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卡羅爾在格雷森街看臺的陰影下停車時,這個小城昏暗的天空邊際已經發白。她還沒來得及關掉汽車引擎,一位被腰帶上的裝備壓得有點彎腰、穿著制服的警官朝她走來。卡羅爾走出去,滿心希望能聽到些什麼有用的消息。“很抱歉,你不能停在這裡。”這個警官的聲音裡充滿疲憊的寬容。

卡羅爾從皮夾克口袋裡掏出警官證,說:“我不會停太久。”

年輕女警尷尬萬分。“對不起,長官,我沒有認出你……”

“這不是你的問題,”卡羅爾說,“是我沒有穿制服,”她指著自己的牛仔褲和靴子,“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警察。”

這個女警不確定地笑瞭笑。“那麼你也許不該停在這裡。”她清楚自己這是在冒險。

卡羅爾笑瞭。“說得好。我太趕時間瞭,不然會開到其他地方去。”她走向堆滿鮮花、卡片和毛絨玩具的小道圍欄。這裡堆瞭太多的東西,幾乎隻容一個人通過。

她看到這些東西後心情很復雜。卡羅爾在多年的工作中學會瞭抵觸下意識的情緒。她要想做好這份工作,就不能沉溺於這樣的情緒。警察、消防員和急救人員都知道,不能為他們接觸到的那些真人真事感到悲傷。他們對因黛安娜的死和索漢姆謀殺案此類公眾事件產生的公眾情緒,有不同程度的免疫。她知道所有的生命是平等的,但是像羅比·畢曉普那樣的人被謀殺時——那麼年輕,有才華,給百萬人民帶來歡樂——一般人一定會感到更生氣,更悲哀和更有決心伸張正義。

卡羅爾之前在電視上記者身後瞥見過一些片段,但是她不知道在足球場外面,也有這麼多紀念品。她深有感觸,但不是因為那份痛苦。觸動她的是這幅蒼涼的景象。汽車行駛在積瞭一晚雨水的路上,毛絨玩具和卡片被濺上臟水和泥點。人行道上灑滿枯萎的花,這裡開始變得像垃圾場。

在這個凌晨,她是這個聖地唯一的朝拜者。車輛搖搖晃晃地開過,司機根本沒有註意到地面。她慢慢地沿著欄桿向前走,在路的盡頭停下來,掏出手機。她就要按下撥號按鈕時,又決定不打這通電話。托尼在醫院,可能已經醒瞭,但他也許還在睡,她不想吵醒他。這就是她找的理由,她不耐煩地將手機塞進口袋。

真正的理由是她並不想再跟他討論羅比·畢曉普和丹尼·維德之間薄弱的關系。他在醫院裡待得太無聊瞭,以至於通過幻覺來刺激大腦。他希望有東西占據大腦,所以允許自己被某種可笑的巧合帶偏。他虛構瞭不存在的連環殺手。卡羅爾認為這僅僅是他的期盼,因為這是他最擅長的領域,也可能是他最懷念的東西。卡羅爾想知道他還有多久才能回到工作中,哪怕隻是兼職。至少殺人的瘋子能讓他暫時壓制住心魔。

她的直覺告訴她,不可抱太大希望。直覺,她提醒自己,被工作經驗錘煉得直逼托尼的直覺。她再次把手機拿出來,撥通電話。“凱文,”她說,“抱歉,在你休息時打擾你。我想你今天得穿上制服,組織一些人到維多利亞球場,給這裡的東西拍拍照片。我希望每張卡片和畫都被拍下來,把所有的東西收集起來並帶回去給大傢看看。再見。”她掛掉電話,走向汽車。是時候該回傢換上制服瞭,是時候向自己證明,即便托尼不在身邊,而又沒有其他選擇,她也能破案。

斯黛西·陳總是第一個到達辦公室,她喜歡與自己的電腦安靜地溝通。她周五走進辦公室時,卻發現薩姆·埃文斯已經在那裡。開水壺的水燒開瞭,伯爵茶的茶包已經在她的杯中,她立即警覺起來。這種情況不經常在組裡發生。她不管被分配到哪裡,同事們都排著隊來請求她幫忙。每個人都需要電子設備為他們服務,但是沒有人費心學習如何讓計算機真正地為他們服務。他們把她當成快捷方式使用,這曾經令她異常憤怒。

她冰冷地說聲謝謝,接受瞭那杯茶,然後藏到兩臺顯示器後面,其間隻起來過一次,掛她的普拉達牌外套。薩姆看起來在自己的電腦前工作得非常開心,所以斯黛西放松警惕,開始專註於深度分析羅比·畢曉普的硬盤。她查到一些近期刪掉的照片,決定先搞清楚那是些什麼照片。可能什麼都不是,但是斯黛西從不喜歡承認失敗。

她太專心,薩姆站起來靠近她的工作站時她沒註意到。薩姆站在她旁邊,不斷靠向她,直到身體散發出的柑橘辣椒和雄性氣味刺激到她。斯黛西感到自己的肌肉開始繃緊,就像準備迎接一拳。“別傻瞭。”她告訴自己。這可是薩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不會約你出去什麼的。“怎麼瞭?”她問,語氣中沒有歡迎的意思。

“我隻是想知道,你是否需要我幫忙篩選羅比的郵件和其他東西。”

斯黛西的眉毛揚起來,她不記得薩姆之前曾提出過要做枯燥的信息技術類工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謝謝。”她說,身體僵硬得就像襯衫衣領。

薩姆舉起手來,這在斯黛西看來是個撫慰的姿勢。“我知道,”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幫忙讀一些材料。有復雜情況出現時我會完全聽你的。我想你也許會需要我幫你做一些隨便哪個老傢夥都能做的事情。”

“我很好,謝謝,所有事情都在控制中,羅比·畢曉普對如何使用電腦並不在行。”斯黛西說,沒有隱藏對那些不熟悉計算機的人的輕視。如果直接告訴薩姆她不需要幫忙,或者他幫不上什麼忙,也許會給她帶來更多間接的騷擾。

薩姆聳肩。“隨你高興,我隻是想在有人帶回消息前找點事情做。那麼讓我們面對……”他很友好地笑瞭笑。斯黛西想,非常迷人,但我不想被欺騙。

“面對什麼?”斯黛西問。

“好吧,坦白說,你在一堆廢物上浪費時間。就像我說的,任何老傢夥都能做這個。那些我這樣的笨蛋拿它沒辦法的事,才是你應該做的事。你應該把面包加黃油這樣的東西扔給像我這樣的人。”

“你的意思是,扔給那些想不勞而獲的人?”斯黛西用笑容軟化這句話。

薩姆看起來生氣瞭,但斯黛西不太相信他的表情。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個追逐名利的人。他抓住胸口,假裝心碎。“我不相信你會這樣說我。”

“薩姆,你這樣有什麼用?我又不是昨天才來的新手,我還記得在爬行者案調查中,你不聽老板指令,被瘋狂的雄心遮蔽瞭雙眼。”

他看起來很疲倦。“此一時,彼一時。相信我,斯黛西,我已經從上次的小災難中吸取瞭教訓。來吧,讓我幫你,我很無聊。”

“我如果把收集羅比·畢曉普瑣碎信息的活兒交給你,你會覺得更無聊。我太瞭解這種感覺瞭。”

門開瞭,他們抬起頭,看見克裡斯·戴文走進來。她穿著上過蠟的短風衣和長筒雨靴,好像要去鄉村漫步。她看見他們的表情後做瞭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我睡過頭瞭,又遛瞭狗,而希尼德在愛丁堡忙公務,你們如果是我,又能怎樣呢?”她脫掉雨靴,穿上從袋子裡拿出的一雙鞋。她脫下夾克,她穿瞭件漂亮的羊絨衫。

“你就像在演變形記。”薩姆說。

“是的,雖然徐娘半老,還是得打扮一番,”克裡斯說,“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她走向水壺和咖啡壺,準備泡茶。

“我提出要幫助斯黛西,但是她不接受。”薩姆說。斯黛西噘起嘴巴,這話聽起來像是她成為瞭麻煩。

“我一點也不意外,”克裡斯說,“你鼓搗計算機?依我看……”

“他對計算機挺在行的。”斯黛西說,驚訝於自己的直率。薩姆再看她時眼睛裡沒有一絲溫暖,隻有冰冷的猜疑。斯黛西看到克裡斯在估量眼下的情形,斯黛西覺得克裡斯每天隻想著一件事:如何有創意地利用她和薩姆之間的緊張關系。這對小組有利。斯黛西很擔心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薩姆,你想做什麼?”克裡斯看著他們兩個人說。

“我認為如果由我來閱讀那些郵件,斯黛西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處理復雜的事情。”薩姆瞪大眼睛說。

克裡斯看向斯黛西。“這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是他如果找到瞭什麼,肯定會讓我看起來一無是處,而他卻能得到嘉獎。而且我不信任他。我也不太喜歡他,不想讓他進入我的空間。“我是為瞭安全考慮,長官。我們應該不希望一些信息在整個警察系統裡流傳。像對於這樣的案子,如果沒有處理好背景信息,我們回過神之前,信息已經被小報刊登出來瞭。”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斯黛西,薩姆是我們中的一員,他知道保密的重要性。薩姆如果手頭上沒有工作可做,幫你做做雜事挺好的,我不明白這會有什麼問題。”

“沒有問題,長官,”斯黛西回頭看她的電腦屏幕,不想讓克裡斯看出她非常生氣。“我會打印出所有相關文件。”她說,想守住最後的防線。

“沒必要這麼做,”薩姆說,“你隻需要給我拷貝一張盤,或者把東西發到我的郵箱。我會很高興在屏幕上閱讀。”

斯黛西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打敗的。所有人都站在男人那邊,包括女同性戀者?“很好。”她喃喃道。

卡羅爾一小時後到達後,斯黛西有瞭比誰來讀羅比·畢曉普的信件更焦慮的事情。卡羅爾用懷疑的眼神看瞭一眼電腦屏幕,斯黛西新建的用於收集“美好時光”用戶反饋的臨時郵箱中已經有超過二百封郵件。她困惑地看瞭斯黛西一眼。“你拉攏在線社區的做法成功瞭,”她語氣冷淡地說,“你管他們要的是什麼樣的信息?”

斯黛西看起來很無聊。“一些明面上的信息。他們在學校時是否認識羅比,他們能告訴我們的關於羅比在學校或者畢業後的一手信息,他們近期的照片和與同學的合影,他們在周四晚上做瞭什麼,誰能證明,他們能否想到誰會可能想要羅比死,為什麼,”她擠出一個微笑,“我覺得你可能會看到,有些人會提到擁有切爾西和曼聯的大老板。”

斯黛西設置的問題無可挑剔。“好的。克裡斯,寶拉,我想讓你們兩個分頭處理這些信息,先過濾掉無用信息,然後打印出照片,今晚就帶著照片再去一次阿曼迪斯。我們看看是否有酒鬼或者吧臺工作人員能認出一些面孔。”

克裡斯靠向電腦屏幕,仔細研究。“這是個大工程,我們說話時又有四封郵件進來。我們可能需要更多的人手。”

“有道理。看看你們今天早上能收到多少,你們如果實在看不完,我們會去抓一些人手來協助你們。”卡羅爾環視一圈。“薩姆,你在做什麼?”她問。

“看羅比的郵件。”他頭也沒抬地說。

“好的,克裡斯和寶拉如果需要幫忙,你可以把那個擱置一下,加入她們。”卡羅爾在腦中過瞭一遍事務清單。凱文在忙著確認維多利亞體育場的那些東西的記錄和評估工作。他會整理出更多潛在證據,很多調查活動在同步進行。但問題是,這些行動有意義嗎?他們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嗎?他們怎樣才能知道自己到達哪裡瞭?

每個案子到瞭這個階段,卡羅爾就希望能夠依靠托尼的洞察力,雖然他的想法有時候似乎很瘋狂。她不擔心逾距,在她孤立無援時,如果有人給予支持和鼓勵,她會覺得舒服很多。

她的組員們能找到點東西。他們會找到的。艱難的部分是那些線索意味著什麼,會把他們帶去哪裡。但是目前她隻能等待。

從別人的錯誤中吸取教訓,要好過從自己的痛苦中吸取教訓,尤瑟夫想。他們一大幫人偶然相遇然後一起去倫敦。在監控錄像裡,他們很顯眼,很容易被認出,很容易被跟蹤,行動從那時就失敗瞭。他們的傢,支持他們的網絡和友人很容易就能被追查出來。

他們如果分頭行動,動作會慢一些,但這樣能分散安保力量。如果失敗瞭,安保人員的調查進程會非常緩慢。最好在準備炸彈期間都不要聯系彼此。英國的大部分地方都有監控,錄像一般會保存數周,所以除非發生緊急情況,否則在正式行動前幾周不應該見面。保持最少的聯絡,如果有必要,用統一的密碼來發短信。目標應該被稱作“傢”,炸彈被稱作“晚飯”,等等。每個人都知道要做什麼,自己準備。

此刻尤瑟夫身處佈拉德菲爾德城市藝術長廊的屋頂餐廳,坐在左邊靠墻的第三張桌子旁,混在晚起的喝咖啡的人之中,毫不起眼。他排隊自助取好食物、買好單回來。他買瞭一杯可可和一小塊餐廳著名的熱檸檬汁蛋糕。他隻吃瞭幾叉子,食物就像一塊甜甜的石頭堵在喉嚨裡,看來不隻在傢吃東西時有麻煩。他拿著一份當天早上出刊的《衛報》,但沒看體育版。他假裝閱讀G2的副刊,一眼就能看到左手腕上的手表。因為緊張和期盼,右腿搖晃著。

當分鐘指向十,他感覺臉滾燙,有汗滴滑下來,落到脖子和肩膀上。因為緊張和期待,他的肚子硬邦邦的。

幾秒鐘後,一個女人穿著招搖的雨衣走近他的桌子。她穿過門走向屋頂陽臺時,約瑟夫隻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就在那裡背對著他坐下,一瓶礦泉水放在手邊,深色的頭巾遮住瞭頭發。他希望自己可以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以減輕孤獨感。尤瑟夫桌前是塊空地。他強迫自己吃完剩下的蛋糕,然後大口喝可可,沖洗嘴巴。然後,他悠閑地將自己的報紙收攏,大步走向出口,努力隱藏體內突然增加的糖分帶給自己的惡心。

他等不及回到車中,溜進餐廳外面的男廁所,將自己鎖在隔間裡。他太緊張,大汗不止,笨拙的手匆忙翻開運動版那幾頁。非常諷刺的是,報紙分析瞭維多利亞隊失去羅比·畢曉普後在英超的奪冠機會。放在塑料文件夾裡的幾張紙質文件告訴他明天該出現在何處。裡面有一份偽造成的維多利亞總經理發給合同商的傳真,投訴看臺下的分線盒出現瞭緊急問題。第二份傳真是合同商給A1電力的,說明他們將這份工作轉包給瞭A1電子。

尤瑟夫做瞭個深呼吸,讓自己稍微放松一下。就要開始工作瞭,就要出現奇跡瞭。明天,世界將成為一個不同的地方。

托尼鼓起所有的勇氣,將整條腿放到地板上。即使有腿環托住受傷的地方,鋸齒線狀的疼痛還是傳到另一條腿上。他咬緊牙關,用手推動帶環的瘸腿劃著弧形。他到達地毯邊緣時,松開手,向前傾身,讓重力幫助他調整成直立姿勢。汗水從額頭上冒出來,他用手背擦掉。他必須在出院之前適應這樣的情況。

他停下來,將重心轉移到屁股和右腳。他緩過勁後,想要伸手夠肘拐,他已經在那天稍早時學會瞭如何使用。他小心地抓起它們,並確保自己的前臂卡在塑料托口裡,然後將塑料套管放在地上,做瞭一次深呼吸。

托尼站直,驚訝於自己的平穩。拐杖向前,好的那條腿甩向前,壞的那條腿跟上,趾尖扒著地,盡量不讓壞掉的膝蓋承受力道。顛簸會導致疼痛,但不是不能忍受,咬緊牙關,收緊屁股就可以做到。五分鐘後,他已經可以走到廁所那麼遠瞭,回來時花瞭八分鐘。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已經感到自己的動作更流暢、更穩健瞭。卡羅爾下次來時,他又有東西展示給她看瞭。但他如果要回傢,還需要卡羅爾的幫助。他有點難以啟齒,但他懷疑卡羅爾也會有點難於主動提出要幫忙。

他回到床上,舒服地躺下來,這花瞭他幾分鐘時間。他發誓,今後再也不會將站立小便視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他不在乎人們是否會嘲笑他,他會高興地站在那裡,說:“看看我,我站起來走到瞭這裡,你看見瞭嗎?太神奇瞭。”

他一旦安穩下來,就情不自禁地會思考羅比·畢曉普和丹尼·維德。也許應該說是丹尼·維德和羅比·畢曉普。但很有可能丹尼·維德也不是狡猾鬼的第一個受害者,但托尼費力搜索瞭一晚,但沒發現更早的相關案件。

“你熱愛這個計劃和結果,但不是很在乎過程,”他說,“嚴格地說,你不是連環殺手,但是我認為你已經在這條路上瞭。大多數連環殺人案都是關於性的,但你的案子不同。有些案子看起來與性無關,但是最後會被證明與性有關。扭曲的目標需要扭曲的方式達成,這符合邏輯。但你不在此列,對嗎?你對屍體不感興趣,至少對屍體沒有性方面的欲望。”

“所以,你想達到什麼目的?政治目的?傳達‘殺富’信息?你是新馬克思主義捍衛者,想要懲罰那些獲得財富卻不懂得分享財富的人嗎?這有一點道理……”他盯著天花板,在腦中反復推測這些想法,從不同角度審視這些想法。

“問題在於,你既然想達到這樣目的,為什麼不做得明顯一些?你使用這種別人不理解的語言,無法傳達政治信息。不,你這麼做,不是為瞭達到某種抽象的政治目的。你的目的應該是私人化的。”

他撓著頭,天,他多想好好地洗個澡,沉浸在長長的水流下,洗幹凈頭發,也整理好思緒。也許明天就能洗澡瞭。護士說過,會再用塑料薄膜裹住支架,套在腿上,看看情況怎麼樣。

“所以,既不是為瞭性,也不是為瞭政治,那是為瞭什麼?你能得到什麼?如果隻是為瞭殺羅比,我相信你可能是因為他曾在學校裡搶走瞭你的某種東西而復仇,他讓你感到渺小,他用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的某種方式傷害過你。但是不可思議的是,丹尼·維德不可能做過同樣的事情。丹尼是個奇怪的男孩。新型鐵路,我的上帝。他在食物鏈的最底層,再低一點就是那些需要照顧的人瞭。”他嘆瞭口氣。“這個思路沒什麼道理。”

然而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殺手一定正逍遙法外。當地報紙已經將那件事描述成悲慘的意外事故,媒體不會再調查這件事,嘉娜也無法再從丹尼之死獲得任何好處。但他現在如果問對瞭問題,一定還可以找到答案。也許有人在俱樂部看到過丹尼剛認識的那個殺手,也許有人在丹尼被謀殺的那個晚上,看到殺手到他傢來。他現在如果不是被困在醫院的床上,卡羅爾肯定不會忽略他的直覺。他要親自到多爾去,同地方上的人聊聊。不過總的來說,這並不是最好的方法。

認識他的人都會註意到他的古怪之處,並不知道怎麼辦。托尼在一生中都感覺自己是在假裝人類,但這個偽裝無法欺騙所有的人。大腿支架肯定也不會幫他騙過所有人。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他無法親自去多爾調查。托尼沮喪地嘆瞭口氣,然後突然睜大眼睛。他認為有一個人能幫他跑這一趟。這個人欠他一個人情。

托尼笑瞭,伸手拿出手機。

卡羅爾觀察一下外面的組員,大傢不是正盯著電腦屏幕,就是在打電話。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小瓶伏特加,在桌下打開瓶蓋,然後悄悄地把酒倒進咖啡。她從工作和精神創傷中瞭解到酒精是位好朋友,但是個壞主人。她曾經幾乎就要淪為它的仆人,但及時戒掉瞭。現在,她很容易說服自己是有分寸的。但事實是,沮喪和壓力大的時候,比如此刻,酒精就成為她的避難所和力量。特別是當托尼不在時。

並不是說托尼會譴責她。不會那麼明顯。但他的出現對她來說就是責備,還會讓她想到還有其他的逃避方式。他們之前曾幾次緊密追尋這種方式,但是他們隻要想建立親密關系,就會有幹擾出現,通常是跟工作相關的事情。總是這樣,她想,真是諷刺。工作令他們相識,而工作又總是在他們的關系往前走的路上設置障礙。他們倆都不知道該如何克服障礙,隻能任時機一次次溜走。

她小酌一口,喜歡酒精在體內延伸開來的這種感覺。天啊,他們急需能推動事件進展的新線索。

她這樣想時,薩姆·埃文斯將頭伸進來。卡羅爾點頭示意他進來。她對薩姆總是有一種矛盾的感覺。她知道他有抱負,她曾經也擁有這個特質,她明白這是多麼珍貴,而對警察來說又是多麼危險。她也意識到他特立獨行的性格和直覺能力直逼自己。他不是個團隊合作者,但是她跟他在同一級別時,也沒有太多團隊合作精神。她在找到值得為之努力的團隊後,才成為一名合作者。薩姆太像她瞭,所以她理解他,原諒他。但是她不能原諒他的鬼鬼祟祟。她知道薩姆在監控同事,即使他做得夠好,別人都沒有發現。他有一次為瞭在佈萊登面前誇大自己的成就,將卡羅爾陷於不義之地。底線是不能完全相信他。建立和運營這個團隊越久,卡羅爾對這一點就越堅定。

“我想我有點事情要匯報,老板,”他說,幾乎神態炫耀地坐下。他提瞭提褲子膝蓋處,撫平褶皺,並伸展一下覆蓋在熨燙妥帖的襯衣下面的肩膀。

她幾乎不敢抱任何希望。“什麼事情?”

他將郵件原件打印稿丟在桌子上,給她一點時間閱讀。“我同冰蝶談過。裡斯·巴特勒,跟蹤狂,在伯明翰酒店外對羅比大喊大叫。警察控制住他,但警告他之後又釋放瞭他。我跟抓捕他的警察談過,他們釋放他的原因是羅比和冰蝶不想這件事情被公開。之後,這個辛格警官監控著巴特勒,還去拜訪過他住的地方,直到確定他不再癡心妄想,並離他們倆都遠遠的。巴特勒發誓事情已經過去,他因為丟掉工作才走瞭極端。他扮演瞭幾個月的好男孩,然後找到一份新工作,搬到紐卡斯爾。下面這一點很關鍵,老板,”他戲劇性地停下來,“他現在在制藥公司做實驗室助理。”

卡羅爾清楚地知道,在謀殺案調查中,各種假象比警察局食堂體面的食物還多。但是她沒有更有力的線索,隻好追尋這條線索。“幹得好,薩姆,我想讓你聯系下諾森佈裡亞,看看他們是否能幫我們找到地址。”

薩姆的笑讓她想到面對一碗雞肝的納爾遜。他將第二張紙放在她面前。“單位地址和傢裡地址。”他說。

卡羅爾對他笑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是否讓諾森佈裡亞介入,但她很快就作出瞭決定。卡羅爾告訴自己,她想親自看看裡斯·巴特勒的傢,不想讓那些不知道要找什麼、穿制服的傢夥來代表自己。她把凳子向後一推,站起來。“那麼,我們還在等什麼呢?”

尤瑟夫打開冰箱,玻璃大口杯放在架子上,裝著一大半清澈的液體。他需要最低層出現水晶般的粉末。他仔細地將大口杯拿出來,放在工作臺上,之前他已經將玻璃漏鬥和濾紙放在工作臺上。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祈求計劃成功。然後他舉起大口杯,將液體倒進過濾器。

不一會兒,他就透過面罩的窗口看到那堆白色晶體,但似乎不足以造成破壞。但他懂什麼呢?織物和碎佈。他隻能按照別人的指示做,否則一切都將變得沒有意義。無眠的夜晚,變形的靈魂,他的傢庭將要承受的後果,一切都將變得沒有意義。他不可能是他們之中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他必須克服脆弱,將註意力集中在目標上。他輕輕地從漏鬥裡舉起濾紙,然後將濾紙一點點弄到一碗冰水中,將其沖洗幹凈。然後他把融液分裝在許多紙盤子裡,這樣發生意外爆炸的可能性就很低瞭。

他推起面罩,驚訝地搖瞭搖頭。他做到瞭,他已經做好瞭足夠多的TATP,足以將維多利亞體育場的主看臺炸出一個洞。對他來說,剩下的事情就是明早組裝好炸彈。

然後他將炸彈運送到目的地。他將證明,反恐戰爭永遠不會勝利。尤瑟夫笑瞭,表情扭曲。他會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震驚和敬畏。

“你一定是瘋瞭。”寶拉堅定的說。她和托尼在一起時總會想到這個詞,但是從來沒有合適的機會說出口。

“哪個部分聽起來瘋狂?”托尼甜蜜地問道。

“哪一個部分不瘋狂呢?”她看瞭看四周,“你有輪椅嗎?我們能離開這裡嗎?”

“沒有,也不能。你可以把煙滅掉。”

“我在面臨瘋狂的情況時需要抽煙。”她說。

“你一直這麼說。但是卡羅爾·喬丹不想追查,不能說明這是個瘋狂的主意,她並不是永遠正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寶拉指著他的腿說:“你也不是永遠正確。”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永遠正確。寶拉,我們需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我自己要是能做,我會去做的,但是我不能。我如果是錯的,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但我如果是對的,調查羅比死因的方向就完全改變瞭。”

寶拉感到自己動搖瞭,她命令自己不要受他的邏輯的影響,也不去想她陷入痛苦時,是托尼幫她重新振作。“你說得容易,‘沒有任何妨害’,這又不是讓你丟掉飯碗,我不能在別人的勢力范圍內興風作浪,然後還指望我的老板不知道。”

“為什麼要讓她知道?首先,我隻要你去找當地人談談。那個俱樂部,當地居民,嘉娜·揚科威克斯。我沒有說過要到謝菲爾德找碴,告訴他們案子辦得糟糕。你看到對他們沒偵破的那起謀殺案的報道瞭嗎?”

寶拉抱怨:“我不會去調查這種事,不然肯定會丟掉飯碗。”

“看到瞭?我不是讓你去做這個,隻是問幾個問題,寶拉,你必須承認,這件事值得一做。”

托尼真是循循善誘。她崇拜卡羅爾·喬丹,她想自己可能有點愛上瞭老板。但正如托尼所說,她比誰都更清楚卡羅爾也有犯錯的時候。寶拉不自覺地搓著手腕,傷口在很早之前就愈合瞭,但是在她的手掌和手腕上留下瞭清晰的網狀疤痕。“太牽強瞭。”她說。她試圖說明托尼是對的,但卡羅爾也沒有全錯。

“從卡羅爾告訴我的情況來看,我的這個線索不比你們的線索更牽強。”

寶拉不安地在房間裡走動。“你錯瞭。她和薩姆因為一個重要線索去紐卡斯爾瞭,有個喜歡冰蝶的跟蹤狂曾在羅比所住賓館外對羅比不利。”

托尼發出嘖嘖聲。“浪費時間,她打電話來說今晚上不過來時,我就告訴過她這一點。跟蹤狂失敗後,會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們為愛而做的一切。約翰·辛克力試圖暗殺裡根,為的是讓朱迪·福斯特愛他。跟蹤狂不是神秘的松鼠,而是會站在屋頂大喊大叫的人。所以不管兇手是誰,他都不可能是為冰蝶而做這件事。”

“你希望我什麼時候去?”寶拉話一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已經屈服瞭。

托尼伸開手掌,一副困惑無辜的表情。“今天晚上?你現在已經下班瞭。”

“我還沒有下班,”寶拉說,咬緊牙關,噘起嘴唇,“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我應該去幫助克裡斯處理從‘美好時光’網站寄來的海量郵件,這樣我們今晚就可以帶著大量照片,去阿曼迪斯看看是否有人可以辨認出照片裡的那些人。”

托尼沒有退步。“好吧,那麼明天?”

寶拉踢瞭一下他的床腳,希望能讓自己疼一下。“別玩弄傻子瞭,托尼,你知道我們工作的方式。有大事需要處理時,我們連軸轉。我們沒有加班這種說法,我隻有在完事後才能睡覺。”

托尼搖頭。“講得好,寶拉,但我瞭解你們。你說瞭太多團隊合作,你迷戀‘團隊’這個概念,但是我已經仔細研究過你們的很多行為。你們就像裡爾·馬德裡,一群戰友騎著玩具木馬沖向日落。你們有時候駛向相同的方向,所以看起來是一個團隊,但這大多數時候都隻是巧合。”

寶拉聽到托尼以這種方式來談論卡羅爾·喬丹所驕傲和喜歡團隊,感到很吃驚。她不相信他內心真的認為他們如此遲鈍。“你錯瞭。”她說,這不是反駁,而是一種機械的否認。

“我沒有錯,你們中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渴望證明什麼。這是你們賴以生存的工作,而你們想做到最好,所以你們都獨自去完成自己的小任務。”托尼似乎生氣瞭,“你們如果成功瞭,當然很好,如若失敗……”

“唐·梅裡克。”寶拉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且不帶情緒。

托尼將自己的拳頭伸進被子裡。“該死,寶拉,那不是你的錯。”

“他想要做給我們看,證明他值得被提升,可以成為我們的中堅分子。”寶拉看向遠處,有些東西她不想讓托尼看見。“你是對的,我們都太隨心所欲。”

“那麼請幫我。”

寶拉認為他太絕情。但拒絕接受“不”讓他成瞭一名很棒的臨床醫生,也經常讓他成為別人的眼中釘。她想知道卡羅爾是如何應對他的這一性格的。“我盡量,”她說,“但是不保證。”

“你不需要保證,”他說,“我如果認為這不重要,不會這麼希望你去,寶拉。”

她點頭,表示已被收買,並極不情願地成為同謀。“如果最後成功瞭,我會怪罪於你。”

托尼笑瞭。“你當然會的。而她如果想開除我,我可以隨時遂瞭她的心願。”

周五下午茶時間,A1公路一定會讓大多數耐心的司機煩惱。已經很久沒有人指責過薩姆·埃文思沒耐心,而卡羅爾·喬丹今天指責他。她和很多乘客一樣,認為自己可以比握方向盤的人更快開到目的地。他們接近華盛頓服務中心時,車流緩慢地停下來。卡車、貨車和小汽車在路上堵成一團亂麻,那些以為別人的路會更快的機會主義者一直加塞,情況更糟糕瞭。銀色、白色、黑色在這個午後混成單調的一團,形成一道單調的風景。

“什麼?”薩姆聽起來就像被她從遙遠的地方極不情願地被拉回來。

“不論是去他工作的地方還是他傢找他,都會花很長時間。我認為到他傢去找他更好一些。”她翻著臨行前打印出來的地圖。“我們應該開我的車來,上面有導航。”她在尋找目前所在地及此行同目的地的關系時,喃喃自語道。

他們花瞭大半個小時才找到裡斯·巴特勒的住址。房子位於通向荒郊鎮的數條相似街道的某一條上,兩層紅磚房。房子散發著快要崩塌的蕭條氣息,似乎完全是被另一邊的鄰居用意志力支撐著。沒有光亮,也沒有車停在外面。卡羅爾看瞭看手表。“他可能正在回傢的路上,我們等半個小時。”

他們在幾條街外找到一個酒吧,那裡的氛圍熱鬧而友善,讓他們在長途跋涉後心情有所好轉。裡面的人明顯分為三個群體:年輕的小夥子喝品脫啤酒,穿短袖襯衣,衣角散在牛仔褲或卡其褲外面;年紀稍長的人穿著汗衫和牛仔褲,無簷帽塞進背包裡,雙手因為做過太多活而粗糙,喝著品脫苦啤酒和紐卡斯爾棕啤;而年輕女人的著裝在盛夏都會顯得太少,臉上的妝容化得不太嫻熟,大口地喝著百加得冰銳朗姆預調酒和伏特加,好像她們放蕩的生活過瞭今天就沒有明天瞭。每個註意到卡羅爾和薩姆的人都在盯著他們看,但不帶敵意,更像自然學傢在觀察之前沒有被列入名錄的羚羊。他們把這兩人當成陌生人,但也並未因他們的到來而興奮,因為之前已經見過這樣的人。

卡羅爾向薩姆指瞭指遠處的角落,然後給自己買一大杯伏特加湯力,給薩姆買瞭一杯礦泉水。他厭惡地盯著水。“你要開車。”卡羅爾說。

“那又怎樣?我可以要一大杯摻檸檬汁的啤酒。”薩姆抱怨。

“你沒資格,”卡羅爾喝瞭一口自己的飲料,瞪瞭他一眼,“你開車,我才有時間在路上思考。你又在耍老花招瞭,是嗎?”

他受傷的無辜眼神盯著卡羅爾遞給他的錢。“你什麼意思?”

“你不是今天早上才挖出這些消息,不然你得到信息也太多太快。你搜索羅比房間時,你截留瞭一些證物,是嗎?”她隻是猜測,但是薩姆移開目光,卡羅爾知道自己是對的。

“有關系嗎?”他蠻橫地對老板說,但也沒有真的提出挑戰,“我並沒有想要保守秘密,我有瞭進展後立刻來向你匯報瞭。”

“聽起來有道理,但是為什麼要等?為什麼隻有你自己知道?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想利用線索得到更多的虛名。你還想讓斯黛西出洋相,因為她負責調查那部分,但是沒查出什麼來,是這樣嗎?”卡羅爾輕聲說,他隻能向前靠才能聽見。她看見他咖啡色的皮膚上出現潮紅,但這也有可能是因為酒吧裡的熱度。

薩姆看向遠處,假裝為鄰桌女人的臍環而著迷。“我知道她太忙瞭,我想確保我們沒有遺漏任何信息。”

“你在胡說,薩姆,我們之前處理過比這個信息量還要多五倍的案件,斯黛西連那樣的案子都能應付。斯黛西可能已經發現瞭,也或許會比你晚一天兩天才發現,但是她會發現的。你想當英雄,不惜犧牲斯黛西,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件,”卡羅爾搖頭,“我不想失去你,薩姆。你很聰明,也很有抱負。但是我更需要的是能夠信任組裡的每一個人,大傢通力合作。我曾經見過一張賀卡,那上面寫道,真愛不是凝視彼此的眼睛,而是肩並肩地面對同一個方向。好瞭,我們也需要這樣。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警告你。我如果再發現有類似事情發生,你就會被解雇,”她一口喝掉杯中剩下的酒,視線沒有離開他,“現在我想要杯伏特加湯力,謝謝。”

卡羅爾看著他憤怒地走開。她希望薩姆除瞭生氣,還能收獲點別的東西,一些能讓他停下來考慮自己將來的東西。她希望薩姆有所觸動,理解她為什麼對他這麼嚴格。但是她也知道,薩姆會像她當年一樣理解錯誤。

他帶著飲品回來時,憤怒已經熄滅。他的行為說明,他仍是一個好下屬。“我沒有守規矩,”他說話時沒有看卡羅爾的眼睛,“我在學校時是跑步運動員,不是足球運動員。我從來不瞭解足球,知道我的意思嗎?”

“好奇怪的表達方式,不過我知道。”她小口喝著酒,看起來正在想別的事,不必再為此煩惱。“你是怎麼想的?再去看一眼?”

十分鐘後,他們回到裡斯·巴特勒的房子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但主人似乎仍然沒回來,“你覺得我們該走到後面去看看嗎?”薩姆說。

“為什麼不呢?”他們沿著街道走下去,快到拐角處時沿著房子間的空隙走上一條全是後院的小道。薩姆一邊走一邊數著房子,最後停在巴特勒房子的後面。他試瞭試門把守,然後搖頭。卡羅爾將手放在耳朵後面。“你聽到瞭嗎,警官?”

薩姆笑瞭。“像是有尖叫聲或者玻璃打碎的聲音?”

“可能是尖叫聲,”卡羅爾向後,給薩姆讓出可以沖刺的空間。當二選一意味著你能避免肩膀被撞疼時,讓公平都見鬼去吧。他撞門,同時擰著把手,鎖周圍的軟木碎瞭一地,然後門開瞭。

高墻的陰影投射下來,後院看起來比小道還要陰暗。房子裡沒有光線,卡羅爾手伸到包裡,掏出信用卡大小的長方形塑料硬板折瞭一下,然後卡片散發出一道狹窄的光束。“漂亮。”薩姆驚嘆道。

“聖誕節時放在襪子裡的禮物。”

“顯然有聖誕老人給你送禮物,而我隻有襪子。”

卡羅爾移動光束,照亮院子。廁所占據一個角落,門半開著。“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裡大便瞭。”卡羅爾說。房子後面呈L形,廚房伸出來。廚房和後屋都有窗戶面向空蕩蕩的院子。卡羅爾透過廚房的窗戶,將光柱調整到合適的角度,照向裡面。

廚房裡配備七十年代的深色木制傢具,看起來像從七十年代起就沒有人碰過。卡羅爾看到灶臺對面有電水壺、面包機和面包罐,水槽裡還有一個碗,一個杯子和一個平底玻璃杯,滴水板上有一個面條碗和一個紅酒杯。薩姆從她的肩膀上看過去,說:“看起來他還沒有找到老婆。”

看起來就像我傢一樣,卡羅爾痛苦地想道。她轉到一邊,盡全力照亮另外一扇窗戶,有面墻就像是一幅巨大的拼貼畫,在房間裡向右伸展。

“見鬼,”薩姆說,“他好像回來瞭。”

卡羅爾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身後的動靜。自行車輪胎旋轉的滴答聲在穩定而雜亂的交通噪音中顯得格外突出。她立馬回頭,看到一個男人和自行車的剪影出現在門口。“你們在搞什麼鬼?”他大叫。

薩姆向前沖去,但是太慢瞭,門在他面前被關上。卡羅爾跑上前去,想幫他把門打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你們太慢瞭,”外面的聲音大喊,“我已經把自行車鎖在門上,你們不可能打開的。我要去叫警察,你們這些骯臟的混蛋小偷。”

“我們……”薩姆叫喊之前,卡羅爾用手捂住他的嘴。

“閉嘴!”她發出噓聲,“如果告訴他我們是誰和來做什麼,他就會馬上逃跑,到時候我們還得費勁去把他找回來。我們冷靜一下,等當地警察來瞭再說吧。”

“但是……”

“沒有但是。”

他們能聽到按手機鍵盤時發出的微弱的唧唧聲。“你好,請接警察……”這真是一場噩夢,卡羅爾想。

“你可以幫我爬到廁所的屋頂上,廁所比圍墻矮,”薩姆喃喃道,“我可以看到外面,確保他待在原地沒動。”

“可怕的刑警人梯。”卡羅爾喃喃。

“是的,我抓到瞭兩個打算闖進我房子的人,我把他們困在瞭我的後院裡……巴特勒,裡斯·巴特勒,”他告訴他們地址。“就像我說的,他們出不去,我已經把他們困住瞭……不,我不會做任何傻事,隻是等著你們到來。”他停瞭一會兒,又開始大聲叫道:“看見瞭嗎?警察正在趕過來的路上,所以你們不要做任何傻事。”

“我們從沒這麼倒黴過。”卡羅爾嘆氣。

“幫我爬到房頂上。”薩姆催促。

“你這是想再得一個罪名。”卡羅爾跟著他繞到離門最遠的廁所那裡。她振作精神,用兩隻手做成一個搖籃,彎下腰讓薩姆把腳放上去。“一,二,三!”她吸氣,然後在他起身離地時站直身體。

屋頂在薩姆胸口的位置,他用肩膀和上臂的力量,撐住身體,爬上屋頂,這時候卡羅爾叫道:“我們會把你打到精神失常,夥計,你會後悔的。”她這是為瞭掩飾薩姆在瓷磚上向前爬發出的聲音。

“你閉嘴,”巴特勒喊,“警察很快就到瞭,你到時候就會後悔惹上我。”

卡羅爾想,這個像矮腳公雞一樣虛張聲勢的人想證明些什麼?剛才那短暫一瞥讓她看見瞭裡斯·巴特勒是多麼瘦弱,羅比·畢曉普一拳就能把他打倒。“我們來看看誰會後悔,”卡羅爾叫道,“你這個小人物。”

她靠著廁所,又氣又冷。她並不太在意尊嚴,但是這樣的情況對她太不利瞭,很可能會登上別人的博客:卡羅爾·喬丹,被她打算要抓的壞人抓住瞭。

沒過多久,當地的警察出現瞭,聽聲音應該是來瞭兩個人。巴特勒聽起來興奮的像一個過生日的孩子,告訴他們他深信的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我回到傢來,他們就在那裡,他們闖進我的後院。已經把門弄壞瞭,你看,全是碎片,我隻能用自行車鎖住門把手。”

巴特勒不斷地重復著,有一個警察叫他閉嘴。“我們是警察,”他叫道,“我們現在要打開門瞭,我建議你們保持平靜,待在原地。”

薩姆在房頂上探出頭。“上去還是下來,長官?”

“待在原地,”卡羅爾咆哮,“真是尷尬。”她拿出警官證,舉到自己面前,各種金屬噪音從墻的另一面傳來,然後門開瞭一點點。一個壯碩的人幾乎占滿整個門框,他將電筒舉到肩膀的高度,燈光照得她睜不開眼。

“這裡發生瞭什麼事?”他問。

“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局的偵緝總督察喬丹,”她說,“那個人,”她指著屋頂,電筒的光束跟隨她的手臂照去,“是警探埃文斯,而他,”她越過警察的肩膀,指著巴特勒,他正站在另一名制服人員旁邊皺眉,“是裡斯·巴特勒,是我打算帶回佈拉德菲爾德進行審問的人,跟謀殺羅比·畢曉普的案件有關。”

巴特勒的嘴巴張得老大,退後一步。“你在開玩笑吧,”他說完後盯著卡羅爾的臉,又說:“你沒開玩笑,對嗎?”他拔腿就跑。

可他剛跑出兩步,薩姆就跳到他的身上,令他損失瞭兩顆牙齒,差點背過氣去。

這真是個非常漫長又滑稽的夜晚,卡羅爾疲倦地想。

寶拉的拇指和食指滑過杯子,在凝結而出的水蒸汽上劃出一條路徑,“你看,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她說,“一方面,他在我……受傷後幫助過我,我欠他一個人情;另一方面,我不想背叛長官。”

克裡斯從斯黛西提取的郵件裡打印瞭很多照片,照片裡的人都在學校認識羅比,而在上周四,每個人的不在場證人都是夥伴或配偶。她又整理瞭一遍,按照自己的標準重新排列順序。“你可以讓她知道你的行動。”她說。

“據托尼說,她已經拒絕這個想法瞭。”寶拉伸手拿到照片,以研究的眼光看著,大部分照片非常清晰。但他們看起來都像普通老百姓,而不是警察局的嫌疑犯。

克裡斯聳聳肩。“你用自己的時間做什麼是你自己的事情,隻要不妨礙正在調查的項目就行。”

“但是,我是不是應該去呢?”夜晚即將結束,寶拉開始覺得托尼的想法是錯的。

克裡斯把手放在小小的吧臺桌上,拇指朝下,就像在暗示寶拉需要迅速行動。她低頭看自己精心修剪過的指甲。“有一次,我認為自己欠一個人人情,就像你欠托尼這樣,但是因為不同的原因。她請求我做點事情,隻是一個電話號碼,僅此而已。一個我可以輕易拿到的號碼,但她拿不到。她既然提出瞭要求,我肯定會給她。總之,我做瞭這件必須做的事情。然而這就是讓她被殺害的第一步。”克裡斯用力地吸瞭吸鼻子,然後直視寶拉的眼睛。“我真的沒有為這件事而譴責自己,我如果沒有幫她那個忙,她也會通過其他渠道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對我來說,重點是她請我幫助她時,我做到瞭。我現在想到她,隻覺得我沒有讓她失望。”克裡斯的手離開桌子,給瞭寶拉一個充滿能量的微笑。“你自己決定,自己承擔後果。你也必須想想,如果沒有托尼,你這六個月或者一年會是什麼樣子。”

寶拉被感動瞭,克裡斯並不經常分享個人經歷,就算是和她。她知道,每個人都認為她們兩人之間存在一種特別的關系,因為她們兩個都是同性戀者,但是他們錯瞭。克裡斯對待寶拉和對待其他人一樣,沒有特別偏袒,她們之間也沒有秘密,她就是寶拉的隊長及顧問,她們對彼此有著職業化的尊重,對對方也足夠瞭解。這種關系讓寶拉感到很舒服,她在工作之外有朋友,但工作中的最後一段親密友誼結束瞭,給她帶來瞭無盡的悲痛。今晚她覺得隊長身上還有很多值得她學習的地方。她點點頭:“說得有道理,唯一的問題是,我什麼時候才能開始采取行動?這個事情不像能又快又輕松地處理。”

克裡斯看瞭看手表,“你如果現在離開,可以在九點之前到達謝菲爾德,你還有時間在酒吧裡找人談談。你如果住便宜的汽車旅店,明早可以和那個保姆聊天。”

寶拉看起來很吃驚。“但是我應該……”

“凱文和我可以處理阿曼迪斯的事情,這事有可能是浪費時間,我明早替你打掩護。卡羅爾如果還在紐卡斯爾,明天根本就沒辦法註意到你是否缺席瞭。”

“她如果仍在做調查走訪可能就沒問題。但事態如果變得不好處理,她喜歡讓我參與進去。”

“有道理,”克裡斯笑瞭,“但我可以替你打幾個小時掩護,告訴她你太累瞭,我讓你回去休息幾個小時。但是你必須做好你分內的事情,確保一大早就能見到那個保姆。你認為她會在早飯時見你嗎?”

寶拉笑瞭。“她是波蘭人,她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她肯定會在大清早見我。”

克裡斯將一堆照片推給她。“你最好帶著這些,如果是同一個殺手,他可能就在這些照片中。”

“那你和凱文怎麼辦?”

“我會重新打印一套,不會花太長時間。斯黛西還在處理這些文件,我如果現在就給她打電話,她會在我喝完東西回去之前就打印好照片,”她伸手拿起杯子,“你需要動作快一點瞭,警官。”

寶拉不需要再說什麼,她收攏照片,走向門口,步伐輕快而有力。她不願意去思考證明卡羅爾·喬丹的錯誤會令她多麼尷尬,她要專註於證明是托尼·希爾是正確的。

寶拉從沒有買過彩票,她認為那是傻瓜的遊戲。但是她走進多爾郊區的“鐵匠手臂”酒吧時,她覺得自己曾經可能想錯瞭。丹尼·維德的房子離酒吧隻有四分之一英裡,她在來酒吧的路上時已經經過那所房子。她向房子裡張看一下,吹起瞭口哨。她知道填滿那棟房子需要多少物品。她想瞭想誰會是繼承者,以便排除明顯有作案動機的人,但沒能想出來。

酒吧的裝飾風格和周圍的環境非常匹配,寶拉認為裡面比外面要時尚很多。天花板非常高,應該是聚苯乙烯材料,但看起來跟真的一樣。木板和擦光印花棉佈裝飾的桌子和凳子,佈置得更像會客廳而不是雅座隔間。在房間的另一端,火爐邊的長凳讓人想起老教堂,木柴在鐵壁爐柴架上燃燒著。

寶拉猜想,在午餐時間和周末,這裡肯定非常熱鬧,但在周五晚上九點過一刻,這裡比市中心的酒吧安靜太多瞭。一半的桌子被夫妻或是四人小團體占據。寶拉覺得他們是會計或者建築行業的經理。穿著得體,舉止恰到好處,所有人看起來都差不多。而她獨自一人,穿著皮夾克和黑色牛仔褲,就像是節日裡的冠鴨那麼醒目。她在走向吧臺的路上,能註意到人們中斷談話,目光都轉向她。他們就像電影《稻草狗》裡中產階級的翻版。

幾個傢夥穿著普林格爾牌襯衫和深色寬松長褲,挨著吧臺坐在高凳上。他們穿這樣的衣服,可以直接散步去附近的高爾夫球場。她走近後,發現他們可能比她年輕幾歲,隻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在丹尼·維德傢附近的這條街上,她爸爸那個年紀的人看上去都挺開放的。

寶拉對著吧臺的服務人員微笑,他看起來曾長期在故鄉西班牙的卡拉OK吧工作。“你想來點什麼?”他的口音符合寶拉的預測。

天啊,在工作時喝軟飲料是件多麼令人厭煩的事情。“橘子汁加檸檬水,謝謝。”寶拉說。他準備飲料的時候,她拿出一大堆照片。沒有必要和人套近乎,沒有人會成為她的朋友。這個西班牙吧臺服務員不會,那對尼克·佛度的克隆體也不會。飲料放在她面前時,她把準備好的警官證放在啤酒瓶蓋墊紙板上。“謝謝,我是警察。”

吧臺服務員看上去有點不耐煩。“酒吧請客。”他說。

“謝謝,不過不用,我會買單。”

“隨便。”他收過錢,然後找給她零錢。穿著普林格爾牌襯衫的兩個人睜大眼睛看著她。

“我在調查丹尼·維德的死因,他住在這條街上?”

“就是被毒死的那個?”服務員勉強被提起興致。

“使用廉價外國勞動力時,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就變大瞭。”靠她最近的普林格爾說,他是愚蠢、遲鈍,還是無禮?寶拉隻有聽他繼續說才能知道。

“維德先生確實是被毒死的。”她冷靜地說。

“我以為全部事實已經被調查清楚瞭,”另一個普林格爾說,“管傢犯瞭個悲劇性的失誤,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們必須再弄清一兩個細節。”寶拉說。

“見鬼,你是說她是故意這樣做的?”普林格爾一號說,立即轉過身來,熱切地看瞭她一眼。

“你認識維德先生嗎,先生?”她說。

“隻是到說過話的程度,”他轉向朋友,“我們認識他,見面會打招呼,是吧,傑夫?”

傑夫點頭。“隻是在酒吧裡聊過,你知道,他有一對可愛的湖地狗,非常聽話。在夏天,他會帶它們出來,坐在露天啤酒店裡。狗狗們後來怎麼樣瞭?卡洛斯,你知道狗狗們後來怎麼樣瞭嗎?”他期待地看著吧臺服務員。

“我不知道。”卡洛斯繼續擦著杯子。

“他總是一個人嗎?”寶拉問,“或者他會和朋友們一起來?”

普林格爾一號嗤之以鼻。“朋友?幫幫忙。”

“我聽說他最近在這裡碰到瞭讀書時的朋友,你們不記得這個事情嗎?”

“我記得,”卡洛斯說,“你們兩個知道這傢夥,他一個人來過幾次,有一天晚上,丹尼進來後就認出瞭他,他們在火爐邊一起喝瞭幾杯,”他指著房間那頭,“他喝的是伏特加和可可。”

“你還記得關於他的其他事情嗎?”寶拉問,故作輕松,決不能讓他們覺得這很重要,否則他們會為瞭取悅你,讓自己的大腦充滿想象。

兩個普林格爾都搖搖頭。“他總是帶著一本書,”卡洛斯說,“一本大書,不像是閑書,”他用手來形容尺寸,大概八到十英寸長,“上面有圖片,我想是園藝書。”

“你真是太閑瞭,無事可做,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

寶拉將圖片散在吧臺上。“你們看這裡有他嗎?”

三個人一起湊過頭來,傑夫遲疑地搖頭。“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指著三個深色頭發、藍色眼睛、削尖臉型的男人。

服務員皺眉,拿起這些圖片研究起來。“不,”他堅定地說,“不是他們,是這個人。”他用食指指瞭指第四個人,然後將照片推向寶拉。這張照片裡的人有著深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睛,臉和其他三人一樣長,但是眼睛之間的距離更大,短下巴。“他的頭發現在更短瞭,還梳到一邊去瞭,但就是他。”

傑夫盯著這張照片。“我剛才沒有看到這張,但是現在看起來……你可能是對的。”

“我花瞭很多時間研究人臉,好配出適合每個人的飲料,”卡洛斯說,“我非常確定就是這個人。”

“謝謝你,你幫瞭我的大忙。你們有沒有湊巧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寶拉問,把照片收起來,將卡洛斯認定的那張放在頂部。

“不,”卡洛斯說,“我的英語還沒有好到能聽懂那樣的談話。”他用一種異國的姿勢攤開手,寶拉本能地感到他在說謊。“我的工作是接單,準備飲料和食物。”

是的,但寶拉覺得還需要再同他談談。“不要介意。”她說,希望自己的笑容使他安心。

“你已經幫瞭很多忙。我可能會再回來同你聊聊,卡洛斯,”她拿出筆記本,“你也許可以寫下全名和詳細的聯系方式?”

他在寫字時,寶拉將註意力轉向兩個普林格爾,“在他遇到丹尼的那個晚上之後,你們在這裡還有再見過他嗎?”

他們交換一下眼色,傑夫搖頭。“再也沒見過他一根汗毛,對嗎?”

當他完成瞭任務後就不必再回來瞭。寶拉收起筆記本,告辭瞭。她回到車上,盯著卡洛斯認定的那張照片。十四號,根據斯黛西編排的編號—姓名表,他叫傑克·安德魯,他並沒有主動發自己的照片,但在另外三個人的合影中。他讀的是哈裡斯頓高中,與羅比·畢曉普同一屆。

寶拉看著儀表板上的時間,才九點四十五分,幸好她在八點就見過嘉娜·揚科威克斯。她現在可以在謝菲爾德找個便宜的汽車旅館住下,享受糟糕的睡眠,也可以回到佈拉德菲爾德自己的床上,舒服地睡上幾個小時。那樣她就可以在阿曼迪斯露面瞭。也許他們能幸運地在照片上再認出些什麼人。可以肯定的是,她要為克裡斯·戴文提供幫助而付出點什麼。寶拉寧願別人欠著自己,不願自己欠著別人。

《血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