你結束這件事。必要的話,親自去處理掉。”

馬索下瞭車,喬送他上瞭火車,目送他離開,雖然馬索說不用瞭。喬其實是想親眼看到馬索離開,非看到不可,這樣他才能確定自己又能再度放輕松,再度呼吸。馬索一來,就像是有個叔叔到你傢住瞭幾天,從不離開屋子。更糟的是,這叔叔還以為他是在幫你。

馬索離開幾天後,喬派兩個人去嚇唬特納·約翰,結果反倒被他嚇唬回來,他把一個人揍得住進醫院,而且沒靠兒子或武器幫忙。

一個星期後,喬去找特納·約翰。

他叫薩爾在車上等著,自己站在特納·約翰那棟銅頂木屋前的泥土路上,門廊一邊都坍掉瞭,隻有一個可口可樂的冰櫃放在另一頭,又紅又亮,喬懷疑每天都有人擦它。

特納·約翰的兒子們是三個壯碩的小夥子,身上除瞭棉質長內褲沒穿戴太多別的,連鞋子都沒穿(不過有一個穿瞭件紅色毛衣,上頭還沾瞭些頭皮屑),他們給喬搜瞭身,拿走瞭他的薩維奇點三二手槍,接著又搜瞭一遍。

然後,喬進瞭木屋,隔著一張桌腳沒放穩的木桌,跟特納·約翰對面而坐。他想調整一下桌子,沒成功,於是放棄瞭,然後問特納·約翰為什麼要打他的手下。特納·約翰又高又瘦,面容嚴肅,眼睛和頭發的顏色都跟身上的褐色西裝一樣,他說因為他們來的時候,眼神擺明是要來威脅他的,所以沒必要等到他們開口。

喬問他知不知道,這表示喬為瞭面子就得殺瞭他。特納·約翰說他也猜到瞭。

“那麼,”喬說,“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為什麼不付一點保護費就算瞭?”

“先生,”特納·約翰說,“你父親還在嗎?”

“不,他過世瞭。”

“不過你還是他的兒子,對吧?”

“沒錯。”

“就算你有二十個曾孫子女,你也還是他兒子。”

那一刻,突來的激動情緒讓喬猝不及防。他不得不在眼神泄露之前別開眼睛。“是啊,沒錯。”

“你希望他以你為榮,對吧?希望他把你當個男人?”

“是啊,”喬說,“那是當然。”

“好吧,我也一樣。我有個好老爸。他偶爾打人,都是我自找的,而且從不會在他喝瞭酒之後。大部分時候,都是因為我打呼嚕,他就打我的腦袋。我是打呼嚕冠軍,我老爸累得像狗一樣的時候,就會受不瞭。除瞭這一點,他是大好人一個。我們當兒子的,總希望自己的父親能看著自己,覺得他的種種教導在你身上紮瞭根。就是現在,我老爸正在看著我說:‘特納·約翰,我可沒教你付錢給一個沒跟你一道辛苦幹活兒、隻想白撈的人。’”他攤開遍佈疤痕的雙掌給喬看,“你想要我的錢,考克林先生?那你最好跟我們父子一起釀酒,幫我們照顧農場、耕田、照顧莊稼、擠牛奶。你懂瞭嗎?”

“懂瞭。”

“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好談的瞭。”

喬看看特納·約翰,然後抬頭看天花板。“你真覺得他在看你?”

特納·約翰露出滿嘴銀牙:“先生,我知道他在看我。”

喬拉開褲襠拉鏈,拿出他幾年前從曼尼·佈斯塔曼特那裡沒收來的單發小型手槍,指著特納·約翰的胸口。

特納·約翰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喬說:“一個人既然決心要好好做一件事,那就該做完,是吧?”

特納·約翰舔舔下唇,雙眼始終盯著那把槍。

“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槍嗎?”喬問。

“這是娘兒們用的掌心雷。”

“不,”喬說,“這是把會讓你後悔的槍。”他站起來,“在帕梅托這邊,隨你怎麼做都行。懂我的意思嗎?”

特納·約翰眨瞭幾次眼,表示肯定。

“可是別讓我看到你的商標或產品,出現在希爾斯伯勒郡或潘尼拉斯郡。薩拉索塔也不行,特納·約翰。這點我們講清楚瞭吧?”

特納·約翰又眨眼。

“我得聽到你說出來。”喬說。

“講清楚瞭,”特納·約翰說,“我跟你保證。”

喬點點頭:“你父親現在怎麼想?”

特納·約翰目光經過槍管,往上到喬的手臂,然後看進他眼裡。“他在想,他差點兒又得忍受我打呼嚕瞭。”

正當喬忙著推動賭博合法化和買下飯店的事情之時,格蕾西拉則開設瞭自己的旅舍。喬所追逐的是上流社會的豪客,格蕾西拉則為失去父親和丈夫的人提供住處。這幾年男人們就像戰時一般紛紛離開傢人,已經成為全國的恥辱。他們離開貧民木屋和寄宿旅舍,或者就像在坦帕的狀況,離開他們的霰彈槍木屋,出門說要去找牛奶,或討香煙,或因為聽說有工作可做的謠言,然後再也沒回傢。沒有男人的保護,女人們有時成為強暴的受害者,或被迫從事最底層的賣淫工作。突然失去父親或可能也失去母親的兒童,則流落街頭和暗巷,往後的下落少有好消息。

有天晚上,喬坐在浴缸裡,格蕾西拉來找他。她帶來兩杯咖啡加朗姆酒,脫掉衣服,滑進水裡,坐在他對面,問喬說,她能不能用他的姓。

“你想跟我結婚?”

“不能在教堂,沒辦法。”

“好吧……”

“可是我們算是結婚瞭,對吧?”

“沒錯。”

“所以我想在自己的名字後頭加你的姓。”

“格蕾西拉·多明加·馬愛拉·羅沙裡歐·瑪麗亞·康賽塔·科拉萊斯·考克林?”

她扇瞭他手臂一記:“我的名字沒那麼長。”

他靠過去親她一下,又往後坐正身子。“格蕾西拉·考克林?”

“對。”

他說:“這是我的榮幸。”

“啊,”她說,“很好,我買瞭一些房子。”

“你買瞭一些房子?”

她看著他,褐色的雙眼無辜得像小鹿的眼睛。“三棟,連在一起的。就是以前佩雷斯雪茄廠旁邊那一排。”

“在棕櫚大道上?”

她點點頭:“我想在那裡,收容被拋棄的婦女和他們的孩子。”

喬不驚訝。最近除瞭那些女人之外,格蕾西拉很少談別的話題。

“那你拉丁美洲政治的崇高理想呢?”

“我愛上你瞭。”

“所以呢?”

“所以你限制瞭我的行動能力。”

他大笑:“是嗎?”

“很嚴重呢。”她微笑,“有可能行得通的。或許哪天我們甚至可以從中獲利,讓它成為世界各地的模范。”

格蕾西拉以前夢想著土地改革,還有農民權利和財富公平分配。她以前相信本質上的公平,而喬認為這個概念老早就不存在於地球上瞭。

“我不知道什麼是世界各地的模范。”

“為什麼不可能呢?”她跟他說,“一個公平的世界。”她朝他潑泡泡,好顯示自己是半開玩笑的,但其實她很認真。

“你的意思是,每個人都能滿足自己生活所需,成天圍坐在一起唱歌,還有微笑?”

她把肥皂泡沫彈到他臉上:“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一個美好的世界。為什麼不可能?”

“真貪心。”他說,舉起雙手,“看看我們住的地方。”

“可是你有回饋。你去年把我們四分之一的錢捐給瞭岡薩雷茲診所。”

“他們救瞭我的命啊。”

“前年你還蓋瞭那棟圖書館。”

“這樣他們才能買我想讀的書啊。”

“可是那裡頭所有的書都是西班牙文的。”

“不然你以為我要怎麼學會西班牙文?”

她一腳蹺在他肩膀上,用他的頭發搔著自己腳底外側的一塊癢處。她的腳停在那兒,他吻瞭一下,發現自己再度處於這種時刻,體驗到一種全然的寧靜狀態,難以想象天堂怎麼比得上——她的聲音在他耳邊,她的情誼裝在他口袋,她的腳在他肩上。

“我們可以做點好事。”她說,垂下視線。

“沒錯。”他說。

“尤其是在經歷過這麼多不好的事之後。”她輕聲說。

她看著自己胸部底下的肥皂泡沫,迷失在思緒中,整個人出神瞭。看起來,她隨時都會起身去拿毛巾。

“嘿。”他說。

她抬起眼皮。

“我們不是壞人。或許我們也不是好人。不清楚。我隻知道我們都很害怕。”

“誰很害怕?”她說。

“誰不害怕?整個世界都很害怕。我們告訴自己說,我們相信這個神或那個神,相信這個來生或那個來生,或許我們真的相信,但同時我們又都想著,‘如果我們錯瞭呢?如果隻有這輩子呢?狗屎,那我最好給自己弄一棟大房子和一輛大車,還有一大堆漂亮的領帶夾跟珍珠握柄的手杖——’”

她大笑起來。

“‘還有一個可以洗我屁股和腋下的廁所。因為我需要這些東西。’”說到這裡他也低聲笑瞭,但笑聲逐漸消失,“‘不過,等一下,我相信上帝。隻是為瞭安全起見。不過我也相信貪婪。隻是為瞭安全起見。’”

“所以原來一切就是這樣——因為我們害怕?”

“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這麼回事,”他說,“我隻知道我們都很害怕。”

她撈起肥皂泡沫,像一條披巾似的圍在脖子上,點點頭。“我希望能做點事情。”

“我知道。聽我說,你想救那些女人和他們的孩子?很好。我就是愛你這點。但有一些壞人,他們會想阻止那些女人逃離他們的掌握。”

“我知道。”她語調毫無起伏,等於是在告訴他:如果他以為她不知道,那就太天真瞭。“所以我需要你的幾個手下。”

“幾個?”

“先給我四個吧。不過,我的愛人,”她朝他微笑,“我要你手下最兇悍的。”

也是在這一年,厄文·費吉斯局長的女兒蘿瑞塔回到瞭坦帕。

她父親陪著她下瞭火車,兩人緊挽著手臂。蘿瑞塔全身從頭到腳都穿戴著黑色,好像在服喪,從厄文緊挽著她手臂的模樣看來,或許她真的在服喪。

厄文把她關在海德公園的傢中,一整個秋天都沒人看見他們兩個。厄文去洛杉磯接她時就請瞭假,回來後請假時間又繼續延長。他太太帶著兒子搬出去瞭,鄰居說他們唯一聽到過從他們傢傳出來的聲音,就是在祈禱。不過也有人爭辯說是在念經。

10月底他們走出屋子時,蘿瑞塔穿瞭一身白。那天晚上,在一場五旬節教派的帳篷佈道會上,她宣佈她穿白色完全不是自己的決定,乃是耶穌基督的決定,而她的餘生將奉獻給耶穌的教誨。那天晚上,在招潮蟹灣原的佈道會帳篷裡,蘿瑞塔登上舞臺,講述惡魔的酒精、海洛因和大麻導致她墮入瞭罪惡世界,放縱的私通導致賣淫,又導致瞭更多的海洛因,以及那些罪孽又墮落的夜晚。她知道耶穌不讓她記得那些夜晚,免得她羞愧得自殺。但他為什麼要她活下去?因為他希望她向坦帕、聖彼得斯堡、薩拉索塔、佈雷登頓的罪人們說出他的真理。如果他覺得有必要,她要把這消息傳遍佛羅裡達州,甚至傳遍全美國。

和眾多曾站在佈道會帳篷裡的演講者不同的是,蘿瑞塔演講的內容裡沒有末日的火與硫黃。她聲音從不提高,事實上,她的語調輕柔到很多信眾都得身體往前傾。她偶爾會往旁邊看父親一眼——自從她回來後,費吉斯就變得頗為嚴厲而難以接近——她會語調悲傷地講述一個墮落的世界。她並不宣稱自己瞭解上帝的旨意,隻說她聽到基督悲嘆自己的子民墮落至此。這個世界有太多良善可以拯救,太多美德可以收割,隻要播下善德的種子。

“很多人說,這個國傢很快就會回到放縱飲酒的絕望中,丈夫們因為朗姆酒而毆打妻子,因為黑麥威士忌而染上性病,因為琴酒而懶惰、丟掉工作,而銀行也會沒收更多人的房子,讓這些人流落街頭。別怪罪銀行。別怪罪銀行,”她低聲說,“怪罪那些從罪惡中獲利的人,怪罪那些兜售肉體、以酒精消磨人的意志而從中獲利的人吧。怪罪私酒商和妓院老板,還有容許他們在這美好城市與上帝眼前散播污穢的人們吧。為他們祈禱,然後請求上帝指引。”

上帝顯然指引一些坦帕的善良市民去突襲幾傢考克林­-蘇亞雷斯幫的夜店,拿斧頭砍破裝朗姆酒和啤酒的木桶。喬得知消息後,就和迪昂去找瞭一個住瓦瑞科的鋼桶匠,把所有酒館裡的木桶都放進鋼桶裡。誰上門來砍桶子,誰就活該手肘脫臼。

有一天,喬正坐在他雪茄出口公司的辦公室裡——這傢完全合法的公司每年都要賠上一大筆錢,業務是把頂級煙草出口到愛爾蘭、瑞典、法國這些雪茄從未流行的國傢——厄文和他女兒走進前門。

厄文對喬迅速點瞭個頭,但不肯看他的眼睛。自從喬把他女兒的那些照片拿給他看過之後,這兩年他就一次都沒有看過喬的眼睛,喬估計他們在街上遇見過至少三十次瞭。

“我傢蘿瑞塔有話要跟你說。”

喬抬頭看著那個穿著白衣裳的年輕美人,還有她明亮、濕潤的雙眼。“是的,小姐。請坐。”

“我寧可站著,先生。”

“那就隨你吧。”

“考克林先生,”她說,十指緊扣放在身前,“傢父說,你以前心底是個好人。”

“我還不知道那個人離開瞭呢。”

蘿瑞塔清清嗓子:“我們知道你的慈善行為。也知道你選擇一起居住的那位女人所做的善事。”

“我選擇一起居住的女人。”喬說,隻是想說說看。

“是的,沒錯。我們知道她在伊博社區,甚至在大坦帕地區,做瞭很多慈善工作。”

“她有名字的。”

“但是她所做的善事,本質上非常短暫。她拒絕所有宗教方面的聯系,完全拒絕嘗試接受真主。”

“她的名字是格蕾西拉。而且她是天主教徒。”喬說。

“除非她公開接受天主,讓天主指引她的善行,否則無論她的用意多麼良善,她還是在協助魔鬼。”

“哇,”喬說,“這一點你完全把我搞糊塗瞭。”

她說:“幸運的是,我沒搞糊塗。盡管你做瞭那麼多好事,考克林先生,但你知我知,都不能抵消你的罪孽,還有你對天主的疏遠。”

“怎麼會呢?”

“你從其他人的非法嗜好中牟利。你利用他人的軟弱,他人對懶惰和貪食的需要,以及對色欲行為的需要,從中牟利。”她朝他露出憂傷而溫柔的微笑,“但你可以擺脫這些的。”

喬說:“可是我不想。”

“其實你很想。”

“蘿瑞塔小姐,”喬說,“你好像是個不錯的人。我也知道自從你開始佈道之後,殷格斯牧師的會眾增加到三倍。”

厄文舉起五根手指,眼睛還是看著地上。

“啊,”喬說,“對不起,所以會眾是翻瞭五倍。老天。”

蘿瑞塔始終保持微笑。那笑容溫柔而憂傷,其中表明:你還沒說出口,她就已經知道瞭一切,而且她認為那些話毫無意義。

“蘿瑞塔,”喬說,“我所販賣的產品太受大傢喜愛,所以禁酒令幾年內就會廢除瞭。”

“不會的。”厄文說,緊咬著下巴。

“或者,”喬說,“就是會。不論會不會,禁酒令是名存實亡瞭。實施禁酒令本來是想用來控制窮人,結果失敗瞭。實施禁酒令本來是要讓中產階級更勤奮,結果中產階級反倒對酒更好奇瞭。過去十年大傢喝掉的酒,創下瞭歷史新高,這都是因為人們想要喝酒,並不希望被禁止。”

“可是,考克林先生,”蘿瑞塔理性地說,“同樣的話也可以拿來說私通。人們想要私通,並不希望被禁止。”

“也不應該被禁止。”

“你說什麼?”

“不應該禁止他們,”喬說,“如果有人想私通,我看不出有什麼迫切的理由要阻止,費吉斯小姐。”

“那如果人們想跟動物一起睡覺呢?”

“會嗎?”

“抱歉,你說什麼?”

“人們會想跟動物一起睡覺嗎?”

“有些人會。如果照你的做法,他們的病態就會傳染給大傢。”

“喝酒和私通,跟動物能扯上什麼關系?恐怕我看不出來。”

“這並不表示就沒有關系。”

現在她坐下來,雙手依然在膝上緊扣。

“當然就是沒有關系,”喬說,“我的意思正是這樣。”

“那隻是你的意見。”

“你對上帝的信仰,有人也會說那隻是你的意見。”

“所以你不信上帝瞭?”

“不,蘿瑞塔,我隻是不信你的上帝而已。”

喬的視線轉到厄文·費吉斯的身上,他可以感覺到他強忍著怒火,但一如往常,厄文不肯看他的眼睛,隻是瞪著自己交扣成拳的雙手。

“但是上帝相信你,”她說,“考克林先生,你將放棄你邪惡的道路。我就是知道。我可以從你身上看出來。你會懺悔,奉耶穌基督之名受洗。而且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先知。這點我看得很清楚,就像我在坦帕這裡,看到的是一座山丘上的無罪城市。另外,沒錯,考克林先生,在你開玩笑之前,我要說明,我知道坦帕沒有任何山丘。”

“是啊,一座也沒有,就連附近遠一點的地方也沒有。”

她露出真正的微笑,在他記憶中,幾年前他在汽水販賣處或莫林藥妝店的雜志區偶爾巧遇她時,她臉上就是這樣的微笑。

然後那微笑再度轉變為憂傷、僵硬的版本,她雙眼發亮,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越過茶幾伸到他面前,他握瞭,心裡想著那被手套遮住的毒品註射疤痕。這時,蘿瑞塔·費吉斯說:“我會把你從邪惡之路拉回來,考克林先生。這點你可以相信。我從骨子裡有這個感覺。”

“隻因為你感覺到,”喬說,“並不表示就會成真。”

“也不表示不會。”

“這點我承認。”喬抬頭看著她,“那麼在證據不足的狀況下,你為什麼不能承認,我的意見也可能是對的呢?”

蘿瑞塔又露出憂傷的微笑:“因為那些意見是錯的。”

對喬、艾斯特班、佩斯卡托傢族來說,很不幸的是,當蘿瑞塔愈來愈受歡迎,她的觀點也愈來愈站得住腳。才短短幾個月,她的佈道就開始讓賭場計劃陷入危機。一開始,很多公開議論她的人隻把她當個笑柄,或是驚訝於種種環境把她變成現在的樣子——警察局長的女兒跑到好萊塢,回來腦子壞掉瞭,手臂上有毒品註射痕,很多土包子還誤以為是聖傷。接下來,議論的主調變瞭,不光是因為謠傳蘿瑞塔將會出現的佈道會夜晚,佈道帳篷附近的道路上塞滿汽車和徒步的人群,也因為一般市民逐漸接觸到瞭她。蘿瑞塔非但不會逃避一般大眾的目光,還會主動接近大傢。不隻是在她所住的海德公園那一帶,也在西坦帕、坦帕港,以及她喜歡去喝咖啡的伊博——喝咖啡是她唯一的惡習。

白天不佈道時,她很少談宗教。她總是很禮貌,總是立刻問候對方或對方親人的健康。她從不忘記別人的名字。即使她經歷瞭那艱難的一年“試煉”(她如此稱呼),因而顯得蒼老,但她還是個大美人。而且是明顯的美國美人——豐滿的嘴唇跟她的頭發一樣是酒紅色的,真誠的藍色眼睛,光滑的皮膚白得就像早晨牛奶瓶上頭漂浮的那層鮮奶油。

1931年,歐洲爆發金融危機,把全世界都卷入旋渦,也消滅瞭金融復蘇的殘餘希望。這一年的年底,蘿瑞塔開始會在佈道時暈倒。這些暈倒事前毫無征兆,也並不戲劇化。她會談到酒精或欲望或賭博(最近越來越常談)的毒害——總是以一種平靜的、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有上帝向她顯現的坦帕景象,這個城市被自身的罪惡燒黑,化為一片繚繞著煙霧的荒原,土地焦黑,昔日的屋宅燒成一堆堆冒煙的木炭。她還提醒大傢有關《聖經》中羅得的妻子的傳說,懇求大傢不要回頭看,絕對不要回頭,而是要往前看著一座光輝的城市,那城市裡住著深愛耶穌的白色人種,身穿白衣服,住在白色房子裡。她要大傢祈禱,堅決地拋棄背後那個罪惡的城市,好讓自己的子女引以為榮。在佈道中途,她的眼珠會左右轉,身體也隨之左右搖晃,隨後就忽然倒地。有時她還會抽搐,有時美麗的嘴唇會流出少許唾沫,但大部分時候,她看起來就像是睡著瞭。有人認為(但隻有在最下層的圈子裡),她的人氣如此高漲,一部分是因為她俯臥在舞臺上的模樣太美瞭,身上穿著薄薄的白色縐紗衣裳,薄得讓你可以看到她小小的、形狀完美的胸部,還有完美無瑕的苗條雙腿。

當蘿瑞塔這樣倒在舞臺上,本身就是上帝存在的證據,隻有上帝才能造出如此美好、如此脆弱,卻又如此有力的東西。

於是她激增的崇拜者把她的種種訴求視為針對某個人,尤其是針對當地某個黑幫分子,此人正要以賭博的禍害蹂躪傢園。很快地,國會議員和市議員紛紛回報喬的政治掮客說“不行”,或者“我們需要更多時間考慮各種變量”。但他們並沒有把喬的錢歸還。

機會之窗正在迅速關上。

如果蘿瑞塔·費吉斯早點死——但一定要弄得很像真的是“意外”——那麼在一段哀悼期之後,賭場的計劃就能夠開花結果。她這麼愛耶穌,喬告訴自己,讓她去見上帝,也是幫瞭她。

所以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非做不可,卻遲遲不下令。

他去看她佈道。去的前一天就開始不刮胡子,打扮得像是農具推銷員或是飼料店老板——幹凈的工裝褲,白襯衫,條紋領帶,深色帆佈運動外套,外加一頂幹草編的牛仔帽,拉低到眼睛上方。他讓薩爾開車載他到殷格斯牧師傳教帳篷的營地邊緣,然後沿著一條松樹夾道的窄泥土路走過去,來到瞭群眾的後方。

營地緊貼著一個池塘,池塘邊以木板搭建起一個小舞臺,蘿瑞塔站在上面,她父親在她左邊,牧師則在她右邊,兩個男人都低著頭。蘿瑞塔正在談最近的一個靈視或夢境(喬到得太晚,沒聽到是哪個)。襯著背後黑暗的池塘,她一身白衣和軟白帽,在黑夜裡看來很顯眼,就像午夜天空的一輪明月,讓星星盡皆失色。她說,有一傢三口——父親、母親、小嬰兒——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父親是生意人,被派到這裡,公司交代他要在火車站裡面等司機,不要冒險走到外頭。但那個火車站很熱,他們大老遠來到這裡,很想看看這個新地方的模樣。他們走出火車站,立刻被一隻黑得像煤炭的黑豹攻擊。這傢人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黑豹的牙齒就扯破瞭他們的喉嚨。那個父親臨死前倒地,看著黑豹大啖他妻子的血,此時另一名男子出現,開槍射殺瞭那隻黑豹。這個人告訴垂死的生意人,說他就是公司雇用要來載他們一傢的司機,他們唯一要做的,就隻是等他來就好。

但他們沒等。他們為什麼不等?

對耶穌也是這樣,蘿瑞塔說。你能等嗎?你能抗拒那些會把你傢人扯得四分五裂的世俗誘惑嗎?你能找到方法保護你所愛的人,讓他們不要變成野獸的犧牲品,直到我們的救世主上帝回來嗎?

“或者你太軟弱瞭?”蘿瑞塔問。

“不!”

“因為我知道在我最黑暗的時刻,我很軟弱。”

“不!”

“我很軟弱,”蘿瑞塔喊道,“但他賜給我力量。”她指著天空,“他充滿我的心。但我需要你們幫我完成他的願望。我需要你們的力量,好繼續宣揚他的話,行他的事,防止黑豹吃掉我們的孩子,以無盡的罪污染我們的心。你們願意幫助我嗎?”

群眾紛紛說“願意”“阿門”和“啊,願意”。當蘿瑞塔閉上雙眼開始搖晃,群眾睜開眼睛往前湧。蘿瑞塔嘆息時,大傢也跟著呻吟。當她跪下,大傢倒抽一口氣。等到她側身倒在地上,他們一致吐出氣來。他們朝她伸手,但完全沒有朝舞臺走得更近一步,好像某種無形的屏障擋在舞臺前。他們伸手想碰觸某種不是蘿瑞塔的東西。他們朝它呼喊,承諾願意付出一切。

蘿瑞塔是它的門戶,借著這個入口,他們進入瞭一個沒有罪惡、沒有黑暗、沒有恐懼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為你有瞭上帝,有瞭蘿瑞塔。

“今天晚上,”迪昂在喬傢裡三樓的會客廳內跟他說,“她非走不可。”

“你以為我沒考慮過嗎?”喬說。

“考慮不是問題,”迪昂說,“動手做才是問題,老大。”

喬腦中浮現那傢麗思飯店,窗戶內的燈光流瀉到黑暗的海上,音樂在柱廊間流動,飄過墨西哥灣,同時傳來骰子喀啦擲在賭臺的聲音,群眾為贏傢歡呼,而他會穿著燕尾服,主持這一切。

過去幾個星期來,他反復問過自己,現在他又問瞭一次:一條人命算什麼?

蓋房子或是鋪鐵軌期間,總會有人死。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人因為觸電或其他工傷意外而死。為瞭什麼?為瞭建造出某些好建築或好機構,日後會雇用其他同胞,讓他們能養活傢人。

而蘿瑞塔的死,又怎麼會有差別呢?

“就是有。”他說。

“什麼?”迪昂盯著他。

喬帶著歉意舉起一隻手:“我做不到。”

“我可以。”

喬說:“如果你加入瞭我們這一行,決定在夜裡生活,你就知道後果是什麼,或者你絕對應該知道。可是那些夜裡睡覺的人呢?那些白天忙著工作、耕田的人呢?他們沒加入我們這一行。這表示他們犯瞭錯,不會受到像我們這樣的懲罰。”

迪昂嘆氣:“她害我們整個計劃都快泡湯瞭。”

“我知道。”喬很慶幸日落瞭,會客室裡面一片黑暗。如果迪昂可以清楚看到他的雙眼,他就會知道喬的想法有多麼不堅定,隻差一點就要跨過那條永遠不回頭的線瞭。上帝啊,她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可是我決定瞭。任何人都不準碰她一根寒毛。”

“你會後悔的。”迪昂說。

喬說:“胡扯,不會的。”

一個星期後,約翰·瑞齡的手下要求碰面,喬知道事情完瞭。就算不是完全結束,也一定得擱置好一陣子瞭。整個國傢都準備要解除禁酒令,大傢又可以懷著熱情和喜悅盡情喝酒瞭;但是坦帕,在蘿瑞塔·費吉斯的影響之下,卻倒向瞭另外一邊。如果在喝酒這件事情上——隻差總統簽個名,就會合法化——他們都沒法贏過她,那麼賭博合法化就更是沒指望瞭。約翰·瑞齡的手下告訴喬和艾斯特班,說他們的老板決定暫時還不要賣掉麗思飯店,先等經濟好轉以後,再來考慮。

那次會面是在薩拉索塔。喬和艾斯特班離開後,兩人開車過橋到長船礁島,站在那裡望著墨西哥灣上那座發著微光的飯店建築,想著差一點就能把這裡打造成另一個地中海瞭。

“它本來有機會成為一個很棒的賭場。”喬說。

“還會有其他機會。風向會再轉回來的。”

喬搖搖頭:“不見得。”

《夜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