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格蘭第已經故去,但伊紮茲還在,“不潔之煤”還在,西佈倫也在人群中行進。對於許多人來說,這一切似乎難以解釋。但這並不奇怪,當原因並未消失,則結果將永遠跟進。是米尼翁教士和驅魔人最早將修女們的歇斯底裡定義為魔鬼附身,也是他們保證瞭附魔事件的延續:除瞭禮拜天,附魔者們每天兩次配合驅魔人完成他們的驅魔把戲。正如可以預見的,他們現在的驅魔表現與死去的巫師活著時相比,水平不僅沒有更好,甚至有所下降。

快到九月底時,勞巴特蒙向紅衣主教匯報稱,他已經請求耶穌會來幫忙。耶穌會以其知識和能力而著名,由這些各種科學上的大師來解釋一切,那麼公眾必將“不會有多少反駁就能接受此次附魔事件真實性的相關證據”。

許多耶穌會士——包括瞭該會的會長維塔萊斯奇,都很禮貌地拒絕瞭請求,因為他們不想與這次附魔事件有任何關系。但要提出反對意見已經太遲瞭,因為跟著勞巴特蒙的邀請信之後迅速而來的,乃是一封皇室命令。根據紅衣主教的說法,這是國王本人的要求。

1634年12月15日,四名耶穌會神父進入盧丹市。其中就有讓·約瑟夫·緒蘭。阿基坦省(1)的管區長博依熱神父挑選他負責驅魔一事,後來又因接受瞭管區耶穌會委員會的建議,試圖撤回這個任命。但是太遲瞭,緒蘭已經離開瞭馬雷內(2),原有的任命隻好繼續被視為有效。

緒蘭此時34歲,在這趟旅途之中(3),他的性格已經定型,他的思維模式也已固定。耶穌會的同行們對他的能力評價甚高,認可他的熱情,欽佩他樸素的生活態度和追求成為完美基督徒的努力。但是,有一些顧慮卻使這種仰慕打瞭折扣。緒蘭神父完全像一個富有英雄主義的人,但是卻有一些問題引得他那些更為謹慎的同行和上級們大搖其頭。在他身上,他們發現他的言行有一些過度。他總喜歡說“對上帝之事想法不是太多之人,將永不能靠近上帝”。這當然是正確的,但前提是這些豐富的想法必須沒有錯誤。一些年輕神父有豐富的想法,雖然很傳統,但似乎偏離瞭謹慎的大道。比如,緒蘭堅持認為,我們要隨時準備為那些與我們在一起生活的人去死,“但同時卻要遠離他們,似乎他們是我們的敵人”——這一論述幾乎不會有利於提升耶穌會住地或耶穌會學院裡公共生活的水平。他既有些反社會的意見,同時過於豐富的思想也使他在判斷言行正義與否上吹毛求疵,有些顧慮過度。他曾說,“我們應該為自己褻瀆神靈的虛榮心而哀嘆,我們應該最嚴厲地懲處我們的無知和粗心。”在這一基於完美主義的非人的嚴苛態度之外,他對“非凡聖恩”還有一種興趣,這種興趣在他的那些前輩和同代人看來是輕率的,甚至是危險的(因它有時會賜予聖人,但是對靈魂得救和凈化卻並非是必要的)。安吉諾神父是他的朋友,在多年之後曾如此寫道,“從幼年開始,他(緒蘭)就被聖恩這類事情強烈地吸引,對這類事情的評價非常高。有必要以這類事情遷就他,且要允許他走上一條大道,雖然這條大道與眾不同。”

在魯昂的“第二個見習期”結束之後的四年裡,緒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馬雷內的漁港度過,在那裡,他成為兩位非凡婦人的導師,其中一位是德·維爾熱太太——一位虔誠富商的妻子;另一位是瑪德琳·佈瓦內——一位新教徒補鍋匠的女兒,但她卻改宗瞭。兩位婦人都熱衷於冥想,也都(尤其是德·維爾熱太太)曾受到過“非凡聖恩”。緒蘭對她們的幻覺和狂喜的興趣如此之大,以至於他從德·維爾熱太太的日記中進行摘錄,並將兩人承受聖恩的詳細情況以手稿的形式在朋友間傳佈。當然,這些都沒問題,但是,對一個本質上模棱兩可,而且充滿陷阱和危險的主題給予如此之多的關註,有什麼理由嗎?能將一個靈魂引入天國的是普通的恩賜,那麼又何必糾纏於非凡的聖恩呢?所謂的非凡聖恩是否源於上帝,還是源於想象、刻意的欺騙,甚至是惡魔,還不是很確定;考慮到這一點,那麼緒蘭的這種熱情,就更值得懷疑瞭。如果緒蘭想要成為完美的基督徒,就讓他走上坦途,這條坦途對社會上的老百姓都是足夠方便的,那就是:服從、熱心做事、開聲禱告、理性冥想。

從他的批評者的角度而言,使情況更糟的是緒蘭身體不好,患有神經衰弱癥-當時稱之為“憂鬱癥”。在前往盧丹之前至少有兩年時光,他遭受心理——生理失調之苦,不能做事。最輕微的體力勞動都能造成他肌肉的劇痛。當他要閱讀時,很快就產生劇烈的頭痛,隻得放棄。他的精神一片黑暗,亂成一團,因他生活於“極大的困惱和壓力中間,以至於他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什麼人”。有沒有可能他這種行為上、教學上的奇異性,是源自不健康的身體上的一種病態精神的產物?

緒蘭記錄道,他的許多耶穌會同行抵死不相信修女們真的附魔瞭。甚至在前往盧丹之前,他本人也為自己何以會毫不懷疑而感到苦惱。其實,他深信這個世界永遠都在被超自然的力量所滲透,認為這是很明顯也很神奇的事實。正因堅信於此,反過來便造成瞭他完全的輕信。一旦有人說起自己曾與聖徒、天使或魔鬼打過交道,緒蘭就會立刻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們。很明顯,他的確是缺乏“精神洞察力”,甚至缺乏判斷力和樸素的常識。緒蘭是那種兼具巨大才華和一點愚蠢的矛盾體,這種人倒是並不少見。他從來不能像泰斯特先生(4)的開場白那樣說出如此的話來:“愚蠢不是我的特長。”因為除瞭才智與聖潔,愚蠢也是他的強項。

緒蘭第一次見到附魔者是在一次公開的驅魔儀式上,當時的主持者是特朗基耶、米尼翁和幾名加爾默羅修會修士。當他前往盧丹時,心中是相信附魔事件的;而當他第一次見到驅魔儀式的盛大場面,就更加確信附魔事件必定為真。現在他認為魔鬼絕對真實存在,“而上帝賜予他極大的憐憫心,要他慈悲地看待那些附魔者,以至於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淚。”其實,他是在浪費這種憐憫,或者至少將這憐憫用錯瞭地方。讓娜修女寫道,“魔鬼常常以某種快樂誘惑我,而我激動地接受這種快樂,它加在我身上的其他非凡之事,我也欣然接受。我懷著極大的快樂傾聽人傢談論這些事情,並且為自己表現出比他人受到魔鬼更深的折磨而欣慰”。樂極生悲,一當驅魔人們行為過甚,修女們就再也不能享受附魔的樂趣瞭。如果公開的驅魔儀式較為溫和,那麼修女們內心裡還是很願意的。同樣,如果一個慣於自省的人在道德自律上過分嚴苛,那麼他幾乎一定會發現自己的苦悶。

雖然在魔鬼附身的發作中靈魂表現出的所有醜惡的舉止被認為是無罪的,但讓娜修女卻長期受到良心的折磨。“這一點並不奇怪,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我自己造成瞭自己的混亂,而魔鬼得以妄為的線索也是我親自給它們的。”她知道,當她表現得狂怒,並不是因為她的憤怒出於自己自由的意志,然而,“令我極感困惑的是,我確信地感覺到,是我讓魔鬼能這麼做,假如不是我和它聯合,那麼它是不能這麼做的。……當我激烈地反抗時,所有這些狂怒便突然消失瞭,就像它們突然來到一樣。但是,哎,這種狂怒來得太過頻繁,我並沒有盡力去抵抗它們”。知道她們獲罪不是因喪失理智時所做的事,而是因歇斯底裡發作前她們沒有做的事,修女們感到一種極其痛苦的罪惡感。因深信自己罪孽難逃,於是,附魔和驅魔儀式上種種放蕩之舉,成就瞭她們快樂的時光。在做這些瘋狂舉止和下流勾當時,她們不會流淚;淚水在那瘋狂的間歇,當她們清醒的時候,才會暗暗流下來。

離到盧丹路還很遠,緒蘭就已被授予瞭為女院長驅魔的榮耀。當勞巴特蒙對她說,他叫來瞭幾名耶穌會修士,而來自阿基坦省一位最有才華、最為聖潔的神父將做她的導師,讓娜修女極感恐懼。耶穌會修士與那些頭腦遲鈍的方濟會、加爾默羅修會的人不一樣,後者太容易蒙騙瞭。耶穌會修士都很聰明,受過教育;再者,這位緒蘭神父是聖潔的,是一個經常禱告的人,一個偉大的冥想者。一旦他見到她,他就會看穿她,知道她何時是真的被魔鬼附身,何時不過是在演戲——或至少是在與魔鬼們合作。她向勞巴特蒙請求,把原有的驅魔人留下,即可敬的米尼翁教士、善良的特朗基耶神父和傑出的加爾默羅修會會士。

但是勞巴特蒙和他的主子主意已定。對於盧丹附魔案,他們需要可以為世人接受的證據,而隻有耶穌會修士能找到這樣的證據。讓娜修女隻得勉強同意瞭,但在緒蘭到達之前的好幾個星期裡,她竭盡全力地尋找一切有關新來的驅魔人的信息。她不僅給其他修會的朋友寫信,問她們一些信息,還追著本地的耶穌會修士詢問,目的是“研究那位未來導師的性情”,在得到她所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之後,她好“依其性情行事,盡量不露本來面目,也不告訴他有關我心靈狀態的任何消息。我是下定瞭決心的”。

當新的驅魔人到達時,她對他在馬雷內的生活已經瞭如指掌,都能諷刺地引用佈瓦內蒂魔鬼的話瞭。緒蘭驚訝地豎起瞭手,這是奇跡啊——當然是魔鬼的奇跡,但必定是真實的。

讓娜修女決心將她的秘密深埋自己心底,她感覺到且表現出對新驅魔人深深的厭惡,於是當緒蘭試圖詢問她靈魂的狀況時,她就發作起來(照她自己的說辭是“內在和外在都被魔鬼困擾”)。當他一靠近,她就跑開;當她被逼著聽他說話時,她就嚎叫、吐舌頭。對於這一切,讓娜修女自己評論說,“我極大地利用瞭他的優點,但是他卻仍然很寬容,將我的表現歸因於魔鬼的作用”。

不管怎樣以魔鬼作為借口,所有修女也同樣深信自己犯瞭極大的罪孽,因此痛悔不已。但是女院長有更迫切、更明顯的理由要比她的姊妹們感到更大的罪孽。在格蘭第執行死刑之後不久,伊沙卡龍——這個色情之魔鬼——“乘我松懈之時,誘惑我做瞭最不貞潔的事,它對我的身體加以人類能夠想象出來的最奇怪、最狂烈的動作,然後它說服我,稱我已經懷孕,我堅定地相信瞭,隨之表現出懷孕的所有癥狀。”她向姊妹們吐露瞭這事,很快,多達二十名魔鬼宣稱修女們有孕在身。驅魔人們向特使做瞭匯報,特使向他的主子做瞭匯報,他在信中寫道,修女們的月經已經停止瞭三個月,一直在嘔吐,反胃情況明顯,分泌出奶汁,肚子也明顯在增大。

一周復一周,女院長越來越感到痛苦、焦躁。假如她懷瞭孩子,她自己,還有她掌管的整個修會便將蒙羞。她感到絕望,而唯一的安慰竟是來自伊沙卡龍的拜訪,這些拜訪通常都是在夜晚。黑暗中,她的小屋內會發出噪音,她會感到床在搖動,有手扯著床單,有聲音在她耳邊說著諂媚、下流的話。有時房間內會發出奇怪的光,在光中她看見山羊、獅子、蛇,甚或男人的形象。有時,她陷入僵硬狀態,當躺著一動不能動時,似乎有小動物從被下爬過,用爪子、凸起的鼻子撓她。然後那甜蜜的聲音會再一次問她,承諾她最微末的慷慨,再來一次愛撫如何。當她回答說“我的榮譽已交於上帝之手,上帝將根據其意志處理”時,就被拽出被窩。有什麼東西狠命打她,她的臉都被打得變形瞭,身上全是青腫。“我經常被這樣對待,但是上帝賜予我極大的勇氣,我本來都不敢奢望這樣的恩惠。但我太壞瞭,竟因為這些輕浮的纏鬥而感到驕傲,以為上帝一定因我喜悅,如此一來,我就沒有理由如以前一樣害怕良心的責備瞭。但無論如何,我發現沒法藏匿自己的悔恨,或忍不住相信,我並沒有成為上帝期待我成為的那個人。”

伊沙卡龍是罪魁禍首,為瞭對付伊沙卡龍,緒蘭集中瞭他所有的能力,動用瞭驅魔儀式所有雷霆般的威力。“聽吧,因此你將恐懼,你這撒但,你這萬魔之祖,邪惡之火……”但是不起作用。

“因為我不會泄露我受到的誘惑,它們也就變得越來越多。”因此,當伊沙卡龍越來越強大時,讓娜修女的絕望也越來越深,她因穩步發展的孕狀而感到的焦慮就更大。聖誕節前夕,她發現可以得到某些藥物,當然是艾蒿(5)、馬兜鈴(6)、幹藥瓜瓤(7)這三味藥,依據蓋倫派的理論,絕望的女孩們樂觀地以為用它們可以達到墮胎的奇效。但是,假如胎兒死於腹中,連洗禮都沒有經歷,又怎麼辦呢?胎兒的靈魂可就永遠淪亡瞭呀。於是,她又隻好將藥物扔掉。

另一個計劃萌生瞭,她要到廚房去,借廚師最大的刀,自己剖腹,取出嬰兒,給嬰兒洗禮。她自己要麼活下來,要麼就死去。1635年的元旦,她做瞭總懺悔(8),“然而,卻沒有向告解神父坦白我的計劃”。第二天,帶著刀,還有一盆用於洗禮的水,她把自己關在修會最高層的一個小房間裡。房間裡有一個十字架。讓娜修女跪倒在十字架前,向上帝禱告,“若我殺死嬰兒並自殺的話,請原諒我的死亡,請原諒那小生靈——因我已經下定決心,給嬰兒做過洗禮後,便要將其扼死。”當她脫衣時,感到一種“真是該死的小恐懼”,但是這些小小的恐懼不足以打消她那邪惡的計劃。脫下外衣後,她拿剪刀在自己的內衣上剪瞭一個大洞,取出刀,將刀置於靠近胃部的兩根肋骨之間,“滿心要達成最後的目的”。但是,雖然修女們經常嘗試自殺,但這種歇斯底裡的發作卻很少能成功。

“看啊,是上帝的慈悲阻止瞭我行那原本要做的事!我突然被一陣不可言傳的力量推倒在地。刀子被奪走,放於十字架下,就在我眼前。”一個聲音大叫道:“住手!”讓娜修女抬眼看著十字架,基督從十字架上伸出一隻手,到她面前。有神聖的話語在流淌,此後便是來自魔鬼的嘀咕和咆哮。就在當時當場,女院長決定改變她的人生,全心向主。可與此同時,她的孕狀還在繼續,而伊沙卡龍也絕不放棄。

一天晚上,它刻意出來關心她,並給她一管神奇的藥膏說,倘若她敷於胃部,就可以終止妊娠。女院長受到極大的誘惑,想接受它的藥膏,但是再一想,決定拒絕。氣急敗壞的魔鬼給瞭她一頓好打。下一次,伊沙卡龍哭泣起來,悲悲戚戚地抱怨,讓娜修女內心大受感動,“感到一種渴望,要與魔鬼再幹那勾當。”魔鬼又上瞭她的身。似乎沒有理由不讓這種事情無限期地發生下去。

勞巴特蒙感到不解,便派人到勒芒請著名的杜謝納醫生,此人來到盧丹對女院長做瞭一次深入的檢查,之後宣稱她是真的懷孕瞭。勞巴特蒙由困惑轉為瞭恐懼。新教徒們聽聞此事,會怎麼說?幸運的是,伊沙卡龍在一次公開的驅魔儀式上顯身瞭,斷然反駁醫生,這事相關的人都知道。所有這些暗示的癥狀,從早上的病痛到乳汁的分泌,都是魔鬼造成的。讓娜修女記錄道,“然後它被適時地控制起來,且使我吐出它放在我身體裡的血塊。這事是當著一位主教、幾名醫生和許多人的面發生的。”然後,所有的孕狀就此消失,再也沒有重現。

觀眾感謝上帝,女院長也蠕動著嘴唇,做瞭同樣的謝恩。但是,在她心裡深處卻保留著懷疑,她寫道,“魔鬼竭力勸我說,當時阻止我為去掉那所謂的懷孕而割開自己肚腹的並非我主耶穌基督,並非上帝,因為懷孕並不是真的,所以,我應該將此事不過當成是一個幻覺,對此緘默,在懺悔時再也不用提及”。後來,這些懷疑被她淡忘,她迫使自己相信,自己身上確曾發生瞭奇跡。

對於緒蘭來說,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次奇跡。就他而言,發生在盧丹的事情都是超自然的。他的信仰是饕餮貪婪、不分青紅皂白的。他相信附魔之說,相信格蘭第有罪,相信其他魔鬼確實在修女身上作祟。他確信,魔鬼一旦被適時控制,必將吐露真相。他相信,公開的驅魔儀式對天主教會大有好處,那些數不清的自由派、胡格諾派在聽聞魔鬼有關化質說的證詞之後,將立刻改宗。最後,他相信珍(9)和她想象出來的一切。輕信是一種嚴重的智力上的罪過,隻有那些最頑愚之人才會為之辯解。在緒蘭的案例中,這種無知其實可以克服,但誰叫他要刻意這麼無知呢?前面我們提及過,不管當時社會的主流學術氛圍如何,對於附魔事件,很多耶穌會的同行們和緒蘭比起來,沒有一丁點相信的意思,更沒有緒蘭那種甚不得體的熱誠態度。他們懷疑附魔一事,對事件中所有荒唐、醜惡的胡說八道,他們都自由地拒絕認同;而這位新驅魔人,因為對非凡聖恩和非凡醜聞的病態興趣,對此沒有一丁點的懷疑,就全盤接受瞭這些胡說八道。緒蘭的特點之一是身體有病,這點我們前面提過;但他還有一個特點是聖潔和擁有英雄般的熱情。他的目標是成為完美的基督徒,至死方休,這樣的話,就有可能使靈魂接納與上帝融合一處的榮耀。他提倡這一目標倒也不是全為自己,也是為那些被他說服,願意與他同赴那凈化自身、服從聖靈的大道的所有人。其他人都被他說服瞭,難道女院長不會嗎?這個想法(他覺得像是靈感)當他還在馬雷內的時候就有瞭。除瞭進行驅魔,他還將對修女們進行靈修生活上的訓練,他本人從伊莎貝爾修女和拉勒芒神父那裡就接受過這樣的訓練。他將引導附魔者的靈魂到光明之地,以此救助她們。

到盧丹一兩天之後,他對讓娜修女提出瞭自己的想法,得到的答復是來自伊沙卡龍的一陣笑聲,來自利維坦充滿憤怒與輕蔑的一陣咆哮。兩個魔鬼宣稱,這女人是它們的寶貝,魔鬼們共同寄居於她的身體。他向她談起精神上的修煉,催促她做好準備,要讓她的靈魂與上帝融合!為什麼要這樣呢,她可是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沒有嘗試過默禱瞭。真的,他叫她默禱!完美的基督徒!

笑聲更狂躁瞭。

但緒蘭並未打消念頭。一天又一天,不管面對的是女院長何等的褻瀆、抽搐,他都一次次地發起沖鋒。在她的人生路上,他已安放瞭天堂之犬(10),他打算跟隨他的獵物直到死亡,而那死亡,將是永生。女院長卻想逃跑,但他尾隨著她的腳步,他以禱告和說教纏住她,他向她提起靈修生活,請求上帝賜予她力量以便開始艱難的初期修煉,並向她描述與上帝融合的至福。但讓娜修女卻以尖利的笑聲打斷他,嘲笑他珍愛的佈瓦內蒂,猛烈地打嗝,東一陣西一陣地歌唱,模仿豬吃食的樣子。但是他始終不懈,從未放松對她的教訓。

一天,女院長經過一場極其可怕的惡魔般淫猥的發作之後,緒蘭祈禱說,希望自己可以代女院長承受這一切痛苦。他想體驗魔鬼迫使讓娜修女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他本人已經做好準備,讓魔鬼來上身吧,“隻要這能取悅於神的善意,使她治愈,並引導她過貞德的生活”。他進一步要求說,希望可以得到允許而成為一個瘋子,體驗那最極端的羞辱。道德傢們和神學傢們都明確表示過這一類的禱告詞是絕不可說出口的。不幸的是,謹慎從來不是緒蘭的優點,他就是說出瞭這些不智的、完全不合理的請求。但是,禱告者倘若熱切的話,是可以得到回應的,有時無疑還會直接得到神的相助;不過,我們懷疑,更多的時候,由於這類想法的性質所定,它們易於被具體化地表現出來,呈現出物質的或心理的、事實的或象征的形象,無論是在人清醒之時,還是在睡夢之中。緒蘭既然祈禱說他情願承受讓娜修女所承受的,於是在1月19日,他真的被魔鬼附身瞭。

或許,即使他不那麼祈禱,這事也會發生。魔鬼們已經殺死瞭拉克坦斯神父,特朗基耶神父也很快步其後塵。真的,根據緒蘭自己的說法,沒有一個驅魔人不在一定程度上被魔鬼所困擾,因這些魔鬼是驅魔人們自己喚醒的,而且他們還在竭力使這些魔鬼生龍活虎。因世上無人可以專註於邪惡,或者專註於邪惡的想法而不受影響。反對魔鬼的態度比擁護上帝的態度還要堅決,那可是極其危險的事情。每一個十字軍戰士都易於發狂,因為他加諸敵人身上的邪惡,也纏繞著他自己,且逐漸變成他自己的一小部分。

通常,附魔更多是因為世俗的緣故,而非超自然的問題。人們會因為對仇人,或對憎恨的階級、種族、國傢而附魔。在今日,世界的命運被那些自造的附魔者所掌握,這些人被他們刻意在別人身上發現的邪惡所附身,且將這邪惡呈現於世界。他們並不相信魔鬼,但他們卻破除一切困難使自己被邪惡附身,他們嘗試瞭,他們成功瞭。既然這些人信仰上帝並不比信仰魔鬼更多,那麼他們很有可能永遠都不能治愈自己的附魔。

回到緒蘭,他將自己的註意力集中於如下的想法,即存在某個超自然的、形而上學的邪惡,因此,他驅使自己陷入瞭一種瘋狂,在世俗的附魔者中,這種瘋狂是不常見的。但他對善意的想法也是超自然的、形而上學的,因此,最後他還是得到瞭拯救。

五月初,緒蘭給他的朋友和耶穌會同工德阿第契神父,詳細描述瞭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自從上次通信之後,我限於一種狀態,是我素來不能想見的,但是完全憑瞭上帝對我靈魂持久的引導,……我與四名來自地獄的最邪惡的魔鬼纏鬥不休。……這戰場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是驅魔儀式的現場,因為我的敵人們日日夜夜,以不下一千種的方式秘密地現身。……在過去的三個半月中,時刻都有魔鬼纏著我。情況演變到這樣一種程度,一定是得到上帝允許的(我想那是因為我的罪孽深重)。……魔鬼們從它們寄居的身體中出來,鉆進我的身體,攻擊我,把我扔在地上,當眾折磨我,他們能一口氣附在我身上達數個小時,就好像我真的成瞭一個附魔者。

“當時,我發現幾無可能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有一陌生的精神不知如何就與我的精神合為一體,它沒有剝奪我的意識,也沒有剝奪我內心的自由,然而它卻構成瞭第二個我,就好像我有瞭兩個靈魂,其中一個占據我的身體,作為它的營地,卻看著另一個侵入者為所欲為。這兩股精神力纏鬥的戰場局限於我的身體。那真正的靈魂似乎分裂為二,其中一部分是各種惡魔的印象,而另一部分則屬於正確的情感,或受上帝激勵的情感。一方面,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平靜,仿佛我被上帝的善意所庇護;同時另一方面,(不知何故)我感到一種對上帝的極其強力的憤怒和憎惡,表現為瘋狂的掙紮(看到這一切的人瞠目結舌),試圖將我剝離上帝的懷抱。一方面,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歡樂;同時另一方面,我感到一種痛苦,就在哭泣、哀歌中尋找發泄,像是那些該下地獄的人一樣。我感到自己處於被詛咒的狀態,我理解瞭它。我感到,似乎在那陌生的靈魂(看起來像是我自己的靈魂)中,絕望之爪刺痛瞭我;然而同時,另一個靈魂卻居於絕對的堅信之中,對如上的情感並不在乎,並詛咒造成這些情感的始作俑者。我甚至能感到,從我口中發出的喊叫,同時來源於那兩個靈魂;而我發現很難分辨它們是源於快樂還是源於瘋狂。當聖餐置於我身體的任何一部分,我都會戰栗,這是因為對聖餐即將靠近的恐懼讓我感到難以承擔,同時(在我看來似乎如此)也是因為感到一種至深的尊敬。……

“當身處任一靈魂的沖擊之下,我便試圖在嘴邊劃十字,另一個靈魂就會把我的手撥開,或者將我的手送進我的嘴裡,然後殘忍地咬它。然而,我發現在此類騷動之中,當我的身體在地上打滾,當教堂的神父們對我說話宛如對魔鬼說話滿是詛咒時,我感到默禱從來都不會比那些時刻更容易或更平靜。其實,我都無法向你描述,當我發現自己被魔鬼占據之時,感到何等的快樂。魔鬼占據我身,不是因為我背叛瞭上帝,而是我的罪孽迫使我進入瞭一種狀態,此種狀態簡單來說,好比一場災難。

“當其他附魔者看見我這個狀態時,看看她們那歡欣鼓舞的樣子!聽聽那些魔鬼是如何嘲笑我的!‘醫生,治治你自己吧!現在是從佈道臺上下來的時候啦!看那廝佈道真是樂事一樁!’……可以親身體驗那種邪惡的狀態,是耶穌基督將此狀態呈現給我看,以使我領悟祂偉大的救贖之道;這不是讓我成為一個異端,而是讓我真正體驗那邪惡的狀態——感謝耶穌基督救我們脫離瞭此狀態!這是何等的恩榮啊!……

“這是我現在的立場,是我幾乎每天都要經歷的一切。我已成為人們爭議的對象。我真的附魔瞭嗎?神父也會陷入這樣的麻煩嗎?有人說這是上帝在懲罰我,懲罰我的一些幻覺;其他人則另有說法。至於我本人,我保持平靜,無意改變我的命運,我堅信,世間沒有比經歷最極端的境遇更好的事情……”

(在後來的通信中,緒蘭就這個主題做瞭更深入的探討。他堅持說,在一些案例中,上帝利用附魔事件作為贖罪的先導,而這是達到澄明之境的序曲。“允許魔鬼附身、纏住那些上帝本欲引導至更高神聖境界的靈魂,乃是上帝施恩於人的較為普遍的一種方式。”魔鬼是無法控制靈魂的,也無法強迫受害者犯罪。惡魔雖誘使附魔者說褻瀆之語,行不貞之事,仇恨上帝,卻無礙於靈魂本身的純潔。不錯,魔鬼們幹得很好,因為它們讓靈魂感到恥辱,一如人主動犯下如此恐怖之事將使靈魂感到的恥辱一樣。但魔鬼在人心中投下的所有恥辱、痛苦、恐懼乃是“如一口坩堝,燃燒之時,能觸及人心,能觸及骨髓,終會焚毀人所有的自私自利。”

與此同時,上帝也在為至苦的靈魂忙碌,祂的工作“效力強大,卻曲折迂回,然而又引人入勝,以至於人們可以說,靈魂乃是上帝因慈悲而造的最可愛的作品。”)

在這封寫給德阿第契神父的信的結尾,他請求對方言行謹慎,為其保密。“除瞭我的告解神父和我的尊長,您是唯一一個聽到我吐露這些事情的人。”很可悲,他的信任完全選錯瞭人。德阿第契將這封信給所有人看,無數的抄本在流傳,幾個月內,這封信就被付印瞭,還是印在很大的一張紙上。緒蘭與被判刑的殺人犯和六條腿的牛犢一起,成為瞭新聞人物,成為俗人們取樂的談資。

從現在開始,利維坦和伊沙卡龍永遠都不會徹底遠離他瞭。但是,在它們攻擊他的間歇,實際上在它們迷惑他的靈魂期間,緒蘭仍能執行他的使命:凈化讓娜修女。當她跑開,他就追上。女院長被逼到墻角,就朝他大發脾氣,對此他並不上心。他跪在她腳下,為她祈禱;坐在她身邊,在她那不順從的耳邊低語拉勒芒神父的靈修教義。“內在的完美,順服於聖靈,心靈的凈化,意志轉向上帝……”她體內的魔鬼翻滾著,說著急促而不清晰的話;但他不管不顧繼續說。然而,在他的內心中能聽到利維坦的嘲笑,還有不潔的魔鬼伊沙卡龍淫猥的刺激話。

緒蘭要對付的還不隻是魔鬼。甚至在女院長清醒的時候,她也不喜歡他。她討厭他,因為她怕他,怕被他的洞察力看穿她的真實面目——在她清醒時知道自己是誰:半是演員,半是冥頑不靈者,完全是個歇斯底裡的人。他乞求她能與他坦誠相處,得到的回答要麼是魔鬼的嚎叫聲,要麼是修女斷然否定自己有可以吐露給他聽的事。

這位附魔者與驅魔人之間的關系因如下的事實變得更其復雜。在復活節那一周,讓娜修女突然對這個她如此害怕、厭惡的男人產生瞭一種“非常邪惡的欲望和最為無法無天的情感”。她不能坦白這個秘密,然而恰恰是緒蘭本人,在聖餐之前經過長達三個小時的祈禱,第一次提及瞭那些“無恥的誘惑”。讓娜修女寫道,“假如有人曾慌成一團,那麼我當時就是那樣”。見時候不早,他便離開瞭,任她回味自己的震驚。最終,她又一次決定,不僅要改變自己對待緒蘭的態度,而且要改變自己的整個人生態度。這是意志表面上所下的一個決心,其實在意志的深處,在潛意識中,魔鬼們的想法卻大不相同。

她嘗試閱讀,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嘗試思索上帝,將自己的靈魂放在上帝面前,但她立刻就頭痛欲裂,還伴隨“奇怪的昏迷和虛弱”。對付這些癥狀,緒蘭有一味靈藥:默禱。她同意嘗試一下。這時魔鬼們加倍表現出憤怒之情。她才一念及“內在的完美”,它們就使她的身體抽搐起來。緒蘭把她放在一張桌子上,細心地用繩子綁好,確保她一動不能動;然後他跪在她身旁,在她耳邊輕聲私語,說出那種典型的冥想的語言。“心向上帝,完全獻身於上帝,是我講的主題。我列出瞭三點建議,以豐富的情感做瞭表達,完全都是從女院長的角度做出這些建議的。”一天又一天,這樣的儀式重復著。她被捆縛,似乎要經歷一場外科手術,在那時,女院長就被上帝的慈悲照顧瞭。她掙紮,她吼叫,但是在她發出的一切噪音之中,她仍能聽到那強硬的祝福者的聲音。

有時利維坦會註意到驅魔人,突然之間,緒蘭神父就發現自己不能說話瞭。此時,惡魔從女院長那裡發出高聲的嘲笑。但是緒蘭轉瞬間又恢復正常,於是,從被打斷的地方開始,禱告者繼續他的耳語教育。

當魔鬼太過兇悍時,緒蘭便從一個銀盒子中取出一枚聖餅,將聖餅貼在女院長的心窩或額頭。經過開始的痛苦抽搐之後,“她受感召,勇於獻身,恰如我在她耳邊輕語的一切——它們一直激勵著我,也取悅瞭上帝。她用心聽我說的一切,並投身於意義綿長的冷靜之中。她的心受到何等巨大的觸動啊……淚水溢滿瞭她的眼眶。”

這是一種改變,但這改變卻是基於她歇斯底裡的境地,是在一個想象的舞臺上發生的。八年前,作為一名年輕的修女,讓娜曾努力取悅她的尊長,為此還炫耀過自己要成為第二個亞維拉的德蘭的雄心壯志。除瞭那位年老的院長嬤嬤,當時無人被她感動。而當她本人成瞭院長,可以自由享用會客廳,那種神秘主義似乎漸漸不再令她感興趣瞭。此後,幾乎是突然之間,她執迷於春夢,在夢中與那個叫格蘭第的人繾綣不已。於是,她的神經衰弱癥加劇瞭。米尼翁教士又談起瞭魔鬼,進行瞭驅魔儀式,並將自己那本米夏埃利斯所著的關於格弗裡迪事件的書借給她看,她看瞭這書,然後便視自己為附魔者中的女王——那時她的野心,在所有方面(如瀆神、咕嚕、污言穢語、雜技等)都要超過其他附魔者。當然,她知道,“她靈魂中所有的錯亂都源於她本人的性格”,還有,“她本人應為這種錯亂負責,而不能從外部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在米夏埃利斯和米尼翁的影響下,源自她本性的缺陷變身為七個魔鬼。而現在,這些魔鬼卻自得其樂起來,反過來竟做瞭她的主人。

為瞭取出它們,她不得不拋棄她的壞習慣和那些醜陋的性情。要做到這點,正如她的新導師所言,她務必要禱告,將自己置身於聖光之中。緒蘭的激情是具有傳染性的,他的誠懇使她深受感動,她清楚,在他迷狂的癥狀背後,以其豐富的經驗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聽瞭他的話,她渴望靠近上帝,但她期望的卻是要在一眾仰慕的觀眾面前,以最為壯觀的形式,展現出自己對上帝的渴望。她已經成功地成為瞭附魔者中的女王,而現在,她渴望成為聖徒,或者說,她渴望被人視為聖徒,此時此刻就得到封聖,然後創造奇跡,禱告者也將籲求她的名字……

她以全部的激情投身於自己新設定的目標。原本定下的每天默禱三十分鐘,被提高到每天三到四小時。為瞭讓自己有被聖光照耀的資格,她開始瞭一系列最為苛刻的身體苦行。她去掉羽毛被褥,改為不加襯墊的木板床;食物上不再倒沙司,而是擠上苦艾熬制的湯汁;她穿上剛毛襯衣(11),系上滿是尖釘的腰帶;每天至少三次鞭打自己,有時,如她自己明確告訴我們的,曾在24小時內鞭打自己長達7個小時。緒蘭對苦修是極為推崇的,他鼓勵她堅持下去。他註意到,魔鬼們僅僅是對教會的儀式嘲笑瞭幾聲,因為她狠狠地鞭打自己的肉身,幾分鐘之內它們就逃之夭夭瞭。鞭子驅散俗人的憂鬱或驅散超自然的附身,效果都好,這一點亞維拉的德蘭也曾發現。“我要再次強調(因為我看到過,而且與許多被憂鬱癥困擾的人們有聯系),沒有其他辦法可治療憂鬱,隻有以我們的力量想方設法地壓制它……假如語言的力量不夠,便求助於苦修,如果輕微的苦修無效,便加重苦修的程度。”這位聖女又加瞭一句,“看起來似乎懲罰生病的修女姊妹是不公的,因她們控制不住自己,但其實她們會沒事的”。

不過,首先我們絕不能忘記,那些神經癥患者會給其他靈魂造成巨大的傷害。而且,“我真的相信,一個散漫的、不謙遜的、受教育不多的靈魂,常常會弄出惡作劇來……撒但以這種火暴的脾氣或憂鬱為借口,力爭捕獲更多的靈魂。與過去相比,這一現象在今日更加普遍;原因在於今日人們所有的任性和過度的自由都被稱為憂鬱。”在那些視意志為絕對自由、視自然為完全惡性的人中,以這種最簡單的方式來揀選出神經癥患者明顯是非常奏效的。但在如今,這種方式仍然有效嗎?在某些情況下,也許答案是肯定的。但在其他多數情況下,考慮到當下知識界的氛圍,鼓勵人們“講出來”也許比自殘式的休克療法有更好的效果,因此,神經癥患者不那麼容易顯現瞭。

因驅魔儀式,以及觀光者進進出出,修會的小禮拜堂變得太過吵鬧,影響瞭讓娜修女與導師私語的暢談。1635年的初夏,二人開始到更靜謐的一間閣樓裡交流。在閣樓中臨時搭建瞭鐵柵,透過柵欄,緒蘭給出建議,或是闡釋神秘主義的神學;而女院長則告訴緒蘭她身受的種種誘惑、與魔鬼的鬥爭、在默禱中的體驗(實在驚人啊)。然後在沉默中,二人一起冥想起來,於是這閣樓變成(照緒蘭的話)“天使之屋、快樂天堂”,二人在閣樓裡都感到被非凡的聖恩所照耀。一天,當她冥想到耶穌在受難之時身受的蔑視時,突然陷入一陣狂喜中。當狂喜消散,她透過柵欄向導師匯報,“她是如此接近上帝,以至於似乎感到瞭來自上帝嘴唇的親吻”。

那麼,與此同時,其他驅魔人是怎麼看待這一切的?盧丹市善良的市民們又是如何議論的呢?緒蘭告訴我們,他曾“聽到人們嘀咕:這個耶穌會修士整天對一個附魔的修女能幹什麼事情?我則在內心深處回答,你們並不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有何等重大的意義。我似乎看見,天堂與地獄都在這個靈魂中燃燒著,天堂中燃燒著愛,地獄中燃燒著狂怒,兩股勢力都在奮力爭奪她”。可惜他所見的,並非別人所見的。其他人所知道的是這樣的版本:緒蘭並未對他的悔罪者施以完全的、嚴格的驅魔儀式,而是與她進行長時間的私人談話,不顧她身上有眾多魔鬼的事實,仍試圖教育她,要她過一個完美基督徒的生活。對於緒蘭的同行來說,緒蘭的這一努力似乎不過是愚蠢之舉,至於緒蘭本人則更是愚蠢,因為他已迷狂,他本人甚至還需要進行頻繁的驅魔儀式呢。(五月,加斯頓·德·奧爾良——國王的弟弟——來看魔鬼瞭。而當時,緒蘭已經當眾被伊沙卡龍附身,此魔鬼離開讓娜修女的身體,鉆進瞭緒蘭身體中。當附魔者們安靜地、神智清醒地、反諷而微笑地坐著時,緒蘭則倒在地上打起瞭滾。自然,王子非常開心,但對緒蘭來說,這不過是那位深不可測的上帝使他身陷的眾多羞辱中最新的一次罷瞭。)無人懷疑緒蘭在目的和行為上的純潔性,但是所有人一致認為他的舉止輕率,對他的舉止必然招致的流言蜚語則一致表示悲嘆。到瞭夏天末尾,開始有人建議管區長博依熱神父將緒蘭召回波爾多。

與此同時,女院長則已完成瞭她所有的嘗試。在她作為偉大冥想聖徒這一新角色中,她的表演理應博得滿堂喝彩。然而結果不然,“我主允許我的姊妹們在與我談話時給予我許多痛苦,這是那些折磨她們的魔鬼的傑作。現在,她們中絕大多數人對我抱有厭惡之情,理由是我近來的舉止和生活方式有瞭變化,而她們看到瞭這些變化。魔鬼勸說她們相信,這些變化是由魔鬼造成的,可以令我處於能夠褒貶她們性格與行為的更高的位置上。於是,隻要我與她們在一起,魔鬼們就誘使其中一些人嘲弄我,取笑我的所言和所為。這情形最是令我痛苦”。

在驅魔儀式中,修女們通常會指證她們的院長是“虔誠的魔鬼”,驅魔人也認同這樣的觀點。除瞭緒蘭之外,其餘所有在修會裡忙碌的神父都不相信女院長的表演。讓娜修女試圖讓他們相信偉大的聖約瑟曾給予她默禱的天賦,也曾謹慎地自稱“受神聖上帝的恩典,已達冥想的境界,我以此感知聖恩極大的照耀,而我主也以特別的、私密的方式與我的靈魂對話”,但徒勞無益。驅魔人非但沒有在這處“神聖智慧”的移動泉水前拜服,而且僅是告訴她,她所謂的聖恩的照耀,不過是迷狂之輩特有的感知現象。面對如此冷酷的心靈,女院長隻有退卻,或是陷於瘋狂,或是退入閣樓,與她親愛的、善良的、可信的緒蘭神父在一起。

不過,甚至連緒蘭神父也是對她的一個考驗。對她所言的所有關於非凡聖恩之事,他全都相信,但是他對聖潔的理想要求太高,這使她很不自在,而他對讓娜修女的性格評價太低,也令她不快。坦白自己驕傲、多肉欲是一回事,但被別人說出這些令人不快的事實卻是另外一回事。緒蘭非但不滿足於告訴讓娜修女她的問題所在,而且他還一直嘗試糾正她。他相信女院長是附瞭魔,但他同樣相信,魔鬼的威力來自於附魔者本身的缺陷;因此,隻要改正身上的缺陷,魔鬼自會溜走。因此,照緒蘭的話講,“射人先射馬”就是很有必要的瞭。但是馬發現自己在被攻擊,是不會覺得舒服的。雖然讓娜修女已經打定主意要“完美地走向上帝”,但她卻總視自己為一個聖徒,當別人在她身上看見一個不自覺的(或許還是太過自覺的呢)醜角形象時,她就感到難受。

終於她知道瞭,走向聖潔之路是極其痛苦和沮喪的。緒蘭嚴肅地看待她,認為她進入瞭狂喜的境界,這自然討她歡喜,但她所能得到的歡喜也不過如此罷瞭;因為很不幸的是,他更嚴肅地看待她,視她為一個懺悔者、苦修者。當她過於驕傲,他就斥責她;當她要求華麗一些的苦修儀式,如當眾坦白自己的罪孽,或降低自己的教階做一名庶務修女,他反而堅持要她施行不起眼的、不間斷的、小規模的禁欲;當她裝出上層女士的樣子,他卻待她如女幫廚。女院長被激怒瞭,躲進利維坦自得的狂怒中,躲進貝西摩斯反對上帝的胡言亂語中,躲進巴蘭的插科打諢中。到這個時候,魔鬼們已然徹底將驅魔儀式當成享受,而緒蘭卻並不求助於驅魔儀式,他命令那些騷擾女院長的魔鬼自己鞭打自己。既然女院長仍保留著足夠的自由和提升自己的真實願望,那麼魔鬼們隻得服從。它們叫囂:“我們可以對抗教會,我們可以藐視神父,但我們卻抵抗不住這條母狗的意願。”於是,抱怨著、詛咒著,根據各自的性情,它們開始揮舞起鞭子。利維坦鞭打自己時手法較重,貝西摩斯緊跟其後,但是巴蘭,尤其是伊沙卡龍卻害怕疼痛,幾乎不能被人引誘而自我鞭打。“看見這些淫蕩的魔鬼受到懲罰,真是令人稱嘆的盛大場面啊。”緒蘭如此說道。鞭打力度其實輕微,但是尖叫聲卻能刺穿人的耳膜,眼淚也是漣漣不已——清醒時的讓娜修女,要比這些魔鬼承受更多的懲罰呢。有一次,足足鞭打瞭一個小時才驅散瞭由利維坦造成的某種心理的、身體的病癥,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僅僅幾分鐘的鞭打就足以讓魔鬼們逃離,而讓娜修女也就可以自由地繼續走她的完美之道瞭。

成為一個完美的基督徒這件事,至少對於讓娜修女來說,開始變得冗長乏味瞭。

要知道,完美有一個嚴重的缺陷,就像緒蘭神父描述的那些瑣碎的小小的禁欲行為一樣,完美的達成是毫不起眼的。你達到瞭更高的冥想水平,你蒙恩得與上帝有私密的交流,但是到哪裡去炫耀這樣的榮耀呢?根本就沒有機會嘛。你倒是可以向人們描述你得到瞭何等的榮耀,但人們所做的不過是搖頭聳肩。當你的舉止像神聖的德蘭一樣,人們會哄堂大笑,或勃然大怒,稱你是偽君子。

她需要某些更明確的機會,那將是引人入勝的,而且明顯是超自然的。

現在修會中不再有魔鬼的奇跡瞭,因為讓娜修女已經不再做附魔者的女王,她現在渴求的是立刻封聖。1635年2月,在她身上出現瞭第一個神跡。那天,伊沙卡龍坦白說,有三名神秘的巫師,兩位來自盧丹,一位來自巴黎,附身在三枚聖餅上,他們打算要焚毀聖餅。緒蘭立刻命令伊沙卡龍去把聖餅拿過來,那聖餅藏在巴黎某處某個床墊底下。伊沙卡龍離開瞭,當天未再回來。緒蘭又命令巴蘭去做伊沙卡龍的助手,巴蘭先是頑固地拒絕,但在善良天使的幫助下,緒蘭最終迫使他聽命。緒蘭的命令是,聖餅應在第二天晚餐之後舉行的驅魔儀式上出現。在規定的時間內,巴蘭和伊沙卡龍現身瞭,在經過許多的抵抗(通過女院長身體的歪曲扭動可以知道)之後,宣稱巴黎的三枚聖餅就在神龕上方的壁龕裡。“然後魔鬼使女院長原本很小的身體拉長瞭”,於是在手臂伸長之後,她的手夠到瞭壁龕,拿出瞭一張折疊好的精美紙張,裡面包裹著的,恰好是三枚聖餅。

這奇跡,實在費力且可疑,但緒蘭卻高度重視。不過,在讓娜修女的自傳中她甚至沒有提及此事。是不是因為她對成功欺騙瞭她那值得信任的導師感到羞愧呢?又或者是因為她發現這個奇跡本質上有很多漏洞?不錯,這次奇跡中,她扮演瞭核心的角色,但這次奇跡卻不獨屬於她。她需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奇跡,於是在當年秋天,她達成瞭這個心願。

十月底,基於修會內部的輿論壓力,阿基坦省的管區長命令緒蘭返回波爾多,接替他的將會是一位不那麼古怪的驅魔人。消息傳瞭出去,利維坦心花怒放,但是當讓娜修女清醒過來時,卻感到極大的沮喪。她感到,該是做些什麼的時候瞭。於是她向聖約瑟祈禱,滿懷堅定地相信“上帝會幫助我們,而這個狂妄的魔鬼終將受到羞辱”。此後的三四天時間她都臥病在床,然後突然之間病好瞭,她立刻要求舉行驅魔儀式。“那天(11月5日)許多有聲望的人都聚集在教堂裡觀看驅魔儀式,實在是上帝顯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通常指有重要人物在場的機會,正是大人物在場時魔鬼們能表現出最大的奇跡。)

驅魔儀式開始瞭,“利維坦以一種非凡的風度出場,誇下海口,說自己已然擊敗瞭教會的神父。”緒蘭予以反駁,命令魔鬼要尊崇聖餐。緊接著是常見的咆哮和抽搐,“上帝以其慈悲臨照我們,給予我們的,超過我們敢於想象的”。利維坦竟拜服於地,或者更準確地說,它在驅魔人腳下向讓娜修女表示拜服。它坦誠自己陰謀對付緒蘭,破壞其名譽,並請求緒蘭原諒;接著,在最後一次發作之後,利維坦離開瞭女院長的身體,這次是永遠離開。

對緒蘭來說,這是一次勝利,證明瞭他的方法是正確的。被這奇跡所震撼,其他的驅魔人改變瞭他們的說辭,管區長則又給瞭緒蘭一次機會。讓娜修女得到瞭她想要的。她這麼做,證明瞭當她被魔鬼附身時,在某種程度上,最終魔鬼也將被她所控制。魔鬼可以使她舉止瘋狂,但她隻要想利用這種瘋狂,那麼她完全有能力使魔鬼照她的吩咐來做事,就仿佛它們不存在似的。

在利維坦離開之後,一個血色的十字架印記出現在女院長的額頭,三周後依然清晰可見。這還不算什麼,更絕的在後面。巴蘭也宣稱自己準備離開瞭,並發誓說它離開時會在女院長的左手留下自己的名字,這名字將一直留在她左手上直到她死去。想到那插科打諢的惡靈的簽名將不可磨滅地印在她身上,讓娜修女是並不情願的。如果被適時控制的魔鬼提出要寫下另外的名字——比如聖約瑟的名字,那該有多好啊!接受瞭緒蘭的建議之後,為榮耀聖徒,她開始持續與之進行長達九天的交流。巴蘭竭盡所能要破壞這次交流,但是不管疾病還是精神模糊,都無法阻止女院長的堅持。一天早晨,就在彌撒儀式開始之前,巴蘭和貝西摩斯(前者是插科打諢之徒,後者是瀆神之徒)進入她的頭部,制造瞭非常大的混亂,以至於雖然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卻不能抵抗那種瘋狂奔向餐廳的沖動。在餐廳,“我狼吞虎咽,一頓早餐,我吃瞭超過三個饑腸轆轆的人一整天的飯量。”她是不能再領受聖餐瞭。讓娜修女深感愧疚,向緒蘭請求幫助。他套上披肩,給出瞭必要的建議。“魔鬼又一次進入我的腦中,然後使我猛烈嘔吐,我吐出來的東西之多,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巴蘭於是發誓,現在她的胃是空的,緒蘭神父判斷說,她或可安全地享用聖餐。“於是,我終將九天的禱告持續到底。”

11月29日,插科打諢的惡靈終於離開瞭。當時,在現場看到這一景象的群眾中,有兩個英國人,一位是沃特·蒙塔古,他是第一任曼徹斯特伯爵的後代,剛剛改宗天主教,他以一個新改宗者的意願,是要相信一切的;另一位是他年輕的朋友和被保護人托馬斯·吉列格魯——那位未來的戲劇傢。幾天之後,吉列格魯向身在英格蘭的朋友們寫瞭一封很長的信,描述瞭他在盧丹所看見的一切。他說,這次的經驗讓他“大開眼界”。第一天拜訪修會,他見到四五個附魔者在修會的教堂裡,從一個禮拜堂走到另一個禮拜堂,她們安靜地跪下、祈禱,而她們的驅魔人則跪在她們身後,她們每人脖子上纏著一根繩子,另一端在驅魔人的手上。繩子上系著小小的十字架,這繩子好比皮帶,隻要輕輕一動,就能控制住魔鬼的瘋狂行徑。然而當時,一切都很平靜,“我隻見到眾人的跪拜。”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有兩名修女開始任性發作,其中一人撲向一位修道士的喉嚨,另一人則雙臂環繞她的驅魔人的脖子,伸出舌頭要吻他。同時,在分隔教堂與後部修會的柵欄處,持續傳來一種吼叫的聲音。此後,沃特·蒙塔古過來喊這位年輕人見證一場魔鬼的測心術表演。魔鬼們使新改宗者心悅誠服,但是卻未能成功地說服吉列格魯。在表演的間歇,魔鬼們為加爾文禱告,對羅馬教會則橫加詛咒。當一個魔鬼離去時,觀眾問它到哪裡去。修女的回答卻很是模糊不清,使得吉列格魯這位《歐洲雜志》的編輯沒法將她說的話印到雜志上。

然後便是對漂亮小巧的艾格麗斯修女的驅魔表演。相關描述在前文中已經提過。看見這等尤物被兩個粗笨的農夫摁在地上,而她的驅魔人竟將腿壓向她的胸脯,然後壓在她雪白的喉嚨上,這使得年輕的騎士甚感可怕和厭惡。

第二天,驅魔儀式繼續,但這次的儀式以更有趣、較不那麼討厭的方式結束。吉列格魯寫道:“禱告一結束,她(女院長)轉身面向修道士(緒蘭),他將一串十字架戴在她脖子上,繩子上打瞭三個結。她安靜地下跪,在十字架被系緊之前,她停止禱告;然後,她突然站起來,數起瞭念珠;在向聖壇表達敬意之後,她走向一個座位,這座位有點像躺椅(隻有一頭),專門為驅魔儀式定制,在禮拜堂裡還有好多呢。”(想來很是有趣,隻是不知這些古老的“心理分析”躺椅是否還存在。)“躺椅的一頭靠近聖壇,她帶著謙卑走向躺椅,有這種謙卑,甚至無需神父們的禱告也能助她趕走魔鬼。她走到瞭躺椅旁,躺瞭下去,幫助神父用兩根繩索捆住自己,一根捆在腰際,一根捆在腿部。當捆好瞭自己,並看見神父端著裝聖餐的盒子時,她便嘆息起來,渾身顫抖,像是要承受一場折磨。這次她倒沒有顯出謙卑、耐心,因為所有修女在同樣的情況下都是如此害怕。驅魔儀式開始,另一名附魔者喊她的神父,她要自己放好椅子,躺在椅子上,像剛才那位一樣自己把自己捆好。”看到她們如此謙遜地走近聖壇,看到她們如此正常地行走於修道院內,吉列格魯知道那時她們是清醒的,她們那謙遜的外表和臉龐展現出她們的本來面目——承諾獻身宗教的少女。“而那位修女,從驅魔儀式一開始就躺在那裡,似乎睡著瞭……”緒蘭於是開始工作,幾分鐘之內,巴蘭顯身瞭,打滾、抽搐、駭人的瀆神話語、可怕的鬼臉。讓娜修女的肚子突然膨脹起來,就像一個懷胎很長時間的婦人,然後她的乳房也膨脹起來,膨脹程度與她的肚子相當。一到膨脹之處,驅魔人就將聖物敷上去,於是膨脹處就消腫瞭。

吉列格魯走上前,摸瞭摸她的手,那手是涼的;搭瞭搭她的脈,那脈是平穩緩慢的。女院長把他推到一邊,開始扯自己的頭巾。過瞭一會兒,露出瞭她光禿禿的、剃得幹凈的頭顱。她翻著眼睛,吐出舌頭,舌頭腫大得非常厲害,是黑色的,就像摩洛哥皮革一樣還佈滿丘疹一般的紋理。緒蘭將她松綁,命令巴蘭向聖餐表示崇拜。讓娜修女滑離座位,站到地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巴蘭都固執地反抗指令,但是最終還是被逼按要求向聖餐表達崇拜。“然後”,吉列格魯繼續寫道,“當她又躺下時,像個雜技演員一樣弓起她的腰,以頭著地,以腳朝天,跟著修道士繞著小禮拜堂走。此外還有許多奇怪的、反自然的姿勢,為我前所未見,也是我認為無論任何男女都不可能做出來的動作。還不是說就來這麼一下,而是持續這種動作整整超過一個小時,另外,無論她做瞭何等動作,都臉不紅、心不跳。”整個過程中,她的舌頭都是吐出來的,“腫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從她一開始發作以來,這舌頭就沒回到過她嘴裡,真的,我從沒有一刻看見過它縮回去。然後我聽到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你會想,她是不是將自己撕成瞭碎片,但她其實是在說話,說的是一個詞:‘約瑟’。一見此景,所有驅魔人都站起來,喊叫起來,‘那就是跡象,看看那個記號!’有一修道士看到她伸出瞭一隻手,便過去找。蒙塔古先生和我亦非常認真地尋找。在她的手上,我看到有一塊顏色顯瞭出來:有些紅,沿著她的靜脈有一英寸長,是許多個紅點點,很明顯,紅點組成瞭一個詞,而那個詞正是她所呼喊的‘約瑟’。據那位耶穌會修士所說,這個記號是魔鬼答應在離開之際要標記的。”然後便是數分鐘的後續儀式,官方的驅魔人在一份記錄文件上簽名,蒙塔古、吉列格魯也以英文簽名。最後,這封信歡快地總結道,“我希望你能相信這一切,或至少可以說:世上騙子太多,但沒有一個能比你那最謙卑的仆人托馬斯·吉列格魯的騙術更高明。”

除瞭聖約瑟的名字之外,後來又加上瞭耶穌、聖母馬利亞和聖方濟各·沙雷氏的名字,名字第一次出現時是鮮紅的,一兩周後就會褪色,虧得簡修女的善良天使,名字還會煥然一新重新出現。從1635年的冬天到1662年的聖約翰節,這一奇跡沒有規律地反復出現,但此後這些名字就永遠地消失瞭,緒蘭寫道,“無人知道原因何在,如果有原因,也是因眾多人等強求女院長展現這奇跡,使她分瞭心,遠離瞭我主,於是,女院長不斷禱告,讓這一苦惱離開瞭自己。”

緒蘭和他的幾位同行,以及絕大部分的公眾都相信魔鬼這種新形式的羞辱,其實是源自上帝的非凡聖恩。而在同時代受過教育的人中,大傢卻抱有普遍的懷疑,這些人不相信附魔一事,現在也不相信這些名字的產生源於聖恩。其中一些人,如約翰·梅特蘭認為,這些名字是被某種酸性藥水寫在瞭皮膚上;另一些人則認為,或許是用染色淀粉塗寫在皮膚上的。許多人的評論基於如下一個事實:這些名字沒有平均分配到兩隻手上,而是集中顯現在左手上,隻有慣用右手的人才會輕而易舉地把名字寫在左手上。

在研究讓娜修女自傳的文章中,加佈裡埃爾·勒蓋和吉勒斯·德·拉圖雷特兩位博士(他們都是沙可(12)的學生)傾向於認為手上出現的字是自我暗示的結果,並列舉瞭幾例現代歇斯底裡癥病人的皮膚上出現印痕的案例佐證。需要補充的是,在大多數歇斯底裡案例中,病人的皮膚會變得非常敏感,用手指輕輕按下去,皮膚的表面便會出現紅色印痕,可以持續數個小時。

自我暗示、故意造假,或兩者都有,憑此我們可以輕松地解釋讓娜修女的奇跡事件。就我而言,我相信是第三種情況。皮膚的紅瘢或許是自發出現的,以至於在讓娜本人看來,這似乎是真正的奇跡。假如這是真正的奇跡,那麼加強這現象的效果以使得大眾更受觸動,同時使她本人增長聲譽,也就是無可厚非的選擇瞭。她手上那些神聖的名字,就像沃爾特·司各特爵士的小說:基於事實的基礎,但卻賦予相當的想象與藝術。

現在,讓娜修女擁有瞭屬於她私人的奇跡。由於她那善天使的幫助,這奇跡還有固定的更新,神聖之名隨時出現,亦隨時可以向尊貴的來客或蜂擁而來的普通觀光客們展示,於是,這奇跡也就不再僅僅是私人的瞭。現在,她成瞭行走的聖物。

1636年1月7日,伊沙卡龍也溜之大吉瞭。現在唯獨剩下瞭貝西摩斯,但是這位瀆神的魔鬼比其他所有魔鬼加在一起還要頑固。驅魔儀式、苦修、默禱,一切都不能動搖他。宗教強壓著這顆有所不甘、粗野散漫的心靈,而這顆心靈內部的心電感應導致的是一種非常猛烈、非常駭人的反宗教態度,以至於正常的人格被迫從那否定一切(正常人格尊重的一切它都予以反對)的態度中抽身而出。否定一切的態度,化身為“他者”,就像一個惡靈,在人的心靈中自發存在,且在人的內部制造混亂,在人的外部則制造醜聞。緒蘭與貝西摩斯大戰瞭超過十個月的時間,到瞭十月份,他徹底被擊垮瞭。管區長召他回波爾多,另一名耶穌會修士取代他指導女院長。此人名叫雷斯。

雷斯神父對“直接的驅魔儀式”堅信不疑,據讓娜修女說,他深信,那些觀看驅魔儀式,見到魔鬼崇拜聖餐情景的人將極大地受益。緒蘭曾經嘗試過“射人先射馬”,而雷斯則直接當眾攻擊騎手,在攻擊時,完全不顧馬匹的感受,且毫無修正馬匹態度的想法。

女院長寫道,“一天,一幫名人到修會來,為瞭這些人精神受益,神父打算進行驅魔儀式”。女院長則告訴瞭她的導師,自己身體不適,此時進行驅魔儀式,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但這位善良的神父,極其渴盼表演驅魔術,於是教我鼓起勇氣,相信上帝,然後開始瞭他的驅魔表演。”讓娜修女完成瞭她所有的把戲,結果,她躺到床上時,卻發瞭高燒,肋部甚痛。范東醫生雖是一個胡格諾派,但他是全城最好的醫生,於是就把他叫過來看病。她被放瞭三次血,服瞭醫生給的藥,效果妙極瞭,於是“她又是腹瀉又是流血,足足有七八天之久”。此後她感覺好瞭些,但沒過幾天又生病瞭。“雷斯神父認為,最好重新開始驅魔儀式,但儀式一結束,我又開始劇烈嘔吐。”並發癥還包括高燒、肋部疼痛、咯血。范東又被叫來,宣稱她得瞭肋膜炎,於是在數天之內給她放瞭七次血,並進行瞭灌腸療法。然後,他倒是告訴瞭她,稱她的疾病是致命的。

當晚,讓娜修女聽到內在的一個聲音說,她不會死,相反,上帝將引她進入最後一個大危險,但卻更其壯觀,因上帝要在她踏上死亡門檻時,出手治愈她,以此顯示那神聖的偉力。接下來的兩天,她的狀況似乎變得更糟,人也愈發虛弱。到瞭2月7日,為她舉行瞭臨終塗油禮。有人去叫醫生,等著醫生到來時,讓娜修女說出瞭如下的禱告:“主啊,我總是想,你希望治愈我的疾病,以此顯示你非凡偉力,在人世彰顯你的名;假如我所言不虛,請令我的病情改觀,當那醫生到來,他必判斷說,我已康復。”范東醫生到來瞭,宣佈說,她隻有一兩個小時好活瞭。一回到傢,他便寫瞭報告給當時人在巴黎的勞巴特蒙,報告中說,她脈搏紊亂,胃部依然擴張,虛弱的癥狀非常明顯,以至於無藥可救,甚至連灌腸術都無效瞭。但是,他仍然給瞭她一份小量的栓劑,指望能緩解“她那難以言表的巨大的壓抑”。倒不是說這緩和劑能起什麼真正的效果,因為病人已到臨終時候。到瞭六點半,讓娜修女進入昏睡,看見瞭善天使的形象,是一個十八歲的非凡漂亮的青年人,有一頭長長的、美麗的卷發。根據緒蘭的說法,這位天使是博福特公爵形象的映照,這位王子是塞薩爾·德·旺多姆(法王亨利四世和其情婦加佈裡葉·德·艾絲緹斯的私生子)的後代。他近期剛巧在盧丹觀看魔鬼表演,那一頭金黃的齊肩的波浪卷長發,給女院長留下瞭深刻的印象。天使之後,到來的是聖約瑟,他將手放在讓娜修女的右肋,正是她最感疼痛的那個部位,並且為她塗瞭某種油。“然後,我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徹底病愈。”這是一個新的奇跡。讓娜修女又一次證明瞭,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她可以反過來控制那些控制她的人。她曾發願並暗示要逐出利維坦,而現在,她又發願並暗示要治愈一種急性的、明顯是致命的疾病,使其所有癥狀全部消失。

她下瞭床,穿好衣服,走到小禮拜堂,加入她的姊妹們之中,一起吟唱《贊美頌》。范東醫生又被叫來,在聽說瞭發生的一切之後,他評論說,上帝的偉力遠勝於俗人的醫術。“毫無疑問,”女院長寫道,“這個醫生可是不會改宗的,而且未來他也不再敢來給我們治病瞭。”

可憐的范東醫生!等勞巴特蒙一返回盧丹,范東就被叫到地方行政委員會,他被要求在一份文書上簽名,承認他的病人的康復實屬奇跡。范東拒絕瞭。在被要求解釋拒絕的原因時,他說,從致命的疾病中突然完全康復在自然界中或許是很容易發生的。“或者是通過體液有知覺地分泌,或者是體液通過皮膚毛孔的沒有知覺的排泄,或者通過體液由致病的區域遷移到別的次要的區域,病人就可以自行康復。而且,在特定部位由體液導致的病癥,甚至無需體液的遷移就能得到緩解,隻需依自然手段減少體液,或有新的體液(不那麼兇性,卻能使第一種體液的毒性降低)進入相關部位。”他還補充說,“尿液和腸子的蠕動,或者通過嘔吐,或者通過流汗、放血,都是最顯著的排泄形式;無知覺的排泄發生於相關部位自身沒有知覺的時候,這種無知覺的排泄在產生熱體液尤其是膽汁的病人中極其常見,他們看不到在這些排泄之前的消化的跡象,即使在疾病的關鍵時刻或自然分泌時分。很明顯,在治療疾病的過程中,一定會有少量的體液流出體外——藥效會使體液排出,但排出的不僅是疾病的前因,也會排出疾病的後果。還需補充的是,體液的運動過程,是有特定時間段的。”

這下我們發現,莫裡哀寫作時提及體液的問題時,原來不過是在轉錄(13)

兩天過去瞭,女院長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忘記瞭將聖油抹去,因此她的睡衣上必定還有所殘留。在副院長的陪伴下,她撩起外衣,“我們都聞到瞭一陣令人振奮的芳香,我脫下睡衣,然後我們齊腰將睡衣剪下。隻見睡衣上留下瞭五滴神聖的膏油,散發出絕佳的芬芳”。

“小姐們在哪裡?”在《可笑的女才子》的開頭,戈爾吉比問道。“在她們的房間裡。”瑪蘿特回答。“她們在幹什麼?”“弄搽嘴唇的香脂。”(14)在女院長的時代,每一個時髦的女子都必須有她自己的“伊麗莎白雅頓”(15),諸如面霜、護手霜、口紅、香水的秘方,這被當作秘密武器,但在特定的朋友圈中卻又予以慷慨的交換。無論是讓娜修女當初在傢做女孩子時,還是開始做修女後,她一直是一位有名的化妝師和業餘藥劑師。我們可以猜想,聖約瑟的香膏怕是來自天堂下邊的某處;可是,畢竟這“五滴香膏”被所有人知道瞭。女院長寫道:“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那麼多的人,滿懷奉獻之心,來瞻仰這神聖的香膏,因這香膏,上帝創造瞭多少奇跡呀。”

現在,讓娜修女一人就占瞭兩項第一流的奇跡,一是呈現字跡的手,一是芳香的睡衣,均可以作為她受到非凡聖恩的永恒證據。但這還不夠。她感到自己在盧丹依然是鋒芒未露,不錯,是有許多的觀光客認識瞭她,甚至還有王子、議員、高級教士。但是想想看,依舊有幾百萬的人還從未踏上朝聖之旅呢!想想看,還有國王和王後未曾駕臨呢!還有所有的公爵、女侯爵、法蘭西的元帥、教廷使節、全權特使、巴黎大學神學院的博士們、院長們、修道院的院長們、主教們、大主教們!他們難道不想有緣瞻仰奇跡嗎?他們難道不該來看看、聽聽這震撼人心的恩賜的接受者嗎?

如果是從她自己嘴裡說出這種想法,或許看來是放肆的;就是貝西摩斯首次提出來時,也未免狂妄。當時,經過極其艱苦的驅魔儀式,雷斯神父問貝西摩斯,何以它如此頑固地抵抗,這魔王回答說,直到女院長拜謁位於薩瓦(16)的聖方濟各·沙雷氏陵墓之前,它都不會離開她的身體。一個又一個驅魔儀式不斷進行著。但是面對種種詛咒,貝西摩斯不過是微笑對之。關於它的最後通牒,現在又附加瞭一個條件:必須召喚緒蘭返回,否則就算前往阿納西(17)都沒用。

七月中旬,緒蘭返回瞭盧丹,但是這次朝聖之旅很難安排。耶穌會會長維塔萊斯奇可不喜歡讓一名耶穌會修士和一名修女並肩漫遊法蘭西的主意;而普瓦捷主教同樣不欣賞自己屬下的修女和一個耶穌會修士漫遊法蘭西。此外,費用也是個問題。國庫一如以往空空如也。還怎麼付給修女們津貼、支付驅魔人們薪水呢?附魔事件已經花費一大筆錢瞭呀,沒有餘錢支付這趟前往薩瓦的遠足瞭。但貝西摩斯堅持己見,最後,逼不得已它做瞭退讓,同意瞭永遠離開女院長的身體,但要求讓娜修女和緒蘭神父發誓,在它離開後務必要前往阿納西。最終,它得逞瞭。當局同意緒蘭和讓娜修女在聖方濟各·沙雷氏的陵墓匯合,但他們應從不同的路前來。

於是二人立瞭誓言。不久之後,在10月15日,貝西摩斯離開,讓娜修女自由瞭。兩周之後,緒蘭返回瞭波爾多。來年的春天,特朗基耶神父在魔鬼附身的發狂中死去。國庫不再支付餘下幾名驅魔人的薪水,他們便被召回各自所在的修會。當無人再管它們之後,殘餘的魔鬼們也各走各的路。在歷經六年不斷的纏鬥之後,戰鬥的基督教會放棄瞭戰鬥,敵人們也就順勢開溜。漫長的狂歡就此終結。倘若驅魔人沒有介入,這場狂歡原本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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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國西南部盆地。

(2) 馬雷內,位於法國西南部的一個城市。

(3) 原文為意大利語。

(4) 保羅·瓦勒裡(Paul Valéry,1871年—1945年),法國象征主義後期代表詩人,1926年出版《泰斯特先生》一書,是三篇散文的合集,在散文中,作者創造瞭泰斯特先生這個角色。在這一“沒有神的神話”裡,泰斯特致力於不間斷、不分心地思考。

(5) 艾蒿,有溫經、去濕、散寒、止血、消炎、平喘、止咳、安胎、抗過敏等作用。

(6) 馬兜鈴,具有溫和而持久的降壓作用。

(7) 幹藥瓜瓤,具有瀉藥的作用。

(8) 總懺悔,天主教徒對一段較長時間內所犯罪過所做的全部的總結懺悔。

(9) 對讓娜的親昵稱呼。

(10) 天堂之犬,是參照希臘神話裡地獄犬所作的比喻。

(11) 剛毛襯衣,是用多刺的、讓人不適的粗麻佈或動物粗毛制成的貼身內衣。

(12) 讓-馬丁·沙河(Jean-Martin Charcot,1825年—1893年),法國神經學傢,解剖病理學教授。

(13) 見莫裡哀《屈打行醫》第二幕第四場。國內有肖熹光譯本,見《莫裡哀戲劇全集》,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版。

(14) 見莫裡哀《可笑的女才子》第一場,肖熹光譯本,《莫裡哀戲劇全集》,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版。

(15) 伊麗莎白雅頓(Elizabeth Arden),美國化妝品品牌。

(16) 薩瓦,法國西南部地區。

(17) 阿納西,法國東南部地區,此地有聖皮埃爾大教堂。聖皮埃爾大教堂始建於16世紀,是方濟會的著名修道院,曾是方濟各·沙雷氏工作的教堂。

《盧丹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