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鳥人(5)

5

陸行知在楊漫傢接到衛崢嶸的電話,聽衛崢嶸說看見瞭馬成群。他來不及給楊漫做早飯,叮囑她多給陸安寧喝水測體溫,就趕忙出來瞭。按衛崢嶸給的地址,他找到瞭這條街,看見衛崢嶸的出租車就停在路邊。陸行知在出租車後停好,下瞭車,上瞭出租。衛崢嶸朝街道斜對面的大眾浴池抬抬下巴,說,進去四十分鐘瞭。

陸行知才註意到路對面的澡堂子,看名字跟十三年前馬成群帶他們去的那傢一樣。陸行知大概猜到瞭,但還是問衛崢嶸,怎麼找著他的?衛崢嶸說,不記得瞭?馬成群泡澡有癮,這習慣一般丟不瞭。這就是他當年老去的那傢,我查瞭查,幸好還在,就是搬這兒瞭。陸行知心裡算瞭算時間,問,這麼巧讓你等著瞭?衛崢嶸說,等瞭兩天瞭。他指著路邊一輛奔馳說,馬成群的車。

陸行知贊賞地拍拍衛崢嶸的肩,這個不由自主的動作來得有點兒突然,雙方都有些尷尬。陸行知解嘲地說,師傅還是師傅啊。衛崢嶸沒接話,說,進去還是等著?陸行知說,等著吧,一會兒跟著他。

等瞭半個多小時,馬成群出來瞭,看起來精神煥發,腳步輕盈地上瞭奔馳。衛崢嶸發動出租車,不遠不近地跟上他。陸行知伸手把“空車”牌子按瞭,說,你這拉著人呢,別讓他懷疑,這算辦案經費。衛崢嶸想把空車牌子再抬起來,又覺得這個動作反而見外瞭,便由他瞭。

看馬成群的行駛方向,不像要回芳菲苑的住處。等到奔馳上瞭一條人少車少的小路,衛崢嶸提瞭提速說,別停他?陸行知點瞭點頭。衛崢嶸一踩油門,把奔馳別停在路邊。陸行知和衛崢嶸下瞭車,馬成群也打開車門鉆瞭出來,正要發火就認出瞭他們。

他們請馬成群上瞭出租車,馬成群也不抗拒。看他神色,跟當年判若兩人,不再是那個流裡流氣的二流子瞭,多瞭中年人的穩重。衛崢嶸坐瞭駕駛位,陸行知和馬成群坐後座。馬成群面色平靜,甚至還帶瞭點兒微笑,等著他們開口。

陸行知撫瞭一把真皮座椅,語氣輕松地問馬成群,當年最後分瞭幾套房?馬成群說,三套。陸行知說,現在變七套瞭,有本事。馬成群說,這些年沒事幹,就是買房賣房,沒註意就多瞭幾套。陸行知說,怎麼不炒瞭,現在不正是好時機嗎?開大車多累。不炒瞭,沒意思,開車是愛好,不累。馬成群頓瞭頓,問道,你們找我,不是聊天來瞭吧。陸行知說,不急,再聊十塊錢兒的,你上次去看你兒子是什麼時候的事?馬成群觀望著陸行知,好像感覺對方開始下套瞭,便字斟句酌地說,上周日,我剛從江西回來。陸行知問,聽說差點跟人打起來?馬成群笑笑說,我兒子說的?他倒是希望我動手。怎麼會呢,都是成年人瞭,沒怨沒仇的。

陸行知看看馬成群手裡的手機說,手機不錯,iPhone4?衛崢嶸聞聽,留意多看瞭幾眼。馬成群說,隨便買的。陸行知說,我能看看嗎?老聽說喬佈斯造出個神器。馬成群把手機遞給他。陸行知沒接,說,打開嘛,試試功能。馬成群僵瞭僵,輸入密碼後又遞過去。陸行知拿起來劃拉劃拉,又給衛崢嶸看,說,真是不錯,這手感。說著,他突然轉頭問馬成群,你QQ號多少?馬成群一愣,說,記不住瞭。陸行知打開手機上的QQ,遞給馬成群,說,密碼?馬成群笑瞭,說什麼意思,這是我跟兒子聊天用的。你自己輸,我不看,陸行知語氣像玩笑,但又不容置疑。馬成群隻好輸瞭密碼。陸行知看他QQ昵稱叫“老馬”,隻有一個聯系人“小馬”。

衛崢嶸接茬問他,29號你去解放路網吧幹什麼?馬成群揚瞭揚眉毛,臉上的疤跟著一起動瞭動,說,這你們都知道瞭?他們電腦上存瞭不少香港老電影,我愛看,又挨著車站,方便。衛崢嶸又問,29號晚上呢?馬成群想瞭想,很肯定地說,在路上。南都大學十幾個老師包車去黃山,我是晚上八點發的車,這你們沒查嗎?衛崢嶸和陸行知不置可否,但陸行知心裡有點兒惱,這個情況確實沒查。

馬成群說,你們是為瞭4月29號那個命案吧,聽說人被殺的樣子.......他沒說下去,轉口問道,這案子跟1997年的案子有關系?陸行知看看他說,你挺關心的嘛。馬成群似乎有話想說,猶豫片刻,慢慢說道,其實,1997年有件事我沒說。

馬成群沒回芳菲苑的住處,帶陸行知和衛崢嶸去瞭一條街。街面繁華,道兩邊都是小商鋪。一傢商鋪門頭上光禿禿的,沒有招牌。馬成群掏出鑰匙打開升降門推上去,裡面茶色玻璃落地到頂,玻璃上也沒有貼字,讓人不知道做的是什麼生意。馬成群打開門,請二人進去。裡面就是一間方方正正的房,房內有一面茶臺、一單一雙兩臺沙發、兩張紅木座椅和一個挨墻立著的鐵皮文件櫃。

馬成群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瞭,便要沏茶,陸行知說有話就說吧,喝茶費工夫。馬成群就接上剛才的話頭說,1997年那次你們審我的時候,我說那天晚上我蓋瞭一晚上的房。其實那天晚上我出過一次門。陸行知和衛崢嶸都不動聲色,看著他說。

馬成群繼續說,大概凌晨兩三點吧,眼看磚不夠用,我就蹬上三輪車,騎瞭幾條巷子去找磚。那時候,巷子裡很多房子都空瞭,拆得七七八八的,有的是磚。

他說的沒錯,那時候有的是拆瞭一半的房子,破磚爛瓦可以隨便撿。那天晚上馬成群騎著三輪車,撿回一車舊青磚,穿過一條深巷。這條巷子不寬,路燈又少,整條巷子都黑漆漆的。

馬成群說,出來前為瞭解乏,我還喝瞭點老酒。風一吹,酒勁上來,頭暈眼花的。我就停在路邊歇會兒。然後就看見從巷子那頭過來一個人。

馬成群的三輪車停在路燈之間的暗影裡。隻見遠遠的,一個黑色的身影朝著自己從路燈下的一束光中閃過,又飄進黑暗中,像隻蝙蝠。

馬成群說,那身影說是人,又不像,黑乎乎的一大團,比人低點兒。也可能是我眼花瞭,隻覺得他不是在走,是在飄。眼看這團黑影離我越來越近,我慌瞭,想掉頭跑,但卻蹬不動車。後來他從我身邊擦過去瞭,我在暗裡,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馬成群頓瞭頓說,我看見瞭他的臉。陸行知和衛崢嶸心中暗驚。馬成群卻又說,可是太黑瞭,又是一眨眼的事兒,根本看不清。但我覺得,那不是張人臉。他幹笑瞭一下,用不大自信的口氣說,那張臉,是張鳥臉。

陸行知和衛崢嶸默不作聲看著他。馬成群說,你們肯定覺得是我出現幻覺瞭吧,我當時也這麼想。後來聽說杜梅出事就是在那條巷子,我就想,肯定是他。我們那片兒都睡得早,沒人那個鐘點還在外面夜遊。但當時這事我不敢跟你們說,太像編瞎話瞭。陸行知呵呵笑瞭笑,不置可否。

馬成群站起來,在房間裡溜達著說,後來,我爸2005年去世,我媽去年也走瞭。走之前,她才告訴我,我是他們撿的,1965年在垃圾堆裡撿的。要不是他們撿到我,我就死瞭。從那以後,我好像一下就想開瞭。炒什麼房啊,沒意義,命都是撿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我就開大車,全國到處跑。我在雲南一個地方,看見一樣東西,那天晚上的事兒就突然在心裡冒出來瞭,也更清楚瞭,好像酒剛醒似的清亮。我看見的就是個人,可能穿瞭件雨衣,騎瞭個小摩托,木蘭摩托那種,罩在雨衣下面瞭。他臉上,應該戴瞭個面具。

馬成群走到瞭文件櫃前,打開櫃門,從裡面取出一個面具,說,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貓頭鷹,也叫夜梟。陸行知接過這個貓頭鷹面具,覺得看起來有些兇狠,有點猙獰。

馬成群指著門外的大街說,你們知道這是哪兒?這兒就是當年那條巷子。我租瞭這間房,沒事的時候,就來這兒坐著,喝著茶,看街上的人,希望能再看到他。他們同時向外看瞭一眼,似乎期望著發生奇跡,期望真的能看見一個戴著鳥頭面具的人。然而街上人來車往,仍是平常的樣子。

陸行知問馬成群,你看見的這個人還有其他什麼特征嗎?馬成群說,沒有瞭。他想瞭想,問瞭一個問題,可能這個問題在他心裡已經藏瞭許久瞭。他問,你們能不能查到1997年全市輕型摩托的購買記錄?陸行知和衛崢嶸相互看看。陸行知說,不大可能。馬成群有些失望,目光幽幽地說,我後來讀瞭一些書,才知道原來很多西方文化裡,貓頭鷹代表惡魔。

離開馬成群那個臨街房,陸行知和衛崢嶸上瞭老衛的出租車。陸行知想著馬成群描繪的這個鳥面人,在那個黑暗的窄巷中,穿過一個又一個路燈光柱的樣子。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個惡魔似的形象和那些陳年的罪惡很貼合,他願意相信兇手會是那個樣子。然而他為什麼要以這種裝扮出現呢?陸行知問衛崢嶸,馬成群的話可信嗎?衛崢嶸說,要是當年聽他這麼說,我肯定不信。陸行知知道,現在這位老戰友也有八分信瞭。

根據馬成群的說法,陸行知和衛崢嶸展開瞭調查。馬成群的那個問題,其實是個辦案思路。雖然當時告訴他購買記錄不可能查到瞭,但陸行知還是決定試一試。

他去瞭交警隊,拜托副隊長老高幫他查。老高在電腦上鼓搗著,搖著頭說,1997年,那正是輕型摩托最流行的時候啊,滿大街的小木蘭,幾千塊一輛吧。那時候管得松,猛地這麼多車上路,十輛能有八輛沒牌照的。這車一般女的騎的多,接送孩子的,上下班兒的,當自行車騎瞭。陸行知說,有一個算一個吧,1998年之前的記錄還有多少?老高看瞭看電腦說,那也不少,帶U盤瞭沒有?陸行知打開公文包,取出U盤,把所有資料都拷走瞭。

衛崢嶸則走民間路線,凡是電動車或摩托車的專賣行,他一傢一傢進去打聽。有些老店鋪,十三年前賣摩托車,現在改賣電動車瞭。陸行知給瞭衛崢嶸一個警察證,讓他先用。衛崢嶸說不用,沒辦手續,這證亮不出來。他就客客氣氣地跟人聊,說查個案子,瞭解點情況,想看看當年的銷售記錄,居然也沒人問他要證件。衛崢嶸這氣質和問話的門路,自帶警察氣場。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板說,1996、1997年,小摩托正火的時候,最多一天賣過七輛。2002年不是禁摩嗎?就打算改行瞭,銷售記錄還留著幹嗎,都賣廢紙瞭。衛崢嶸回想起,2002年本市確實禁止過摩托車上路,問瞭許多傢,也大都是這種情況。

陸行知把交警隊的記錄拿走,分發下去調查,交警隊也派出瞭隊伍支援。陸行知就跟衛崢嶸一樣,也一傢店一傢店地去蹚。他找著一傢賣進口摩托的車行,老板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這人在當年衛崢嶸追擊姚樂的時候遇見過,打過他一巴掌,借用瞭他的摩托車。但陸行知並不認識他。小老板說,那時候我爸是老板,沒有記錄,也就有賬本兒,誰買走的我們不管。陸行知問,現在呢,還不管?他笑著說,那當然管,我們現在還代辦車牌呢,一條龍服務。

衛崢嶸認識一傢摩托車修理行的老板,是刑滿釋放人員,當初就是被他抓進去的,然而這人對衛崢嶸頗為尊敬。當年他也做過摩托車生意,現在隻管修車。打聽到他這兒時,店裡的工人正在幹活,衛崢嶸特意把他從店裡請出來,站到店門外說話。這哥們兒聽瞭衛崢嶸的訴求,也表示遺憾,當年的銷售記錄早就不在瞭。他悄悄問衛崢嶸,您查這事兒,跟我店裡的人沒關系吧?衛崢嶸不大明白。修理行老板說,我店裡有幾個員工也進去過,不過都改造好瞭。衛崢嶸掃瞭正在店裡幹活的幾個修理工一眼,目光在一個背對著他、頭發斑白的男人身上停留瞭一秒。這個背影很熟悉,有個特征被他捕捉到瞭。衛崢嶸不動聲色地說不是,跟你們沒關系。他伸手握瞭握老板滿是油污的臟手,說,你這事兒做得體面。

查瞭好幾天都沒什麼收獲。每天晚上,陸行知和衛崢嶸都在路邊攤碰面,吃一碗雲吞面,交流各自的調查結果。

陸行知有些氣餒,江北區他們都跑完瞭,難不成要擴大到全市范圍?衛崢嶸問他,車管所的記錄呢?陸行知說,借調瞭兩百名交警協查,但趙正明下午匯報,都排除瞭。兩人無言,隻好都默默吃面。衛崢嶸突然說,我今天看見一個人,郭勝利。陸行知馬上反應過來,說,刀哥?我記得他判瞭十五年吧。衛崢嶸說,嗯,看來是提前出來瞭,你查查他是什麼時候出來的。陸行知和衛崢嶸對視一眼,點點頭,心領神會。

《黯夜之光(塵封十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