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從正院回書房的這一路上,四爺走的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費盡思量。

永和宮裡娘娘的話好像近在眼前,鐘粹宮裡惠妃的話又是那麼隱晦難辨。他長長的嘆瞭口氣,頭一次覺得身周盡是迷霧重重。

娘娘想要他當忠臣,身傢性命為瞭皇上全都能舍去。可他早就做不到瞭,所以才近年來越來越少入宮,惹得十四數次當著外人的面拿這個刺他,無非是什麼不認親娘隻認養娘這樣的話,抱大腿攀高枝。

四爺嘆笑。

娘娘慧眼,雖然從小不是在她身邊長大,他依然覺得娘娘能看穿他的心。

奪嫡爭位,這話在兄弟跟前都能心照不宣,當著娘娘卻沒那麼理直氣壯。娘娘從侍候人的宮人做到一宮主位,一身榮華全都托賴於聖上的恩寵。她對皇上,那是忠心不貳。

至於惠妃,不過是替直郡王張目而已。

聖旨剛剛指婚,直郡王大格格就在頒金節前病瞭,往輕瞭說是沒福氣,往重瞭說那就是對皇上心懷怨憤?偏偏他的二格格去過直郡王府後也病瞭,這叫原本想把這事給掩過去的直郡王府措手不及。

惠妃心中自然有些不大痛快,又不能直接發火,隻好輕描淡寫的把福晉叫過去代為致意。

他走得慢,跟著的張德勝也隻好慢慢磨蹭,一步分做三步走,提著燈籠弓著腰還要小心翼翼替主子爺照著腳下的亮。

好不容易回到前院,跟師傅蘇培盛一交接,他的差事就算結瞭。張德勝心裡叫苦,今天他看傢,偏偏師傅被主子爺遣回來送幾個小阿哥,叫他趕緊去正院等著侍候。他苦哈哈的趕過去,站在外面都能聞到屋裡主子爺和福晉之間的冷清味。

他在東小院侍候主子爺時,來往的丫頭們臉上都帶著笑,屋裡氣氛也好。

哪像在正院,外面侍候的丫頭臉上都跟死瞭爹似的,屋裡就更別提瞭,隻能聽到主子們細細的說話聲,聽不到一絲笑音。

福晉這日子過得什麼勁?你見瞭主子爺不笑,還等什麼時候笑啊?

書房門外,蘇培盛正等著,四爺抬腳進屋,張德勝就在臺階下對他師傅點瞭個頭就退下瞭。

蘇培盛勾頭朝屋裡掃瞭眼,見四爺坐在書桌前想事情,他接過小太監捧來的茶進去,放在主子爺手邊,等主子爺看過來瞭,他才躬身道:“小主子們都在屋裡歇著呢。大阿哥在背書,二阿哥帶著三阿哥在泡腳,剛叫人煮瞭元宵吃。”

四爺回神,問他:“剛才福晉叫人送來的是什麼?”

蘇培盛記得清楚,道:“八樣點心,米糕、年糕、炸糕、小酥糕、千層糕、紅豆糕、鴛鴦酥、荷花酥。並兩樣甜羹,銀耳紅棗桂圓羹和紅豆糯米羹。”

“阿哥們都用什麼瞭?”

蘇培盛答這個的時候就小心多瞭:“大阿哥撿瞭米糕和鴛鴦酥留下,沒用甜羹。二阿哥和三阿哥……正用著元宵,也沒要。”

劉寶泉這人精早早的就把元宵、蒸餃、燉盅、鹵肉等花工夫的菜都準備好瞭,小主子們這邊說要,他那邊就送上瞭,比正院那邊送來的堪堪快瞭一步。

說完,蘇培盛去看四爺的臉色,不見有什麼不快的才放瞭心。

話都說到這裡,他壯著膽子添瞭句,問道:“主子爺……可要用一點?”

哪知,四爺仿佛想起瞭什麼,起身走瞭!

蘇培盛趕緊跟上,瞧這方向是去東小院?他可真服氣瞭。都這個時辰瞭,主子爺都回來瞭,還要再繞回去那邊歇?

四爺每天都要看看四阿哥,今天尤其想念他。剛才從正院出來沒留神直接回瞭前邊,這會兒想起來瞭。

他到瞭東小院,玉瓶迎他進去,見他還沒換衣服,問瞭句:“主子爺可要更衣?”

四爺低頭一瞧,回府半天瞭連衣服都沒換。他點點頭,玉瓶去捧來衣服,跟玉盞兩人侍候他換完。他問她們:“你們主子呢?”

進來半天沒瞧見人。不等她們答,他自己想起來瞭,又問:“在額爾赫那裡?”

玉瓶一邊跪下給他脫靴子,一邊說:“主子回來後就去看瞭二格格,還陪二格格用瞭飯,玩瞭會兒牌,這會兒正在跟侍候二格格的嬤嬤說話。”

話音落地,李薇剛好進來。

玉瓶兩人就都退下瞭,回身將門簾放下時,玉盞看到主子爺伸出一手,主子搭上去,主子爺邊往後靠,邊把主子拉到身邊坐下。

剛才在她們面前還坐得板板正正的主子爺,在主子跟前人都放松瞭不少。

沒瞭人,四爺剛想問問二格格身體怎麼樣瞭,就見她臉色發沉,他拍拍她的手問:“在宮裡受委屈瞭?爺聽福晉說娘娘不是賞瞭你首飾?”

說到這裡他就感覺她的手想往外抽,他握緊後定睛朝她臉上一看,見她竟扭頭不看他。

叫他失笑,閉目想瞭想,哦,剛才提福晉瞭。

他拍瞭她兩把,躺在靠枕上閉目養起瞭神。

李薇一時沖動賭氣瞭,這會兒見他不理她早就後悔瞭。說起來他去福晉那裡天經地義,她吃醋是可以,但……惹惱他就得不償失瞭。

她一邊反省,一邊慢慢湊上去,輕輕靠著他躺下來。

四爺早知道她氣不久,摟上去慢慢道:“你現在是越來越獨瞭,爺去福晉那裡都要醋一醋。”

李薇想道歉,可‘對不起我錯瞭’怎麼都說不出口,隻好一頭埋在他懷裡。

他慢慢摸著她的頭發,想再說兩句叫她收斂下醋意,畢竟福晉才是正統。可話到嘴邊卻都咽回去瞭。

說實話,看到素素這樣,他心疼。

他隻好一遍遍的撫著她的背,輕輕拍哄。慢慢的,哽在她喉頭的硬塊消失瞭,她小聲道:“是我錯瞭,下回……”再不敢瞭。

後面幾個字被他的手指擋住,兩人目光交結。

他看著她說:“不說瞭,爺懂你的心意。日後……爺不負你。”

這時,李薇才體會到一段感情裡有三個人為什麼說太多。想起她當年剛進阿哥所時,不管是宋氏、福晉還是之後的武氏等人,她都能淡然處之,就算偶爾不舒服一把,也隻是‘同寢室的姑娘愛亂拿別人的東西吃好討厭’這種程度。

當她以為四爺真愛她時,她沒有醋意。當她以為她真愛四爺時,也隻是小醋。

隻有現在,她認為與他相愛時,嫉妒像燎原的野火,燒起來就無法無天。

要是以前,她哪裡敢對他去福晉那裡表示不滿?

李薇眼眶微熱,無數復雜的感覺湧上心頭。她能說恨不相逢未嫁時?明明是她先進的門。怨傢世不足不能與他匹配?世事哪能盡如人意?她能死後重生,能托生在李傢,受盡寵愛的長大,要是還有不滿就是白眼狼瞭。

隻能說人沒有十全十美的。

她什麼都有瞭,缺一個傢世不足,不能與他並肩也不算什麼。要是要她拿現在的一切去換福晉的身份地位,她也不願意。

李傢的父母兄弟她舍不得。

他,她也舍不得。

這輩子就昧一回良心。

李薇摟住他,喃喃道:“是我對不起福晉,爺……我不讓給她。”

四爺被她用力摟得發疼,聽到這話說:“這還有讓的?又胡扯瞭。”說著在她身上打瞭兩下,“拿你傢爺當什麼?你就是讓瞭,爺也不是她的。”

兩人躺瞭一會兒,李薇心情好轉,想起問他要不要吃東西。

“弘昐他們回來都說餓,你們在前邊沒吃多少東西吧?要不要現在叫點兒?”她坐起來問。

四爺一點都不餓,但想著為瞭身體好,應該用一點就嗯瞭聲。

李薇看他沒什麼胃口,叫劉寶泉上瞭兌湯面,放瞭醋、醬油、蔥花、蒜茸等,還切瞭盤松花蛋、鹵牛肉來配它。四爺熱騰騰的吃瞭一碗,轉眼就出瞭汗,換瞭衣服再躺下渾身都舒坦瞭。

一夜無話,早上四爺睡到天亮,醒瞭也不起來,就躺在床上養神。她都起來瞭,他才慢騰騰起床穿衣。

她過來試瞭試他的額頭問:“你不會是叫額爾赫給過瞭病吧?”

四爺搖搖頭,他是累得不想起床。

用過早膳,他去書房看過三個孩子讀書,就準備要進宮瞭。昨天永和宮的事,他今天怎麼著也該一大早就去向娘娘請罪。

娘娘不會直言他欺君,但他也不能裝傻充愣。大概是要聽一通教訓的。

他走前交待弘暉:“你在上書房也辛苦瞭,回來這幾天不要急著讀書,溫一溫先生講過的就行。要是有朋友叫你,跟他們一起出去轉轉也無妨。”

昨天在前邊宴會上,他們這群小輩的還算熱鬧,他聽到他們說要去打獵還是跑馬的。弘暉心重,叫他多出去跑跑也好。

弘暉躬身道:“是。阿瑪,昨天弘昱說要跑馬,跑去景山再回來,大傢比比看誰跑得快。”

四爺拍著他的肩,笑道:“想去就去,帶上你的人,再帶上傢什,到那邊想打個兔子現烤現吃也行。記得時辰回來就行。”

弘暉應瞭聲,與弘昐等人一起恭送四爺離開。

三兄弟又習瞭一段書,先生早得瞭吩咐,弘暉回來後不講新書,隻佈置習字背書的功課。溫過書後,先生說下課,三兄弟親手收拾筆墨紙硯。

哈哈珠子們都回瞭傢,前院隻有他們三兄弟,顯得冷清瞭不少。

弘暉走在前頭,弘昐二人跟在後面。出瞭書房,弘暉對弘昐笑一笑,弘昐趕緊上前笑著喊瞭聲大哥。

弘暉道:“一會兒我出去跑馬,你要不要跟著一起去?都是自傢人,弘晰、弘晉他們你也認識,都說要見見你。你再叫上傅弛幾個,咱們一道去景山,跑跑馬散散心,再打兩隻兔子,這會兒的兔子正肥呢。”

弘昐笑著婉拒道:“大哥說這個不是來饞弟弟嗎?隻是昨天進宮弟弟貪酒吃瞭幾杯,今早起來頭還疼呢,我那奶娘念瞭我一早上,叫我今天早些回去躺著,要是跟她說還要出去跑馬,她肯定能念到弟弟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還是下回再叨擾大哥吧。”

弘暉也沒強求,彎腰對三阿哥道:“等三弟再大些,大哥再帶你去哦。”

三阿哥笑得乖巧,規規矩矩的站在弘昐身邊扯著他的一隻手。

叫弘暉看瞭眼熱,要是他也能多幾個兄弟就好瞭。

拍拍三阿哥的小腦袋,弘暉回瞭他的院子。弘昐兩人恭敬的站著目送他進去,才轉身回弘昐的院子。

一旁候差侍候的小太監心道,這阿哥們就是規矩大,擱鄉下哥哥要出去玩,還不帶弟弟,那是要先跟弟弟們打一架,甩掉這群跟屁蟲才能出門的。弟弟還聽話,還懂事的說不去,還等著哥哥走瞭才敢走……

小太監搖搖頭,怪不得人傢是主子呢,這平常過日子也跟先生說的似的講個兄友弟恭。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啊。

永和宮裡,四爺來得不巧,正好十四也在。這叫他把準備好的話全咽回去瞭。

兄弟兩個在德妃跟前還是很客氣的。

十四起身道:“四哥來瞭!額娘剛還念叨你呢。”

他把座讓給四爺,叫德妃難得贊瞭一句:“看你們兩個這麼好,我在宮裡也能放心瞭。”

四爺從善如流的坐下,十四站在他旁邊對德妃笑道:“額娘說得哪裡話?你不知道四哥管我管得多厲害!上回我跟老九他們去喝酒,叫他路上撞見,硬是把我給攆回瞭府。”

邊說還邊沖四爺揚瞭揚下巴。

他是剛乖一點,就忍不住想尥蹶子。

四爺嘆瞭聲,對德妃道:“娘娘放心,我會看著十四的。”

德妃剛才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也隻是微笑點頭,說:“你們兩個怎麼鬧都是親兄弟,隻要能明白這個,我就不擔心。”

這話聽得四爺有些多心,抬眼就看到十四飽含深意的冷笑,叫他更不舒服瞭。

什麼是‘親兄弟’?

難不成他不認十四這個親兄弟瞭?

本意是來替大格格的事解釋一二,再說說鐘粹宮和直郡王,但四爺最後也隻是在永和宮用瞭一碗茶就告退瞭。等他走瞭,十四幾乎要跳起來,對德妃道:“額娘你看看他!對著咱們就跟對著那朝中大臣似的,坐夠瞭就走,有一句暖和話沒有?”

德妃從不在這對兄弟中間斷官司,聽瞭也跟沒聽到一樣。十四又不能一個勁追問,自己說兩句就沒意思瞭。

可他心裡憋著火,從永和宮出來後,打馬在街上瘋跑,驚得路邊行人匆匆躲避,連步軍統含衙門的人都驚動瞭。可來人一看馬上這位爺腰懸黃帶,周圍隨從有太監,有帶刀侍衛,前後如狼似虎,哪敢上前找踹?

他縮脖子閃瞭,後面覺爾察傢的兩位舅爺,塔福和費揚古縮的比他還利索,等十四爺帶著隨從跑過去,這群人才冒出頭來。

街上攤販幾乎沒一個能躲得及的。塔福嘖嘖兩聲,沒說話。這世上有權有勢不橫行霸道就跟白活瞭一樣,規矩都是管底下人的,為的就是讓上面的人管起來方便順心。哪個喊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肯定不是腦子缺弦就是實心眼的傻子。

小民們也都習慣瞭,在京裡討生活,王公貴族們的事還看得少嗎?順民順民,順瞭才是民,刁的都是戲裡的大俠,路邊是難得一見的。

一群人繼續裝模做樣的巡街,突然費揚古啊瞭一聲,拉住塔福指著前面一間酒樓說:“那人……是不是剛才那黃帶子帶的人?”

幾人站住仔細一看,酒樓下大堂門口坐著的幾桌都穿的一樣的衣服,腰懸刀,身背箭,果然就是剛才黃帶子身邊的侍衛隨從。

幾人再往樓上瞧,二樓臨街雅間坐著的人可不就是那黃帶子?同席的還有三五個人,其中兩個也是黃帶子。

塔福果斷道:“咱換條街巡吧。”

幾人都沒意見,麻利的閃過這條街。拐到臨街後,人聲鼎沸的市集充滿瞭煙火氣,路邊小攤販賣著各式小吃。

幾人松瞭口氣,紛紛從攤販那裡接過孝敬的羊肉饃牛肉餅一類,大口嚼大口吃,吃完一抹嘴,一個道:“那酒樓二樓一桌席不知要費多少銀子?”

另一個道:“我聽人說過,定席就是二兩。”

一群人嘖嘖,二兩銀子換成羊肉饃牛肉餅,那能換一大車。

《清川日常(卿卿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