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創立幽靈傳動之前,伊丹隸屬於帝國重工的機械事業部,參與發動機和變速器的研發和制造。

這個部門的產品涉及汽車、船舶、起重機,甚至軍用車。

機械事業部的歷史可以回溯到戰前、以發揚國威為目標的時期,在下轄多個部門的帝國重工內部相當於“祖業”,地位重要。從這個部門走出瞭好幾位社長,可謂公司的核心事業部。

每年都有大量一流大學的優秀畢業生進入帝國重工,堪稱眾星璀璨。當中被分配到這個部門的,都是經過層層篩選的佼佼者。

因此,該部門成員都有極強的自尊心。若是出身東京的,大多是從初中升學考試開始便拔尖的那一撮;若來自地方,則是從首屈一指的好學校考到超一流大學,再以頂尖成績畢業的人。伊丹也並非例外,隻不過其他同事的父母大多是一流企業的職員,但他的身世有點特別。

伊丹大是大田區一傢從事機械加工的城鎮工廠傢的獨生子。

伊丹的父親年輕時從一傢實力不凡的機械廠辭職,結婚後夫妻倆一道創立瞭伊丹工業所,當時他才三十歲。五年後伊丹出生瞭,母親隻在生他的時候回位於大田區池上的娘傢休養瞭幾天,生完馬上就回到工廠,背著還是個嬰兒的伊丹開始工作。

伊丹工業所的主要客戶多為大規模上市企業,跟其他城鎮工廠一樣,他們拿到的訂單賺不瞭幾個錢,而且貨期短,技術要求高,稍有不慎就會出現次品,轉眼變成赤字。

伊丹小時候,伊丹工業所有十幾名員工。後來員工們一個接一個地離職,到伊丹上高中時,公司隻剩下三個人瞭,連他都能看出經營情況十分困難。

盡管如此,父親從來沒有叫伊丹放棄升學出去工作。這是因為他在社會生活中深深感受到瞭學歷的重要性,僅僅因為傢庭情況不好就不讓孩子接受教育,那麼孩子將來還會繼續受苦。父親經常說,受苦這種事,到他這一代就該結束瞭。

隻要是為瞭伊丹的教育,父親多少錢都願意出。先是補習班,然後成績優秀的伊丹提出想上初高中連讀的私立學校,父親都高興地贊成瞭。

“我有個條件,那就是你不要繼承這傢工廠。”

今後小規模城鎮工廠沒有發展前途,規模小但想發展,就隻能做出大企業無法模仿的“發明”。隻是擅長研磨切割這種技術,將永無出頭之日——這便是父親一向的論調。而父親的工廠並沒有能讓公司更上一層樓的“發明”。

伊丹工業所雖然小,但堅持穩紮穩打的工作態度。然而,從父親診斷出肺癌那時起,企業的規模就開始縮小,並在父親去世的半年前結束瞭三十年的經營。不是破產,而是清算。父親給員工支付瞭退休金,沒給客戶和銀行添任何麻煩,還給母親留下瞭足夠度過餘生的積蓄,最後去世瞭。

父親給伊丹留下瞭一句話。當時伊丹二十五歲,大學畢業後進入帝國重工,正值體會到工作有趣之處的時候。

“你可不能創業啊。”伊丹去看望臥床的父親時聽到瞭這麼一句充滿感慨的話,“到頭來你老爸我不過是自討苦吃。”

當時的伊丹雖然體會到瞭工作的趣味,但也開始感受到帝國重工這個大公司的沉重氛圍。父親可能看透瞭他的想法。

“企業有企業的邏輯,你以前這樣說過吧。”重病的父親聲音微弱,而且說起話來斷斷續續。但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話仿佛能滲進伊丹的腦子裡。“我聽到你說這句話時還有點感動呢,我就想啊,我的公司有邏輯嗎?假設有,那會是錢嗎?什麼事情都要看能不能賺錢,手頭有沒有錢,其實仔細想想這也太悲慘瞭。最難看的姿態,莫過於被金錢束縛。”

這次對話結束僅僅兩周後,父親就去世瞭,而這番話伊丹一直記憶猶新。

當時伊丹所屬的機械事業部赤字難改,正處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

機械事業部可是走出瞭許多公司高管的名門,因此絕不能任由危險事態發展。很快,董事會就把起死回生的王牌、的場俊一安排瞭進來。

的場出身於事業部,是當時全公司最年輕的部長,在文靜紳士眾多的帝國重工裡面,他屬於比較豪邁的少數派。

的場剛出任部長,就連續使出各種措施。機械事業部的業務范圍很廣,他給每個區塊佈置瞭新課題,一旦發現沒有達到成長預期,就毫不客氣地將其砍除,手段可謂強硬,是絕不將就的大動作。

帝國重工一直堅持日本式經營,與眾多外包企業保持緊密的關系,有重視外包關系的“傳統”。

其中最為重要的外包企業,就是伊丹負責對接的重田工業。

重田工業的會長重田登志信是廠商合作會的重要人物和臉面,與帝國重工的董事來往緊密,而且他跟當時帝國重工的會長藤岡光樹是大學同學,擁有一定話語權。與此同時,他的長子登志行大學畢業後在帝國重工鍛煉瞭一段時間,然後回歸傢業,後來出任社長,順利接過瞭公司的經營權。

但是伊丹很討厭重田工業。

社長登志行仗著帝國重工內的人脈,有點什麼事就對伊丹指手畫腳,用各種借口拒不同意壓低成本之類的要求。明明是廠商合作會的成員,態度卻一點都不合作。他還認為自傢公司負責生產核心零部件,很有發言權,就一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

伊丹還曾聽到登志行社長在合作會的派對上大放厥詞。

“帝國重工的成本控制隨便搞一搞就可以瞭。”

雖然是酒宴,可是聽到這樣的話,伊丹還是終於忍不住瞭,提出外包企業改革意見。

當時伊丹提出的企劃案厚厚一沓,內容翔實。簡單概括第一頁的概要,是這樣的:

我司對重田工業再三提出成本控制要求,對方卻幾乎沒有舉動,采購價格一直居高不下。重田社長這種不合作的態度有可能影響到合作會的全體成員,導致外包企業的怠慢情緒。雖然我司與重田工業的合作時間很長,但目前雙方的關系對我司正在推進的提高盈利行動構成瞭阻礙,此時應該徹底重新審視我司與該公司的合作關系,通過轉投訂單,使變速器事業的整體收益實現提升——

機械事業部內爆發瞭一場爭論。

重田工業雖是未上市的外包公司,但其營業額高達一千億日元,而且一半主要產品面向帝國重工出貨。

轉移訂單意味著親手摧毀這傢公司,因此這份企劃案在重視傳統、態度保守的公司內部造成瞭非常大的沖擊。

對關系緊密的主要合作企業展開“遴選”,這一舉動相當於斬斷在公司內部秉持多年的保守價值觀。

如果是以前的帝國重工,伊丹再怎麼提倡交易改革,也隻會被一句“小鬼頭懂什麼”打發過去。可是當時帝國重工亟待解決赤字這一關鍵問題,於是正因為是小鬼頭寫的企劃案,反倒讓那些意識到瞭問題的人看到瞭利用價值。

也就是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打出改革方針,隻知道再這樣下去很糟糕的中層領導。對他們來說,伊丹的企劃案來得很是時候。他們可以盡情利用,就算失敗瞭也不會變成自己的責任。

如此一來,伊丹投下的石頭激起瞭機械事業部內部對立的爭論,但新部長的場俊一最終做出瞭決定。

的場在部內管理層會議上批準瞭企劃案,並當即命人把伊丹叫瞭過來。

“把之前交給重田工業的訂單全部轉投到其他公司去。”

這是打破帝國重工的傳統和桎梏,可謂深入聖域的決斷。

三個月後,伊丹隨機械事業部部長的場造訪瞭位於八王子的重田工業總部。

伊丹拼死工作瞭三個月,組建瞭一個十人小組,基本確定瞭發給重田工業的零部件訂單要轉投哪裡。

“沒想到的場部長親自來訪,真是太榮幸瞭。”登志行社長走進會客室,當即笑容滿面地對的場和伊丹表示瞭歡迎,“最近一直沒怎麼聯系,我正準備登門拜訪呢。”

“不麻煩您瞭。今天來是因為有事與您商量。”

登志行坐直瞭身子,好奇會是什麼事。

“是關於伊丹此前一直請求貴公司探討的成本控制事宜。”

的場說出這句話後,登志行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從他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原本以為是有新訂單瞭。

“伊丹再三提出請求,可您直到現在都沒有什麼表示。”的場輕描淡寫地繼續道,“伊丹在報告中提到,貴公司十分重視與外包廠商和供貨商的合作,為此保持著一定的技術實力,對吧?”

“對啊,多虧瞭他們,本公司才能采購到優質的材料,並向貴公司提供高品質產品。”登志行驕傲地說。

“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吧。”

的場突如其來的發言讓登志行愣住瞭。

“請、請問——到此為止是指……”

“我們兩傢確實合作多年,但我司考慮本期訂單結束後就終止交易。今天來就是為瞭通知您這件事。”

登志行的臉色頓時變瞭。原本遊刃有餘的感覺消失無蹤,嘴唇失去瞭血色,臉頰都開始顫抖。

的場繼續道:“如您所知,我司近年來業績非常不理想,目前改善這一情況是當務之急。然而,我司再三請求降低成本,貴公司卻不予理睬。控制成本對我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無論貴公司有何原因,我們都希望您予以支持。”

“不是,不對啊,的場部長。我們一直在提升品質啊,這不是我們之間的共識嗎?”登志行反駁道。

“恕我直言,這隻是您單方面的想法。”的場嗆得登志行無言以對,“而且據我所知,您還在合作會上對我司的政策發表瞭一些意見。”

登志行的眼神僵住瞭。

“我司固然與貴公司有長年的合作歷史,但對我司來說,貴公司算不上真正的合作對象。在我個人看來,貴公司隻是一傢靠啃老本過活的企業。而我們目前為瞭擺脫業績不振的情況,正在推行改革。伊丹反反復復向您提出相關請求,請問貴公司是否有過認真的回應?基於這種情況,我司內部深入探討瞭如何應對貴公司的不合作態度,最終決定結束與貴公司的合作。”

登志行動瞭動嘴,仿佛想說點什麼,但可能是過於震驚,一個字也沒說出來。過瞭一會兒才好不容易擠出瞭聲音。

“請、請等一等。”他雙手抬至胸前,像要推開什麼東西,“我們都合作這麼多年瞭啊。”臉上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有些扭曲,“伊丹先生確實對我說過……如果情況這麼緊急,我們可以再考慮考慮啊,想一個提高品質以外的解決方式。請您給我個機會吧,的場部長,求求您瞭。”

登志行站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俯下身子懇求。

他打算怎麼辦呢?伊丹瞥瞭一眼的場。

如果他隻是想嚇唬嚇唬登志行,那現在目的已經達成瞭。接下來的場會不會答應對方,說“姑且給你一次機會”呢?不過,出乎伊丹的預料,他目光瞥到的是一張冰冷的側臉。

“這是我司已經決定的事。”的場斷言道。

“請、請等一等啊。”

登志行的臉上沒瞭血色,狼狽地跑出瞭房間,不久後帶著一位老人回來。

“的場部長,歡迎您大駕光臨啊。”會長登志信面色蒼白,匆忙打過招呼後開口道,“我剛才聽社長說明瞭情況,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發生瞭這麼多事,真是太失禮瞭,實在抱歉。”

老人深深低下瞭頭,能看到稀薄的白發下裸露的頭皮。

抬起頭來後他又馬上鞠瞭一躬,說道:“請您繼續與本公司合作,麻煩您瞭。”

他說的不是“請您考慮考慮”,而是“麻煩您瞭”,語氣裡也透出身為會長的自信與決意。

“您是不是哪裡搞錯瞭?”

在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中,的場寸步不讓的話語顯得格外刺耳。

“擁有代表權的會長怎麼會不知情,現在這個借口不管用瞭。”

“真是不好意思,藤岡先生沒有對我提起過。”登志信說出瞭帝國重工會長的名字,“這件事藤岡先生一定還不知道吧,您再回公司討論討論,上邊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機會——”

“機械事業部的成本改革戰略全權交由我來推進。”的場毫不讓步,“我司已決定自明年三月正式終止與貴公司的合作,請您理解。”

“三、三月?”會長瞪大瞭眼睛,隨即漲紅瞭臉,“那可不行。的場部長,這件事還請您寬限寬限,求求您瞭。”

說著,老人直接把額頭頂到瞭桌面上。

然而的場說出瞭冰冷的話語。

“您這不是自作自受嗎?是貴公司無視我司的請求,多次不予回應,才導致如今的結果。您不知道我們面對毫無增長的利潤,經歷瞭多少困苦吧?伊丹你說對不對?”

一直靜息旁觀的伊丹突然被叫到,慌忙點瞭點頭。

登志信將凝重的目光聚焦在伊丹身上,讓伊丹緊張地咽瞭口唾沫,他從那雙眼睛裡看到瞭疾風驟雨般的感情。

“明年三月正式結束。請貴公司理解並合作。”

的場站起來,會長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抓住瞭他的胳膊,感覺就要攥出聲響來。

“請等一下,的場部長。”會長像是豁出去瞭,“要是沒有瞭貴公司的訂單,我們就活不下去瞭。求求您——求求您再考慮考慮吧。”

的場目不斜視,用力甩開他的手,留下一句“告辭”就走瞭出去。

“部長,部長!”

會長緊隨其後,身子狠狠地撞到瞭桌角也不管不顧,登志行則呆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伊丹看瞭他一眼,意識到這還是頭一次看到人類有這樣的表情。

絕望和憤怒,以及讓從容赴死之人都彷徨猶豫的悲傷,各種復雜的表情凝聚在那張臉上。

過瞭一會兒,兩人回到瞭公司用車上,坐在副駕駛席上的的場惡狠狠地說:“真是糾纏不休的傢夥。”

這樣真的好嗎?伊丹忍不住心生疑問。

重田工業有幾千名員工。他感到痛心,因為想到瞭父親的公司。

父親為瞭守護員工可以說拼盡瞭全力。

對經營者來說,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讓員工和他們的傢人流落街頭。伊丹身為城鎮工廠經營者的孩子,更是對此深有感觸。

可是現在自己做的事情,就是讓那些員工流落街頭——頂著大企業的邏輯。

我的工作究竟是什麼?讓那麼多人失業,讓那麼多人陷入迷途,控制成本的價值真的比這些更重要嗎?

他頭一次對帝國重工的企業態度產生瞭懷疑。

正如的場所宣告的,帝國重工與重田工業的合作在第二年三月正式結束瞭,所有訂單都轉給瞭以伊丹為中心的小組遴選出的幾傢企業。

半年後,重田工業進入公司重組程序,重田父子被逐出瞭公司管理層。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