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4:八咫鴉 第九章 戰場上的清唱劇

1

九月上旬的一天,佃接到瞭野木的電話,野木說要去東京出席學會。

二人決定在離學會會場很近的日本橋站碰面,之後去瞭人形町的一傢日料店。

佃很喜歡來這裡,有吧臺座位和單間,他跟野木並排坐在吧臺座位上,點瞭老板推薦的菜肴,邊吃邊喝。

“兩個月沒見,發生瞭好多事啊。”野木喝瞭一口酒,感慨道。

他自然是指帝國重工的事。

“給你惹瞭那麼多麻煩,真是對不起。的場先生這次的做法確實過分瞭,其實沒必要那樣。”

“我也有同感。真希望他能對我們的技術實力多一些信任。”野木說。

“但也有好事。咱們和‘達爾文’的結構差異受到瞭一些關註,促成一些情況浮上水面。”

佃拿起腳邊的公文包,從裡面翻出最新一期的《機械科學》雜志。這是一份在機械工學領域很有權威的專業雜志。

“這是什麼?”

“聽說明天發售。到我那兒去取材的記者有心,提前給我送來瞭樣刊。”

野木翻到貼著便簽的那一頁。專題文章的大標題躍入眼簾。

自動巡航控制系統全面比較。“達爾文”是否超越瞭帝國重工?

標題就十分刺激。

“編輯部借來瞭兩種無人駕駛拖拉機,就整整二十項進行比較,然後評分。”佃感嘆道,“這不是壓倒性的勝利嘛。”

文章中還有對實際使用瞭兩種拖拉機的農戶和負責銷售的農林協進行的采訪,明確指出“達爾文”有諸多故障。可謂一次徹底而深入的對比。

“是因為該項目備受關註,才有瞭這篇報道吧。”野木說,“‘達爾文’本來就在人氣方面占優勢,這次的事情又讓帝國重工的形象大受打擊。可是外部評價跟實力是兩回事,在我看來,帝國重工的‘陸鴉’過不瞭多久就能轉敗為勝。老實說,不久前我還考慮要不要停止向帝國重工提供技術瞭呢。”

“野木……”

佃倒抽瞭一口氣,野木卻笑瞭。

“不過現在我決定再觀察觀察。我的研究竟不是作為論文接受審讀,而是以這種形式接受世人評價,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我的研究本來就是實踐科學,既然是實踐科學,就應該誠懇地接受真正參與到農業領域的人的評判。這才是針對我這項研究的真實的評判。但如果不踏入商業領域,我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佃深感贊同,但也感到一陣緊張。因為不僅是野木,佃自身也是時刻要接受市場評判的玩傢。要是做瞭沒用的東西,佃制作所瞬間就會被市場淘汰,被時代的洶湧波濤所吞沒。

“佃,你一直在這樣的戰場奮戰啊。”

“沒錯。”佃說,“我一直在這裡奮戰,遇到過各種對手,但我想方設法活瞭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想方設法活瞭下來嗎……很好,我也想這麼活。”

這時佃口袋裡的手機響瞭起來。

“抱歉,是財前先生。”

佃看瞭一眼屏幕,從高腳凳上下來,走出店外以免打擾其他客人。

“您現在有時間嗎?我有件急事要告訴您。”

汽車的噪聲使財前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的。

“剛才我們緊急召開瞭一次新聞發佈會,公佈的場俊一董事辭職。”

佃一時無言,回頭看向坐在店裡的野木,他正跟店主相談甚歡。

佃輕吸一口氣,聽財前繼續往下說。

掛斷電話後佃長嘆一聲,抬頭看向沒有星光的天空。

九月上旬,夜晚還蒸騰著一股暑氣。

2

重田登志行獨自在傢觀看著電視上播放的新聞節目,是帝國重工召開的緊急新聞發佈會的現場直播。

位於大崎一棟高層公寓的傢裡隻有他一個人。

重田工業破產後,妻子就帶著兩個還在上小學的孩子回瞭娘傢,她年邁的雙親經營著一傢小工廠。其後兩人正式離婚。到今年他已經過瞭將近十年的單身生活,不過這幾年他才感到有些孤單。在此之前,生活甚至沒給他產生那種感覺的餘地。

因為他要拼命工作才能活下去。

重田工業破產前,重田一直過得很富裕。是從富足一下跌落到別無選擇的絕望深淵。

父親創建的重田工業一開始隻是一傢從事精密儀器加工的小型城鎮工廠。

不過,擁有博士學位,又在國外的汽車公司研究所進修過的父親,手握當時全日本最尖端的技術。拿到帝國重工的訂單沒多久,父親就帶領公司發展成他們的核心外包商之一。

不僅有技術才能,父親還具備驚人的經商頭腦,是個瞭不起的人物。

早在登志行剛懂事時,父親創建並管理多年的重田工業就已經是一傢擁有好幾百名員工的大企業瞭,後來更是一度發展到幾千人的規模。

重田工業與重視外包商的帝國重工之間合作緊密,看起來經營基礎穩如磐石。可正因如此,其未來之路也被限制得非常狹窄,前進的道路被封死瞭。

重田也失去瞭選擇的自由。

他學習成績優異,沒有辜負父親的期待,從一流大學畢業。可是他想到船舶公司工作的想法被父親否決,轉而被塞進瞭帝國重工。

從進入帝國重工,到回傢繼承公司,這中間的幾年對他而言就是一段漫長的“修行”。

他被分入瞭號稱帝國之本、但已逐漸顯現頹勢的機械事業部,幹到三十二歲那年,回傢繼承瞭重田工業。

剛進重田工業時他的頭銜是常務,他的父親早就打算趁尚存精力時就把位置讓出來,於是重田三十五歲就當上瞭社長。

但成為會長的父親並沒有完全放權,倒不如說他仍掌握著大部分權力,重田根本無法按自己所想的經營公司。他想做新的嘗試,卻總是遭到父親反對,有時還會被老員工勸阻。

重田成瞭徒有社長頭銜的擺設。

他心中的不滿漸漸轉向曾經工作過、現在又是他最大客戶的帝國重工。

在帝國重工機械事業部待瞭將近十年的他很清楚,重田工業的技術水準在帝國重工內部有非常高的評價。沒有重田工業制造的精密零部件,帝國重工的生產線就會停擺。

這是事實,但重田產生瞭錯覺,他認為可以任性地拒絕帝國重工的一切要求,其中就包括對方為提高業績而提出的壓價請求。

重田雖在公司內沒有話語權,但在與帝國重工交涉的時候卻非常自由。反過來說,重田也隻能在這裡找到一些自由。

重田相信,就算他一口回絕削減成本的要求,帝國重工也不敢把訂單收回去。他的父親也知道他的態度,但沒有多言,因為他對帝國重工的態度也一貫強硬。

從結果來說,他們錯瞭。

重田工業的技術實力確實曾經打遍天下無敵手,但是漸漸地,越來越多能與其匹敵的競爭對手開始嶄露頭角。

重田忽視瞭這一現狀,但擁有眾多外包商,可隨時進行比較的帝國重工卻十分清楚。

於是就到瞭那一天——

的場俊一宣佈終止合作,他們跟帝國重工持續瞭幾十年的生意就這樣突然沒瞭。

在削減成本這件事上,他們確實很不配合。可是哪怕算上這個因素,的場的做法也太無情瞭。

直到現在,重田都難以忘記通知公司破產的那場會議。

今天,重田工業五十年的歷史正式結束。大傢為公司拼命工作瞭這麼多年,而我今天卻要通知這個消息,實在是悲痛不已。身為社長,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大傢道歉。

員工們將作業帽緊緊壓在胸前,眼神悲痛地註視著重田,令他的胸口一陣刺痛。他們從明天開始就要為找活路而奔忙,在哀嘆的同時手足無措。

公司的幾千名員工重田全都認識,其中大多是傢裡的頂梁柱,還有丈夫病死、自己工作撫養孩子的單身母親。記得有員工因為父母需要看護曾跑來向他借錢,並表示一定會還。

重田摧毀瞭他們寶貴的平靜生活,摧毀瞭他們拼命奮鬥而獲得的人生。

的場,我真想讓你看看那些人的眼睛。

獨自坐在起居室裡凝視著電視屏幕的重田淚流滿面。

的場俊一承認瞭有違反《分包法》的舉動,以負責董事的身份在新聞發佈會上深深鞠躬,周圍頓時亮起無數閃光燈。

藤間秀樹社長站在他旁邊,同樣低下瞭頭。

屏幕上的的場,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偶。雖然會回答問題,但聲音有氣無力,目光遊移不定,從幹裂的嘴唇裡吐出的話語常常斷斷續續,難以聽清。

重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的場。

那個“威風八面”的的場俊一早已不見瞭蹤影。畫面上隻剩下一個低聲下氣、請求原諒的可悲之人。

但重田又感到愕然。這是我的勝利嗎?

重田工業破產瞭,員工們流落街頭,他將這股怒火轉化為行動的力量,而最後到達的終點就是這樣嗎?

他沒有感受到滿心期待的歡喜和成就感。

他隻感受到瞭蒼白的空虛。

我為瞭向這樣的一個人復仇而耗費瞭一段寶貴的人生嗎?我竟為這樣的人心生怒火,以此鼓舞著自己嗎?

半晌,重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在空無一人的房間獨自落淚,人生之路上也無人陪伴。

失去瞭公司,失去瞭傢人,失去瞭父親,現在……又失去瞭敵人。

這就是我的人生嗎?

答案明確得近乎殘忍。

沒錯……

重田顧不上擦拭眼淚,猛然醒悟瞭。

這正是我的人生,正是我的活法。

3

伊丹在社長室內跟員工們一起看著屏幕上的的場俊一。

“活該。”

有人罵瞭一聲,伊丹並沒有理會。他不願意用這個老套的詞匯來表達現在的感情。

這個背叛瞭他、把他趕出帝國重工的人——正因為他憎恨這個人,才會拋下島津,與代達羅斯的重田聯手。

可是,現在伊丹在想,究竟是什麼促使自己這麼做的呢?

是對的場的憤怒,還是對遭到欺騙和背叛的怨恨?

當然,兩者都有。

可是此時他突然意識到:他無法原諒的並不是的場,而可能是自己。

你可不能創業——父親的話依舊鮮明地留在伊丹的腦海裡——到頭來,你老爸我不過是自找苦吃。

父親創立過一傢小小的城鎮工廠。臨終前,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還在為伊丹的將來擔憂,把回顧一生後得到的教訓傳授給瞭伊丹。

最難看的姿態,莫過於被金錢束縛。

可是父親總結一生傳授給他的教誨,伊丹卻沒有聽從。他違背瞭父親的旨意——隻因為的場。

那是對父親的背叛,也是對父親的人生的踐踏。

伊丹心裡一直有悔恨,但他隻能選擇這樣生存。

即使幽靈傳動這傢公司獲得瞭小小的成功,伊丹心中依舊難以放下那些糾葛。

然後,重田揭穿瞭他一直壓抑在成功背後的糾葛,將它再次變為現實問題。

的場俊一是伊丹擺脫痛苦的唯一突破口,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走過的那扇門。

現在,這個人可悲地倒下瞭。

伊丹傾聽著員工們發出的喝彩,靜靜地閉上雙眼,任憑情緒席卷全身。

假設真的存在人生節點,那現在便是那樣的瞬間。

門打開瞭,他清算完瞭過去,可以走入新的人生瞭。

“社長,社長!”

社長助理坂本菜菜緒的聲音讓伊丹回到瞭現實,他睜開瞭眼睛。

“您的電話,是山谷的入間先生。”

伊丹揮揮手表示“我到那邊去”,然後離開瞭吵鬧的社長室。

“伊丹社長,我想跟您商量件事。這邊出瞭點問題。”入間的聲音中透著沉重,“‘達爾文’的故障報告太多瞭,我們也去調查瞭一下,懷疑是變速器的結構有問題。”

這句話徹底吹散瞭勝利的餘韻。

“變速器的問題?”

伊丹腦中閃過堀田說過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不知道嗎?這不可能吧。”入間嚴厲地質問道。

“故障的事情我清楚,隻是目前還在調查原因……”

“那請盡快調查清楚吧。”

入間的聲音裡摻雜著煩躁。緊接著對方又說出瞭伊丹最害怕的話語。

“這種話我也不想說。但要是再有故障報告,我們就要考慮召回機器瞭。”

4

殿村駕駛著輕型卡車行駛在農道上,瞥見瞭旁邊的情景,便開到路邊停瞭下來。

左側的農田正中央停著一臺拖拉機,一個人正在打量打開的發動機蓋裡的情形。

“是出故障瞭嗎?”殿村自言自語。

看拖拉機的顏色,顯然是“達爾文”。

正檢查發動機艙的人轉過身來。

糟糕。

看到那人的臉後殿村暗道不好,但已經晚瞭,他隻好打開車窗。

“需要幫忙嗎?”他喊瞭一聲。

“不用,不勞煩你瞭。”

於是殿村再次發動卡車離開瞭。稻本臉上那混雜著煩躁與絕望的表情給他留下瞭很深的印象。

“達爾文”故障頻發——最近殿村不時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在農道上突然停下還算好的,糟糕的是有的拖拉機幹脆在農田中間熄火,怎麼弄都不動。發生這種情況就隻能把負責銷售的農林協或山谷的人叫來,先嘗試現場修理,不行的話就得花一番功夫把熄火瞭的拖拉機從田裡拖出來。

稻本的“達爾文”肯定也是發生瞭這種故障。

“怎麼樣,查清楚沒?”

伊丹跟合作商談完生意,回到公司後徑直走進瞭二樓的小房間。

這個房間平時當倉庫用,現在作業臺上面放著一臺拆解瞭的變速器,技術員們正在對其精查。

他們搞來瞭帝國重工“陸鴉”上搭載的佃制作所制造的變速器,正在進行逆向工程。

“這個零件。”

堀田拿起一個零部件給伊丹看。

“行星齒輪嗎?”

“對,您把它跟我們的比比看吧。”

堀田將“達爾文”搭載的幽靈傳動的變速器上的相應零部件擺在旁邊。

“這兩個零部件作用相同,但是佃制作所那邊的形狀有點特殊,齒輪外形和周邊零件上都做瞭點變更。我覺得這應該是有理由的。”

冰室坐在高腳椅上,一言不發,一臉不高興。

“簡而言之,我們的結構有可能給零件造成過大負擔對吧?”伊丹問道。

“目前這隻是一種推測。”堀田說完轉向冰室,委婉地問瞭一句,“冰室先生,您覺得呢?”

“隻有這些我無法做出判斷。”冰室冷冷地說,“做個耐久性測試應該就知道瞭。”

“可是之前不是說我們的變速器沒有問題嗎?”

伊丹的話讓冰室和堀田都陷入瞭沉默。

“想是這麼想的,可結果畢竟擺在這裡。”

“都說瞭問題不一定在變速器上啊。”

冰室依舊堅決不承認有問題。堀田舉起雙手,與旁邊面色慘白的柏田對視一眼,嘆瞭口氣。

“能把我們的零部件改成同樣的形狀嗎?”伊丹指著佃制作所的零部件問道。

“喂,等等!”冰室突然提高瞭音量,“你什麼意思?要承認拖拉機出故障是我們的失誤?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你給我閉嘴!”伊丹指著冰室的鼻子罵道,“現在不是不知道問題原因嗎,那就隻能查清楚對不對?我不管你腦子裡的尊嚴,我已經把公司的命運賭上瞭。”

伊丹的怒火讓堀田和柏田都瞪大瞭眼睛。冰室嘴唇顫抖著試圖反駁,但沒能說出話來。

“你們馬上查查這個零部件的產權關系。”

伊丹對堀田下完命令,又憤怒地轉向冰室。

“事情已經變成這樣瞭,你那點尊嚴連狗屎都不如,知道嗎!”

這番怒罵完全體現瞭伊丹成長於城鎮工廠的背景,他的表情裡透出瞭深不見底的危機感。

晚上九點多,堀田做完數據庫調查,一臉嚴肅地敲響瞭社長室的門。

“我調查瞭剛才那個零件,已經有人申請專利瞭。申請方是……佃制作所。”

5

代達羅斯的社長室裡氣氛沉重。

這天,在伊丹的要求下,“達爾文”項目的主要成員:代達羅斯的重田、紀新的戶川以及北堀企劃的北堀都來參加瞭會議。因為涉及技術問題,伊丹把堀田也帶瞭過來。

“就算變速器的結構有問題,也沒到缺陷的地步吧?”

重田問瞭一個關鍵問題。

“很遺憾,我沒有自信斷言那不是缺陷。”

聽瞭堀田的話,重田皺著眉看向天花板。

堀田繼續道:“本公司已經就這個問題進行瞭積極探討,但是依舊未能得出自行解決的策略。目前唯一的對策就是吸收佃制作所的技術,因為他們使用的變速器也有類似結構……”

“可是,那就涉及知識產權問題瞭,對不對?”

戶川說的每一個字都有點推卸責任的感覺。

“既然如此,你們自己再發明一個啊。”

“非常抱歉,這一時半會兒無法實現。”伊丹回答道。

很可惜,現在的幽靈傳動沒有足夠的經驗去做這件事。不僅如此,他們連變速器目前出現的問題的本質都沒有弄清楚。要他們自己想對策,實在太難瞭。

“你們那邊的冰室先生不行嗎?”戶川提出瞭沒有在場的技術負責人的姓名,“他口氣不是很大嘛,難道連他也搞不明白?那要這個技術負責人來幹啥?”

“他幾天前離職瞭。”

伊丹的一句話讓戶川皺起瞭眉。

“結果他也沒能解決問題,而且臨陣當瞭逃兵嗎?”戶川輕蔑地笑瞭起來,“那你們的變速器是誰設計的?你嗎?”

堀田搖搖頭。

“不,是以前在我們公司工作的島津。不過島津目前去瞭佃制作所,而且帝國重工‘陸鴉’的變速器也是她參與研發的。”

“如果繼續使用現在的變速器會怎麼樣?”一直沒出聲的北堀突然問瞭一句,“不是不能斷言那是缺陷嗎?就算不是最好的,隻要能用,不如先觀察一段時間吧。要是有故障,我們就去修。其實這是不是缺陷,還要看客人能否接受。”

這個想法實在太天真,堀田一言不發。

“山谷那邊提出要我們考慮召回。”伊丹說。

“能不予理睬嗎?”

北堀問瞭一句,伊丹則死死盯著桌面,說道:“我們跟山谷有一定的信任關系,如果不予理睬,今後的合作可能要完蛋瞭。”

“可我們召回瞭也沒用啊。你們幽靈傳動都不知道怎麼修。”戶川煩躁地指出,“現在不就隻能去求佃制作所簽授權瞭嘛。”

伊丹和堀田同時咬緊瞭下唇。

“你跟佃制作所的佃社長是熟人吧?”重田問道。

“我跟他的確認識。”伊丹很為難,用詞含糊,“隻是他不一定會答應……”

“這不是沒別的辦法瞭嗎!”戶川看著伊丹,態度越發煩躁,毫不留情地說,“既然如此,哪怕下跪,你也要讓他把技術給我們,對不對?”

沒錯,伊丹和堀田心裡都很清楚。

他們要想辦法跟佃制作所簽訂專利授權合同,否則“達爾文”就會完全擱淺。

可是——

他們曾經背叛瞭佃制作所。

伊丹表情駭人地盯著桌子,沒有回答。

這場緊急會議在把重任交托給伊丹後,暫且告一段落。

戶川依舊憤憤不平地起身離開。

“要是有什麼好消息就告訴我,我會支持你。”

北堀留下一句鼓勵的話語也離開瞭,會議室裡隻剩下重田、伊丹和堀田三個人。

“做生意肯定不會一直順風順水。”

這句話從經歷過破產的重田口中說出來,顯得尤為沉重。

“總之,不渡過這個難關,我們一步都前進不瞭。一定要想辦法從佃制作所那裡拿到授權。”

伊丹沒有回答。

“不如問問島津姐吧?”見伊丹面色死灰,堀田提議道,“社長,您應該能聯系上島津姐吧?要不,我先打電話去試探試探?”

伊丹還是沒有回話,仰頭看向天花板。

也不知道他這樣看瞭多久,終於擠出一句話來。

“要是去求阿島,會給她添麻煩。這件事由我去跟佃社長商量吧。”

6

“雖然過程有點曲折,不過這下總算回到正軌瞭。”

山崎在佃制作所每周三傍晚的社內聯絡會議上說,終於放下心來。

三天前,他們得知的場俊一辭職的消息。其後,宇宙航空部本部長水原重治接管瞭務農機器人項目,擔任總指揮。

水原接到任命後,馬上指名財前道生擔任項目主管,負責具體事務,將現場指揮權交托給他。

一度被的場利用,作為社內政治工具的項目,總算回到瞭提出方案的人手上。

由財前來指導現場,那就意味著項目重新樹立起瞭拯救日本農業的志向。

“我匯報一下‘陸鴉’的銷售情況。”

營業部的江原站起來,報告瞭從帝國重工那裡詢問到的銷售總臺數。

“怎麼回事,還是沒到計劃值。”輕部毫不客氣地說,“因為這場騷動,搞不好又要被‘達爾文’打敗。”

“的確,這次騷動對‘陸鴉’來說影響不太好。不過我這兒有個很有意思的數據。”

江原用投影儀放出一張銷售業績圖表。屏幕上一共兩張圖,分別是“陸鴉”和“達爾文”的銷售變化。

“哦?”

輕部看瞭一眼,突然笑瞭笑,開始轉動手上的圓珠筆,看來是有瞭興趣。

“‘達爾文’剛發售時的營業額可謂壓倒性的強勢,但勢頭在逐漸放緩。‘陸鴉’則與之相反,最近銷量開始起來瞭。帝國重工那邊對此進行瞭調查,發現農戶之間在議論,說‘達爾文’故障很多。”

島津猛地抬起頭來。

“他們怎麼應對的?”

“聽說是更換變速器零件,具體就不清楚瞭。”

島津表情復雜,陷入瞭沉思。

佃把這一幕看在眼裡,會後叫住島津問瞭一句。

“島姐,你是有什麼想法嗎?”

“‘達爾文’的變速器是用我的設計為基礎制造的,可是,那個設計有缺陷。”

“缺陷?”

這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還有幾名員工留在會議室裡,此時也都停下動作,認真聽著島津的話。

“我設計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還是到佃制作所之後才意識到的。我們的拖拉機不是也有過中途停止運行的故障嗎?就是那次之後,我想到瞭具體的解決方法。”

“你申請的專利就是針對這個的嗎?”唐木田問道。島津申請專利的事情之前向董事會匯報過。

“沒錯。”島津點點頭,“那個地方要是被模仿瞭可不太好,所以我就先把專利申請到手瞭。”

“那也就是說,幽靈傳動很可能還沒發現那個缺陷啦?”津野問道。

島津搖搖頭。

“不,他們至少應該發現哪裡有問題瞭。至於有沒有解決問題的技術,就有點難說。因為我不知道接替我的冰室先生實力如何,說不定他們想到瞭比我們更好的解決方案。”

“島姐說的那個冰室先生,聽說已經離職瞭。”

江原的情報讓島津面露驚訝。

“島姐,你給我說說。”佃實在忍不住問瞭一句,“要是那個缺陷不改進,會怎麼樣?”

“可能會導致無法變速。如果按照我最初的設計,會給零件造成過大負荷,超過臨界值就會變形,甚至破損。”

“這樣的話,很可能就要召回瞭。不太妙啊。”山崎嚴肅地說。

“還不是自作自受。”唐木田冷冷地說,“辜負我們的好意,還把島姐趕出公司。那不是報應是什麼。”

好幾個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他們至今都沒有忘記幽靈傳動背叛佃制作所,選擇瞭競爭對手代達羅斯進行資本合作的仇恨。

第二天,幽靈傳動的伊丹聯系瞭佃。

7

“佃先生,能麻煩您空出一些時間嗎,拜托瞭。”

佃把手機按在耳邊,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您有什麼事嗎?”他問瞭一句。

“其實我想就貴公司正在申請的專利,跟您商量商量。”

佃一下就反應過來瞭。

那件事啊。

“佃先生,請您原諒我此前的無禮,姑且聽我把話說完,可以嗎?拜托您瞭。”伊丹竭盡全力懇求道。

“好吧。什麼時候?”

佃最後還是答應瞭。

伊丹說希望在佃方便的時候拜訪,於是佃回答越早越好,指定瞭當天下午三點這個時間。

三點整,伊丹大獨自來到瞭佃制作所。

“勞煩您百忙之中抽空出來,真是太感謝瞭。另外,此前給佃社長、山崎先生、唐木田先生以及佃制作所的各位帶來瞭很不愉快的影響,實在是非常抱歉。請接受我由衷的歉意。”

伊丹剛走進社長室,就深深低下瞭頭。

“我猜您這種時候來,不是專程來道歉的。先請坐吧。”

佃請他坐在沙發上,自己在桌邊落座。山崎和負責這塊業務的唐木田也在場。他們兩人都怒視著伊丹,緊張氣氛一觸即發。

“您可能已經知道瞭,我們的‘達爾文’目前頻頻發生疑似起因於變速器的故障。”伊丹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努力嘗試解決問題,但本公司不具備相應的技術實力。我深知這話說起來非常自私,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瞭。佃先生,各位……”伊丹繃直身子,筆直地看著佃等人,“請貴公司把申請專利的技術授權給我們使用吧。拜托瞭。”

伊丹拿出一份文件,果然就是由島津研發、以佃制作所名義申請的那個專利。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唐木田厲聲道,“我們可是競爭對手啊,憑什麼要把技術授權給你們,為‘達爾文’造變速器?”

伊丹緊緊抿著嘴,接受瞭這番毫不留情的質問。

“靠我們自身解決這個問題,可能需要好幾個月,不,可能需要好幾年。可是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拜托您,幫幫我們吧。”

“您這話說得可真夠任性啊。”山崎說,“貴公司眼看著要打輸官司的時候,是誰救瞭你?是誰幫你搞的逆向工程?後來又是誰過河拆橋,跟代達羅斯搞起瞭資本合作?您以前不是說為瞭生存嗎?還說跟我們合作生存不下去。要知道,我們也有尊嚴。”

“我實在無話可說,太對不起瞭。”

伊丹坐在沙發上,深深鞠瞭一躬。

“社長,拒絕他吧。”

唐木田的一句話讓伊丹抬起頭來,已面無血色。

“請別這樣——求求您瞭,唐木田部長。”

“開什麼玩笑。”

唐木田是個做生意特別有原則的人,此時直接轉過頭去,看都不看他。

“多少授權費我都願意支付。就算我們一分錢不賺也無所謂。請幾位考慮考慮,好嗎?”

“這不是錢的問題!”

山崎氣得臉都白瞭。

“拜托瞭。隻有佃制作所能拯救我們。”

一臉胡茬,雙眼赤紅的伊丹再次低頭懇求道。

“伊丹先生。”佃總算開瞭口,“人的痛苦啊,即使制造痛苦的人忘掉瞭,承受痛苦的人卻很難忘掉。我們一直推崇誠意交往的原則,也一直是這麼做的。身在市井的好處,就是能做這種意氣相投的合作,你說對不對?”

伊丹低頭咬著嘴唇,並沒有回答。

“而且,你們的‘達爾文’不是號稱要讓人們見識到城鎮工廠的技術實力嗎?我想問,這樣做是否正確?在談論授權之前,我想先搞清楚這個問題。”

伊丹沒想到佃會提這個,面露驚訝的神色。

佃繼續道:“東西做出來不是為瞭炫耀自己的技術的,而是為瞭讓用的人感到高興。可是你們眼裡隻有自己,不是嗎?什麼城鎮工廠的技術、城鎮工廠的意志,東西是誰做的,這對使用的人來說毫無意義,真正重要的是如何為使用那些東西的人著想。你們想過這個嗎?”

伊丹隻是呆呆地看著佃,不知如何回答。

“你們連這麼關鍵的問題都不懂,心裡隻想著自己。我不能把技術授權給這種人,你還是想想清楚,從頭再來吧。”

伊丹連反駁的話語都說不出來瞭。

他閉著眼睛沉思片刻,然後站起來,深深鞠瞭一躬。

“我無言以對。佃先生說得沒錯。失禮瞭。”

伊丹又一次低下頭,轉身準備離開。不過他在門口突然停住瞭。

“佃先生,您能幫我向島津女士轉達一句話嗎?告訴她,是我錯瞭,我對不起她。”

留下這句話,伊丹離開瞭。

“伊丹君這樣說瞭?”

那天夜裡,佃叫上島津,一起到公司附近的“志乃田”吃飯。聽他說完伊丹到佃制作所來的事情,島津感慨萬千,一言不發地拿起梅酒蘇打喝瞭一口。

“但是沒辦法,這畢竟是做生意。就算不說這個,伊丹君這個人也不值得原諒。”

“是啊,島姐。”平時愛喝清酒的山崎今天少見地點瞭燒酒,“‘達爾文’要倒閉還是消失,關我們什麼事。”

“就算我們同意授權,他們也要花一大筆來召回吧。”唐木田指出,“且不說我們的授權費,生產新零件也要花錢。把變速器拆開、更換部件,這要花不少時間,相關人員費用和運費都不可小覷。如果全都由他們來負擔,那得是多少錢啊。”

“我聽說山谷那邊已經在密切關註瞭。”津野說,“要是通過他們的銷售網絡賣瞭故障機器,肯定會影響信譽。”

“他們現在總算意識到島姐的重要性瞭吧。”

山崎這麼一說,島津嘆瞭口氣。

“這叫我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這都是伊丹先生一個人惹的事情,隻能隨他去瞭。”津野同情地對她說。

“沒錯。”佃點頭道。

可是第二天,他又接到瞭伊丹的電話。

“昨天失禮瞭,真是對不起。能請您再抽一點時間出來嗎?”

“伊丹先生,沒用的。”佃說,“我們不會把技術授權給你,更何況,員工們都不答應。”

“請您再考慮考慮吧。”

“沒辦法的——我掛瞭。”

佃掛掉電話,喃喃自語道:“太蠢瞭。”

伊丹的愚蠢令佃氣憤不已,明明是他為瞭一己私利甩掉佃制作所,現在情況不妙瞭,又想回頭。

佃很失望,沒想到伊丹竟是這樣的人。剛認識伊丹的時候,他還覺得這是個有骨氣的男人。那個堅守信義、充滿男人氣概的伊丹究竟到哪兒去瞭?

那天伊丹又給佃打瞭幾次電話,佃都沒有接。

又過瞭一天,伊丹沒有提前預約就突然造訪瞭。

“社長,伊丹社長說希望見您一面。”

“你把他打發走,就說我沒時間。”

佃吩咐完,就走到社長室窗前,眺望著窗外。外面剛剛下起雨,他看見伊丹弓著背,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緩緩離開,連傘也沒打。

他應該不會再來瞭,佃心裡想。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伊丹還是堅持來找他。

“社長,他又來瞭。”迫田苦惱地說。

“你跟他說,我不會見他的,來多少次都一樣。”

不久後,佃去看瞭久違的殿村。

8

那是個晴朗的秋日,陽光灑在廣闊的田野上,給臨近收割的麥穗染上瞭燦爛的金黃色。

“今年的收成應該比往年都好,這多虧瞭佃先生你們啊,太謝謝瞭。”殿村的父親正弘熱情地迎接瞭佃一行,並對他們表示感謝,“而且,我也學瞭不少東西。”

“學東西啊。”聽八十多歲的老人這麼說,佃忍不住反問道。

“說來慚愧,我發現自己以前僅憑直覺來種地,白白浪費瞭好多力氣。”

在此之前連智能手機都不太會用的正弘,現在已經能自己打開電腦查看農田的數據瞭。這是他對水稻的執著換來的成果。

這天佃制作所的人拜訪殿村傢,其實是有目的的。

他們想參觀帝國重工剛剛推向市場的新款無人駕駛農機。

新商品是收割機,也就是收割稻子的機器。跟拖拉機一樣,也是無人駕駛的農業機器人。

“這傢夥可真瞭不起。”

正弘說起剛剛到貨的“陸鴉收割機”,頓時激動起來。

帝國農業的銷售負責人將制作好的地圖信息載入電腦,開始在休耕地上進行運行演示。佃制作所的人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款機器在農田裡行駛,大傢都很興奮。

時間一下就過去瞭,參觀完已經下午四點多,佃制作所一行擔心高峰擁擠,匆匆離開瞭殿村傢。

他們按照殿村說的近路走,快到高架橋時,佃突然對開車的立花說瞭一聲:“立花,麻煩你停一下。”

接著又說:“阿山,你看那個。”

隻見一臺拖拉機停在農田中央,一動不動。

“是‘達爾文’。”山崎看瞭一眼車身的顏色,說,“又是那個故障吧。”

一個農民站在熄火的拖拉機旁邊,看起來三十多歲。他妻子也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看著丈夫。不遠處還有一個看似上小學低年級的男孩,帶著一個還是幼兒的女孩,擔心地看著父母。

夕陽斜照在農田上,男人在傢人的註視下打開拖拉機的發動機蓋,嘗試讓它發動起來。

“要不要去幫忙?”

就在立花說出這句話時,一輛汽車超過他們的小貨車,沿著農道向左拐瞭過去。

那輛車上印著農林協的標志。

一個男人慌忙下瞭車,點頭哈腰地道著歉,小跑到農田裡。

佃可以看到正在說明故障情況的農戶的側臉,那是一張善良的臉。

面對一迭聲道著歉的農林協負責人,他沒有發火,隻是露出苦笑。

他們不知道看瞭多久,佃說道:“立花,好瞭,我們走吧。”

小貨車重新啟動,佃陷入瞭沉思。

過瞭一會兒,佃突然開口道:“如果我們對‘達爾文’——不,對幽靈傳動見死不救,可能等同於對剛才那個農戶和其他境遇相似的人見死不救啊。”

車上的山崎、島津、輕部、立花和亞紀都聽到瞭佃的話,但沒人應聲。

佃繼續自言自語道:“我們的目標,是拯救日本農業,對吧?那麼,剛才那些人是否也要拯救呢?不——我真是個笨蛋,當這樣的老好人有點過分瞭吧。”

“我覺得不算過分。”山崎異常嚴肅地說。可能在佃陷入沉思的時候,他也在默默思考同樣的問題。

“救救他們吧。我們應該救他們。”山崎說。

“我也這麼認為。不應該對他們見死不救。”島津贊同道。

“我覺得我們是應該幫他們一把。”亞紀說。

“我也贊成。”輕部說,“怎麼能對那些拼命努力的人見死不救呢。剛才那個人那麼無助,他肯定希望有人能幫他吧。”

最後,開車的立花也說:“社長,拜托您瞭,救救他們吧。”

9

“你們要向‘達爾文’提供技術?”

藤間銳利的目光射向站在社長室辦公桌前的水原和財前。

“佃制作所分析過瞭,即使向對方提供他們正在申請專利的變速器相關技術,我們的‘陸鴉’依舊能在自動巡航系統、發動機和變速器等方面占據技術優勢。”

財前拿出最近一期的《機械科學》,上面有一篇文章,詳細比較瞭“陸鴉”與“達爾文”的技術差異。等藤間看完分析結果,財前繼續道:“宇宙航空部對此進行瞭驗證,得出的結果與文章上寫的基本一致。我認為,同意‘達爾文’使用佃制作所的變速器技術,還能提高用戶對我們的評價。”

“如果不授權,會怎樣?”

藤間的問題十分直接。

“‘達爾文’應該會陷入困境。”

“沒有瞭競爭對手不是一件好事嗎?”

財前不知藤間問此問題的真意,嚴肅地反駁道:“您說得對,沒有瞭競爭對手的確是件好事,可是問題在於目前已經有一千多臺‘達爾文’賣出去瞭,購買瞭這些拖拉機的農戶才是關鍵。假設‘達爾文’項目破產,這些農戶就會面臨困境。為瞭購買昂貴的拖拉機,他們大多貸瞭款,可是買回去的東西無法正常運行,廠商又不來換新機器,這會使許多農戶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我們不能坐視不管。”

“這是我們的責任嗎?”

藤間故意提出質疑。

“不,不是。”財前搖頭道,“一切源於‘達爾文’的不義。從表面上看,這麼做可能像是替別人擦屁股,但這個提議實際上來自我們開創務農機器人這項事業的理念。”

“理念……”

藤間抬起頭看著他,財前繼續道:“我們是為瞭拯救日本農業而開展無人農機事業的,因此,哪怕是競爭對手的用戶陷入困境,如果坐視不管,那也是違背瞭我們的理念。而且,我們是堂堂帝國重工,帝國重工必須在社會上起到模范帶頭作用。我們要為瞭社會,為瞭農業而伸出救援之手。這是本公司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

藤間沉默瞭一會兒。他想瞭許久,轉頭看向財前旁邊的本部長,問:“水原,你的想法跟他一樣嗎?”

“我認為,‘達爾文’幹脆垮掉最好瞭。”水原戲謔地說,“可是,我已經把這個項目全權交給瞭財前。一開始我當然反對這種事,可是財前不依不饒,我也就鬼使神差地答應瞭。”

財前很難判斷本部長這番話是出自真心還是開玩笑,不過藤間跟水原在同一個部門合作過很長時間,兩人私下也是心氣相通的朋友。他之所以把宇宙航空部本部長的重任交給水原,也是因為有這種信賴關系。

“唔……”

藤間又看瞭一遍桌上的文件,然後拿起來遞到財前面前。

“知道瞭,照你說的做吧。”

這就是藤間批準佃制作所向“達爾文”提供授權的瞬間。

兩人離開藤間的辦公室後,水原揶揄道:“財前,你用理念忽悠誰呢?難道你能喝露水活下去?”

“理念和利益不一定永遠一致。”財前冷靜地回答,“可是,沒有理念,純粹追求利益,就隻是單純的賺錢而已。那不是我們帝國重工應該做的事情。”

“哦,我都不知道你原來是個如此崇高的思想傢。”

水原咕噥瞭一句,留下向他默默行禮的財前,快步離開瞭。

10

“今天,我要向大傢宣佈一個壞消息,同時也想請各位共同商討關系到‘達爾文’存亡的問題。”

伊丹拿著話筒說完開場白,會議廳裡就騷動起來。今天來的都是參加瞭“達爾文”項目的經營者,包括三百多傢中小企業。

這是一次緊急召集全體人員召開的會議。

“首先請各位查看手上的資料。”

為方便進行詳細說明,每位參加者都事先拿到瞭一份“達爾文”發售後的故障數和詳情資料。

“導致故障的根本,是本公司幽靈傳動生產的變速器。我們對回收的故障變速器進行瞭精查,發現有零件存在結構性缺陷。這一缺陷可能造成零件磨損、破損或變形,最糟糕的情況下就會導致拖拉機無法運行。目前這樣的故障已經上報瞭十幾起。不久前,我們的分銷商之一,山谷公司那邊針對此事提出瞭召回建議。”

伊丹站在一張長桌中央,與聽眾相對。重田坐在他右邊,一臉嚴肅地抱著手臂。紀新的戶川在他左邊,歪歪斜斜地蹺著二郎腿,臉上帶著慍怒的表情,盯著會議室的一處虛空。

“本公司的研發人員在判明原因後試圖尋找解決方法,但至今仍未找到有效對策。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發現其他企業的類似產品已改善瞭這一技術問題……”

伊丹看著面前一張張充滿期待的臉。

“我誠心誠意地與持有該技術的企業商談授權事宜——也就是使用他們的專利,遺憾的是,對方沒有同意。”

聽到這裡,部分與會者低下瞭頭。凝重的氣氛讓伊丹難受,但他還是不得不把話說下去。

“很遺憾,本公司短期內無法修正這一問題。我們的技術尚不成熟,按照現在的情況,還無力修復變速器上存在的缺陷。如此一來,‘達爾文’就始終存在隨時都可能停止運行的風險。因為我們的能力不足導致這樣的故障,給各位合作企業帶來瞭重大的麻煩,實在是對不起。”

伊丹深深低下頭。

“今天請各位到這裡來,就是希望各位能夠根據當前的情況,對該項目今後的發展方向提出意見。”

“請等一等,今後你們什麼方向啊?”

坐在最前排的一個人首先提出瞭問題,是地方眾議院議員荻山仁史。

“‘達爾文’已經被浜畑首相列為ICT農業推進項目瞭,還是我荻山上下打點促成的此事。難道說現在要因為變速器的故障解決不瞭而停產嗎?太過分瞭吧。”

“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坐在旁邊的重田拿過瞭話筒,“剛才伊丹社長的說明還不太清楚,事實上我們正在考慮,如果變速器問題無法解決,就停止一切預訂和生產,並且對購買者進行補償,直到問題解決為止。”

會場上又是一陣騷動。

“開什麼玩笑。是你們說要宣傳城鎮工廠的技術實力,我才答應幫忙的,現在這個樣子,不就等於承認我們沒有技術實力嗎?”

荻山怒從心起。

“在北見澤市那次,浜畑首相還坐到‘達爾文’上幫我們宣傳瞭啊,你要給首相臉上抹黑嗎?我們這些盡瞭力的人可怎麼辦?”

面對政治傢毫不遮掩的指責,臺上眾人面露尷尬。

“我可以發言嗎?”

議員身後有人舉起瞭手。此人是新見謙介,是池上那邊幾傢企業的法人會長,地位舉足輕重。伊丹也很熟悉。

“荻山老師,您說的我都明白,但您無非也是想利用我們升官發財,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會場響起瞭掌聲,荻山露出吃瞭蒼蠅的表情。

“先不說這個。伊丹先生,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瞭嗎?”新見關心地問道,“我們這麼多人聚到一起,是看中瞭你們這個項目的理念。好多公司為瞭宣傳地方,甚至顧不上自己的利益。我們這些城鎮企業的優點不就是堅韌不拔嘛。我們大傢一起想想,肯定能找到解決辦法的。那個持有專利的公司是哪傢公司?”

新見不愧是個人物,此時說起話來依舊語氣平穩。他沒有流露出太多感情,態度沉著冷靜,幾句話就讓與會眾人也平靜瞭下來。

就在伊丹準備回答新見的提問時,會議室後方的門咔嗒一聲打開瞭。

一個人走瞭進來。

伊丹拿著話筒,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人。他這麼一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瞭那個人身上。

來者是佃航平。

佃環視瞭一圈會議室,在眾人的目光下徑直向臺上走去。

“伊丹先生,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嗎?”

伊丹猶豫瞭片刻,應該是從佃的語氣裡感知到瞭什麼,把話筒遞瞭過去。

佃轉過身,面向會場眾人。

“各位,能聽我說幾句話嗎?請原諒我突然打斷這場會議,鄙人姓佃,來自為帝國重工的無人駕駛農機提供發動機和變速器的佃制作所。”

他做完自我介紹,會場就一下子炸開瞭。

這也難怪,這可是“達爾文”的全體大會,為什麼競爭對手帝國重工那邊的人會突然跑進來?不過佃同樣是城鎮企業的社長,會場上也有許多人認識他。

“剛才我去瞭一趟幽靈傳動,得知伊丹社長今天在這裡,就追瞭過來。非常抱歉,我在門外聽到瞭各位的討論。實不相瞞,伊丹社長前不久再三請求授權的技術,正是本公司在申請專利。”

原來專利在這個人的手上——所有人都露出震驚的表情。

“但是我拒絕瞭伊丹社長的請求,因為我們是互不相讓的競爭對手,我自然不能把核心技術交給他。從這個項目開始,帝國重工就一直被各位的‘達爾文’遠遠甩在後面。面對城鎮工廠的挑戰,我們一開始就出現瞭戰略性錯誤,之後銷售方面也落後,不得不在困境中戰鬥。我認為,‘達爾文’出瞭故障,是我們的大好機會。”

這人專門闖進來到底想說什麼?所有人都猜不透他的目的,隻能屏息靜氣地聽下去。

“在我表示拒絕後,伊丹先生依舊堅持來找我,請我跟他簽訂授權合同。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堅定地拒絕瞭他。我和本公司的員工,還有帝國重工,都有著守護自身重要技術的信念和尊嚴。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們在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要競爭技術、競爭服務,勝者為王,得以擴大市場份額。無論伊丹社長多麼誠懇和堅持,我也不能在好不容易得到優勢的時候為競爭對手雪中送炭——這就是我不久前的想法。”

佃看向滿場的聽眾。

“不過前不久,我去瞭一趟栃木縣,開車回來的時候,偶然看到瞭這樣的光景:一臺拖拉機停在農田中央,一動也不能動。請恕我直言,我一眼就看出那臺拖拉機是‘達爾文’。農戶拼命想讓拖拉機動起來,卻毫無辦法。拖拉機是農戶進行耕作的重要工具,甚至可以說支撐著一傢人的生活。現在拖拉機不動瞭,肯定給他造成瞭重大的打擊。當時我看到農林協的人趕瞭過去,可是等瞭半天,拖拉機還是沒有動起來。我看到農戶臉上的失望和不甘,頓時感到痛心不已。然後我突然想到,帝國重工開展無人農機事業的目標和理念不是要拯救日本農業嗎?既然如此,向這些人伸出援手,不也是我們該做的嗎?不管用的是誰傢的拖拉機,我們都應該盡己所能,讓農戶們高興起來,不是嗎?我當下便說出瞭我的想法,跟我同行的員工紛紛表示贊成,沒有一個人反對。因為大傢都是真心想為農業做出貢獻,想為農戶盡一份力。”

會場變得無比安靜。佃熱忱的話語讓所有人連眼睛都忘瞭眨,專註地傾聽著。

“於是我到帝國重工去說瞭這件事,提出我們的技術可以拯救那些因為購買瞭‘達爾文’而深受故障之苦的人。帝國重工的項目領導人是財前道生先生,他聽瞭我的提議後馬上就贊成授權,並在公司內部做好瞭安排。他應該是費瞭一番力氣才獲得批準的。另外,負責提供自動巡航控制系統的北海道農業大學的野木博文教授也發話瞭,請我們一定要向‘達爾文’伸出援手。經過瞭這兩位的同意,我今天才來到這裡。”

佃轉向伊丹。

“請使用我們的技術,救救那些相信並選擇瞭‘達爾文’的農戶吧。請不要辜負他們的期待。我想說的就是這些。如果各位都贊同,那我非常願意簽訂授權協議,共同推進日本農業的發展。”

安靜的會場中突然響起掌聲,是剛才提問的新見。接著有人站瞭起來,為佃送去熱烈的掌聲。

佃走向仿佛丟瞭魂的伊丹,把話筒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對他伸出瞭右手。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