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江桂芬一早就來到瞭蘇聯大使館門前。她戴著帽子,頭上的紗巾遮住瞭半邊臉。江桂芬來到門前,她四下看看,徑直走進瞭大院。接頭的同志是一個蘇聯中年男人。江桂芬抽泣著,把伊蓮娜犧牲的消息告訴瞭他。中年人把一杯咖啡放在江桂芬面前,說:“把眼淚擦幹,你還要繼續戰鬥下去。”

江桂芬點點頭。

中年人告訴她,昨天晚上,她們通過中共方面發出的消息很及時,晚上六點,關東軍一部不但沒有對東北抗聯的秘密營地突襲成功,還被抗聯遊擊隊打瞭反殲戰。中年人拿過一份文件交給江桂芬,告訴她,最近,在蘇聯伯力、雙城子野營中休整的抗聯部隊,準備分批返回中國東北,繼續開展遊擊戰爭,原來第一路軍幹部戰士組成的小部隊已經離開南野營回到汪清、琿春、敦化、樺甸、安圖、撫松等地,開始進行抗日遊擊活動瞭,還有一部分同志,要經大連去膠東。蘇聯與中共特工的情報交集日漸增多,今天早上得知伊蓮娜出瞭狀況,他就把情況向遠東情報局匯報瞭。他們認為,根據大連的特點,暫時不給江桂芬指派新的上線,讓她與中共特工直接接觸,並把接頭的時間、地點、暗號都告訴瞭她。

夏傢河剛送走一個病人,王大花悄悄進來瞭,手裡拿著幾個剛出鍋的海麻線包子,夏傢河吃瞭一個,說真鮮,還想吃,王大花攔下瞭,要留給江桂芬。上午她去浪速町的幾傢百貨公司置辦瞭些結婚的東西,趁江桂芬不在店裡,想讓夏傢河去餅子店看看。夏傢河看看表,說下午吧,一會兒他還得出去辦點事。王大花說還得商量商量怎麼面對江桂芬,人傢候候瞭那麼些年,就這麼不管人傢瞭,實在說不過去。夏傢河笑瞭下,說要不是你把我讓給江桂芬吧,王大花打瞭他一巴掌。兩人正說著話,江桂芬回來瞭,王大花拿起桌上的海麻線包子,夏傢河忙說這是王大花專門送給江桂芬的,叫她趁熱吃。江桂芬像是有什麼心事,敷衍瞭一聲,進屋去瞭。王大花離開診所前,趁夏傢河不註意,在他臉上親瞭一口,就跑開瞭。

江桂芬從屋裡出來,換瞭身衣服,夏傢河問她去哪裡,江桂芬說去買點酸奶,轉身走瞭。

夏傢河看看墻上的時間,也起身收拾瞭一下,準備出門。昨天發電報時,夏傢河還接瞭個電報,本來應該把電報轉給韓山東,讓他們安排人去。可韓山東昨晚上旅順去瞭,得今天下等才回來,夏傢河隻得去見這個人。

夏傢河出瞭診所,來到青泥窪街上,街上人來人往,這裡像是昨天晚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夏傢河看看手表,還有十分鐘就到約定的時間瞭,好在接頭的地點就在這條青泥窪街上,就在他熟知的那傢吉水照相館。夏傢河還渾然不知,此時的吉水照相館外,已經有無數雙特務的眼睛盯在那裡。斜對面的胡同裡,停著一輛汽車,車裡坐的正是青木正二。

一個小時之前,青木正二接到瞭一個電話,他安插在蘇聯大使館裡的內線,傳來一份密報。青木正二看完密報內容,就帶著人埋伏到瞭吉水照相館門外。

在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裡,進進出出吉水照相包的人不少,青木正二沒想到的是,他現在看見瞭一個熟人也進去瞭,這個熟人是江桂芬。

江桂芬來的時候,先是在櫥窗前看著裡面的照片,她透過玻璃的反光,沒看到異樣,才朝門口走去。她借故挑選婚紗照,在照相館裡等待著接頭人的到來。

青木正二還在疑惑江桂芬的身份,又一個更加熟悉的人也走進瞭他的視線,這一回是夏傢河。

夏傢河進瞭照相館,江桂芬正在接頭定好的一張桌子前翻看吉水能活新推出的幾組結婚照的樣片,看到一雙腳在自己面前停下,江桂芬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兩個人都一下子愣住瞭。夏傢河剛要開口,青木正二跟著進來瞭。

“夏先生、江小姐——”青木正二打量著兩人,“二位這是……”

江桂芬怔瞭怔,下意識地揚起瞭手裡的結婚照樣片,青木正二掃瞭眼漂亮的結婚照,疑惑地看夏傢河。

“喲,夏先生、江小姐,二位來瞭。”吉水能活跟兩人點著頭,回身看向青木正二,不悅地說,“青木部長有什麼公幹嗎?”

青木正二沒有理會吉水能活,依然盯視著夏傢河:“夏先生來,不是要拍結婚照吧?”

青木正二的話,點醒瞭江桂芬,她接過青木的話,說:“當然,要不我們看這個做什麼。”說著,抖瞭抖手裡的相片。

“你和誰來拍結婚照?”青木正二問江桂芬。

“看青木部長問的,這裡除瞭夏大哥,還有別人嗎?”江桂芬說。

背景佈前,穿上婚紗的江桂芬和身著西裝的夏傢河在拍照,兩人的表情甜蜜而幸福。

照相師的背後,站著面無情的青木正二,他看著幸福的兩個人,總感到不太對勁。

松本進來,朝著青木正二露出手表,示意青木正二接頭時間已經過去瞭半個小時。松本看著拍照的江桂芬和夏傢河,問青木正二:“把他們一塊抓瞭嗎?”

十一點半前後進入到吉水照相館的人,出門的時候,都被松本抓去瞭。

青木正二不語,讓松本退下。

照片拍完瞭一套,趁江桂芬換衣服的空檔,青木正二對夏傢河說:“看上去,夏先生今天不大高興,不像是拍結婚照的感覺。”

“我隻能怨自己意志力太差,經不住誘惑。本來想跟王大花結婚,小江一聽說這事就尋死覓活……”夏傢河嘆瞭口氣。

“不知二位想要什麼時候舉辦婚禮?”青木天上二逼視著夏傢河。

“明天。”

“二位的婚宴在哪裡辦?”

“辦什麼婚宴,就在診所吃頓便飯就可以瞭。”夏傢河說。

“這不好,場地我給你們選吧。”

“哪裡?”夏傢河問。

“魚鍋餅子店。”青木正二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

回到牙善診所裡,夏傢河非常惱怒。江桂芬蘇共黨員的身份,一直瞞著他。而現在他總算清楚瞭,江桂芬的上級是遠東情報局。原來,早在幾年前,夏傢河離開海參崴情報中心訓練基地半年後,江桂芬就成瞭那裡的學員,他們是同一個老師,伊裡特·馬特維奇中尉。

從今天開始,江桂芬成為夏傢河和蘇共方面交換情報的唯一聯絡人。而江桂芬的身份,隻有遠東情報局和中共中央社會部的重要領導人掌握。為瞭保護這個的身份,伊蓮娜已經付出瞭血的代價。一旦江桂芬的身份暴露,將意味著整個遠東情報線的徹底淪陷。

夏傢河嘆瞭口氣,說:“可是現在青木要大張旗鼓地給我們辦婚禮,韓山東那裡我必須有個交代!”

“我的身份,你可以告訴給韓山東,但隻能到他那裡為止。”

“可我突然和你結婚,王大花那裡我怎麼說?”

“不需要說。”

“那不行,我不把這件事情說清楚,王大花會怎麼想?”

“你把事情說清楚瞭,我暴露瞭身份誰來負責?”

夏傢河大聲道:“她不會!”

“我信不過她!”

“你這是假公濟私!”夏傢河吼道,“你今天做的事,更像是處心積慮的安排!”

兩人正在爭執,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夏傢河從屋裡出來,見王大花趴在前廳的窗戶上,正在朝裡張望。門剛打開,王大花就擠進身子,問大白天的咋還就把門關上瞭。江桂芬從裡屋出來,王大花剛要打招呼,江桂芬卻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回手重重地摔上瞭門。

王大花這幾天沉浸在結婚的喜悅中。結婚的東西她已經置辦得差不多瞭,現在萬事俱備,隻等舉行婚禮瞭。當然,王大花此時看到江桂芬摔門,首先想到的是江桂芬得知她跟夏傢河結婚的事情後不樂意瞭。這也想得到,將心比心,人傢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伺候瞭夏傢河好幾年,一下子說拉倒就拉倒,眼瞅著自己喜歡的男人跟別的女人結婚,這事換誰誰也受不瞭。王大花對此表示非常理解。

“你好好跟人傢說說,勸她想開點,就是人傢打你幾巴掌,罵你一頓,你也得受著。”王大花掩飾不住心裡的喜悅,但他對夏傢河拉著的臉表示不滿,“咱倆馬上就要辦事瞭,這要是叫別人瞅見,知道的是你難過江桂芬,不知道的還當是你吃著碗裡瞅著盆裡望著鍋裡,有多不情願娶我哪!來,笑一個,給你老婆笑一個……”

夏傢河抬起頭時,眼裡已經泛出淚光。

“大花,我不能娶你瞭。”

王大花吃驚地問:“咋回事?組織上又不讓瞭?”

“我要結婚的人……是小江。”夏傢河囁嚅半晌,終於說瞭出來。

王大花聽到這話,首先想到的是夏傢河跟自己開玩笑。他兩個多鐘頭前還好好的,還說下午要去餅子店裡看自己置辦的結婚東西,這才多大一會,出去一趟回來就變瞭?他跟江桂芬結婚,會不會是有任務呢?那就等任務一完,再一拍兩散嘛。她問夏傢河是不是這麼回事,夏傢河不說話,不點頭也不搖頭。

王大花急瞭,說:“你說話呀,說實話!”

“實話就是得跟小江結婚,不結不行。”夏傢河別過臉去,強忍著心裡的痛。

王大花眼裡泛著淚,問:“你喜歡貴妃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

王大花滿臉驚異,幹笑瞭兩聲:“呵呵,你喜歡我,還要跟她結婚?”

夏傢河點瞭點頭,淚水再也忍不住瞭。

王大花哈哈大笑瞭幾聲音,突然又收住笑,“蝦爬子,你當我是彪子,你喜歡我卻要娶別的女人,天底下有這樣的事嗎?”

夏傢河要過來拉王大花的手,已經滿臉是淚,他哽咽著說,“大花,你記住瞭,不管做什麼,不管我和誰結婚,我心裡面隻有你,我永遠愛的是你!”

王大花憤怒地抽出手來,她的心猶如刀割,她一記耳光打瞭過去。夏傢河不動,王大花再一記耳光打去,夏傢河還不動,王大花又一記耳光,夏傢河依然不動……

王大花走後,夏傢河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出神,他突然抓起身旁的一把醫用鉗子,狠狠砸向鏡子裡的自己……

王大花好像突然間失瞭魂一樣,昏昏沉沉。她不知道剛才是怎麼從牙善診所走出來的,也不知道怎麼回到瞭店裡。她感覺自己已經死去瞭一般,像一具行屍走肉。世界對於她,已經完全失去瞭意義。她感覺天塌瞭,地陷瞭,所有的一切突然間黯然失色。巨大的悲痛就像一塊千鈞的巨石壓在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夏傢河知道,青木正二把婚宴安排在王大花的店裡,擺明瞭就是一場鴻門宴。現在的辦法隻能是先安撫王大花。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面對大花瞭。夏傢河想到瞭一個人:韓山東。這個時候,讓他去勸說王大花,再合適不過瞭。

韓山東剛聽到這個消息,也一下子像被點燃瞭的炮杖,就差朝夏傢河揮拳頭瞭,可聽完瞭來龍去脈,他隻能接受這個現實。去見王大花,他更是硬著頭皮來瞭。王大花正愁有苦沒處說,一見韓山東,眼淚就不爭氣地跑出來瞭。她不明白的是,夏傢河怎麼就突然變卦瞭,不要她瞭?結婚不都是要向組織打過報告嗎?他甩瞭她去娶別人,組織能讓嗎?就看著他當陳世美?還讓陳世美當黨員,還不把他給開除瞭?無數的問號在她心裡,她等著韓山東來把這些問號拉直瞭。

韓山東滿臉歉意,說:“我再罵罵他,給你出出氣……”

王大花聽出來瞭,韓山東也拿這個事沒有辦法,王大花有些絕望,她現在就想當個潑婦,恨不得去撓他倆的臉。王大花越想越氣,夏傢河要是心裡有瞭江桂芬,就別來撩撥她這個小寡婦。現在把她撩撥起來瞭,他又抽冷子撤瞭火,他這是要幹啥,這是得跟她有多大的仇,才費這麼大心思?王大花恨恨地想,自己要不是組織裡的人,非拿刀把他剁成蝦皮兒不可。

王大花正在氣頭上,韓山東隻好順著她說話:“跟你一樣,我也生他的氣,申請結婚的報告都是我打給大姑娘的,放心吧,我讓組織上處理他……大花,事兒已經出瞭,還是得正確面對。”

“我不想面對,我這人小心眼。明天我就關張,我不幹瞭!”王大花說完,起身收拾打包行李。

韓山東站在一邊不知該如何是好,王大花白瞭韓山東一眼,說:“你咋還不走?”

“我……我還有個事兒……”韓山東支吾著。

韓山東終於說出瞭他的請求。王大花一聽,難以置信地盯著韓山東。這對無恥的狗男女,居然還要在她的魚鍋餅子店裡辦婚宴。王大花眼裡泛著仇恨的淚光,他們這是欺負人欺負到傢瞭。王大花扯開嗓子罵瞭起來。

“他們愛上哪辦上哪辦,這個店不是組織給我掏錢開的,我不用聽你的令!”

韓山東嘆瞭口氣,說:“這不是我的令,這是形勢所逼,不得不在你這裡辦。青木他……他還要當證婚人哪。”

“行,我上的菜一準滿碟子滿碗,撐死他們!”

“那倒不必,你要是一點不生氣,也不對,青木也得懷疑……”

王大花吼道:“讓他們滾蛋不行,笑臉相迎還不行,你到底想叫我咋辦?”

韓山東不再說話。

夜裡,王大花回到傢,孫雲香正在屋裡等她回來。夏傢河要跟江桂芬結婚的事,她下午就聽說瞭。對於孫雲香來說,王大花被夏傢河放瞭鴿子,她的心情有些復雜。她既有同情,也有些幸災樂禍。起初王大花還聲稱,夏傢河是她的表哥,倆人誠心糊弄自己,心裡卻打著小九九,做著被人傢娶過門的黃粱大夢。隻可惜現在雞飛蛋打,人傢心裡根本沒有她王大花。夏傢河要是看不是自己,也不能看上王大花呀。她孫雲香一個黃花大閨女,論身條有身條,論模樣有模樣,還識文斷字,既能操持買賣,還能給孩子當先生,咋就還不如一個帶孩子的寡婦瞭?原來,窮折騰瞭半天,人傢根本沒那意思,是她王大花自作多情。

孫雲香絮絮叨叨地數落著夏傢河的不是,王大花坐在一旁,默默地縫著衣服。嘚吧累瞭的孫雲香總算走瞭,夜也跟著靜下來,隻剩下一些晚秋的小蟲兒還在不厭其煩地聒噪著死亡。

王大花關上房門,壓抑的哭聲在黑夜裡如水般彌漫開來。

起風瞭,院裡的幾棵老樹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好像是剛才那些聒噪著的小蟲,又爬到瞭王大花的心坎上,不停歇地咬著。

另一間屋子裡,躺在炕上的孫雲香也睡不著,她恨自己,讓那麼好的一個男人,從身邊溜走瞭。

夏傢河和江桂芬的婚禮如期舉行瞭。對於這場婚宴,青木正二嚴陣以待,隻要他們露出一點破綻,就把他們抓起來,請到警察部的大牢裡入洞房。

魚鍋餅子店外,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站立兩旁。店內已經擠滿瞭被青木正二叫來賀喜的街坊鄰居,與其說青木是叫他們是來賀喜,不如說是來看戲。既然是看戲,就得有個看戲的樣子,沒有觀眾不行。焦作愚、孫世奇、阿金、李巡捕、麻姑、吉水能活坐在桌前,悄聲說著閑話。在青木正二的操縱下,他們正在等著這場好戲的開始。

店外的街上,青木正二和松本看看該來的人都來瞭,這才朝店裡走來。江桂芬給眾人倒茶,夏傢河落寞地站在一旁。麻姑看瞭看外面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有些不滿地說:“今天這婚宴吃得,就差叫人拿槍頂在腦袋上瞭……”

“你小點聲呀麻姑,不要命啦!”阿金小聲說。

青木正二站到中間,提高瞭聲音,說:“諸位,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我的好朋友夏傢河先生、江桂芬小姐,就要結成夫妻瞭。我能為這對珠聯璧合、佳偶天成的新人證婚,是我的榮幸!”

孫世奇帶頭鼓起掌,李巡捕也跟著鼓掌,可是掌聲稀落。孫世奇忙低聲鼓動眾人鼓掌,迎合者卻寥寥無幾。

“王大花也不出來露個頭,給捧捧場。”阿金看熱鬧不嫌事情大。

後廚間,田有望往菜裡連加瞭兩大勺咸鹽,罵罵咧咧地說要齁死他們。王大花端起菜朝外走,田有望跟在後面。

今天的婚宴,王大花特地準備瞭幾個大菜,菜上桌,她報上瞭菜名:“油炸貴妃魚——”

眾人看瞭眼江桂芬,江貴妃苦笑瞭一下,心想,這個菜名真好。

王大花瞅瞭眼江桂芬,對大傢說:“這道菜火候大瞭點,外焦裡嫩,吃起來費牙口。”

王大花回身又放上另一盤菜,“清蒸蝦爬子。”

眾人又看夏傢河,夏傢河對青木正二苦笑瞭下。

“蝦爬子本來上不瞭席,今天菜不夠,大傢夥將就著啃吧。”

王大花又從田有望手裡接過一個瓦罐,說:“這是王八湯,今天早上在老鱉灣裡現抓的王八,做菜的時候,差點叫它咬瞭一口,真不叫個玩意兒!”

“王掌櫃實在是幽默,菜好,典故也好。”青木正二拍手道。

田有望又端上一個菜,王大花接過來放在桌上,說:“蝦扯蛋!”

眾人哈哈大笑。

“王掌櫃也入席吧。”青木正二笑著說。

“還有個菜沒做完,你們先吃。”王大花說。

青木正二打量著桌上的菜,說:“好像還缺瞭點什麼……”

“還有菜。”

“不是缺菜,是缺酒。”青木正二說。

王大花一驚,夏傢河和江桂芬也都有些緊張。

“中國人常說,無酒不成席,無湯不成宴,”青木正二指瞭下桌上的湯,說,“王掌櫃既然已經準備好瞭王八湯,那就更不應該沒有酒瞭。”

王大花想瞭想,說:“我這是小店,不賣酒。這樣吧,我做一鍋魚湯,就當酒喝瞭。”

“魚湯當酒,也好。”一旁的李巡捕說。

“結婚哪有不喝酒的,誰想喝魚湯回頭自己來喝。”阿金說。

“我去做。”王大花轉身要走。

“慢著!”青木正二喊住王大花,眼睛裡閃著陰鷙的光,說,“這酒,一定要喝。王掌櫃店裡沒有酒,不代表這麼熱鬧的青泥窪街上沒有酒,松本君,你去買!”

王大花回到廚房間,正做著菜,感覺身後有什麼異常,一回頭,看到青木正二站在身後,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想過來跟你說幾句話。”

“有啥好說的。”王大花苦著臉。

“知道今天把婚宴擺在你這裡是誰的主意嗎?”

“不會是你吧?”

“是我。”青木正二冷冷地笑著,“你和夏先生的舊情,我是早就知道的。以我對夏先生不多的瞭解,他愛你應該遠比愛江小姐多一些。夏先生既然更愛你一些,他卻娶瞭江小姐,這對你是不公平的。”

王大花冷笑一聲,說:“公平頂個屁用,趕不上年輕漂亮好使。”

“王掌櫃好像很想得開……”

“我想不開能咋著?能一頭撞死?還是跳海淹死?我不為自己想,還得為孩子想。”王大花眼裡泛著淚光。

“看來王掌櫃很識時務。”青木正二冷冷地笑笑,走瞭出去。

桌上,已經放瞭十多瓶酒,孫世奇在給大傢倒酒。青木正二拿著一瓶酒在給夏傢河倒上,夏傢河推辭,但終究拗不過青木的執著和眾人的起哄。夏傢河見推辭不過,隻好硬著頭皮喝瞭一杯。

王大花還在後廚間忙活,田有望匆匆跑進來,嘟囔著這青木確實沒憋著好屁,滿桌子人,轉眼都給青木趕走瞭,隻留下夏傢河和江桂芬還在喝。

王大花一愣,心想壞瞭,蝦爬子不能喝酒,他要顯瞭形那可咋辦。王大花匆忙往外跑。

看到王大花來瞭,青木正二笑道:“王掌櫃來得正好。我剛想起來,中國人結婚,有一個習俗是一定不能缺少的,那就是交杯酒。”

“不……不能喝瞭……”夏傢河擺著手,大著舌頭說。

王大花一把奪過杯子放在桌上,說:“青木太君,這人都沒瞭,讓他們滾蛋吧,我看著鬧心!”

“不喝交杯酒,那他們這個婚結的,莫非有假?”青木正二不懷好意地笑著,看看王大花,又看看夏傢河、江桂芬。

“喝……一定要喝……”江桂芬拿起杯子,遞給夏傢河,“來,交……交杯酒。”

青木正二笑瞇瞇看著兩人,從夏傢河的目光裡,青木發現些許異常。他回頭看去,王大花佇立在那兒,轉身要走。

“王掌櫃!”青木正二喊道,“王掌櫃別走啊!夏先生、夏太太要喝交杯酒瞭,你我正好給他們夫妻做個見證。”

王大花深吸一口氣,看著青木正二,冷笑著走瞭過來,看著江桂芬和夏傢河喝下瞭交杯酒,王大花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中國人講究好事成雙,再喝一杯,才能湊成雙。來吧,夏先生、夏太太。”青木正二倒上酒。

夏傢河和江桂芬又喝瞭一杯。

“我敬王掌櫃一杯,也算是謝意。”青木正二端著杯子,迎向王大花。

王大花看瞭眼青木端的杯子,說:“這杯子太小,誠意不足。”王大花回身,取過四個大碗,往桌上一墩,“咱四個人,輪著喝!”

青木正二看瞭看碗,猶豫著說:“這……這太過分瞭吧?”

“過分的事,可不是我先幹的。”王大花冷笑著,盯著夏傢河說,“今天你要是個男人,就喝!”王大花說完,端起碗來,咕咚咕咚喝下,重重地放下碗。

第二個輪到青木正二,他打怵地看著一大碗酒,王大花說:“青木太君,是你把他們弄到我這來的,你又是他們的證婚人,這酒你要是不喝,說不過去呀。”

青木正二端起碗,猶豫瞭下,一咬牙,艱難地喝瞭下去。

江桂芬看著一碗酒,有些為難地說:“換……換個小……小碗吧……”

“少廢話,喝!”王大花說。

江桂芬隻得端起碗,硬著頭皮慢慢喝下。輪到夏傢河瞭,他看看碗,又抬頭看王大花,王大花目光冰冷。

“我替他喝!”江桂芬要拿碗。

“不可以!”青木正二制止。

王大花朝青木正二豎起大拇指,說:“還是你公道!”

夏傢河一狠心,端起碗來就喝,喝到一半,劇烈地咳嗽起來,咳畢瞭,還是大口喝瞭下去。

王大花給四個碗裡重又倒上酒。

“是不是……緩一緩……”青木正二打瞭個酒嗝。

“緩啥緩?你還打算喝到明天早上?”王大花舉起碗,又咕咚咕咚喝下,端起青木正二的碗,舉到他面前。

“我是擔心夏先生……”青木正二猶豫著。

“咋著,你先怕瞭?”王大花迎著他的目光,挑釁地說。

青木正二看看夏傢河,夏傢河已經眼神迷離。青木正二接過碗,一咬牙,喝完瞭。

“這哪是喝……喝酒,分明就……就是出……出人洋相!”江桂芬嘟囔著,拿過酒來,艱難地喝瞭下去。

“該……該我喝……喝……”夏傢河已經醉瞭,臉上掛著毫無內容的笑,伸手去端過碗,酒晃蕩著濺瞭一桌子。

“看來夏先生真是不能喝,要不然,我們不喝瞭,說說話吧。”青木正二勸。

“不行,買瞭這麼多酒,哪能遭賤瞭……”王大花又給三個空碗倒上,舉起自己的碗便喝,喝完瞭,把碗舉到青木正二面前,說,“蝦爬子是個孬種,青木太君不是吧?”

青木正二隻好硬著頭皮又喝瞭一碗,江桂芬也喝瞭。到夏傢河時,夏傢河大著舌頭,起身踉蹌著朝王大花走過去,說:“大花,我……我跟你喝……我受騙,騙瞭……”

“我才是受……受騙瞭,夏……夏傢河,你直到現在,心裡還放……放不下王,王大花……”江桂芬說完,一頭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王大花又拿瞭一摞酒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擺成一排,逐一倒滿酒,說:“來!夏傢河!你跟江桂芬喝瞭交杯酒,咱倆喝個散夥酒!喝完這回酒,咱倆就一拍兩散!”

王大花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夏傢河看著大花,眼圈發紅,要說什麼話,王大花呵斥:“放屁的話我不聽,你喝!”

“王掌櫃,夏先生有什麼話讓他說嘛。”青木正二說。

“我跟他沒話說!”王大花一把扯過夏傢河,把酒生生灌進嘴裡。夏傢河躲閃不及,一邊吞咽著,酒濺在他的臉上,不知究竟是酒,還是淚。

王大花猶如萬箭穿心,她想徹底離開這裡,想放下這裡的一切,遠走高飛,不再面對夏傢河,不再面對這裡和一切,可她不能走……

而夏傢河又如何不是呢?他在心裡愛著大花,可是他們又不能相愛,他傷害著自己,折磨著自己,隱藏著心中巨大的悲傷與痛苦,因為他們心中已經有瞭更加崇高的理想,這理想似乎是看不到摸不著,卻可以讓他們放棄自己,放棄小我,放棄生命,放棄一切地去追求……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