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菲麗璞越來越少外出,到後來甚至都不去教堂瞭。她托辭身體不適,每日都待在臥室裡。有一位朋友名叫瑪爾特·勒派拉蒂,出身良傢,可惜自幼喪親,傢道中落,於是借住在菲麗璞傢,做菲麗璞的侍女和同伴。瑪爾特還未看出這一切,因此隻要任何人略微暗示些什麼,哪怕吐露一句對教區長不利的話,她都非常生氣;特蘭坎先生出於父愛,擔心菲麗璞有患上肺結核的可能;而傢庭醫生方東為人謹慎,未向任何人透露菲麗璞的真實情況。

盧丹市民眾暗地裡都擠眉弄眼,或者出於義憤,說這一切惡行終得報應。教區長與他的敵人們見面時,敵人們便在言語上加以惡毒的暗示;他那些權貴朋友們見到他也都搖頭,其中崇拜拉伯雷的人更是用胳膊撞他,大加恭喜,言辭下流粗俗。至於格蘭第本人,他對所有這些人隻有唯一的回應,即他不明白他們在議論什麼。對格蘭第尚無偏見的人,一見到他坦誠莊嚴的態度,聽到他直白誠懇的言語,便立刻相信瞭他的清白,畢竟從道德上來說,像格蘭第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做過那些誹謗者污蔑他的事呢?這些相信格蘭第清白的人包括尊貴的德·塞裡賽和德·佈魯太太,他們仍然歡迎格蘭第神父,即使在公訴人的大門對格蘭第關閉之後,這些人傢的大門仍然對格蘭第敞開。到瞭最後,特蘭坎的眼睛終於看透瞭女兒身體不適的實質,經過反復盤問,菲麗璞吐露瞭真相。於是在一夜之間,特蘭坎由教區長最堅定的朋友,轉為他最不能和解和最危險的敵人。此外,在所有的關系中,格蘭第忘記瞭另一個人,而這另一位人物將引他走向不歸之路。

孩子終於出世瞭。雖然特蘭坎傢窗戶緊閉,將沉重的窗簾落下,又給菲麗璞蓋上瞭厚厚的被子——傢人原以為這樣可以遮蓋住所有的聲音。年輕母親的痛叫雖被蒙住,卻還是清晰可辨,於是特蘭坎先生那些熱切好奇的鄰居們自然知道喜事的來到。不到一個小時,這消息便傳遍全市鎮,而到瞭第二天早晨,一首名為“公訴人私生外孫女之歌”的下流歌謠就已經用別針別在瞭本地法院的大門上。有人懷疑這是一些新教徒搞的鬼,因為特蘭坎先生在宗教上是非常守舊的,他抓住一切機會阻礙和折磨這些同城的異端分子。

同時,在這道德普遍墮落的時代,瑪爾特·勒派拉蒂卻挺身而出,以高貴的自我犧牲精神當眾宣稱孩子是自己的私生女,是她犯瞭錯,是她被逼隱瞞自己的恥辱,而菲麗璞不過是她的女恩主,為她提供遮風擋雨之地罷瞭。當然,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話,不過人們倒是敬佩這一高尚的行為。當嬰孩一周大時,瑪爾特將孩子送給瞭一名年輕的農婦,農婦同意做這孩子的養母,這事是公開的,以便世人都看到。新教徒們仍然不信,他們還在嚼舌頭。為瞭平息那些下流的揣度之語,公訴人采取瞭一個古怪又可憎的法律手段,他公開抓捕瑪爾特·勒派拉蒂,並將她扭送到瞭治安法官處。在法院裡,瑪爾特當著證人的面發誓,並被要求簽署一份文件,文件上正式承認瞭她是那個嬰孩的母親,並承諾對這嬰孩的未來負責。因為熱愛自己的朋友,瑪爾特簽字瞭。其中一份文件被夾進瞭法院的檔案室,另一份則被特蘭坎先生洋洋得意地塞進瞭自己的口袋。

經過瞭程序的驗證,謊言在法律上也就成真瞭。對於受過法律訓練的頭腦來說,法律的真實性是不證自明的。不過,公訴人隨後沮喪地發現,眾人根本就不信這一套。即使他當眾高聲宣讀瞭法院的裁決,即使朋友們親眼目睹瞭裁決書上的簽名,並親手觸摸瞭法官的印章,他們仍然不過禮貌地一笑,便顧左右而言他瞭;他的敵人們則放聲大笑,言辭極其刻薄。清教徒們的惡毒可以從他們一位長老的言辭中看出,這位長老公然宣稱做偽證的罪惡遠超過通奸;為瞭掩蓋醜聞而蓄意作假者,比醜聞制造者還下流,更應受地獄之火的煎熬。

薩繆爾·加斯博士(1)的中年時期與莎士比亞的青年時期,隔瞭一個世紀,這一百年可謂是多事之秋。在政府、社會經濟組織、物理學、數學、哲學、藝術等方面,兩個時代相比有著天翻地覆的變化。但至少有一個機構,在這一百年中毫無變化,那就是藥房。按照羅密歐評論藥房的話:

龜殼懸掛著鱷魚標本鼓塞著各類醜陋的魚皮漂浮著至於藥架子上麼盡是綠砂鍋、囊袋、發黴的種子還有空藥盒

而在加斯的著作《藥房》中,也描畫出同樣的藥房景象:

此處躺著木乃伊腐爛不堪,令人肅然起敬彼處則懸掛著甲胄顯耀的烏龜不遠處,乃是一些鯊魚頭顯出吞噬萬物的氣勢以及那飛魚,其鰭羽噴張有力

頭頂上一排排碩大的罌粟頭近處則掛著一隻短嘴鱷,鱗甲積垢便是在此處,在發黴的堆積中腐爛著藥物解開那些幹癟的囊袋內裡無非是拔掉的牙齒堆埋

這樣的藥房,不僅是科學的殿堂,同時也是魔術師的實驗室,集市結束時還變為演出場地。整個十七世紀,人們的精神亂成一團,當時的藥房則可以作為種種稀奇古怪之事的象征。笛卡爾和牛頓生活的時代,同時也是弗拉德和迪格比爵士(2)的時代;對數和解析幾何的時代,同時也是武器膏藥(3)、通靈粉末(4)、印章術(5)的時代。羅伯特·波義耳(6),《懷疑派化學傢》的作者,英國皇傢科學院創始人之一,同時也有一部丹方譜流傳後世,裡面描述說:在月圓之夜割下的橡樹皮,配上風幹的寄生漿果,磨成粉,與野櫻桃汁混在一起,可以治療癲癇;對於治療中風,需找到乳香(從愛琴海的希俄斯島上的乳香樹上流淌下的樹脂),通過一個銅質的蒸餾器提煉出精油,再用鵝毛管往患者的一側鼻孔中滴兩三滴,“之後,再滴到另一側鼻孔中”。如此可見,在那個時代裡科學探索的精神雖然活躍,但巫術也同樣盛行。

亞當先生的藥房位於商人街,是個普通的店面,既不寒酸,也不富麗堂皇,是極其典型的十七世紀藥房。要說店裡隻有木乃伊和犀牛角,那還是亞當先生謙虛瞭,他滿可以吹噓店裡能提供西印度的烏龜、鯨魚胎盤和八英尺的鱷魚,存貨應有盡有。貨架上,擺滿瞭蓋倫派(7)的植物;庫房裡,則堆滿瞭瓦倫丁和帕拉塞爾蘇斯(8)的追隨者們配制的各種時髦化學藥物。大黃、蘆薈存貨很多,甘汞(亞當先生更願意稱之為“輕龍粉”)也不少。另外,如果病人喜歡植物性肝藥的話,店裡也備有幹藥瓜囊;如果病人願意嘗試更時髦的治療方法,那麼牙石催吐劑、金屬銻也是有的。

假如病人不幸與妖女或情郎糾纏不清,那麼也可以在勻檜、水銀白堊之間或者菝葜、水銀藍油膏之間選擇一味妙藥。除此之外,亞當先生也能提供風幹的毒蛇、馬蹄和人骨,隻是暫時缺貨。至於更貴一些的,如藍寶石粉末和珍珠,則需要特別預定,貨到前付款。

自私生子事件之後,亞當先生的藥房便成瞭一群密謀報復格蘭第的人定期集會的司令部。這個陰謀小組的核心成員包括瞭公訴人特蘭坎和他的外甥米尼翁教士、“刑事中尉”和他的嶽父梅曼·德·西利、外科醫生曼諾利,以及藥劑師亞當先生本人。亞當先生身為本地的制藥師、拔牙師和灌腸師,在搜集信息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於是,從公證人肖萬的夫人那裡(在亞當為肖萬夫人的愛子泰奧菲爾配制一份驅蟲劑時,肖萬夫人偷偷告訴他的),藥劑師得知教區長以八百裡弗的投資取得瞭某處房產的第一抵押權,這個流氓眼看就要發財瞭。

還有壞消息傳來。從德·阿曼涅克閣下的二號男仆的小姨子那裡(這女人喜歡抱怨,並且是幹艾蒿的定期買主),亞當得知格蘭第第二天將赴城堡參加晚宴。得知此事後,公訴人皺起瞭眉頭,“刑事中尉”一邊詛咒一邊搖頭。德·阿曼涅克不僅是市長,而且還是國王的寵臣,要是他成瞭教區長的朋友和保護者,那就太可恨瞭。陰鬱的眾人長時間沉默著,直到米尼翁教士起身打破沉默,他說,他們唯一的機會在於挖出格蘭第實實在在的醜聞,那麼何不想法子抓他的現行?從釀酒商的寡婦那裡找到突破口如何呢?

但是藥劑師卻沮喪地說,在這方面實在行不通,那寡婦的嘴嚴實得很,寡婦的女仆也忠心耿耿。曾有一日,藥劑師扒著窗戶上的一道裂縫朝寡婦房間裡看,不料有人從樓上窗戶當頭澆下滿滿一壺尿……

時間就這麼過去瞭。教區長心情寧靜,氣宇軒昂,厚顏無恥地繼續忙他的事,照常享樂。不過很快,藥劑師的耳朵裡聽到瞭最奇怪的謠言,說教區長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本城最有名的正派女子、虔誠的信徒德·佈魯小姐身上。

這位瑪德琳·德·佈魯小姐是雷內·德·佈魯先生三個女兒中的老二。德·佈魯先生傢財殷實、出身高貴,與本省所有顯赫的傢族都關系密切。瑪德琳的兩個姐妹都已出嫁,一個嫁給瞭醫生,一個嫁給瞭鄉紳,但瑪德琳目下已經三十歲瞭,卻依然未婚,倒是愜意自由得很。並非沒有求婚者,但她卻拒絕瞭每一個人,寧願留在傢中照顧年事已高的雙親,同時獨自思考一些問題。她是那種靜謐、神秘的年輕婦人,能壓抑自己強烈的情感,外表也冷漠超然。雖然長輩們尊敬她,但同齡人和小年輕們卻疏遠她,認為瑪德琳是一個假正經和掃興的人,因為她從來不參加他們的狂歡。此外,她是非常虔誠的。虔誠自然好,但是將宗教侵入神聖的私人生活也不太好吧。想想看,瑪德琳每隔一天就要懺悔,並在聖母像前一連跪上好幾個小時,這可絕不是什麼好事。人們棄她而去,而這卻也正是瑪德琳渴望的。

後來德·佈魯先生去世瞭。不久之後,德·佈魯太太又患瞭腫瘤,在漫長而痛苦的養病期間,格蘭第時常在拜訪菲麗璞·特蘭坎和釀酒商寡婦的間歇,抽空去看看這位可憐的老婦人,為她帶去宗教的慰勉。去世前,德·佈魯太太讓瑪德琳請教區長來為其進行臨終禮儀,教區長向老婦人保證,他將保護瑪德琳財產和精神的利益,就像關心他自己的利益一樣。他將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履行這一諾言。

在母親死後,瑪德琳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拋卻塵世的牽掛,獻身於宗教。但是與她的精神導師交談後,她發現導師與她意見相反。格蘭第堅稱,加入烏爾蘇拉修女會或加爾默羅修會,穿上修女服,她的光芒將會被埋沒,而在修道院之外,她才能做更多有益的事情。作為在盧丹土生土長的人,她的天職是用智慧自塑光輝燦爛的形象,給那些愚蠢的、滿腦子都是虛榮心的少女們做榜樣。他的言辭流利、雄辯,用詞還有種神聖的意味。再加上他的眼睛明亮,整個臉龐也因內在的熱情而容光煥發。瑪德琳心想,這人看起來就像使徒,就像天使。他所說的一切必是真的、不證自明的。

於是,瑪德琳繼續住在老房子中,不過現在房子裡就顯得昏暗和空曠瞭。因此,她喜歡去找她的朋友(幾乎是她唯一的朋友)弗朗索瓦·格蘭第,每每要消磨大半天時間。弗朗索瓦·格蘭第與哥哥同住,因此再自然不過瞭,有時格蘭第會加入他們,看她為窮人縫補,為聖母或某位聖徒繡出華麗的衣服。突然之間,瑪德琳的世界變得明亮瞭許多,似乎被灌註瞭一種神聖的意義,以至於自己的靈魂被幸福所充溢。

這一次,格蘭第給自己設置瞭陷阱。作為一個勾引女人的老手,他慣常的伎倆是尋求一種冷靜的處理方法,因為他面對的是女人慢慢點燃的內心之火。

她暫時的感官享受是隱忍的,因此會鄙棄那種明顯的激情,而追求愛的無窮性——目的單單隻是為瞭愛本身。但是,隨著勾引行動的開展,有些事情似乎出錯瞭,更確切地說,是有些事情做對瞭。在格蘭第的人生中,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真正地戀愛瞭,這戀愛不單純隻是為瞭將來情欲的滿足,不單單隻是為瞭享受玩弄一個處女的快樂,雖然這位處女的墮落將證明他的成功和他的優越地位。這一次,他是把眼前這個女子當成一個人來愛。這浪子的人生突然改變瞭,他對一夫一妻制產生瞭興趣——這算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吧。不過,對於一位羅馬教會的神父來說,邁出這一步,將使他陷入無數的麻煩之中,包括倫理上、神學上、教義上和社會上的麻煩。為瞭清除這些障礙,格蘭第寫作瞭那篇小論文來討論神職人員的獨身,本書在第一章曾提及此事。格蘭第說,世上不會有人認為自己淫蕩,也不會有人自認是異端;同時,也沒有人能拒絕來自權威勢力的命令,尤其是當這些命令就其本質來說被認為是良善的,將有助於一個人走向更崇高、更豐富的生活之時。接著,他用古怪的詞句給出瞭合理的解釋和豐富的辯詞。他說,在特定的時間地點條件下,無論權威機構提出什麼樣的哲學觀點,隻要能做出合理的解釋,就會流行開來;而對於非正統行為的辯詞,則要考慮當下的道德準則予以重新的詮釋,以符合特定的環境。

格蘭第的論文是那種動人的、聽起來過於別扭的護教學典型模板。他愛上瞭瑪德琳,並且深知這次的愛情在本質上是美好的,但是根據教會的章程,即使美好的愛情也是罪惡的。因此,他必須予以辯護,證明教會的章程並不像教廷所解釋的那樣,又或者說他本人在發誓遵守章程時所說的話並非他的真實意思。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要想找到足夠的理由證明他想做的事情是正確的,真是再簡單不過瞭。

在格蘭第的論文中,他為自己辯護的理由顯得無可辯駁,甚有說服力。更令人矚目的是,瑪德琳似乎堅定地相信他的論辯。要知道,瑪德琳的虔誠本來已經到瞭縮手縮腳的地步,她不僅將貞節當成一種原則,更是她的習慣和氣質;她視教義為絕對命令,她寧願去死,也不願意犯罪毀瞭自己的貞節。但是她現在戀愛瞭,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戀愛的激情如此澎湃,沒過瞭長久以來她內心深處持之以恒所信奉的那種貞節觀。既然遵循瞭自己內心的感受,那麼當格蘭第辯解說獨身的誓約並不能束縛神父,而且神父有權娶妻時,她便自然信瞭他。倘若她做瞭他的妻子,她便能得到授權去愛他,因為愛丈夫本是妻子的責任。女人的邏輯是不可抗拒的,因此,她的愛人的論文中提及的那些倫理、神學觀點,便無可撼動瞭。於是,在某個午夜,當教堂空蕩蕩,發出任何聲音都能產生回響之時,格蘭第實現瞭他向過世的德·佈魯太太許下的諾言,與她留在世上讓他照顧的這位孤女締結良緣。作為一位神父,他自問是否要將此婦人視為自己的正室,而當儀式舉行之時,這位新郎做出瞭肯定的回答,將戒指戴在瞭她的手指上。作為神父,他乞求神賜福於這對佳人;而作為新郎,他便屈膝接受這賜福。婚禮是很奇怪的,因為其背離瞭一般的律例、風俗、教規和法律,但他們本人卻相信自己的婚姻是合法的。他們認為,在上帝面前他們互相愛慕,便是真正的婚姻(9)

在上帝面前?或許吧,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婚姻可沒有旁人在場。對於盧丹市那些善良的市民們來說,瑪德琳不過是教區長最新納的一個妾罷瞭,隻是一個假正經的小女人,看起來似乎黃油都不會在她嘴裡融化,但其實她的本質好不到哪裡去。這個假正經的女人如今普告眾人自己賤如娼妓,她以最無恥的方式將自己那齷齪的肉體賣給瞭那個披著法衣的淫棍,這淫棍不就是戴著四角帽的公山羊麼?

每個午後聚集在亞當先生懸掛的鱷魚標本之下的人中,這憤慨的聲音要比其他人士更高一些,怨氣更毒一些。他們憎惡教區長,但教區長行事謹慎,他們暫時還無法將這最新的仇恨直接轉化為對教區長的不利之舉。於是,為瞭保護自己,他們按兵不動,隻是嚼嚼舌根罷瞭。他們用侮辱的言語公然攻擊教區長和瑪德琳,以至於瑪德琳的親戚們不幹瞭,他們覺得有必要采取措施遏制這種攻擊。至於親戚們如何看待瑪德琳與神父的勾當,史無明證,我們現在能證實的隻是他們像特蘭坎一樣,堅信法律的真實,具體的真實如未獲得法律上的證明,便不足信。“法律的真實偉大無匹,統治萬事。”據此信條,他們慫恿瑪德琳以造謠罪起訴亞當先生,案子甚至都驚動瞭巴黎最高法院,藥劑師被地方法院判定有罪。本地的一個地主,他既非德·佈魯傢的朋友,也不喜歡格蘭第,做瞭藥劑師的擔保人再次提起上訴。於是,又進行瞭第二輪聽審,之後地方法院判定,維持原判。於是,可憐的亞當先生隻好認罰價值六百四十裡弗的巴黎幣(10)作為榮譽賠償,承擔兩次訴訟的費用,並當著本地法官、瑪德琳本人及其親戚的面脫帽下跪,“用響亮並清晰的聲音”宣告“他魯莽而惡意地發表狠毒污蔑的言辭,攻擊此年輕女士,他請求上帝、國王、法律以及本案的當事人瑪德琳·德·佈魯小姐諒解,並承認她是一位美德、榮譽兼濟的貞女”,至此,這事才算告一段落。法律上的真理大獲全勝。本地的律師、公訴人和“刑事中尉”都承認瞭這次失敗。他們明白,未來隻能在暗地裡做攻擊格蘭第和瑪德琳的事瞭,畢竟瑪德琳的母親出身肖韋傢族,德·塞裡賽是瑪德琳的表兄,德·佈魯傢族則與塔巴爾、德勒、熱內博等顯赫的傢族通婚。無論這姑娘幹瞭什麼,她都有這麼多顯赫的親戚為其撐腰,是名副其實的富貴小姐。與此同時,藥劑師徹底被毀瞭,這實在太糟糕,不過人生就是如此,天意難違。所有人都將背負自己那小小的十字架,正如使徒曾公正評價過的,每一個人都要背負起自己的重擔。

馬上,又有兩位新人加入瞭對付格蘭第的陰謀小組。

其中之一是律師皮埃爾·摩尼奧,此人小有名氣,是王室律師(11)。過去的幾年中,他不停糾纏瑪德琳,欲與她成婚,面對她的拒絕並不曾氣餒。他依然期盼著在某一天可以娶這位姑娘,順便得到一大筆嫁妝,並獲得瑪德琳所在傢族盤根錯節的影響力。得知瑪德琳居然委身於教區長,他感到被騙瞭,屬於自己的權利(他認為對瑪德琳擁有諸種權利)也受到瞭侵犯,於是他怒火沖天。特蘭坎先生同情他,傾聽他的抗議,安慰他,並引介他加入陰謀小組。摩尼奧樂意之至,從此之後他便成瞭陰謀小組中最活躍的一員。

格蘭第的另外一個新敵人是摩尼奧的朋友,一位鄉紳,名叫雅克·德·蒂博。他曾經參過軍,如今是黎塞留主教的一個民間代理人,積極投身於地方政治生活。初次見到教區長,蒂博就大不喜歡他。格蘭第,不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神父嘛,本來隻是低層中產階級的一員,居然像騎兵一樣留起胡須,舉止還裝出貴族樣,炫耀起自己的拉丁文來好像是巴黎大學神學院的博士!現在,這廝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居然勾引王室律師的未來新娘!很明顯,像這樣的事怎能讓其繼續呢!

蒂博采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拜訪格蘭第最有權勢的一位朋友及保護人杜·貝萊侯爵。蒂博對格蘭第予以強烈的指責,並拋出一堆或真或假的惡行作為證明。侯爵被說動瞭,改換瞭陣營,此後他將自己的老朋友視為瞭不受歡迎的人。格蘭第深感受傷,甚是焦慮。那些好管閑事的朋友們趕緊告訴他,讓侯爵態度變化的背後慫恿者就是蒂博。當格蘭第身著全套法衣正要進入聖克魯瓦教堂時看見瞭蒂博,於是這位教區長對蒂博破口大罵,蒂博則舉起他的馬六甲手杖,以在格蘭第的腦袋上敲上一棍作為答復。

盧丹市的戰爭掀開瞭新的一頁。

格蘭第首先發起進攻,發誓要向蒂博雪恥的他在次日清晨奔赴巴黎。對神父施以暴力可是瀆聖之舉,格蘭第要向最高法院、首席檢察官、大法官,甚至國王本人申訴。一小時之內,亞當先生就完全得知瞭格蘭第的計劃,他放下藥杵,趕緊跑去告訴特蘭坎,特蘭坎立即派仆人通知反格蘭第小組的其他人。大傢立刻前來匯合,一番討論後制定瞭一項反擊計劃。當教區長正在巴黎向皇帝傾訴苦難之時,陰謀小組的人已經在前往普瓦捷向主教投訴的路上瞭。他們以最好的法律文風起草瞭一份文書,指控格蘭第勾引不計其數的已婚婦女和少女,不虔誠,不敬神,從不讀祈禱書,並在教堂內與人有婚前性行為。想要讓這些指控變成“法律上的真實”實在太輕而易舉瞭,大傢打發亞當先生到牲畜市場,找來名叫佈格羅和謝爾博諾的兩個混混,這兩人略一思索,便聲稱願意在任何文書上簽字。佈格羅倒是會寫自己的名字,而謝爾博諾隻能按手印。此事一瞭,二人拿瞭錢,就歡天喜地地跑去買醉瞭。

第二天早晨,特蘭坎與“刑事中尉”騎上馬,悠然地前往普瓦捷,他們在那裡拜訪瞭主教的法定代理人——宗教裁判所鑒定官。令二人大喜過望的是,原來格蘭第早就在主教的黑名單中瞭。格蘭第教區長的艷聞早已傳到瞭上級的耳邊。除瞭犯奸淫和言行失檢之罪,驕傲是一項更重的罪過。例如,就在不久之前,格蘭第竟大膽地侵犯主教的權威,他收人錢財,在沒有取得主教頒發的結婚預告書的情況下,竟然擅自同意瞭一樁婚事。是時候修理修理這隻傲慢的公雞瞭,正巧盧丹的兩位紳士也來指控他。

拿著鑒定官寫好的推薦信,特蘭坎與埃爾韋(“刑事中尉”的本名)便快馬加鞭,前去拜見主教。主教住在位於迪賽(12)的宮殿,宮殿地處城外四裡格之遠的一處富麗堂皇的城堡。

主教名叫亨利·路易斯·沙太涅·德·拉羅什波紮伊,是一位罕見的奇才,既出身高貴,同時也是博學之士,根據《聖經》的註釋,他寫出瞭許多預言著作。

主教的父親名叫路易斯·德·拉羅什波紮伊,是約瑟夫·斯卡裡格(13)的保護人和終身的朋友,因此在未來的主教年輕時,曾有幸聆聽那位無與倫比的學者的教誨,照馬克·帕蒂森的說法,這位學者“有當時最偉大的智慧,並一直都在利用這種智慧汲取知識”。盡管斯卡裡格有新教的思想,耶穌會對他寫下的《時代新編年》(14)也始終頗有微詞,但主教卻能在顯赫的聲名下始終安全地忠於自己的早年恩師。至於其他那些異端,主教閣下可就仇恨滿懷瞭,他憎惡胡格諾派——此輩在他的教區裡人數眾多,為此,他盡其所能地讓這些異端難受。雨落在遊園會,同時弄濕好人與壞人;施舍之時,也不分被施舍者人格好壞;同樣,壞脾氣發作起來也是極其公平的,比如自己的天主教民們惹惱他時,主教就像對待新教徒們一樣,也會采取嚴厲的措施。根據1614年孔代親王(15)寫給當時的攝政王後瑪麗·德·美第奇(16)的一封信中所記,有兩百個傢庭被迫在普瓦捷城外紮營,卻無法返回自己在城內的傢,因為他們的神父——那個魔鬼般邪惡的東西(17)——命令他的火槍手,對膽敢通過城門的人可以直接開槍射殺。那麼這些人犯瞭什麼罪呢?原來不過是因為他們效忠於王後任命的市長,但德·拉羅什波紮伊閣下卻不喜歡這位市長。親王請求王後陛下懲罰“這位神父前所未聞的傲慢行徑”,當然此事最後還是不瞭瞭之。這位好主教繼續統治普瓦捷,直至1651年在高齡時因一次中風喪瞭性命。

主教是一位易怒的貴族、小小的暴君、愛書的學者(對他來說,書房之外的世界不過是對神聖閱讀行為的打攪,這種打攪令他抓狂),現在正是他在聽取格蘭第的敵人們對格蘭第的控訴。半個小時後,主教下定決心,要給這位討人厭的教區長些顏色看看。他派秘書起草瞭一份文件,親自簽署蓋章後命令將格蘭第抓起來,關到普瓦捷的主教監獄裡去。此份文件移交給瞭特蘭坎和“刑事中尉”,由其負責落實。與此同時,格蘭第在巴黎也成功地向最高法院控訴瞭自己的遭遇,並且得到瞭國王陛下的秘密接見(多虧瞭德·阿曼涅克的幫助)。教區長將自己受到的不公用娓娓動聽的語言傾訴給國王陛下,路易十三被深深打動,立刻下令緊急行動,確保正義得到伸張。於是不過幾天時間,蒂博就接到傳令,要在巴黎最高法院接受問詢。蒂博立刻出發,隨身攜帶著對格蘭第的逮捕令。案子在法院聽審,似乎一切在朝有利於教區長的方向發展,不過,當蒂博戲劇性地向法官們亮出主教的逮捕令時,一切似乎又朝反方向發展瞭。法官們閱讀瞭逮捕令,宣佈案子暫停審理,直到格蘭第在他的上級面前澄清逮捕令的事之後再審。

這是格蘭第敵人們的勝利。

在盧丹,針對格蘭第行為的正式調查也在同時進行。首先負責主持調查的是公正無私的司法專員路易斯·肖韋,但不久之後肖萬厭煩瞭,宣佈辭職;於是,調查轉由不公正的公訴人特蘭坎負責主持。對格蘭第的控訴此時源源不絕而來。聖彼得教堂的一位神父,令人尊敬的梅斯欽作證說,他親眼看見教區長在自己的教堂裡與婦女在地板上嬉戲(對於這種娛樂項目來說,地板顯得有點兒冷)。另一位教堂神職人員,令人尊敬的馬丁·佈利奧,曾躲在一根柱子後面,窺見格蘭第與德·德勒女士共坐交談,這位女士乃是德·塞裡賽先生(在其傢族中,他享有“巴日”的地位)已故的嶽母。

特蘭坎故意改換證詞,比如原先馬丁·佈利奧的證詞僅僅提到“格蘭第和這位女士說話時一手放在女士的胳膊上”的問題,現在改為瞭“犯下情欲之罪(18)”。其實,那些沒有做出不利於教區長的證詞之人,她們的證詞才是最有說服力的,比如那些隨和的女仆、牢騷滿腹的娘們兒、備受格蘭第關懷的寡婦、菲麗璞·特蘭坎以及瑪德琳·德·佈魯。

德·阿曼涅克向格蘭第保證,他將給德·拉羅什波紮伊閣下和宗教裁判所鑒定官寫信,為他申辯。接受瞭德·阿曼涅克的建議,格蘭第決定主動拜訪主教。在從巴黎秘密返回之後,他隻在傢中住瞭一宿。第二天日出時分,他又出發瞭。到瞭早飯時間,藥劑師亞當先生就得知瞭他的動靜。一個小時之後,早格蘭第兩天返回的蒂博已經快馬加鞭前往普瓦捷瞭。他直接來到主教的宮殿匯報,說格蘭第回到盧丹後想要裝出認罪悔改的樣子,並計劃主動來見主教,以避免被當眾逮捕時的羞辱。蒂博又說,要不惜任何代價,決不能讓格蘭第的伎倆得逞。對此,宗教裁判所的鑒定官深表贊成。於是,當格蘭第穿戴整齊,正步行前往主教宮殿時,立刻被皇傢警官逮捕,雖然格蘭第表示抗議,卻並未大吵大鬧,於是他被帶往“普瓦捷的主教監獄”。主教監獄就在主教宮殿的一座塔內,格蘭第進去之後被交給獄卒盧卡斯·古耶爾,關在一處潮濕的、幾乎完全黑暗的牢房內。那是1629年11月15日,此時距格蘭第與蒂博起沖突那天,過瞭還不到一個月。

牢房苦寒,犯人不被允許與外界聯系,因此格蘭第無法得到暖和的衣服。幾天之後,犯人的母親請求見犯人一面,同樣被拒絕。經過兩周可怕的、嚴酷的禁閉,犯人寫瞭一封哀怨的信給德·拉羅什波紮伊閣下。

“大人閣下,”信開頭這樣稱呼,“我過去一直堅信並教育俗眾,受苦是通往天國的路,但我卻從不曾體驗這路,直到承閣下大恩,被束於此。因恐懼於地獄之命運,因追求拯救之希望,我的心深受觸動。我這十五天來雖艱苦備嘗,但早先那四十年的浮生榮耀,卻從來不曾使我如今日這般接近上帝。”之後便是大段大段經過苦心琢磨的漂亮文章,充滿瞭自負和《聖經》中的典故,似乎上帝已然“快樂地將一張人臉與一張獅面合二為一,也就是說,您的仁慈與我那些敵人的暴戾之心——他們希望毀滅我,如毀滅另一個約伯(19)——共同催促著我往上帝的國度進發”。事到如今,他的恨已化為愛,他籲求報復的渴望已轉為服務於敵人的熱情。接著又是一段有關拉撒路(20)的花哨文字,然後他引出最後的懇求,既然他已經度過兩周的監獄生活,那麼他的生命已經得到瞭完善,因此,他應該立刻被放出去。

通常人們很難相信,用矯揉造作的文字和種種花哨的技巧能表達坦誠、真摯的情感。可文學不同,文學是一種藝術自有的理論規則。不過藝術的實踐,卻可能遵循另一套規則。因此,在17世紀早期,像格蘭第所寫的這封信雖然荒謬,卻能完全表達他真摯的感情。不必懷疑,他真的相信受苦讓他更接近上帝,這的確是他的真實感受,但不幸的是他並不瞭解自己。他不知道,除非他付諸巨大的、持久的努力,否則隻要一回到塵世的虛榮中,他就必然會忘掉受苦受難的價值。他的這種健忘可不需要十五天的時間,在他返回塵世虛榮的最初十五分鐘內,他就會將苦難忘得一幹二凈。

格蘭第的信未能平息主教的怒火,德·阿曼涅克及其好友波爾多大主教(21)也都給主教寫瞭信,還是未能使他息怒,當看到這個可憎的小人物居然擁有如此顯貴的朋友,反而讓這位主教更加痛恨格蘭第瞭。何況,格蘭第這兩位所謂的朋友,居然敢命令他?他可是德·拉羅什波紮伊,一位學者!他想,波爾多的大主教算什麼,比馬廄裡的馬高明不到哪裡去,卻自以為可以建議他如何處置那個冥頑不靈的教區長?簡直不能容忍。於是主教下令,對待格蘭第這個人,要比以前更加嚴苛。

在這段艱難的時光裡,教區長僅有的訪客是那些耶穌會的人。他是他們的弟子,此時他們沒有拋棄他。除瞭帶來精神的安慰,善良的神父們還給他帶來瞭溫暖的襪子和外界寫給他的信。從這些信裡他得知,德·阿曼涅克已經爭取到瞭首席檢察官的支持,首席檢察官命令特蘭坎,作為盧丹市的公訴人必須重新啟動對蒂博的訴訟,而蒂博則跑到德·阿曼涅克那裡,希望能達成和解,但“諸位先生們一致”(市長的拼詞錯誤令人詫異)(22)認為不能妥協,否則“等於承認你的過失”。

教區長重新鼓起瞭勇氣,就自己的案子又給主教寫瞭一封信,但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在蒂博跑來找他提議私瞭後,他再次給主教寫瞭一封信,還是沒有得到回復。到瞭十二月初,那兩個受人錢財後指證格蘭第的人被叫到普瓦捷接受審問,法官們原本很看重這兩個人,可他們給人的印象實在是不敢恭維。爾後接受審問的是格蘭第的下屬神父熱爾韋·梅斯欽,以及那個偷窺狂——他曾窺見格蘭第與德·德勒女士坐在一處。這二人的證詞在法官們看來跟佈格羅、謝爾博諾的證詞一樣不可取信。就憑這樣的證據指控一個人有罪,似乎是完全不可行的。不過德·拉羅什波紮伊閣下可不是那種會因司法公正和法律程序等瑣事影響自己決定的人,於是在1630年1月3日,宗教法庭宣佈瞭裁決,責令格蘭第在每周五禁食,隻準吃面包和水,為期三個月;禁止他五年之內在普瓦捷教區行使神職;終生禁止他在盧丹市行使神職。

對教區長來說,這一判決意味著他要蒙受經濟損失,也意味著他晉升的希望徹底破滅。但是,他至少重獲自由,可以自由居住在自己溫暖的房子中,可以吃上豐盛的晚飯(周五除外),可以與自己的親友敘談,可以接待那位自稱他妻子的女人來訪(她得何等的小心謹慎啊!),最後,他可以自由地向德·拉羅什波紮伊的上級,波爾多的大主教申訴瞭。

格蘭第給普瓦捷方面寫瞭一封信,言辭雖倍顯尊重,態度卻依然決絕。他宣稱,將把自己的案子上訴到大主教處。遭到這令人無法忍受的冒犯之後,德·拉羅什波紮伊怒發沖冠,卻不能阻止。《教會法》承認連蠕蟲也有權利,在某些情況下甚至還鼓勵它們扭動身子呢——世上還有比這更大逆不道的嗎?

對於特蘭坎和其他陰謀小組的人來說,格蘭第將上訴的消息更是不受歡迎的。大主教與德·阿曼涅克關系密切,並且很討厭德·拉羅什波紮伊。他們很有理由擔心,格蘭第一旦上訴就會成功,如此一來盧丹市就將永遠被這位教區長折磨瞭。為瞭阻止格蘭第上訴,格蘭第的敵人們自己也開始尋求上訴,倒不是向更高的宗教法庭,而是向巴黎最高法院,畢竟主教和他的鑒定官都是宗教法官,隻能予人精神上的懲罰,比如禁食,或在極端情況下將人逐出教門。如果沒有民事法官的判決,一個罪犯不可被吊死,也不會受肉刑或烙刑,也不會坐監。既然格蘭第已經犯瞭相當多的罪,得到瞭停止執行聖職的處分,那麼他也極有可能在最高法院被判定為有罪。最高法院接受瞭這次上訴,並定於在未來的八月底予以審理。

這次輪到教區長寢食難安瞭。僅僅在六年前,一個名為勒內·索菲爾的鄉村神父因“精神上的亂倫和瀆神的猥褻”而被活活燒死。這件案子教區長記憶猶新,公訴人特蘭坎也不曾忘記。幸虧德·阿曼涅克在自己的鄉村別墅裡——在這裡他度過瞭絕大部分的春夏時光——再次為格蘭第解憂,讓他安心,畢竟索菲爾是被抓瞭現行,而此人在法院裡也沒有任何朋友。格蘭第就不同瞭,他沒有任何實際的罪證,而首席檢察官也已承諾會給予幫助,或至少保持他仁慈的中立。一切都將平安無事。確實,當案件庭審時,法官們做出瞭一個判決,這個判決正是格蘭第的敵人們絕不願意看到的:法官們要求對普瓦捷的那位“刑事中尉”予以新的審判,這一次,法官們將是公正的,所有的證人需要接受最細致的盤問。眼看前景不妙,謝爾博諾幹脆玩起瞭失蹤,而佈格羅不僅撤回瞭他的指控,還承認自己是在收受賄賂後才在證明文件上簽名。至於那兩位作證的神父,年長的馬丁·佈利奧早已否認瞭公訴人特蘭坎強加給他的那些證詞。而在新的審判開始前幾天,較年輕的那位神父熱爾韋·梅斯欽在一陣恐慌或許還混雜著悔恨的情緒中找到格蘭第的兄弟,口述瞭一份聲明,大意是他上次所言有關格蘭第不敬神的罪名,諸如與女仆和主婦們在教堂的地板上嬉戲,午夜時分與婦女們在自己的住所幽會等,完全是不實之詞,他之所以會這麼說,全是受那些調查此事的人的暗示和慫恿。另一份不那麼致命的證詞,來自聖克魯瓦教堂一位自願作證的神父,他現在卻揭露說特蘭坎曾偷偷找到他,先是甜言蜜語誘哄,後是恫嚇威脅,要他對格蘭第進行不實的指控。

於是到瞭庭審那日,針對教區長犯罪的證據一個都沒有瞭,倒是那些原告被發現有不少的罪證。公訴人顏面掃地,騎虎難下。如果他講出自己女兒的事情,格蘭第將罪不可恕,而他本人的那些不智之舉,從某種程度上,能得到解釋和寬恕。但說出真相將使女兒菲麗璞難以抬頭做人,而他自己也將被人蔑視,成為他人或嘲弄或可憐的對象。

權衡之後,他選擇瞭沉默。於是菲麗璞保留瞭體面,而格蘭第,那個他憎恨至極的混賬,被宣告無罪。至於他自己,作為紳士、律師和公訴人的榮譽,無可挽回地被玷污瞭。

現在,格蘭第再無因“精神上的亂倫”被活活燒死之憂瞭,但停止執行聖職的禁令仍然有效,既然德·拉羅什波紮伊閣下無意憐憫他,格蘭第也就隻有繼續向大主教上訴瞭。

那時候,波爾多大主教的職位還是埃斯庫本·德·蘇迪傢族的傳統營生。

弗朗索瓦·埃斯庫本·德·蘇迪的母親名叫伊薩貝·巴佈·德·拉佈爾黛西耶,她是加佈裡葉·德·艾絲緹斯的姨媽,而後者又是亨利四世最寵幸的情婦,因此弗朗索瓦·埃斯庫本·德·蘇迪在他的職業上晉升極快。在23歲那年,他就被授予瞭主教的禮帽;次年,即1599年,他就當上瞭波爾多的大主教;1600年,他前往羅馬,在那裡人送綽號“下流紅衣主教”或“妓院大主教”——這是有點刻薄瞭。返回之後,他將自己的時間用在瞭兩個方面:一是大興土木,建修道院,二是與本地的最高法院因各種瑣事而兇猛地爭鬥,為此,他曾一度以教堂鐘、經本、蠟燭的神聖之名,一本正經地宣佈要將法院裡所有人逐出教門。

1628年,在統治波爾多將近三十年之後,他棄世而去,大主教的職位由弟弟亨利·德·蘇迪接任。

有關這位亨利大主教,塔勒芒(23)是這麼記錄的:“德·蘇迪夫人臨死時告訴亨利,他其實是德·希偉涅大臣之子,而她已經為其爭取瞭邁勒澤地區的主教職位和其他一些利益。她請求他,滿足於已有的財富,不要再向他的繼父索取任何東西。而他是這麼回答的:‘母親,我從不願意相信你無法超越自己,但是現在我看出來瞭,原本你是一個更好的人。’但這並不妨礙他像其他的異父兄弟姐妹一樣取得法律賦予的財產繼承權,共計五萬克朗——因為他打贏瞭財產官司。”

作為邁勒澤地區的主教(這是德·蘇迪傢族的另一個傳統營生,在亨利之前任此職位的是他叔叔),亨利·德·蘇迪是一個快樂而年輕的朝臣,他暫不受婚姻責任的束縛,自然也就無需拒絕享受風流韻事的樂趣。正因為他在這些韻事上開銷很大,以至於迪蒂耶小姐用典型高盧風格的簡約語言建議她的嫂子讓娜·德·蘇爾蒂,與邁勒澤主教閣下——也就是她的小叔子,那位花花公子——要多搞點私情。德·蘇爾蒂太太大吃一驚,“上帝啊!這位小姐,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在說什麼?我是在說,錢白白流出自傢的大門可不是什麼好事。你的婆婆對她的小叔子也是這般做的,他就是前任的邁勒澤主教。”

在風流韻事的間歇,年輕的主教主要忙於戰爭,首先是在陸地上,作為一名軍需官和炮兵軍備監督官;後來他將戰線拉到瞭海上,成為瞭數艘戰艦的艦長,並成為海軍大臣,事實上,他幾乎是一手創建瞭法國海軍。

在波爾多,亨利·德·蘇迪與他過世的兄長一樣,繼續與德艾培農市長爭吵。大主教要求控制本地報關登記的權力,而市長則宣傳他有首先挑選最新鮮魚肉的權力。雙方你爭我奪,到瞭如下的程度:有一天,市長命令隨從截住大主教的馬車,並將馬車往回趕;大主教自然要報復這樣的羞辱,於是,他將德艾培農的警衛們全部逐出教門,並命令任何一個神父都不得在德艾培農傢中的小禮拜堂做彌撒。作為回應,大主教還命令,波爾多所有的教堂裡都必須進行公開的祈禱,以促使德艾培農公爵改宗。憤怒的公爵立刻予以反擊,他發佈禁令,凡在大主教宮殿附近有任何超過三個人的聚集,都屬非法。當德·蘇迪得知瞭這條命令後,立刻沖上街頭,號召民眾起而保護教堂的自由。市長立刻從自己的住處出來,意欲平息這場騷亂,於是便與大主教當面對峙。在一陣暴怒中,市長用自己的手杖打瞭大主教。德·蘇迪閣下宣佈,據此事實,市長已成被逐出教門之人。二人的爭端被提交給瞭黎塞留,黎塞留決定支持德·蘇迪。於是,德艾培農公爵被逐回自傢的領地,而大主教則以勝利者的姿態控制瞭波爾多。隻是到瞭後來,德·蘇迪閣下自身也蒙受恥辱,塔勒芒寫道:“在流亡中,他終於學會瞭一點兒神學。”

像亨利·德·蘇迪這樣的人物最能與格蘭第相互賞識。自身原就是縱情聲色的大主教,對這位教區長的諸種小罪過自然能同情、容忍;自身原本就是鬥士的大主教,在下屬中發現好鬥者,自然也就大加欣賞。除此之外,教區長言辭風雅,嘴上沒有一句俚語,說起話來多是有用的消息以及逸聞趣事,總而言之,他是大主教極妙的同伴。在教區長拜訪完德·蘇迪閣下之後,德·阿曼涅克寫信給教區長,說瞭這麼一句話:“他極其喜歡您。”這次拜訪,時間是1631年的春天。大主教對教區長的喜歡之情很快得到瞭驗證,他下令由波爾多宗教法庭重審教區長的案子。

一直以來,由紅衣主教黎塞留掀起的民族主義革命穩步開展,現在,幾乎是突然之間,凡是被卷進這場瑣碎的外省戲劇之中的顯貴,無一例外地都感覺到瞭這次革命開始影響到他們的私人生活。為瞭打破新教徒和封建寡頭的權勢,黎塞留說服國王和議會,命令拆除王國之內所有的堡壘。於是,數不清的塔樓被鏟平,壕溝被填平,城墻改為兩邊綠蔭的小巷。現在,輪到盧丹市的城堡瞭。

城堡最初由羅馬人建造,在整個中世紀不斷被修建、擴建,它是整個普瓦圖省(24)最堅固的堡壘。盧丹市建在一座山上,外圍是一圈城墻,由聳立於山上的十八座塔樓予以保衛;在這道外圍的城墻之內,是第二道城墻和壕溝。城中最高的建築就是那巨大的中世紀城堡的主樓,1626年,剛由現任市長德·阿曼涅克剛剛將其修復。修復工程與城堡內部的改造花瞭德·阿曼涅克好大一筆錢,但作為國王的第一宮廷侍從,他得到瞭國王私下的承諾,即使城堡的其他部分都被拆毀,主樓將得以保留。

但黎塞留對此事持另一態度。對他來說,德·阿曼涅克隻是一個不那麼重要的小朝臣罷瞭,而盧丹市卻是一批具有潛在威脅的胡格諾教徒的巢穴。不錯,在最近的暴動中,這些胡格諾教徒表現得很忠誠;但在南方,德·羅漢公爵與英國人結盟,領著胡格諾教徒與法王的軍隊正混戰於拉羅歇爾(25)。所以說今日的忠誠決不能保證明日就不背叛,無論如何,這些胡格諾派都是異教徒。不,不,城堡不得保留,必須被鏟平,城堡一鏟平,順帶著也要廢除一些這個城鎮自古以來的特權,因為,既然剩下來的人主要是新教徒,這些舊日的特權也就毫無意義瞭。

黎塞留的計劃是,將盧丹市擁有的特權轉移到他自己的祖宅所在地。此地就在盧丹市的附近,還處於設計建造階段,隻能說是一座想象中的城市,將被命名為黎塞留市。

在盧丹市,鏟平城堡的意見遭到瞭公眾的強烈抵制。在那時,法國國內仍然動蕩不安,和平還是個新鮮事物,倘若堡壘被鏟平,那麼城內的居民無論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都會覺得自身(照德·阿曼涅克的說法)“將任由各路軍隊蹂躪,受到各種暴徒劫掠”。此外,有關紅衣主教黎塞留存有私心的謠言傳得連國外都知曉瞭。等他完成他的計劃,可憐的老盧丹市隻怕連個村莊也不如瞭,頂多算是一個半荒廢的村子。因為與市長關系密切,格蘭第旗幟鮮明地站在盧丹的大眾這邊。而他的敵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全是黎塞留的支持者,他們對盧丹市的未來毫不關心,隻想著如何拍黎塞留的馬屁。於是,他們鼓吹鏟平城堡,協力對抗市長。

此時的格蘭第似乎正要取得訴訟的最終勝利,但他卻遭到瞭一股巨大勢力的威脅,這勢力遠勝於他一直以來所應付的那些敵人。此刻,教區長的地位甚是尷尬,他已被命令停止執行聖職,但卻仍然是聖彼得教堂的本堂神父。在聖彼得教堂,他的兄弟是第一神父,行事自然站在他這一邊。他的那些朋友們對他仍然不錯;但他的敵人卻視其為一個被主流社會所驅逐者;而在幕後,這個被驅逐者行使著皇傢政府大部分的權力。因為,德·阿曼涅克要服侍國王,大部分時間被迫在宮廷供職,當他不在盧丹的時候,行政事務由其夫人和一個忠心的副官負責執行,市長明確告訴這二人,任何重要事項都務必與格蘭第商量。這位被貶停職的神父,實際上擔當著本城的副市長職務,是本城第一市民的傢庭守護人。

在1631年夏天,特蘭坎先生隱退瞭。對格蘭第的第二次審訊中披露出來的種種事實,他的同工們和一般的公眾都感到極大的震驚。為瞭報私仇,一個人居然做偽證、收買證人、篡改書面證詞,很明顯,這種人不適合承擔法律職務。面對雖然沉默,但非常持續的壓力,特蘭坎隻能辭職。原本他有權將自己的職位出售,但他卻將這職位讓給瞭路易斯·穆索,但有一個條件,這位年輕的律師隻有娶瞭菲麗璞·特蘭坎才能成為盧丹市的公訴人。對於亨利四世來說,舉行一場彌撒就能取得巴黎,是很值得的(26)。對於穆索先生來說,為瞭獲得這麼好的一個職位,要去忍受他的未婚妻失去童貞的事實,並忍受新教徒們的下流話,也是很值得的。

在舉行瞭一場悄無聲息的婚禮之後,菲麗璞終於安定下來,去承受她的懲罰——四十年無愛的婚姻。

同年十一月,格蘭第被召喚至聖茹安德瑪恩的大修道院,此處是聖俸頗多的波爾多大主教最喜歡的一處宅邸。在此地,格蘭第得知他針對德·拉羅什波紮伊的判罰提出的上訴已然成功。停止執行聖職的命令失效,他可以再次自由行使他作為聖彼得教堂神父的職權瞭。除瞭宣佈此事,德·蘇迪閣下還提供瞭一些友好而非常通達的建議。他指出,法律上雖然恢復瞭他的職位,但卻無法消除他敵人們的怒火,相反這會更加激怒對方,考慮到敵人數量眾多、勢力強大,他建議格蘭第離開盧丹,在別的教區重新開始教職,重新過上平靜的生活。格蘭第答應認真考慮這些建議,但其實他早已下定決心,絕不考慮大主教的建議。他是盧丹的教區長,他要留在盧丹,不管他的敵人是誰——或許正是因為這些敵人的存在,他才更要待在盧丹市呢。他們要他走?好極瞭,他就留下來,就要激怒他們,因為他享受與人鬥爭的樂趣,因為像馬丁·路德一樣,他因怒火而快樂。

除此之外,教區長希望留在盧丹還有其他一些尚算體面的理由。盧丹是瑪德琳的傢,要她離開此地實在勉為其難。此地還有他的朋友德·阿曼涅克,阿曼涅克現在急需格蘭第的幫助,就像格蘭第曾經急需他的幫助一樣。在城堡保衛戰的緊要關頭離開盧丹,就好比面對敵人之時棄盟友而去。

在離開聖茹安德瑪恩返回住所的路上,格蘭第下車拜訪瞭路邊一個村莊的神父,問對方他可否砍下一枝花園裡生長的漂亮的月桂樹。年老的神父很高興地同意瞭他的請求,並且說,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像月桂葉一樣,為野鴨和燉鹿肉提香。格蘭第補充說,世上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像月桂枝一樣,可作為勝利的象征。於是,手上抓著那勝利的月桂,格蘭第騎馬進瞭盧丹城。當晚,在近兩年的沉默之後,聖彼得教堂裡再一次響起瞭教區長那洪亮的嗓音。

與此同時,在藥劑師亞當那懸掛的鱷魚下面,陰謀小組的成員們不得不一邊承認他們的失敗,一邊陰鬱地討論他們下次該如何行動。雙方之間的爭鬥很快進入瞭一個新的階段,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格蘭第勝利返回聖茹安德瑪恩一兩天之後,一位高貴的客人出現在盧丹城,他入住瞭“天鵝十字”酒店。此人是讓·德·馬丁,勞巴特蒙男爵(27),吉耶納省上訴法庭的第一庭長,國務委員會成員,現為國王陛下的特使,前來盧丹解決城堡之爭。(28)

德·勞巴特蒙閣下現年41歲,官運亨通。他的一生證明,在特定的形勢之下一個搖尾爬行的人比昂然步行的人走得更遠。當然,最厲害的爬行者也是最兇狠的咬人者。在他的一生中,勞巴特蒙一面屈膝於權貴腳下爬行不歇,一面則對手無寸鐵之人大快朵頤。現在,他收獲頗豐,已然成為瞭上級最喜歡的下屬之一。

在外表和舉止上,這位男爵完全模仿瞭尤賴亞·希普(29),雖然後者兩百多年後才出現在狄更斯的小說中。他個子很高,身軀不停扭動,濕漉漉的手不停揉搓,一直強調自己的謙虛和善良,與尤賴亞·希普一般無二。而他的陰毒,和那雙緊盯最大利益的無情雙眼,也與尤賴亞·希普相同。

這是勞巴特蒙第二次來到盧丹市。前年,他曾代表國王參加瞭德·阿曼涅克一個孩子的洗禮,因此市長有些天真地認為勞巴特蒙是他忠誠的朋友。其實,勞巴特蒙對他是沒有友誼可言的,他隻向權勢效忠。德·阿曼涅克可沒有多少權勢,不過是國王的一個寵臣,而國王甚是懦弱,永遠都不會向黎塞留首相說不。國王雖然向德·阿曼涅克承諾過保住他的城堡主樓,可黎塞留閣下鐵瞭心要鏟平城堡,如此一來,早晚(更有可能會早)國王會收回他的承諾,這是完全可以預料得到的。到瞭那天,德·阿曼涅克這個寵臣就會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分量瞭——其實不就是一個無名小卒嘛,空有一個頭銜罷瞭。

在前往普瓦圖省前,勞巴特蒙拜訪瞭德·阿曼涅克市長,許下他通常會說的效勞、友誼地久天長之類的承諾;抵達盧丹市後,他也認真地傾聽德·阿曼涅克夫人的話,出人意料的是,他甚至對格蘭第也很是彬彬有禮。然而在私底下,他與特蘭坎、埃爾韋、梅曼·德·西利以及其他紅衣主教的支持者進行瞭長久的磋商。

格蘭第搜集情報的能力與藥劑師亞當不相上下,他很快得知瞭勞巴特蒙的私下會議。他寫信給德·阿曼涅克,提醒他要警惕勞巴特蒙,且最首要的是要警惕勞巴特蒙的主子——紅衣主教黎塞留。但德·阿曼涅克卻洋洋得意地回復說,國王陛下已經親自寫信給特使,明確下令,必須保留他的城堡主樓,城堡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

皇傢公函大約是在1631年12月中旬的時候寄給特使的,但是勞巴特蒙卻不過將這信函塞進自己的口袋,對誰都隻字不提。拆除城市外墻和塔樓的工作穩步進行,到瞭來年1月,勞巴特蒙離開盧丹,去別地處理一些更棘手的事情,此時施工者漸漸靠近瞭城堡主樓。格蘭第質問負責拆遷工作的工程師,工程師的回復是,他的職責是鏟平城堡的一切。格蘭第擅作主張,以市長的名義命令士兵們圍成一圈護衛城堡。

二月,勞巴特蒙返回盧丹,發現自己的小把戲暫時未能成功,便以這是自己不可原諒的疏忽為借口請求德·阿曼涅克夫人的原諒,同時還亮出瞭國王的親筆信。城堡主樓算是臨時保住瞭,但又能保住多久呢?要付出何等的代價呢?米歇爾·盧卡斯,國王陛下的私人秘書,同時也是紅衣主教忠實的代理人,他接到命令要設法削弱德·阿曼涅克對國王的影響力。至於格蘭第,紅衣主教將在合適的時機以適當的方式對付。

1632年初夏,格蘭第和德·阿曼涅克取得瞭他們的最後一次勝利,但也是最富自殺性的勝利。通過賄賂一個情報員,盧丹市裡支持黎塞留的那幫人寫給米歇爾·盧卡斯的一疊信被中途截下,這些信裡除瞭許多惡意詆毀市長的字句之外,還包含清晰的證據,證明寫這些信的人,一心一意要毀滅盧丹。德·阿曼涅克此時正住在拉莫特的鄉間別墅,得知此事後立刻騎馬回到瞭盧丹,他敲響瞭鐘,召喚所有的居民。當著市民的面,他大聲朗讀瞭這些罪惡的信件,市民們怒火沖天,特蘭坎、埃爾韋及其他陰謀小組的人不得不躲藏起來。但市長的這次勝利實在短暫,幾天之後,當他返回宮廷,發現消息已經傳到瞭宮廷裡,黎塞留非常生氣。國務大臣拉弗利埃爾是德·阿曼涅克忠實的朋友,他把德·阿曼涅克拉到一邊,提醒他隻能在他的城堡主樓和宮廷職位之間選擇一個,說紅衣主教閣下是絕不允許他兩者兼得的,不管國王陛下目前的真實想法究竟如何,城堡主樓是保不住瞭。德·阿曼涅克領會瞭,此後他不再抵抗。一年之後,國王又寫瞭一封信給他的特使,“勞巴特蒙先生,朕聽聞卿之勤勉,……朕寫此信,以表贊許。城堡主樓仍未拆除,但朕深信卿必能徹底夷平之,一物不留。”

一如以往,紅衣主教總是有辦法的。

像德·阿曼涅克一樣,格蘭第也在為自己而戰。在恢復聖彼得教堂神父之職後的幾天裡,他的敵人們向普瓦捷的主教提出訴求,允許他們邀請其他神父舉行聖禮,而不是讓他們那聲名狼藉的教區長來舉行。德·拉羅什波紮伊閣下欣喜不已,自然同意瞭。他這麼做意在懲罰膽敢質疑他判決的那個傢夥,同時也是為瞭明確告訴大主教,赦免一事對格蘭第雖然是寶貴的,但他德·拉羅什波紮伊可不敢茍同。

德·拉羅什波紮伊的教令又引起瞭新的醜聞。那是在1632年夏天,路易斯·穆索和他的妻子菲麗璞來到聖彼得教堂,為他們的頭胎孩子舉行洗禮儀式,格蘭第原本可以將此事托付給別的神父,但不知出於何等不可思議的低級趣味,他選擇瞭親自來做這儀式。穆索提出瞭主教的命令,格蘭第則堅稱此命令非法,在與他前情人的現任丈夫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執之後,格蘭第提起訴訟,要求確認自己的權力。

當這宗新的案子還有待審理之時,舊案子又被翻出來瞭。格蘭第已然徹底忘記瞭他在監獄裡寫的那些充滿慈悲情懷的信件,信件中那些有關“轉恨為愛”、“籲求報復的渴望已然轉為服務於誣陷他的人的熱情”之類的言語可是很動人的。不過,既然蒂博曾用馬六甲手杖打過他的腦袋,那麼他是要賠償的。德·阿曼涅克其實數次建議格蘭第與蒂博幹脆私瞭算瞭,但教區長卻拒絕瞭蒂博提出的所有調解的請求。於是,當格蘭第恢復名譽之後,他便向那些應付出代價的人,提起瞭那些陳舊的控訴。蒂博可是在法院裡有門路的人,即使格蘭第贏瞭案子,所獲得的賠償也少得丟人。為瞭區區24裡弗的巴黎幣,教區長毀掉瞭所有消除仇恨的希望——至少是與他的敵人取得相互理解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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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薩繆爾·加斯博士(Samuel Garth,1661年—1719年),英國醫生和詩人。

(2) 凱南爾姆·迪格比爵士(Kenelm Digby,1603年—1665年),英國朝臣、外交官,同時是著名的自然哲學傢和天主教的重要思想傢。

(3) 武器膏藥,流行於十七世紀的一種理論,這種理論相信,如果將膏藥塗在造成人們受傷的那些武器上,那麼人所受的傷也將得到治療。

(4) 通靈粉末,中世紀人們的一種迷信,此種粉末如塗抹於制造傷害的武器或受傷者流血的衣服上,傷者將復原。

(5) 中世紀迷信之一,相信特定的印章能有巨大的魔力。

(6) 羅伯特·波義耳(Robert Boyle,1627年—1691年),英國化學傢,其著作《懷疑派化學傢》於1661年問世,後世因此確定該年標志著近代化學的開始。

(7) 蓋倫派,信奉古羅馬醫生蓋倫的理論的醫生。克勞迪亞斯·蓋倫(Claudius Galenus,129年—199年),古羅馬時期的醫學大師,著名外科醫生、動物解剖學傢和哲學傢。

(8) 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1493年—1541年),中世紀瑞士醫生、煉金術士。

(9) 原註:“根據1560年普瓦捷市胡格諾派宗教會議的記錄,神父婚娶並非稀罕的事情,不過,當這婦人是一個加爾文派時,她那模棱兩可的婚姻地位便成瞭一個與其信仰沖突的嚴重問題。”(引自亨利·C.利亞《僧侶獨身史》第二十九章“後天主教時代的教會”)

(10) 巴黎幣,原文parisis,是當時巴黎所鑄造的貨幣的統稱。

(11) 王室律師,在宗教法庭中代表王室參與庭辯。

(12) 迪賽,法國西北部城市。

(13) 約瑟夫·斯卡裡格(Joseph Scaliger,1540年—1609年),法國著名的宗教領袖和宗教學者。

(14) 《時代新編年》(De emendatione temporum),1583年出版,在此書中,斯卡裡格在中世紀之後首次提出研究古代歷史,除瞭要包括希臘、羅馬之外,還要包括波斯、巴比倫、埃及、猶太等文明。

(15) 孔代親王,法國一個世襲的王族,此處指亨利二世·德·波旁(Henri de Bourbon,1588年—1646年)。

(16) 瑪麗·德·美第奇(Maria de' Medici,1575年—1642年),法王亨利四世的第二任王後,出生於顯赫的美第奇傢族,在亨利四世1610年被暗殺之後,她開始攝政,直至其子路易十三國王成年。

(17) 原文plus meschant que le diable,是法語、德語的混合。

(18) 情欲之罪,原文veneric act,其中,veneric是羅馬尼亞文,意指花柳病。

(19) 約伯,《聖經·約伯記》中的人物。約伯是上帝的忠實仆人,以虔誠和忍耐著稱。

(20) 拉撒路,《聖經·約翰福音》中記載的人物,病危時沒等到耶穌的救治就死瞭,但耶穌使其復活。

(21) 當時的波爾多大主教是亨利·埃斯庫本·德·蘇迪(1593年—1645年),來自埃斯庫本·德·蘇迪傢族,該傢族一度是法國有名的貴族,並且一度占據瞭波爾多主教的位置,亨利占據此位,始於1628年其哥哥死後。

(22) 原文為法語“Messieurs les esclezeasticques”,其中,esclezeasticques這個詞在法語中並沒有,應是拼寫錯誤,此處隻能意會為“一致”的意思。下句中“等於承認你的過失”也是一樣存在部分拼詞的錯誤。

(23) 熱代翁·塔勒芒(Gédéon Tallemant,1619年—1692年),法國作傢,以《軼事集》聞名,此書為短篇人物傳記。這段軼事與下面一段軼事,都出自該書。

(24) 法國舊省。

(25) 拉羅歇爾,法國西部海岸城市。拉羅歇爾是法國傳統軍事重鎮,歷史上曾經發生多次圍城。最著名的一次是16到17世紀爆發的三十年戰爭中,由紅衣主教黎塞留發動的圍城。胡格諾戰爭即法國宗教戰爭。

(26) 亨利四世原本是新教徒,但當時法國是一個以天主教徒為多數的國傢,於是,為瞭取得政權的穩定,亨利四世在巴黎舉行改宗天主教的彌撒。

(27) 勞巴特蒙(?——1653年),黎塞留最積極、最狂熱的支持者之一。

(28) 吉耶納省,位於法國西南部。

(29) 尤賴亞·希普,狄更斯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中的反面角色。

《盧丹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