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愛能有多久

繼上海的高峰論壇之後,天津也將舉辦一次金融峰會。這一次石英還是派瞭寧檬做代表去參加。

這一次寧檬帶著那些印著投資總監頭銜的名片去參加會議的一路上,心裡特別踏實,甚至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雖然她有點不太清楚到底是在沖誰揚眉吐氣。

或許這個對象就是她自己。她曾經帶著名不副實的名片參加會議,理不直氣不壯,自己跟自己較勁,發誓以後再參加這樣的會議時,一定要以貨真價實的投資總監身份出席。現在這個誓言成真瞭,她對過去冒名心虛參加會議的自己可以揚眉吐氣瞭。

寧檬到達開會的酒店時,意外在酒店大堂看到瞭個熟人。

熟人是何嶽巒,他正和一位性感美女站在大堂中央聊天。美女艷麗嫵媚,身材有料。當這樣的女人和一個男人聊天,不管那個男人是不是自己男朋友,都叫人為那男人的定力隱隱揪心。

況且那男人還是寧檬鐵桿閨蜜的男朋友。寧檬的一顆心隨著美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揪得越來越緊。

終於她的緊繃在美女動手為何嶽巒正瞭正領帶的時候達到瞭極限。接下來隻要那兩個人再有點什麼肢體接觸,寧檬覺得身體裡緊繃的那根叫危機感的經脈會立刻斷裂,她會立刻生起殺氣!

好在他們沒再有什麼肢體接觸,那美女又和何嶽巒說瞭兩句話,就轉身先去簽到臺報到瞭。

寧檬快步走上前,叫瞭聲何嶽巒。

何嶽巒回頭看到她時,有點意外,笑著問:“寧檬?怎麼會在這碰到你?”

寧檬笑著答:“來開會。”然後笑嘻嘻地問,“剛剛好像看到你在和一美女在聊天,那人誰啊?”

何嶽巒大大方方地說:“我同事,一起來開會的。”

寧檬仔細地觀察著何嶽巒說起美女是同事時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驚慌,又大方又磊落。何嶽巒這樣從容的反應叫寧檬懷疑自己的危機感泛濫得是不是有點草率瞭。

“那美女長得真漂亮,那麼美幹什麼金融啊,又苦又累的,應該在傢當少奶奶享受人生。”寧檬胡說八道地繼續刺探。她的危機感能活絡起來一次不容易,她要謹慎以待。

何嶽巒又笑瞭:“我一直以為琪琪比較八卦,沒想到你比她一點也不差。”頓一頓,他話鋒一轉,問寧檬,“你也是受邀來參加這次高端金融論壇的?”得到寧檬的肯定回答後,何嶽巒有點感嘆瞭,“寧檬你進步可真快,轉做投資後這麼短時間內就能來參加這種高規格的金融峰會,厲害厲害!”

寧檬打趣他:“能得到保險機構負責人何總的首肯,我真是三生有幸十代祖墳都冒青煙!”

寧檬和何嶽巒分別去簽到臺簽到。

寧檬這回登記與會者身份時,給出的是張貨真價實投資總監頭銜的名片。她遞名片的時候動作特別穩,姿態特別自信。

簽到後寧檬進入會場,按照擺放好的名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後她的視線在全禮堂范圍內進行地毯式掃射,最後準確無誤地定位到瞭剛剛那位美女。

寧檬略略沉吟瞭下,心裡有瞭計較。

她起身朝美女走過去,自然而然地跟人傢攀談起來:“您好,請問您戴的這條手鏈是在哪裡買的呀?好漂亮!”

寧檬做著一副歆羨的鬼樣子,完美地滿足瞭美女的虛榮心。資本圈裡混久瞭,寧檬發現,越是渾身名牌的女人,越願意被人發現她的渾身名牌。

美女神采飛揚地回答瞭寧檬:“這是我朋友托人在香港買給我的,內地暫時還買不到的,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把香港賣這條手鏈的店名寫給你!”

寧檬立刻做出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

收下那個她根本不會去光顧的店名後,兩個人已經很好地進入瞭攀談狀態。

寧檬和美女互換瞭張名片。美女的名片上顯示著她的名字叫陳曉依。

寧檬看似漫無目的其實很有心計地在談話中下著套。

“不知道天津這邊吃的東西怎麼樣,我之前在上海也參加過一次高峰論壇,那裡的東西真的是特別特別好吃!”

陳曉依拍瞭下手,塗著鮮艷顏色的指甲蓋在空氣裡劃出叫人眼花繚亂的痕跡:“是啊是啊!上海的好吃東西真的很多,尤其小吃一條街,不知道你去沒去過,哇塞,那裡的東西真的很好吃!”

寧檬做著興奮與惋惜的樣子:“那麼好吃啊?可惜我沒來得及去過呢。你好瞭解那裡,是常去上海嗎?”

陳曉依絲毫不疑這是一句套人的話,答:“可不是,去年年底有個項目在那邊,我人就經常駐紮在那邊,那半年可累著呢!”

寧檬一副聽著都替她累的唏噓樣子:“你一個女孩子還這麼拼,真夠不容易的!是不是項目忙起來逢年過節都不能歇啊?”

陳曉依依然沒察覺這是一句別有目的的問話,隻顧著心有戚戚焉地點頭附和說:“可不是,特別不容易,就說今年元旦吧,我忙得連北京都沒回。”

寧檬聽到這裡心裡咯噔瞭一下。危機感四面八方地張開網,把她網羅得忐忑不安。

寧檬套完陳曉依的話,從會場走出去。她出去給尤琪打個電話。

她前腳剛走,何嶽巒後腳到瞭陳曉依的座位旁。

陳曉依抬頭叫瞭聲“何總”。

何嶽巒點點頭,問:“剛剛在和寧檬聊天?”

陳曉依反應瞭一下,低頭看瞭看不久前互換的名片,反應過來寧檬是誰。她抬起頭晃著手腕對何嶽巒說:“是啊,那女孩跑過來問我手鏈在哪裡買的,我告訴瞭她店名,然後我們就聊瞭一會。”看到何嶽巒笑得若有所思的樣子,她忍不住追問瞭一句,“怎麼瞭,何總?”

何嶽巒笑笑:“哦,沒事,她是我女朋友的鐵瓷閨蜜。”

陳曉依表情一變,眉毛擰在一起:“這樣啊……那她過來是想從我這裡套套關於你的話?哎呀這女孩,看著年輕無害,城府好深!”

寧檬在無人的走廊角落給尤琪打電話。尤琪說話時帶著輕微的鼻音,一聽就是剛剛醒。

尤琪帶著點起床氣,問寧檬幹嘛這麼早就吵醒她。

寧檬一時間有點想嘆氣。這傻姑娘,不用工作待在傢裡把自己待得多麼松散,都快九點鐘瞭,別人都已經打扮得光鮮靚麗坐在會場裡準備和精英們一起開會瞭,她還睡懶覺睡得像個無憂無慮的二傻子。

寧檬和尤琪東拉西扯瞭幾句,扯的主題是尤琪這個叛徒居然出賣自己,讓蘇維然知道瞭她的暗戀。她以這樣的方式分散她本次通話的主要目的。她不想在僅僅是自己第六感感受到瞭一點危機的時候就打草驚蛇嚇到尤琪。

把尤琪扯淡扯精神瞭,寧檬不著痕跡地發瞭問:“哎,最近和老何怎麼樣?他還經常出差嗎?”

尤琪答:“他啊,忙著呢,三天兩頭的出差。”

寧檬問:“呦,他也放心把你留傢裡獨守空房,也不怕你爬墻。”

尤琪咯咯噠地笑:“去你的!他出差才一兩天,我哪有機會爬墻。”

寧檬問:“他都出短差啊?”

尤琪回答:“是啊,大多是短差,今天去明天回那種。”

寧檬又問:“長的呢?”

尤琪說:“時間長的我能記住的反正就三次,一次海南,一次上海,一次天津,哦去天津就是今天的事。”

寧檬心裡又咯噔瞭一下:“海南?三亞嗎?”

尤琪答:“是啊,你倒是會猜。”

寧檬一副開玩笑的樣子,問出瞭心裡一點都不開玩笑的問題:“你確定他去三亞是去工作不是去泡妞哦?”

尤琪打個哈欠嘻嘻哈哈地說:“他泡個屁啦,你也知道老何他對我有多死心塌地,不可能啦。再說瞭,他那回辦完正事還給我買機票讓我也飛去三亞瞭,我們還玩瞭回海上野戰呢嘿嘿嘿!”

寧檬聽著尤琪一言不合就開車,差點想要洗耳朵:“滾!你這個淫蕩的女人!”

寧檬掛斷電話後思緒越發有點亂。想著尤琪的篤定,想著何嶽巒當年追求尤琪時費的那番堪比孝子賢孫的苦勁兒,以及他付出的那番日月可鑒的癡情和真心,她覺得自己是有點想多瞭。可是陳曉依給何嶽巒正領帶的動作,又是那麼的觸發她的危機感——她替尤琪那個傻大姐感到瞭危機的危機感。

接下來的三天會議時間,寧檬除瞭進一步拓展積累自己的人脈以外,還總時不時地留意著何嶽巒和陳曉依的動態。三天下來,她隻感到人的精力真的有限,她快把自己累成傻逼瞭。

會議結束當天,寧檬本來打算打的到天津站坐城際回北京。但到瞭大堂後她遇到瞭何嶽巒,何嶽巒告訴她,公司有車來接,讓她不如坐他們的車一起走。

陳曉依也親親熱熱地對寧檬發出邀請:“是啊,一起走吧,坐城際高鐵到北京之後不還是得打車麼,坐我們公司的車可以讓師傅直接把你送到傢!”

寧檬本來最不愛麻煩別人,但今天她想瞭想,決定就麻煩一下何嶽巒好瞭。

正好可以在車上觀察一下何嶽巒和陳曉依互動中的蛛絲馬跡。

上瞭車,寧檬打起精神,和陳曉依展開智慧聊天。她們從工作聊到生活,從項鏈鐲子聊到手表皮包。這些東西寧檬全都沒有,但她知道想要和資本圈上面階層的人物打交道,對奢侈品就必須有所瞭解,所以她對各種名牌是早早就下瞭功夫做瞭功課的。

寧檬在和陳曉依的聊天裡處處下著套,而陳曉依的回答並沒有什麼問題,她總是能從套子上輕輕地一躍而過。

到傢後寧檬總結瞭一下這場別有用心的聊天。她想要麼陳曉依和何嶽巒真的沒事,是自己神經病想多瞭;要麼就是陳曉依察覺到瞭她下的套子,變得滴水不漏瞭。要真的是後面一種情況,她覺得那可真是大事不好瞭,陳曉依將是個非常可怕的女人,把尤琪拎到這樣的陳曉依面前,頃刻就會被秒碎成渣的。

金融圈裡的男人,她見過太多瞭,各色百態的。這圈子裡誘惑多,肯抵擋誘惑的少。她不能讓尤琪有任何被秒成渣的機會,哪怕在別人看來她敏感得多餘警惕得像個多此一舉的神經病,她也要替尤琪張開警戒的網。

從天津開會回來的第二天下午,蘇維然來東方廣場辦事,辦完之後他請寧檬下樓喝咖啡。

坐在星巴克裡,寧檬問瞭蘇維然一個她特別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這個問題是她張開敏感的觸角受瞭何嶽巒的刺激之後產生的。

“學長,當一個男人拼死追到一個女人之後,在未來在一起的日子裡,他還會不會變心?”

寧檬想聽聽從男人的角度是怎麼理解這個問題的。她以為這問題並不難,結果卻意外看到蘇維然微微變瞭臉色。

“這個問題是在考驗我嗎?”蘇維然端著咖啡杯到瞭半空,不喝也不放,杯子懸在胸口前,仿佛靜止在時空裡。

寧檬怔瞭怔,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蘇維然依然那樣端著咖啡杯,不喝也不放:“我說不會變心,你會覺得我一直還在想著你學姐;可我說會,你又會覺得我也是個不過如此的男人。所以,這問題我真不曉得該怎樣回答。”

蘇維然說完把咖啡杯放回到桌面上。杯子和桌子相觸那一刻發出幾下不利索的聲音,像是放杯子的人手抖瞭一下,於是杯子與桌面慌張地輕碰摩擦瞭好幾下。

寧檬這才意識到自己問瞭一個不太合適回答這個問題的對象。

她想說聲抱歉,卻聽到把手交疊在胸前的蘇維然又開瞭口。

“我苦苦追求到她,以後得日子裡,在她還愛我的時候,我一定忠於她,不變心。但在她背叛我以後,我會忘掉她,然後重新找回愛的能力。”

他雙手交疊在胸前,以一個充滿防禦的姿勢,很遵從本心地回答瞭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回答之後,他看著寧檬,雙眼幽深如潭,像在邀請她從這深潭走進他的內心。

寧檬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招架瞭。之前明明說過以後交往全憑順其自然,可這麼快他就叫她沒辦法自然瞭。

最後還是石英的一通電話把寧檬從蘇維然深潭般的眼神下解救出來。

石英打來電話,告訴寧檬,有份預算文件在她桌上,需要今天就務必拿給陸既明看,陸既明看完覺得沒問題瞭會幫她們正在做的項目張羅資金。但現在她人正在外地,陸既明今天又生病在傢沒到公司,所以需要寧檬跑一趟,把文件送去陸既明傢裡,正好她回傢也順路。

放下電話,寧檬和蘇維然告瞭別。

上樓取文件的時候寧檬覺得有點意外。

陸既明經常健身,身體好得像頭壯驢一樣,這還是她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聽到他生病。

石英是在一次三人會議上知道陸既明就住在她原來傢的對門的。那次會議上,石英帶著寧檬和陸既明聊完正事後,不知道順著哪條因由就聊起瞭自傢附近有什麼著名餐館。陸既明也附和著說瞭幾個,石英立刻發現那幾個餐館都在她原來的傢的附近。

於是絲絲深入地聊下去,石英終於發現原來陸既明和她原來的房子及房子裡的寧檬在住對門。她不由大嘆世間真奇妙,也仿佛除瞭覺得奇妙之外,她並沒有什麼其他感慨。

但事後她是巧妙地問過寧檬的,怎麼沒把和陸既明住對門的事告訴她。寧檬很斟酌地回答瞭她的這個問題,說:“我從既明資本辭職以後跟陸總就沒什麼必然的關聯性瞭,所以對門住著他還是住著別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回事,沒有更特別的意義。正因為這樣,他搬到對門住這事我也就沒特意和您說,我怕說瞭之後,會……惹起您的誤會。”

石英對於寧檬的這番回答,給予的反應是莞爾一笑,以並沒有計較什麼的樣子,其實很隱秘地計較著自己被蒙在鼓裡:“你什麼都不說我才會有所誤會呢。”

寧檬趕緊說瞭聲抱歉石總下不為例。

石英也立馬大氣地說瞭聲沒事沒事這都不算事。

在寧檬以為這件事在有點尷尬的狀態中能就此翻篇的時候,石英卻突然給她送來一記振聾發聵的心靈之聲。

石英對寧檬語重心長地說:“寧檬啊,新事物我不如你有眼力,但生活歷練我應該比你多一點。我現在想以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句話:有時候不想和一個人扯上關系,光躲是沒有用的,而且有時越躲越會往一起纏。不如就順其自然,大大方方地相處,不該有關系的早晚自自然然地就散瞭,而不該散的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沒用,這就是人和人的宿命。記住,不如順其自然。”

寧檬隻有這一次,不覺得石英是想多瞭——反而這一次她覺得石英是想得太通太透瞭。

她說得對,不管聚散離合,隻要順其自然,也就好瞭。

寧檬按瞭好久門鈴,陸既明才過來把門打開。

寧檬看到陸既明的一剎那差點沒認出他。

那麼註重自己儀表的人,現在居然頂著一頭雞窩般的毛發出現在她面前。

他的臉色有種不正常的緋紅,眼皮要死不活地耷拉著,眼皮下往日那對要麼處處點火要麼處處煽情的眼睛此時此刻如被瘟死的魚一般木訥無神。他整個人站在那裡,甚至還有點低頻率的微微搖晃。

這是寧檬從未見過的另一種樣子的陸既明。她很不理解都已經這個樣子的他,還著什麼急非要她來送資料,就好像她及時把資料給他送來瞭,他今天還有命看似的。

——他看樣子已經病得快沒掉半條命瞭。

但這些並不關寧檬的事,她的任務隻是送資料,不包括考證對方是否有命看資料。

寧檬把文件交給瞭陸既明。

陸既明說瞭聲謝謝。

然後他們誰都沒動,互相對峙一般地站立著,隨著對峙的持續,尷尬在他們中間悄悄蔓延。

最後是寧檬忍不住,先開瞭口:“文件已經送到瞭,那麼陸總,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瞭。”

陸既明也開瞭口。

他平日好好說話時,聲音也是有種導航男播音員的動人質感的。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聲帶卻像被砂紙摩擦過,每一個字從他聲帶裡彈出時,都帶著噪音一樣的嘶啞:“你看不出我都快病死瞭嗎?你還就這麼走?你還有禮貌有人性嗎?!”

寧檬:“……”

寧檬默默在心裡腹誹。

——不然呢?等到你病死咽氣再走,這樣會顯得更有禮貌?其實就憑你還有這樣胡攪蠻纏亂譴責別人的力氣,可見你一時半會恐怕也是病不死的。

隨著陸既明噪音般的嘶吼,寧檬腦子裡忽然有一個閃念,她想求證一下這個閃念。

於是她問陸既明:“這材料你今天還看嗎?”

陸既明嗓音絲絲拉拉的:“看啊!”

寧檬:“可按你自己的話說,你都病得快死瞭,還有力氣看材料?”

陸既明:“……我臨死前看,死得其所,可以瞭嗎??”陸既明嘶啞的回答顯得特別嘴硬和沒底氣。

寧檬大膽推測:“你其實並不著急看這份資料吧?”

寧檬看到陸既明本來就顏色不正的面孔上,又浮現出瞭幾道青白交接的色彩。

她猜對瞭。

他其實根本就不著急看材料,但他願意通過要材料這個由頭折騰其他人。有一種人自己生瞭病就一定也不讓其他人好過。

寧檬看著一八五的陸既明,覺得他像個幾歲熊孩子一樣,在對人借病行兇。

寧檬默默嘆瞭口氣。想著石英說,躲著避著,不如順其自然著。她決定還是冷冰冰地關懷一下生病人吧。

“怎麼生病瞭?”

她像個不怎麼慈祥的惡婆婆硬邦邦地問瞭一句。

慈祥的角色輪不到她扮演,她太慈祥瞭容易造成彼此關系的錯位。

陸既明:“吹空調沒蓋被。”

寧檬:“發燒瞭?”

陸既明:“39度7,算發燒嗎?”

寧檬:“……”

——你特嗎都快燒死瞭,你說算發燒嗎。

寧檬:“吃藥瞭嗎?”

陸既明:“沒有藥。”

寧檬:“……”

——看你也像光有病沒有藥的二百五。

寧檬:“哦,祝你幸福。”

寧檬說完轉身回瞭對門自己傢。她能預見被她拋之身後的陸既明,除瞭自身發燒的熱度以外,此時一定又在周身熊熊燃燒起一團更熾熱的怒火。

寧檬想如果現在去測陸既明的溫度,說不定會達到四十度以上。

寧檬回到房間後,有點坐立不安。她總感覺她的漠然要草菅掉一條暴躁的人命。

可是他生病,怎麼也輪不到她去照顧。他有他的夢。

寧檬在這種自己也參不透為什麼的坐立不安中,鬼使神差地去瞭廚房,鬼使神差地找到瞭自己準備姨媽痛時熬薑水喝的生薑,鬼使神差地在自己姨媽沒來也不痛的當下點著火熬起瞭薑水。

水開鍋的時候,曾宇航打來電話。他在話筒裡急吼吼地拜托寧檬:“老鐵,你幫我去對門看看明明死瞭沒有啊?丫個大傻逼,昨天就開始發燒,卻說什麼都不肯吃藥,他這個傻逼有吃藥恐懼癥,我和夢姐一起求他他都不吃,沒辦法我給他強灌瞭點熱水捂出瞭汗他才好點。但今天一早我就出差瞭,現在外地呢,夢姐情況又有點特殊,需要被照顧而不怎麼能照顧人,所以明明今天就落單瞭。剛我問他怎麼樣瞭,丫個傻逼居然說他已經39度9瞭!艸!真是氣死我!你說他怎麼還不病死呢,省得讓我們跟著一起瞎操心!老鐵你去幫我看看他死瞭沒有,沒死你讓他快點死,別折磨我們瞭!多謝瞭!”

寧檬放下電話有點心驚瞭。

高燒瞭兩天不肯吃藥,他陸既明還真是個作死派的先鋒典范。

寧檬回到房間找出瞭感冒藥和退燒藥,又回廚房盛好薑水,再一次去敲瞭對面的門。

這次陸既明來開門的時候,整個臉都是紅的,像喝多瞭酒上瞭頭要一嘔方休似的。

寧檬發現自己之前和陸既明的一切抗爭,與誘哄他吃藥比起來,都是不值一提的。

想要他吃藥,簡直比殺瞭他再自殺還壯烈一百倍。

陸既明油鹽不進視死如歸,明明白白說:想要我吃藥,呵,沒門!我寧可直接病死!

寧檬不大明白他對藥丸的抵抗力為什麼如此之大。

趁著陸既明躺在床上燒得直哼哼,她發微信問曾宇航,陸既明為什麼不肯吃藥。

她需要知道問題的癥結所在才能對癥下藥。

曾宇航很快把答案回復給她:他心理有病,他媽當年騙他吃瞭一片藥,吃完他就睡著瞭,他媽趁此機會脫的身,和他老外便宜爸爸一起飛出國瞭,從此明明這二逼就再也不肯吃一粒藥。我他媽這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怕丫個倔逼生病!!!

寧檬看著消息有點唏噓。從陸既明的外形看,小時候的他肯定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可愛小男孩,他媽媽怎麼舍得那麼對待他。一份遲來的真愛居然能那麼輕易的就打敗瞭母愛。

寧檬繼續發信息問曾宇航:連夢女神也不能勸他吃藥?

曾宇航回:我以為能!結果不能!完全不能!媽蛋的,實在不行的話,你就把他打暈把藥給他生灌下去吧!

寧檬說好的,收瞭手機。

她回到陸既明的臥室,一腳踹在陸既明身上,用力沒那麼重,但也沒那麼輕,力道剛剛好叫一個發燒的傻逼不樂意地張開眼哼哼著問:“你幹嘛踹我?”

寧檬覺得心病得用心藥醫,病越猛,藥就得越猛。於是她開門見山直接問:“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吃一粒藥瞭?”

陸既明頂著雞窩頭窮橫:“關你什麼事?!”

寧檬把湯湯水水和藥丸擺在床邊小幾上,對陸既明決絕地說:“當然不關我事。但陸既明,你自己都不愛惜你自己的身體性命,憑什麼要求別人去愛你?別人都很賤嗎?你有心理創傷,誰沒有?你的心理創傷比別人的更高貴嗎?藥放在這,你愛吃不吃,不吃病死是你自己的事,等你出殯那天我肯定不會去給你號喪,因為我覺得你這種死法說出來丟人。”

陸既明被她一段話刺激得騰一下從床上坐瞭起來。

他臉紅得像隻水煮蝦似的問:“你也有心理創傷?你什麼心理創傷?”

寧檬:“……”

這二百五這輩子都抓不住別人說話的重點瞭嗎!

陸既明臨病死前百折不撓地要求聽一聽寧檬的心理創傷是什麼。寧檬百折不撓地不肯說。

最後陸既明炸瞭:“你到底怎麼才肯說?!”

寧檬很平靜:“你把藥吃瞭。”

陸既明沖動地抓起床頭那把藥,往嘴裡胡亂一塞,就著水杯裡的水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往下咽。

然後把水杯往床頭小幾上一墩:“可以說瞭嗎?!”

寧檬:“……”

不會吧……

陸既明就這麼容易地把藥吃下去瞭??

寧檬半信半疑地檢查瞭陸既明的手心舌底,發現兩個地方都沒藏藥。

所以——

陸既明真的就這麼容易的把藥吃瞭……

寧檬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個狀況。而陸既明已經在聲嘶力竭地催促:“我藥都吃瞭,你還不講?!你還是人嗎?人格呢??”

寧檬嘆口氣,然後遵守諾言地把自己人生中最大一段心理創傷講給陸既明聽瞭。

那段她暗戀蘇維然的酸溜溜苦澀澀的歲月。

隨著她的講述,她看到陸既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聽到最後他好像犯瞭心絞痛一般,整副面容都出現瞭接近猙獰的扭曲。

她連忙去翻藥物說明書查看是不是退燒藥的副作用裡包含一條會致人面目扭曲的癥狀,但還好並沒有這一條。她於是問陸既明,怎麼瞭哪裡難受。陸既明說,心難受。

寧檬又低頭看說明書,發現有段文字描述證實瞭一部分人吃完藥以後會有不同程度的心悸反應。於是她寬慰陸既明:沒事,你總也不吃藥才這樣,等你以後吃啊吃啊吃習慣瞭就好瞭。

她看到她的寬慰放送出去之後,陸既明的臉色更猙獰更扭曲瞭。

不多久後,曾宇航發微信問寧檬:明明那個倔驢死瞭沒有呢?

寧檬回復他:還沒有,可能一時半會都死不瞭瞭,剛把藥吃下去。

曾宇航立刻發來一條語音,這一整條語音裡都充斥著滿滿的驚嘆和疑問:“啥?你說啥?你說他把藥吃瞭?是你說錯瞭還是我聽錯瞭?我和夢姐按他頭掰他牙都沒能把藥喂他嘴裡,你居然能讓他把藥吃瞭???他真的把藥吃瞭嗎???

寧檬回瞭兩個字過去:真的。

陸既明吃瞭藥,發瞭汗,燒漸漸退瞭。

身體底子好的人,給粒藥就能把病驅走。

寧檬想回對門自己傢去瞭。陸既明卻用他砂紙磨過似的嗓子出聲挽留:“再陪我聊十塊錢的唄。”

寧檬怔瞭怔。

陸既明繼續震動他用砂紙磨過的聲帶:“生病的人都脆弱知道嗎?需要撫慰知道嗎?”

寧檬想瞭想,說:“那你找韓小姐來撫慰你是不是更合適一點?”

陸既明憋瞭半天,說:“她比我還脆弱,她撫慰不瞭我。”

寧檬又怔瞭怔。這句話她該怎麼理解呢?韓伊夢對他來說不是媽媽一樣溫暖的存在嗎,為什麼又不能撫慰到他瞭。

寧檬看著他那副仿佛死裡逃生的死樣子,惻隱之心蠢蠢欲動,於是說:“十塊錢不能更多瞭,多一毛的我都不聊。”

話題的起始是寧檬對陸既明提瞭那個關於對苦追之人是否會變心的問題,那個她對蘇維然提過的問題。

她覺得陸既明很適合回答這個問題。他苦苦追尋等待女神那麼多年,現在守得雲開見月明,他很適合回答一下,將來會否對女神變心。她想如果能從陸既明這裡聽到不會變心的正能量,她會對何嶽巒也有點信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預想著是這樣一份答案的時候,她總覺得內心深處本來很生動的一隅角落在變得安靜沉寂起來。

寧檬問陸既明:一個男人拼死追求到一個女人之後,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會對她變心嗎?

她以為這問題對於陸既明來說,它的答案太簡單太明瞭瞭,他會毫不猶豫宣誓一樣喊出“不會”的。

結果她卻看到陸既明的臉色在發生著急劇的變化,從紅到白,從白到青,從青又到紅。

他的血管像被什麼混亂東西給栓塞住瞭。

寧檬幾乎懷疑他這樣的臉色是中瞭退燒藥的毒,連忙問:“你怎麼瞭,是哪裡難受嗎?”

陸既明搖頭,說沒有。

默瞭下,他反問寧檬:“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是含著什麼意有所指的成分嗎?”他表情嚴肅到像在探討身後事。

寧檬不由呆瞭呆。

真奇怪,他的第一反應居然和蘇維然是一樣的。

寧檬想瞭想,回答他:“其實是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和別的女人偶爾有瞭一點過於親密的接觸,這讓我替我朋友產生瞭點危機感,我想知道他有沒有變心的可能。他當年追求我的好朋友追求得可是要死要活癡心無限的。我沒法直接問他會不會變心,隻能從探索你們男性思維的角度類比考證一下。”

陸既明松瞭口氣的樣子,說:“這樣啊。”嘆息完畢,他說,“行瞭,十塊錢的內容都已經聊完瞭,你回去吧。”

寧檬:“……”

她從未見過如此卸磨殺驢之人,簡直就是臭不要臉。

寧檬:“十塊錢我不要瞭,用來買你一份答案,買完我就走。”

陸既明瞪著寧檬,怒氣洶洶的。他在這股怒氣洶洶中,陷入一陣由他自己營造的長長的安靜。

在寧檬以為他是要耍賴到底不肯做答、而她也打算放棄不再等答案的時候,陸既明卻突然開瞭口:“不可以變心的,這是道義,也是責任。變心瞭的話,不隻是背叛她,更多的是背叛自己。自己對愛的信仰,如果被自己顛覆和背叛瞭,你想想,這件事得多他媽可怕。”

陸既明這番話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念。

寧檬想瞭想,而後很犀利地提問:“就是說,你其實是會變的,但你知道這樣不對,這樣是對你苦苦追求多年所付出的一切的背叛,所以你會控制自己,不讓自己變,對嗎?好吧陸既明,你這其實是精神出軌吧。”

寧檬的犀利剖析突然就惹火瞭陸既明。他一下就翻瞭臉,把寧檬攆出瞭傢門。

“你才精神出軌!你走你走!現在就走!”

寧檬決定下次陸既明再生病,一定喂他吃毒藥。

寧檬回到自己房間後,給曾宇航發信息,告訴他陸既明已經徹底死不瞭瞭,請他放心。

曾宇航給她發來一個趴地跪拜的表情包。

寧檬想瞭想,幹脆把問過蘇維然、陸既明的那個問題也拿來問瞭一下曾宇航:你要死要活地追求一個人,終於追到手瞭,以後還會變心嗎。

結果曾宇航的回答更直白:誘惑太多,我太善變,說實話我不敢保證我一直都不變心。

寧檬心裡頓時涼瞭半截。同樣的問題問瞭三個不同的男人,雖然看起來答案各異,但這三個答案的實質其實卻是一樣的:會變。

隻不過一個說,她背叛我之後,我的心才會變。

又一個說,我不可以變心,哪怕我的心想變。

最後一個幹脆說,我不保證,我真的有可能會變心喔。

寧檬對男人的感情差不多快失去信心瞭。

男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樣的物種。男人是費力追到手後不一定珍惜,女人是要麼不答應你的追求,一旦答應瞭就從此死心塌地地跟定你。

兩種風格的不同,註定女性在一段感情中要更吃虧更受傷一點。

所以怎麼辦呢?測試過三個不同的男人後,寧檬現在對何嶽巒更不放心瞭。

把寧檬攆走之後,陸既明給曾宇航打電話,他將寧檬問他的問題提出來,問瞭曾宇航。

曾宇航有點新奇也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怎麼和寧檬問我同樣的問題?什麼情況?這問題到底你倆誰先問誰的?”

陸既明不回答他,隻是催促他的回答:“快說答案,別特麼墨跡!”

曾宇航把告訴寧檬的答案又對陸既明說瞭一遍,然後問陸既明:“你呢?這問題你是怎麼回答的?”

陸既明斬釘截鐵,像心虛的時候用最堅定的語氣說話能給自己找回底氣一樣,說:“我一定不能讓自己變心。”

曾宇航開瞭嘲諷:“你控制得住你記幾?”

陸既明吼瞭聲能,暴躁地掛掉電話。

問瞭三個男人,得出本質上相同的一致答案,這讓寧檬心裡很迷惘以及惶惑。

她知道大清已經亡瞭,從一而終立牌坊這種事應該徹底廢除。但對喜歡的人的忠貞不渝也需要隨著時代變遷被廢除瞭嗎?人對新誘惑選擇的權利要高於對既有事實該負的責任嗎?

寧檬想起那個關於C姓國際巨星當年苦追M姓女星的八卦。那段男對女的追求過程不可謂不慘烈。C男那不追求成功誓不罷休的癡情情懷,不知感動過多少人。最後終於,M姓女星也被他感動瞭。人們都松瞭口氣。好瞭,從此才子佳人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瞭,譜寫一段愛情佳話。

然而這段佳話所維持的時間隻有半年。半年後C男離開瞭M女。

後來人們分析說,可能是當年C男把所有熱情與愛都耗費在瞭追求的過程中,而當他真的把M女追求到手後,算一算被消耗掉的感情餘額,原來已經所剩不多。那些感情餘額隻夠維持半年的相守時光。

寧檬小心類比瞭一下何嶽巒追求尤琪和C男追求M女的情況,顫抖發現兩種情況的發展過程,契合度還是很高的。現在就看兩種情況的結果是否一樣瞭。

寧檬希望她的類比是錯誤而多餘的、何嶽巒和尤琪的結果一定將與CM不同。

最起碼,到現在為止,何嶽巒的感情餘額已經讓他和尤琪甜蜜度過瞭很多年。

然而寧檬不管怎樣都不能放心,一想到嫵媚艷麗的陳曉依給何嶽巒正領帶的畫面,她就暴躁地想抓住個誰來抽耳光泄憤。陳曉依,一個和尤琪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或者說是完全站在尤琪反面的女人。她們兩個人,一個艷麗,一個清純。一個世故玲瓏,一個活潑天真。一個是有所成就的職業女性,一個是毫無工作經歷的全職女友。

寧檬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找機會勸勸尤琪,讓她別整天待著,也應該走出傢門找份自己的事情做。

不過在那之前,她還是得敲打敲打何嶽巒才行。

寧檬打電話給尤琪,借著好久沒見的名義,放送出想邀請她和何嶽巒在周末吃大餐的提議。

尤琪欣然應允,還保證務必在吃飯當天把何嶽巒押解到場。寧檬知道以今時今日何嶽巒的身份地位,如果刨除私人關系的緣故,她想請他吃頓飯還真是得過關斬將,一路從他公司的前臺小姐問候請示到他的總裁助理才行。

吃飯當天,何嶽巒很給面子,不僅出席,且比約定時間早到。

沖著這一點,寧檬首先有瞭點心安。

她的面子不值錢,何嶽巒能給她面子,那是看在尤琪的份上。他能出席且早到,說明他是看重尤琪的,所以也就看重她閨蜜的邀請。

席間寧檬處處不著痕跡的下套試探。

她叫的菜一半以上都是殼類食物,螃蟹大蝦皮皮蝦,哪個都得上手扒。她想看看今時今日位居要職的何嶽巒對尤琪是否還能像以前一樣,耐心不減愛心不變,不忘初心一如既往地自己不吃也要先剝掉殼給尤琪吃。

結果還真沒讓她失望。何嶽巒摘下瞭他價值不菲的手表,捋胳膊挽袖子地給尤琪剝螃蟹剝大蝦。螃蟹裡的蟹黃都被摳到瞭尤琪碗裡,剩下的小塊肉他留給自己吃,吃得甘之如飴無盡享受。剝瞭殼的蝦在落到尤琪碗裡之前,必然會被何嶽巒小心而仔細地挑掉蝦線。

看著這樣的何嶽巒,陳曉依那副艷麗面孔在寧檬眼前的投影又更淡瞭些。

但還不夠。

飯吃到一半,寧檬挑起話頭和何嶽巒聊起影視投資的事情。從影視投資自然而然就聊到瞭演員。

於是寧檬就很順嘴般地問瞭何嶽巒一句:“你覺得趙麗穎和全智賢哪個更符合你的審美?”

一個清純,一個性感,正好是尤琪和陳曉依的對應。

何嶽巒想都沒想:“趙麗穎吧。”

寧檬又松瞭口氣。陳曉依的面孔在她眼前淡成瞭一縷煙,就快要散瞭。

這縷煙最後是被服務員幫忙吹散的。

尤琪口渴,想喝熱水,何嶽巒叫來服務員,特意叮囑:“上壺熱水,不要放茶,清水。”尤琪從來不愛喝茶,他時時刻刻記得。

服務生很快把熱水上來瞭。準確地說,不是熱水,是開水。他把水壺放在桌邊,隔壁桌喊著服務生,他忙得頭暈腦脹,立刻回身去應。

這一回身剛剛好衣服下擺就勾搭在瞭壺把上,水壺一歪,滾熱的水頃刻灑出來。

寧檬反應再快,和尤琪坐對面也還是隔得太遠,她來不及推開尤琪或者推開水壺,隻夠肝膽俱裂地喊一聲:“小心!”

尤琪每每在這種突發狀況到來的時刻就會僵住。她知道要小心,但她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小心,就呆坐在那裡,瞪著眼睛看著開水壺倒下來。

是何嶽巒在最關鍵一刻義無反顧地伸出手擋住瞭開水的熱流。流淌下來的開水在他手背上跳躍著,被隔開瞭將落到穿著裙子的尤琪腿上的走向。

下一瞬寧檬大步跨來,扶開水壺。

何嶽巒手背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起瞭水泡。尤琪握著這隻手心疼得要哭,服務員看到那些正在發起來的水泡,嚇得也要哭,雙腿軟軟地曲著像下一秒要跪下去一樣,不住口地說著道歉。

何嶽巒沒有多難為他,把他打發走瞭。看到尤琪眼圈紅紅的,何嶽巒用完好的那隻手摸摸她的頭,嘆息著說:“隻要你沒事就好!剛才真的嚇壞我瞭!”

看著何嶽巒手上那些水泡,寧檬開始覺得是自己杞人憂天太過敏感瞭。能在這樣的時刻下意識地舍己為人,除瞭愛還能因為什麼呢?

陳曉依剩下的那縷青煙一般的面孔殘影,暫時在寧檬眼前消散瞭。

兩天後的中午,寧檬外出覓食。走出寫字樓時,她被當頭烈日炙烤得眼前發白,渾身的毛孔裡都要蒸出汗來。

這樣的天氣裡,所有人都盡量避免著外出,能在屋子裡吹幾下空調冷氣,簡直欲仙欲死。

這樣人人避烈日唯恐不及的天氣裡,寧檬卻看到瞭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仙仙人影,毫不畏懼驕陽地緩行在輔路上。

寧檬仔細看瞭下,發現那仙仙的身影像是韓伊夢。

再仔細看看,那確實是韓伊夢。她其實不是緩行在輔路上,她是在穿越輔路,緩慢而堅定地在向主路上走,那條車流不息、車速酣暢、沒有斑馬線的主路。走上去,被某一輛車撞飛,是件太過輕而易舉的事。

寧檬看出瞭一點韓伊夢似乎想要她自己被撞飛的端倪後,二話不出飛奔過去。

在韓伊夢踏上主路一米多的距離時,寧檬成功把她拖拽回來。一輛車擦著她們的裙擺呼嘯而過。

寧檬有點驚魂未定,拉住韓伊夢大聲地問:“你是不是瘋瞭?這裡不能過馬路!”

韓伊夢轉頭看向寧檬的眼神,空洞而憂鬱。

寧檬的出聲發問仿佛驚醒瞭一個懵懂淺睡的人。

韓伊夢回瞭神,用她那雙憂鬱的眼睛看著寧檬,不說話。

寧檬隻好再問一次:“你怎麼瞭?哪裡不舒服嗎?”

韓伊夢這回終於有瞭反應。但她的反應比她沒反應也強不到哪裡去。她搖搖頭,對寧檬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瞭,我就是想過去走走。”

寧檬看著她說話時的鬱鬱神采,聽著她輕細到可以被太陽曬化的遊絲般的聲音,對韓伊夢有瞭進一步的認識。

——陸既明說她抑鬱看來還不夠準確,她不是抑鬱,她是相當抑鬱。

寧檬一瞬想起陸既明說到韓伊夢聽瞭笑話都不想自殺時的樣子。她以為陸既明是沒正行地開玩笑來著,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在用沒正行的方式修飾著一個悲哀的事實,好讓這個事實看起來沒那麼辛酸。

說起抑鬱癥,寧檬前幾天其實也悄悄去醫院給自己測試過。想要測試的契機是她發現自己看到笑話的時候笑不出來瞭,並且她一不小心就要陷入到發呆的狀態裡,發完呆心情很差,想哭不知道為什麼,想發脾氣又覺得無緣無故地累到發不動,最要命的是晚上很晚都睡不著覺。

她去醫院掛瞭個號想開點藥調理一下睡眠。順手就做瞭個醫生拿給她的測試問卷。測試的結果顯示答題人有輕度抑鬱的癥狀。

她當時對著這個結果有點呆住瞭。她怎麼也沒想到抑鬱癥這個東西有一天會離她這麼近,近到已經悄悄在她身體裡萌芽,而她甚至毫無察覺。

她努力調整著自己,想讓自己從輕度抑鬱的狀態裡拔身而出。

看著眼前的韓伊夢,寧檬覺得她的抑鬱程度遠超過自己。她在國外又經歷瞭怎樣的兒女情長,居然傷她至此,讓她躲回國來舔舐傷口時還不忘糟踐自己。

寧檬把韓伊夢帶到寫字樓的背陰處,輕聲地問她:“你是來找陸既明嗎?”

韓伊夢的回答很跳躍,她沒有回答是的,她直接說:“他不在。”她說話時的狀態是縹緲朦朧的。

寧檬幾乎想握住韓伊夢的手腕,握緊點,不然一不小心她就要飄走瞭似的。

“那你吃過飯瞭嗎?”對著這樣脆弱的韓伊夢,寧檬連說話的聲音都放輕放柔到瞭極致。

韓伊夢蹙著眉搖搖頭:“沒有。”

寧檬立刻問:“那餓不餓?”

韓伊夢想瞭下,點點頭:“餓的。”

寧檬依然輕聲細語:“那想吃點什麼?我帶你去吃。”

在脆弱的人兒面前,她總是能從體內爆發出慈祥的愛來。

韓伊夢想瞭想,說:“都聽你的吧。”

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長發垂肩,又溫柔又仙,不管她經歷過什麼樣的滄桑感情,她的氣質都那麼的幹凈。再加上眉宇間的那股憂鬱,簡直我見猶憐。

像韓伊夢這種女人,天生的單純敏感又母愛泛濫。寧檬覺得韓伊夢這種氣質憂鬱而幹凈的人,實在沒辦法叫人討厭。

寧檬把韓伊夢帶去地下一層的俏江南。選這裡是因為這裡相對其他店,菜價偏貴來的人少,不用怎麼排隊。

寧檬嘗試著點瞭幾道菜。菜色上來,韓伊夢吃得慢但吃得很流暢,並沒有什麼挑挑揀揀。寧檬發現自己還挺會揣測女人口味的。

趁著韓伊夢吃東西,寧檬悄悄給陸既明發瞭信息,告訴瞭他韓伊夢差點沖上大馬路的險況。差不多快吃完的時候,陸既明急火火地趕來瞭。

他站在餐桌前,先看的人是寧檬。他臉上的神情介乎於一點點尷尬和一點點無措之間,好像他欠瞭寧檬什麼一樣。他這樣的表情讓寧檬有點理解無能。

隨後陸既明把眼神落在瞭韓伊夢身上。他的眼神這回變成瞭很好理解的焦急:“你怎麼來找我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

韓伊夢對他露出一個笑容。寧檬看得清楚,那是一個姨母般慈祥的微笑:“我又不會走丟,小明,你不用這麼擔心。”

這個昵稱讓寧檬在心裡憋住瞭一聲狂笑。

陸既明飛快白瞭寧檬一眼。他也夠瞭解她的瞭。知道這時的她一定想笑,就及時送來眼刀警告:敢笑出來試試!

寧檬於是就很上道地笑給他看瞭看。

陸既明就著那笑容一愣,迅速別開瞭眼神,別開得無比後悔似的。

他憑空招惹瞭一個自己承受不瞭的微笑。

他扶著其實用不著攙扶的韓伊夢走瞭。臨走前韓伊夢對寧檬很溫柔地說謝謝。

寧檬看著陸既明小心攙扶韓伊夢的樣子,又乖又克己——又像個大人面前的乖小孩又像個女神面前克己的監護人。很矛盾的兩個角色,同時出現在他的身體裡,對他的靈魂進行你爭我奪的撕扯。

寧檬忽然覺得,誰在自己的感情世界裡,都是不輕松的。誰的靈魂都要經過不同的自己的撕扯。

喜歡一個人,又不想不去喜歡這個人。

想忘瞭一個人,又不想忘瞭這個人。

想回到過去在動心那刻之前轉身走另一條路,可是又回不到過去。

人人心裡都藏著矛盾,矛盾又撕扯著靈魂。

下午時分,寧檬接到陸既明的一通電話。

他說已經把韓伊夢安全送回傢。然後他很鄭重地和寧檬道謝:謝謝你。

這是寧檬第一次聽陸既明如此鄭重地說謝謝。

對此她輕描淡寫地回瞭句:沒關系。

當什麼東西過於沉重的時候,能夠表達出口的往往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沒關系。

周末假期,寧檬把尤琪從傢裡揪瞭出來,對她耳提面命,誘逼著她讓她務必走出傢門幹點什麼,別總在傢幹待著,這樣下去人都要待廢瞭。

尤琪可憐巴巴地賣著萌說:“可是老何舍不得我出去工作啊,我們倆又不缺錢!”

寧檬強忍著才沒把白眼翻上天。

“是你倆不缺錢嗎?準確說是老何不缺錢吧!”

尤琪很篤定:“他不缺錢就是我們不缺啊!”

寧檬很無奈:“他把工資卡獎金卡外撈都交給你瞭?”

尤琪豪氣幹雲地拍胸脯:“錢都是他掙的,我又不是那種愛錢的女人,我要死把著這些幹嘛?他平時給我的比我需要的多得多得多!這不就行瞭嘛!聰明女人都不貪心的!”

寧檬好想潑杯水到沾沾自喜的尤琪臉上叫她清醒一下她不是聰明她是很蠢。

寧檬深吸氣,換個角度重新勸:“你能保證老何一輩子都舍不得你工作啊?不說別的,萬一哪天他公司倒閉瞭,或者他投資失利瞭,反正他一無所有瞭,到時候你養得活你自己嗎?你有那個本事嗎?”

尤琪眨著眼說:“我養不養得活自己,不都有老何養我嘛,大不瞭我省吃儉用陪他白手起傢從頭再來一次唄!……還有你幹嘛詛咒老何倒閉破產,你個烏鴉嘴!”

這番話一出,寧檬差點炸瞭:“他落魄的時候還能想著舍不舍得你?你瘋瞭吧你,大難臨頭各自飛不知道嗎!你少廢話,歪理一套一套的跟誰倆呢?我告訴你現在這年頭就是要飯你還得學會調研哪裡人流量多呢,你以為活下來那麼容易?趕緊的,幹點什麼,別把自己待成個廢人,你才多大啊,就過得跟退休老太太似的瞭!”

尤琪被寧檬教訓得縮脖子縮肩膀的。

過瞭幾天寧檬打電話問尤琪,幹點什麼沒有,是不是還幹待著呢?她提這問題時語氣冷森森的,好像尤琪沒幹點什麼還在幹待著,她可就要殺上門去打人瞭。

尤琪趕緊說:“幹瞭幹瞭!我正和老師學攝影呢!攝影藝術不分傢,這我喜歡,我一定能學成並學以致用!”

寧檬怎麼聽怎麼覺得有點不靠譜,畢竟她聽過玩單反窮三代的說法。但好在何嶽巒出得起這些單反和鏡頭的錢。尤琪能走出傢門幹點什麼,總比什麼也不幹強,靠不靠譜的,且就先隨她折騰去吧。

又經過一個休養生息的周末,周一上班時,寧檬發現石英身上有瞭一點小變化——她美瞭甲。

石英也發現到寧檬發現瞭她的指甲,立刻豎起手,手心向著自己,手背朝著寧檬,笑著問:“感覺怎麼樣?”

寧檬實話實說:“好漂亮!”

石英臉上有種叫人一下琢磨不透的興奮:“是吧,我也覺得很漂亮。你覺得現在美甲還有沒有市場?”

寧檬迅速過濾瞭一下身邊人的手,點頭:“挺有的,我身邊起碼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女孩都美過甲。”

石英臉上那種神秘的興奮更濃瞭:“那你覺得現在給人化妝做頭發這種經營活動有沒有市場?”

寧檬想起過年時回老傢,小表妹帶著她去瞭一傢美妝店,那店裡賣的不是化妝品,而是化妝師們化妝和做頭發的手藝。顧客可以指定一名化妝老師,可以單獨化面妝,也可以單獨做各種頭發的造型,還可以兩樣都做。

寧檬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店。當時店裡的顧客很多,小表妹想在頭上盤圈辮子,硬是等瞭將近一個小時才排到。寧檬問小表妹,這店裡平時也是這樣嗎,小表妹給予的答案非常肯定:是的,畢竟這個世界上愛美的女孩和愛天天都美的女孩,都很多。

寧檬想著那傢店裡生意的紅火,當即對石英說:“非常有市場!”她把自己到過的那傢店的情況和石英說瞭一下。

石英臉上的神秘興奮幾乎要放起光來:“你說的這個,還得是顧客到店裡去排隊才能享受到服務。假如顧客不願意出門,或者不方便出門,想在傢裡就享受到這樣的服務,你覺得這種經營方式未來有沒有發展?前景是不是趨好的?”

寧檬凝神想瞭一下,這不就是目前很紅火的O2O模式麼。

所謂O2O,是OnlineToOffline的縮寫,是一種比較新的互聯網模式,去年(2013年)一年,O2O發展迅速,非常火爆。

O2O是將線下的商務機會與互聯網結合在瞭一起,讓互聯網成為線下交易的前端。這種經營模式的優點是,影響力有限的線下服務可以通過影響力無限的互聯網進行線上推廣,同時顧客也可以通過互聯網對所需要的服務進行線上篩選並下單,下單後足不出戶等在傢裡,等著服務上門就可以瞭。

寧檬想瞭一下,回答石英:“這種O2O的服務模式,現在在市場上非常火爆,就目前的發展趨勢看,整體形式是趨好的。”

石英笑容篤定:“我也這麼覺得!”她用手指一點桌子,“你果然對互聯網這些相關行業都挺有研究,我就知道我一問你就能接上茬!”

石英隨後解密瞭她臉上那種神秘興奮的來由:“周末我朋友來我傢,推薦我從一傢美業服務平臺叫瞭個到傢美甲美容的服務,我試瞭一下,覺得真心方便又舒服,足不出戶,就有人上門來服務,感覺太棒瞭!正好我這朋友她呢,認識這傢O2O美業服務平臺公司的老板,說這老板正打算給公司融一輪資金。我朋友問我感不感興趣,我倒是覺得可以聊一下,就讓朋友聯系瞭一下老板,說過兩天派人過去談一談。你對互聯網行業這塊的業務比較熟,你找個時間和我去這傢O2O平臺公司實地調研一下,看看這傢公司到底值不值得投。”

這傢公司值不值得投寧檬暫時還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互聯網這個領域裡層出不窮的新鮮事物已經把石英這位老派投資人征服瞭。

在寧檬確定去美業平臺公司調研的具體日期之前,石英告訴寧檬:“我之前在電話裡跟陸總也提瞭下這個項目,他當時沒表態,你再去問下他的態度,他要是感興趣就最好瞭,後面如果他真的能投,我們的資金壓力就能得到緩解瞭。”

寧檬對此嘴巴上回答瞭“好的”兩個字,心裡卻排山倒海地遊過一串串代表著無語的省略號。

石英既然特意叮囑瞭,那麼就算她已經快被省略號埋瞭,也是還要去例行問下陸既明的意見的。

寧檬上樓去找瞭陸既明。她被帶進陸既明辦公室的時候,陸既明正在打電話。他講電話時的聲音表情像個乖兒子一樣輕巧懂事,寧檬聽得看得有點目瞪口呆。

她所認識的陸既明一向是要騎到別人頭上做爺爺的,她何曾見過一個兒子般的陸既明。

陸既明掛掉電話後,對上的就是寧檬這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立刻雙眉對撞,火氣一下就給他撞著瞭:“你那是什麼表情?”他怒氣沖沖地問寧檬。

寧檬淡定下來,說:“你這屋裡可能有鬼。”

陸既明反應瞭一下,明白過來寧檬是在說她剛剛的表情是因為活見鬼瞭。

陸既明火冒三丈朝著辦公室的門一指:“你給我出去!”

寧檬作勢要起身,好像真的要聽他的話出去一樣。

陸既明連忙又暴躁開口:“你給我坐下!”

寧檬把剛剛起的假勢收瞭起來。她沒想著真出去,但不這麼對付陸既明就不行。

陸既明瞪著她問:“石英讓你來找我到底是什麼事?”

寧檬斟酌地起瞭個話頭:“石總手頭有個O2O的項目……”

她的話還沒說完,陸既明就炸瞭:“我說你們石總是不是真把我當冤大頭瞭啊?我是說過跟她戰略合作,但沒說過她什麼項目我都願意替她張羅錢投吧!”

陸既明直白的表態其實是在寧檬的預料之內的,但能直白到如此炸裂的程度,寧檬還是有點意外的。

陸既明還在發牢騷:“就算石英她正在辦移民,也不至於懶成這樣吧?”

寧檬:“……”

原來石英在辦移民。

這麼一想,寧檬就有點明白瞭,為什麼石英那麼懶得自己找資金,為什麼她野心似乎沒那麼大,對既有資源依賴性比較強。

石英現在做的事情說白瞭其實不過是個兜底行為——為她萬一移民失敗兜個底,就算去不瞭國外養老起碼她還有這麼一份營生;等到她真出不去那時她再努力再發揮野心也不遲。

可要是移民成功瞭,國內的項目做得再大公司發展得再好,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她未來的世界不在這裡瞭。

寧檬忽然有瞭種緊迫感。她得抓緊做幾個拿得出手的項目,以後石英走瞭,她跳槽時也能用一份漂亮的業績給自己撐門面。

其實她有想過,下一步她想投一個什麼樣的公司——出於資源整合的角度,她比較想投一個影視公司,最好這傢公司規模不要太大,太大不好把控;但也不能太小,太小不值得一投。不太大不太小,卻擁有一流的制作能力,內容過硬,視角敏銳,話題感和新鮮度跟得上當下潮流,人員精簡而各個有才華,以一當十。老板要有凝聚力,所有員工願意圍著他做事。

寧檬接下來是想投這樣一傢影視公司的,它可以和她手頭上既有的那些資源進行匹配整合。

不過眼下,她得先把這個O2O的事情搞定。

“那你要是對這個公司沒興趣,我就跟石總說你最近比較忙吧。”寧檬搬來一副大梯子架在所有人中間,方便每個人下臺階。

可惜不走尋常路的陸既明偏偏不選擇下臺階,他就非要從墻頭上硬往下蹦:“我不忙啊,你就直接跟她實話實說,省得她以後遇上什麼邊邊角角的項目還得往我這塞。”

寧檬覺得陸既明的情商再低,也不至於低到這種程度——低到讓她把他原話去傳給石英聽。

所以他能有這樣的反應,一定是因為什麼事不痛快瞭,他在撒火遷怒。

是什麼事呢?

寧檬暗暗揣測著那個讓陸既明不痛快的點。隻有找到那個點,摳平它,陸既明才能好好說話,不然和陰陽怪氣亂耍脾氣的他是沒辦法好好溝通的。

正琢磨著,寧檬聽到陸既明突然發問:“你那個苦苦暗戀的學長不是挺能耐的嗎,你怎麼不去問他感不感興趣呢?”

寧檬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對喔。”

她這恍然大悟有點真有點假。她是真的沒想起來可以找蘇維然這茬,因為潛意識裡她沒有考慮過依靠熟人。但仔細想,其實時機條件都合適的時候,蘇維然也未嘗不可成為合作夥伴。

而她這聲“對喔”還沒來得及落地,陸既明已經爆瞭粗口:“對個毛線!你們石總要是真覺得蘇維然可以合作,她早把我當後備把他當前鋒瞭!”

這一刻寧檬終於確定陸既明的情商低是間歇性的,他有時候真是一點都不傻,比人精都精。

但寧檬不能拆自己的臺,她堅持順著“對喔”的基調往下聊:“不過陸總還真是提醒瞭我,這個項目我的確可以邀請我學長跟我一起去調研一下,上次直播項目他沒能有額度投進來,遺憾得不行,一直跟我說再有類似的互聯網行業的項目讓我優先想著他呢。”

寧檬說完作勢起身要走。陸既明嗷一嗓子用聲音把她拍回瞭座位上。

“你給我坐那!你在那故意氣誰呢?”

寧檬很無辜。她故意氣誰瞭?她是真的有剛剛她說的那個打算。

陸既明橫橫地問:“是傢什麼公司?”

寧檬回答他:“是一傢O2O公司,做美業服務的平臺公司。”

陸既明八字手勢搓著下巴:“美業服務?幹什麼的?燙頭的還是搓澡的?”

寧檬:“……”

這倆業務都不挨著啊……而且搓澡怎麼O2O??線上下一單,搓澡師傅帶著搓澡巾來傢裡給您搓澡嗎??

寧檬很想扶額:“都不是,這傢公司的美業服務主要是做美甲和美妝。”頓瞭頓,寧檬強調,“平臺有很多年輕貌美的化妝師。”

陸既明立刻說:“哦,這樣啊,那看來公司還是蠻有朝氣的。有朝氣的公司我們應該給予其足夠的成長機會。那你趕緊定下哪天去,到時我和你一起去實地考察一下公司情況。”

寧檬:“……”這反轉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這言論不要臉得想叫人去撕撕看說話者的臉皮到底能有幾層厚。

寧檬對陸既明很服氣瞭。他的女神姐姐他尚且還沒招架明白,聽到年輕貌美的女化妝師卻又精神抖擻起來瞭。

真不知道他是苦中作樂還是別有用心。

寧檬和石英做瞭匯報。匯報時她沒把話說死,處處給陸既明留好瞭餘地。她把陸既明的態度用很明白的語言說得其實很模棱兩可:“陸總說先跟我一起去美業平臺公司實地調研一下,評估一下公司資質和未來發展前景,然後再考慮後續的方案。”

這番話裡,陸既明既沒說他要投,又沒說他不投,進可攻退可守。而石英也挑不出她的戰略合作夥伴什麼毛病來。

石英和美業平臺公司的老板通過朋友聯系瞭一下,約瞭個去她公司拜訪會談的時間。

石英本來也是要去那傢公司的,可是她自己親自主抓的一個項目臨時出現瞭點問題,需要她親自解決,她一時走不開,隻好全權委托寧檬去談。

寧檬於是伺候大爺似的伺候著陸既明,兩人一起去瞭美業平臺公司。

公司老板叫丁芬芳,是個年近四十的美人。她原來就是個技藝精湛的化妝師,後來機緣巧合開瞭美妝公司,做起瞭老板。這兩年互聯網的概念在民間鋪天蓋地的炒,把她的思維炒得火熱,於是她給公司轉瞭型,從主攻線下服務變成瞭網上下單後技師上門服務的O2O服務。

可能由於職業的關系,丁芬芳保養得特別好,看上去隻像三十出頭而已。

寧檬和陸既明與丁芬芳聊瞭一會,這一會聊得寧檬有點膽戰心驚。寧檬給陸既明做秘書那會早早已經培養出瞭過硬的技能——她能在陸既明和客戶之間很圓潤的左右逢源,化解陸既明不經意間問得過硬的問題,讓客戶有如沐春風般的被照拂感。

今天寧檬又把這項技能拿出來用瞭。她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主要是陸既明暴露瞭他直男的本質——他對女人愛美那些事的玄秘和重要,真的是一無所知。

比如他不是很懂女人為什麼日常也要把化妝技師找到傢裡來化妝和美甲,抹個臉圖個指甲油而已,不嫌麻煩嗎。他這樣的觀點如果表達出來等於從根本上否定瞭丁芬芳的公司賴以經營的根本。

寧檬太瞭解他,所以在他剛剛張嘴說到“女孩子都需要天天化妝嗎”她就及時接過瞭話:“是的呀,天下沒有醜女人隻有懶女人,女孩子是要每天都打扮一下的。”

丁芬芳十分贊同寧檬的話,和她聊得很投機。

陸既明憋瞭半天,插空終於問上寧檬一句:“那你化妝瞭嗎?”

寧檬:“……”

寧檬知道陸既明有話等著她呢。她如果說沒化,陸既明會說她不是女人。她如果說化瞭,陸既明會說那化妝後的效果也不過就這樣,跟沒化似的,為什麼還要化呢。

寧檬最後說:“我擦瞭隔離。”

陸既明很迷惘:“隔離是什麼東西?那到底是化瞭還是沒化?”

寧檬也很迷惘,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因為其實她也不確定自己擦到隔離這一步算不算化瞭妝。

還是丁芬芳為寧檬解瞭圍:“寧總這個皮膚,細得連個毛孔印都沒有,還真是不用打粉底,擦層隔離也就可以瞭。”

陸既明隨著丁芬芳的話,兩隻眼睛往寧檬臉上越湊越近,最後被寧檬警覺地後撤中斷瞭他眼珠子的近距離檢查。

寧檬戒備地看著陸既明,聽到他說:“感覺就是臉皮色啊,隔離都隔到哪去瞭?”

他還是質疑化妝品的效果。

這回是丁芬芳坐不住瞭。她對陸既明說:“看來我今天不拿出點真功夫,陸總是不會相信美妝對女人的改造力量瞭!這樣吧陸總,我今天就讓我們公司最好的造型總監給寧總化個妝造個型,等寧總從化妝間裡出來之後,她如果換瞭一個人,到時候請您給我們的美妝事業正個名:我們的存在對女人來說是必要而偉大的!”

聽到這個提議時,寧檬內心是拒絕的。但三個人裡,兩個人達成瞭一致,於是她少數派的意願被多數派直接忽略瞭。

陸既明拍著桌子對丁芬芳說好,就這麼定瞭。

丁芬芳也拍著桌子叫來瞭她的造型總監。

寧檬被造型總監帶到瞭化妝室。

造型總監對寧檬自我介紹說:“您好,我叫Tony。”

聽瞭這個名字寧檬下意識地把眼睛瞪大瞭一小圈。

——果然如微博上所統計的,全國美容美發的總監都比較愛叫Tony或者Tom……

寧檬叫瞭Tony一聲“Tony老師”。

Tony摘掉寧檬眼鏡的時候,寧檬是有點抗拒的。但Tony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寧檬的抗拒漸漸松弛下來。

“姐,您眼睛這麼漂亮,為什麼要戴眼鏡呢?真是可惜瞭呀!”

寧檬想在Tony的聲音裡探聽出他這番話是恭維多些,還是真誠多些。

“您臉型好,完全不用打陰影來顯臉小,五官精致皮膚又細,這麼好的底子稍微修飾一下就會特別漂亮瞭!等下我會稍稍給您上點淡妝,偏裸妝那種,化完之後您會非常非常的光彩照人!我這雙手化臉無數,您這張臉絕對是其中少見的精品!您就等著瞧好吧!”

寧檬本來還有點閃躲,但聽完Tony這番話,她隱隱開始對等下的自己也有瞭些期待。

她到底還是個女孩子,再怎麼靠眼鏡隱藏自我,也還是對真正的自己有所期待的。

四十分鐘後,Tony給寧檬畫好瞭妝。寧檬不戴眼鏡有點看不清自己的樣子,戴上眼鏡又有點看不明朗上瞭薄妝之後她面容的全局。

於是Tony用自己的語言描述瞭一下妝後的寧檬在他眼裡是個什麼樣子。

她的劉海被松松的一挽用頭掐別在瞭頭頂上,馬尾散開來,披在肩後,發梢燙瞭點卷,彈彈地下墜出嫵媚的氣息。她臉上的淡妝自然又提神,一直被眼鏡遮擋的姣好臉型的大半和那雙別有情致的眼睛,現在都大白於天下瞭。那雙眼睛裡像平白含瞭層水光,潤潤的,亮亮的。真奇怪近視眼也能這樣眼含秋水的一雙明眸。那雙眼睛上方有一道薄薄的雙眼皮,比內雙大,比一般的雙眼皮又窄,雙到恰到好處的度,成就的是清秀到極致的一種媚。

用Tony的總結詞來說,寧檬現在是——

“姐,您現在完全像換瞭一個人!”

寧檬被Tony推出化妝間的時候,陸既明和丁芬芳正聊得熱乎乎的。

看見她被化妝師推出來,陸既明一邊跟丁芬芳說著話,一邊往寧檬這邊瞟瞭一眼。沒怎麼當回事的,隨意的一瞥,就轉回瞭頭,嘴上一直連貫地說著話。

突然他的話就卡殼瞭。

然後他猛地又扭過頭,扭得大力而迅猛。他瞪圓瞭眼睛看過來,專註得幾乎都有點怒氣沖沖。

他對著裝扮過後的寧檬,看瞭很長很長的一眼。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寧檬沒有戴眼鏡,看不清楚陸既明當時的表情。

不過事後丁芬芳告訴她說:之前陸總是不是沒見過您把眼鏡摘瞭散瞭頭發上個淡妝什麼的?他當時看您那一眼啊,看得快有赤道那麼長,長得都快抓不回來瞭。

從美業平臺公司出來,陸既明沒怎麼說話。他的沉默搞得他很不像他。

已經差不多下午五點鐘,不必再回公司。寧檬拒絕瞭陸既明開車捎她回傢的提議,因為——

“我還有事,一點私事。”她這樣說。

寧檬不戴眼鏡看不清陸既明的表情,於是也就沒能看到陸既明臉上出現瞭一種矛盾情緒的雜糅——有點悻悻的,那種沒能如願的悻悻;又有點如釋重負的,那種被拒絕瞭也好的如釋重負。他帶著這種雜糅的情緒轟著油把車開走瞭。

寧檬低頭用手機百度離自己最近的眼鏡店。

她想她也許應該去配一副隱形眼鏡試試看。

Tony剛剛在化妝間裡無意間說的一句話觸動瞭她。

Tony一邊把她的劉海往頭上別的時候,一邊漫不經心卻又娓娓道來地對她說教:姐啊,您真該配副隱形眼鏡,不為別的,就為瞭給自己一個新鮮的改變。人要不斷做些改變嘛,這樣才有新鮮感!你說推動人類繁衍下去的動力是什麼?就是新鮮感啦!隻有新鮮感才能讓男人女人不斷地互相吸引呀!

寧檬覺得有時候最淺白也最深奧的道理,往往出自一個最隨機隨意的時刻、出自一個最普通平凡的人之口。

寧檬在百度地圖上找到瞭一傢眼鏡店,距離自己不到五百米,近得很。

找準位置,她收起手機,抬頭辨識方向。九月的初秋,溫度依然居高不下,陽光照舊如針刺眼,她把手搭在額頭上遮陰,世界暫時在她眼中是模糊的,但她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明。

她需要改變,一種內外兼修的改變。

炙熱驕陽解放著人們身上的衣服,她也要在這驕陽下解放自己的盔甲,鼓起勇氣試著做一個新鮮的、真實的、自信的自己。

寧檬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收獲到無數嘆息聲和驚奇眼神。

這些嘆息聲和驚奇眼神從她走進公司被前臺美女攔住開始。

“哎等等,請問您找誰?…………寧檬姐?!哇塞!”

寧檬在這樣的驚嘆中,心裡有點緊張忐忑,但也有點舒服受用。她從前臺拐進辦公區,一路上疑問和贊美此起彼伏。

“哎?寧檬?今兒好漂亮啊!”

“喲嚯,寧檬?今天真帶勁兒!”

……

寧檬在這些頗有戲劇化色彩的此起彼伏的驚嘆贊美中,讓自己盡量自信地昂首挺胸,盡量篤定地微笑前行。

她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從容拉開椅子,把今日格外芬芳美麗的自己優雅地安置進座位裡。

從前她懼怕改變,懼怕成為別人視線的焦點,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夠好,她不值得這樣的待遇。不夠好的自己接受瞭不值得的待遇總是叫人心虛。

可是現在,雖然內心還有那麼一絲絲忐忑,但那絲忐忑是含著期待的,期待人們見證她的改變;那絲忐忑已經全然與自卑無關。

她不覺得自己今日的改變是從醜小鴨到美若天仙的轉折,她隻是覺得,自信起來真好,讓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在變得美麗。

沒過多久石英也到瞭公司。她打內線讓寧檬過去她的辦公室。寧檬知道石英是想瞭解一下去美業平臺公司初步調研的情況如何。

她起身往石英辦公室走,一路上通往總裁辦的沿途同事,平日裡想不起來或顧不得跟她主動打招呼的,今日都抬起瞭忙碌的頭主動和她說話並在她身後追隨著註目禮。

寧檬忍不住想笑。怪不得電視劇裡醜女大翻身的橋段經久不衰。因為它是經過現實生活的淬煉的——現實生活證明這樣的橋段的確很蘇,尤其她這個當事人,此時此刻覺得很蘇很滿足。

寧檬踏進石英的辦公室,立刻也贏得瞭石英的驚奇贊嘆。

“寧檬你早該這樣收拾收拾自己,你看你現在,多漂亮!真是個美人胚子!”

寧檬被美人胚子四個字說得有點不好意起來。

她知道自己今天能贏得很多贊嘆的主要原因,不是她有多美人胚子,她從不認為自己和美人胚子能扯上多少關系。隻是她平時的形象和今天的形象,反差太大瞭。從今天穿黃衣服的黃蓉到明天穿藍衣服的黃蓉,差距隻是衣服。可是從今天是小叫花子的黃蓉變成明天穿華麗藍衫的黃蓉,差距卻是堪比脫胎換骨的。她就是從小叫花子到華麗藍衫的轉變。

石英讓寧檬坐下,一邊麻利地燒水洗茶具,一邊忍不住興奮地問:“是不是昨天丁總他們公司的人給你做的造型?覺得他們的手藝怎麼樣?未來禁不禁得起資本市場的考驗?”

寧檬沒有石英那麼明顯的興奮,她的態度是趨於中性的:“丁總公司旗下有很多化妝師手藝人,他們平臺的用戶數也在提升中,這些都是公司未來有良好發展的硬件條件,但目前平臺為瞭吸引更多客戶,還在燒錢返券施行客戶優惠補貼政策,以後萬一這種優惠補貼政策停止瞭,用戶對平臺還有沒有粘度,這個還得好好論證一下才行。”

石英聽完想瞭下,問寧檬:“陸總的態度怎麼樣?”

寧檬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和他碰。”

石英端著茶盞小呷瞭一口,贊嘆說:“這茶真香!這茶的廠傢是我在投行時做的一個項目,我把他們送上瞭新三板,他們念著我的好,時不時有新茶瞭就給我郵點。”石英說著從桌下掏出幾盤茶餅,遞交給寧檬,“去給陸總送去,讓他嘗嘗,也當是他送我金駿眉的禮尚往來瞭!”

寧檬捧著茶餅心裡明鏡似的。

石英真正想禮尚往來的可不是茶,她要禮尚往來的是陸既明對O2O美業平臺公司的態度。

寧檬上樓去把茶餅送往陸既明手裡。

路過陸既明辦公室外面走道的時候,她的新形象換來瞭楊小揚堪比河東獅吼般的慘烈叫聲。

她在叫聲裡有一種被拋棄的震驚——我們明明說好一起做普通人小姐妹,可現在你一個人說變仙女就變仙女瞭,我可怎麼辦啊?

寧檬安慰她:孩子別怕,你也戴幾年眼睛梳幾年厚劉海,然後突然摘瞭眼鏡撩瞭劉海,到時你也是仙女。

楊小揚聽瞭這個提議直接翻著白眼收瞭聲放棄瞭做仙女的選擇。

寧檬昨天沒戴眼鏡,看不清這蒼茫的世界。今天她戴著隱形,整個世界都在清晰中放大瞭一圈——她已經習慣戴近視鏡後看什麼都比實物小一圈,現在換瞭隱形,隻覺得一切都在默默變大……

連低頭看自己腳趾頭都覺得各個都碩大瞭不少。更別說陸既明的臉。

大瞭一圈的陸既明的臉上,那些細微的表情變化觀察起來似乎更容易被發現瞭。

寧檬看到陸既明在抬頭看向自己時,起初一怔,眼珠半徑瞬間加大,然後嘴唇一蠕,喉結一跳。接著他把筆一丟,人向後一靠,挑著眼角沒好氣地問:“你看什麼看?直勾勾的!”

寧檬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於沉溺在觀察他那張大瞭一圈的臉瞭。他與實際等大的臉看上去比戴近視鏡成像後小瞭一圈的臉,要更真實得多,有質感得多,好看和活靈活現得多。尤其他那罪孽的眼角,微微挑一挑,就能看清很多並無明確意識的亂撩。

寧檬收回眼神,在心裡默默告誡自己,以後沒瞭眼鏡的遮擋,她可不能再這麼肆無忌憚直勾勾地看東西瞭。

被陸既明那麼揚聲一問,寧檬下意識抬手去做扶眼鏡的動作,結果扶到一片虛空。

陸既明這回笑瞭:“呵!可真夠傻的!戴沒戴眼鏡自己心裡沒點……數嗎!”他關鍵時刻生吞瞭一個字母。

寧檬強行尬撩瞭一下鬢邊根本不需要撩的頭發,說:“石總讓我給你送點茶葉過來,都是廠傢新出的頂級品。”

陸既明撇嘴呵呵一笑:“送茶是個由頭吧?她其實是讓你來探我對昨天O2O公司的口風吧?”

寧檬差點又要去扶眼鏡,還好這次隻是起瞭個念頭她就反應過來瞭。

她緊張或者思考的時候就愛扶眼鏡,現在眼鏡沒瞭,她想她得換一個能分散情緒的動作瞭。

這麼想著時,她輕輕咬瞭一下嘴唇,對面的陸既明瞬間雙眸一緊。陸既明挪開瞭眼神。

寧檬咬瞭下嘴唇後,心裡有瞭計較,左右逢源著兩邊老板的情緒和面子,說:“是的,石總的確是想聽聽陸總的看法,不過這茶也真的是上品好茶。”

陸既明又是哼哈的一聲輕笑。他把飄忽在辦公室隨便某個地方的眼神調動回來,重新落在寧檬臉上。

眼神回落後的0.01秒裡,他出現瞭不為人知的短暫怔忪,一種被美麗事物所吸引後的怔忪。

他很快從怔忪裡回神,盯著寧檬毫無遮擋的白瓷般的臉說:“你怎麼想的?我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寧檬清瞭清嗓子,給出自己的看法。

——目前看,這傢公司的優勢是屬於新興的互聯網產業,很新鮮,新鮮的東西大傢都感興趣。而劣勢是,目前線上線下的運營模式主要還是靠平臺公司燒錢補貼用戶來吸引用戶,這種模式不會長久的,而一旦公司停止采用這種模式,到那時用戶還會不會在平臺下單購買服務,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陸既明說:“不要分析這些優勢劣勢的,你就直接給我一個結論。”

寧檬於是說:“如果是我的話,我首先會有點猶豫,但又會覺得未嘗不可少投一點試一試。”

陸既明撇著一邊嘴角給瞭一個毫無笑意的笑:“但我連一點都不想投。”

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讓寧檬一下明白他現在是多麼的抗拒為石英掏錢給項目買單。

或許他覺得為一個就要移民的人勞心勞力不是很值得吧。

寧檬微笑瞭起來,隨便問瞭句:“那假如這不是石總張羅的項目,你會投嗎?”

寧檬問陸既明:“假如這不是石總張羅的項目,你會投嗎?”

陸既明很直截瞭當地回答:“不會。”

他給瞭寧檬一個終極的說法:“不管這是誰的項目,哪怕是你的,我也不會投。因為我根本不看好美業服務的O2O模式。”

寧檬愣瞭下。

陸既明那句夾雜在一大堆話裡的“哪怕是你的,我也不會投”像句私貨一樣,存在得若隱若現的,是什麼意思呢?

嗯,是說她的項目會比石英的項目更靠譜吧。

寧檬按捺下去蠢蠢欲動的好奇心,虛心向陸既明請教他並不會投這傢公司的主要原因。

陸既明看著她的臉。

寧檬感覺得到正看著自己的臉的陸既明,此時此刻心情似乎很好,因為他居然沒賣什麼關子,就有問必答瞭。

陸既明先給出瞭一方面的原因:“O2O模式現在是很火,但未來有極大可能會走下坡路。因為大多數O2O平臺經營模式說到底都沒有什麼技術壁壘,經營模式都是很好復制的。能被人輕易復制就意味著沒有核心競爭力,這件事你能幹,別人想幹也能幹,最後就看誰背後金主厲害,燒錢猛,先把對方熬死。”

隨後陸既明又說瞭另外一個主要原因:“還有就是你剛剛說的那個,一旦平臺不再給用戶施行返券補貼政策,O2O的客戶粘性還會存在嗎?”

當自己的問題從陸既明的嘴裡說出來時,寧檬一下不由自主地換瞭立場,從提問題的人變成瞭反駁問題的人。反駁自己的時候那麼難舉例,反駁陸既明時她的思維卻變得無比敏銳,她一下就找到瞭例證:“可是你看各種外賣,開始也是用返優惠券和滿額減的各種優惠方式吸引顧客的,後來當各種優惠活動結束,顧客還是會在外賣平臺上點餐。可見在燒錢返券的過程中,一部分顧客的用戶習慣已經被潛移默化的養成瞭。”

陸既明手指敲在桌子上,咚咚響:“你這個類比不對。外賣是一部分人的剛性需求,但化妝是嗎?你加班加到半夜,不點外賣容易餓死,但你今天上班不化妝,你會醜死嗎?”

陸既明說的話有點毒,但卻讓寧檬恍然悟瞭。是瞭,這裡有一個剛性需求的問題。

陸既明又以美業服務為例,對他的“O2O模式未來會走下坡路”的論斷加以佐證。

“丁芬芳的平臺為瞭吸引客戶,現在是以超低價甚至是接近免費的形式在為客戶提供上門服務,然後再由她的平臺對從平臺上接單提供服務的化妝師支付勞務費。應該兩面賺錢的事情,她現在在兩面搭錢,你認為這種燒錢的經營方式未來有能夠盈利的希望嗎?完全沒有。就算像丁芬芳說的那樣,假如平臺未來不再燒錢瞭,改成以從化妝師的收入中收取20%傭金作為平臺的主要營收方式,你覺得以這個運行方式,能實現平臺盈利嗎?”

寧檬腦子轉得飛快,越轉越清明,一片清明中她抓住關鍵性的一點。

她發現自己之前還真是把問題想得表層化瞭,其實問題還存在著更深層次的漏洞。

“一旦停止燒錢,平臺停止給顧客提供優惠,也不再給化妝師提供補貼,那麼就相當於是用顧客出的錢去付給化妝師,而平臺還要從中收取一定傭金。就是說顧客花的錢=平臺收取的傭金化妝師的收入。而假如,化妝師第一次和顧客建立瞭良好的關系,那麼之後的合作其實可以不必再通過平臺,顧客直接私下聯系化妝師就好,化妝師也就不必從自己的收入中抽出20%傭金交給平臺瞭!”

寧檬這段話說完,陸既明什麼也沒說,直接打瞭個指響。

寧檬怔瞭一下。從前陸既明隻有在內心極度舒爽愉悅的時候才會打這麼無聲勝有聲的指響。

所以她今天讓他內心極度舒爽愉悅瞭是嗎?這可真是天大的不容易。他上回這麼舒爽愉悅還是靠著一千萬賺回一個億的兩年前。

寧檬看著陸既明的臉。

不得不再一次承認,他性格脾氣雖然操蛋,但真的是長瞭一張好臉。

她看著他那張臉,覺得他不變的五官面皮下似乎又起著什麼變化瞭。

不知不覺他已經對互聯網產業這些新玩意很有研究瞭。他這人就是這樣,對什麼東西要麼就不關註,要麼一關註上手比誰都快。

陸既明說:“行瞭,去告訴石英吧,這個項目我不投,最好她也別投,這是為她好。”

寧檬回到樓下,把和陸既明碰一碰後的碰撞結果告訴給瞭石英。

石英的一腔興奮熱血漸漸在理性思考中冷卻下來。

“嗯,要是這樣看的話,丁芬芳這個公司還真是不能投。”

雖然給自己已經下瞭決策,但石英還是忍不住問:“對瞭寧檬,陸總是首先覺得項目不好所以不投,還是首先不想投然後找出來的項目哪裡不好?”

寧檬對石英的語言文字功力是越來越佩服瞭。

她能把“陸既明是不是不想給我們張羅錢瞭”這個本質問題問出這麼優雅的方式來。

寧檬以中立以及誠懇的態度,告訴石英:“石總,陸總確實是覺得這個標的公司未來發展前景並不樂觀才決定不投的。”

石英點點頭,說:“好的,我知道瞭。”

這個O2O項目就這樣翻篇過去瞭。

不久後,O2O產業出現瞭倒閉風潮,無數傢O2O企業問世後還沒什麼響動就悄然倒閉瞭。到瞭之後的2015年,O2O倒閉潮越發洶湧,許多融過B輪C輪、融資額過億的公司,紛紛宣佈倒閉。博湃養車的公司估值一度達到40億,卻也沒能躲過2015年的O2O倒閉潮。

丁芬芳的O2O美業服務平臺公司也隻撐到瞭2015年春天。那時當從朋友那裡聽說丁芬芳的公司倒閉瞭,石英心裡很是唏噓。她的公司又躲過瞭投資失利的一劫。她深覺當初留下寧檬是留下一員福將。

O2O項目塵埃落定後,沒幾天,寧檬和蘇維然見瞭一面。蘇維然把寧檬約到瞭東方廣場的星巴克裡見面。

蘇維然是特意來找寧檬聊項目的。他看到寧檬的新形象,看到她整個人煥然一新的樣子時,臉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飾的驚艷與贊賞。

那表情展現得太過赤裸,搞得寧檬幾乎要羞赧得把臉藏起來。

蘇維然看著她水靈靈的眼睛,搖頭笑:“原來你打扮起來,是這樣的漂亮!”

寧檬的臉真的紅瞭:“學長,你再逗我我可能要腦充血瞭!你還是說說找我有什麼正事吧!”

蘇維然立刻一臉正色:“好的,那就說正事。寧檬,能做我的女朋友嗎?”

寧檬連耳朵都紅瞭:“學長,你再不說正事我可真要走瞭!”

蘇維然又搖著頭笑起來:“好吧,那就,說正事吧。”他語氣中有一絲外人極其不易察覺隻有他自己懂的落寞。

誰說他前面說的那句話就不是正事呢。

蘇維然是來找寧檬探討他投的那傢VR公司後續操作的。

鑒於寧檬對新興事物有所瞭解也很有見解,蘇維然是來聽取寧檬的意見的——他投的那傢VR公司要進行B輪融資瞭,蘇維然想知道他要不要趁著這次機會退出,還是繼續持有,等待後續公司以更高估值融資時再退出。現在退的話,投資回報是薄瞭些,但確保沒虧。以後退的話,就是賭VR公司未來有個好發展、賭VR行業未來有個大爆發瞭。

寧檬給蘇維然的建議是,不要退出,再等等,VR這個產業未來兩年一定會有個大爆發的。

蘇維然笑瞭。其實他也是這樣想的。隻是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和寧檬聊天的機會,他何必放過。

他笑著說:“那好,就再等等。假如你未來判斷錯誤,就把你自己賠給我做補償吧!”

寧檬哈哈哈地幹笑:“學長,原來你也會講尬尬的冷笑話。”

曾宇航在東方廣場寫字樓的電梯裡遇到瞭寧檬。電梯從21層下到20層,他和陸既明一起站在電梯裡,電梯門打開,寧檬走進來。

曾宇航用嘴唇溜出瞭聲極輕的口哨,瞄著寧檬的背影生瞭滿臉看到美女時的欣賞與來勁。

寧檬從電梯鏡面裡看著曾宇航的傻樣不動聲色。他沒認出她。

她從電梯的鏡面裡又看到陸既明抬腳踹瞭曾宇航小腿一下:“你是不是傻?是不是瞎?是誰進來你都沒看出來就瞎溜口哨?”

曾宇航躲著陸既明的驢蹄子,瞪眼從電梯鏡面裡看寧檬的臉,看瞭幾眼後驚叫出聲:“哎媽!小寧檬啊這是?!這也太好看瞭!”

寧檬:“……”

寧檬覺得曾宇航也是神奇的,他對她就算贊美得再赤裸裸的,她都不想臉紅,一點都不。

晚上曾宇航被陸既明扣下,在自己床邊打地鋪,以增進最近有點生疏瞭的兄弟情之名義。

他們聊著聊著,話題就落到瞭寧檬身上。曾宇航咂巴著嘴說:“小檸檬打扮起來真是好看呀,我是真心喜歡看她現在的樣幾!”

陸既明把枕頭丟瞭下來,拍在曾宇航臉上:“好好他媽說話!樣幾個屁樣幾!都奔八十去的人瞭賣雞毛萌?”

曾宇航把枕頭從臉上掀開,直接墊在腦袋下面不還給陸既明瞭。他頭枕得高高地,看著陸既明,忽然很犀利地問:“明明我問你啊,你到底喜歡小檸檬還是夢姐?”

曾宇航直接跳過瞭你喜歡寧檬嗎這個問題。他覺得再問這個問題是多餘和無意義的,這個問題隻有陸既明自己還在自欺欺人。

陸既明臉上的表情焦灼起來,完完整整地展示著他內心的煎熬:“夢姐是我等瞭好多年的,而且她現在需要我。”

他煎熬瞭好一會,差點自己把自己煎焦成黑渣渣瞭,終於憋出這麼一句話。

曾宇航的回話一點都不客氣:“明明你是把自己當報恩童子呢嗎?你分得清你對夢姐到底是喜歡還是報恩不?我告訴你,你可盡快看清你自己的內心吧,別到最後什麼都來不及。男人最怕做成你這樣,想當個人結果兩邊都不是人!”

十一長假結束,寧檬從老傢回北京後立刻和尤琪約瞭飯。她給尤琪帶瞭點老傢的特產。

尤琪對寧檬的新形象大加稱贊。

寧檬對尤琪能走出傢門幹點什麼也給予瞭嚴重表揚,雖然聽起來尤琪把學攝影這事兒幹得還有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寧檬也覺得很好瞭,總比天天待在傢曬網強。

寧檬問尤琪最近何嶽巒還是那麼忙啊。尤琪說對啊。

寧檬演出一副賊兮兮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有心打探,問尤琪:“他忙完回傢,身上有沒有什麼香水味兒頭發絲兒口紅印兒的?”

尤琪很肯定地說:“這個真沒有,我像個人形顯微鏡似的仔細檢查掃描過!”

寧檬有些放心瞭,可放瞭心後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不放心。

是不是太沒有破綻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種破綻?寧檬搖搖頭,告誡尤琪:“多給你男人點人文關懷,別以為當初是他追的你就天經地義該他寵你一輩子,你偶爾也要對他釋放一下母愛般的恩寵,讓他覺得他在你懷裡也能被寵成個孩子!”

寧檬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渾身都是肉麻到微微發抖的。她這番話果然也遭到瞭尤琪的歧視:“你一個沒戀愛過的處女教我天天都在談戀愛的人怎麼談戀愛,你覺得這事有意思不?”

寧檬想說在戀愛的人又不一定就懂戀愛的原理。但想想還是算瞭,她連初吻都在的人,似乎真沒什麼資格討論戀愛原理。

尤琪告訴寧檬她在學攝影的時候結識瞭一個同學,叫安中,是一個影視公司的策劃。

“我聽他講起過他們公司在做的劇,感覺特逗,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尤琪說完對劇的描述又補充瞭下對人的描述,“這哥們特有意思,總以一副憂鬱的樣子講段子,你那麼愛聽笑話講笑話,肯定能和他一見如故!”

寧檬一聽這樣的人物屬性描述,立刻來瞭興趣。其實她從資源整合的角度以及對未來文化產業大有發展的角度,早就想投那麼一傢影視公司瞭。

寧檬讓尤琪不如這就把人約出來一起喝茶。

見面之前寧檬曾有一丟丟懷疑尤琪是要給自己介紹對象來著,打著個聽段子的幌子。但見瞭面之後寧檬才發現自己想多瞭,尤琪確實是單純為瞭叫安中來講段子的。

——安中是個藝術氣息特別濃烈的人,從他的披肩長發到他的裹臀漏洞牛仔褲都看得出這一點。他的性別是男,他的性取也是。寧檬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因為她知道被社會尖刻以待的這類人的審美往往更犀利也更出眾。

《請叫我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