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佈拉德菲爾德紅十字醫院的藥房,下午絕不是吸引店員全部註意力的最好時機,特別是那天他們正好人手短缺。然而,根據寶拉從埃莉諾·佈萊辛醫生和貝芙本人那裡收集到的信息,工作日他們並沒有輪班,藥劑師和他們的助手沒法抽身離開。準確填寫醫院處方是一個不能松懈的程序。有時候,寶拉覺得,人類知識的進步歸根結底隻是不斷用更成熟的方法減輕疼痛罷瞭。

貝芙的副手——丹·佈裡切爾看起來就像青少年樂隊成員一樣不修邊幅。帥氣而年輕的輪廓被埋沒在面頰松弛的肌肉下。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子無法掩蓋他優美的下巴曲線。他的舉止中還帶著某種優雅,好像他隨時會在藥架和藥櫃之間跳舞。隻是,他開始有些跟不上拍子,每過一年,步伐便更加絕望。“你是佈萊辛醫生的愛人,是吧?”寶拉自我介紹之後,他就是這麼回應的。這並未讓寶拉對他產生更親近的感覺。

“我正在調查你們的主任藥劑師——麥克安德魯女士的下落。”寶拉露出微笑。除瞭問出證人所知道的一切,其他都是白搭。“她兒子報告瞭她的失蹤。”

丹轉瞭轉眼珠。“對瞭,”他盡量把話語拖長,“嗯……這就解釋得通瞭。這些天我們手忙腳亂,同時納悶貝芙到底怎麼瞭。因為她以前從不會不說一聲就不露面。這完全不是她的風格。”

寶拉拿瞭一個實驗室用的小凳子,坐下來,並示意他也這麼做。然而,他還是站著,身體靠在櫃臺上,雙腳交叉,雙手交疊。她很好奇他到底在隱藏什麼。她如果是托尼·希爾,毫無疑問已經把事情搞清楚瞭。但她的天賦在審訊上,她習慣於長線工作。“那麼,你也沒有她的消息?”

他搖搖頭。“一個字也沒有。沒有短信,沒有電子郵件,沒有口信。一開始,我猜她被堵在路上瞭,雖然貝芙不知為何總能避開交通高峰,”他再次轉轉眼睛,“貝芙就是這樣的人。她總是很有條理,在早餐時會聽交通新聞。但是,等到瞭九點半,我覺得貝芙不可能遲到一個小時還不打電話告訴我們,因此,我試著撥打她傢裡的電話和手機,而回應我的隻有答錄機和語音信箱。”

“你難道沒想過登門拜訪,看看她是否安好?”

他不耐煩地看瞭寶拉一眼。“我為什麼應該這麼做?她又不是一個人住。她如果發生瞭什麼事,神奇小子托林會打電話求助的。而且——”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表示藥房裡一團糟,“看看這個地方,我們已經失去瞭一個人,我不能丟下團隊中的其他人。我們每個人隻有半個小時的午餐時間。”他看起來生氣多過擔憂。寶拉希望,貝芙不管發生瞭什麼事,都不用再回來被這個男人的煩惱糾纏。

“你們很為患者著想,我很欣賞這點。”

丹脫口而出:“準確地說,是大傢依賴我們。”

“那麼,你最後一次見到貝芙是什麼時候?”

“昨天,五點半多一點。她當時正穿過辦公室,”他指著一個隱藏在遠處角落裡的小隔間,“我正準備和門衛鮑勃·賽姆斯去來個生日暢飲。我問她是否願意加入我們,但她說她還有些筆頭工作要做,接著還得在回傢路上去一下‘新鮮速遞’。因此,我就留下她,自己走瞭。”

“還有其他人也在加班嗎?”

“嗯……值班藥劑師顯然還在。她五點上班,直到午夜十二點半才下班。值夜班的配藥師要從午夜待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他輕蔑地揮舞著一隻手,“不過你絕不會對我們的人員配置名單感興趣的。”

寶拉用平板電腦記著筆記。“我需要知道值班藥劑師的詳細信息。”

丹點點頭,“沒問題。凡哈妮·巴特。我們的工作結束之後,我會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你。你如果想要見她,她今晚會來值班。”

“謝謝!”她四下看看。兩個年輕女子和一個年長男人正專註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沒有註意到她和丹。寶拉並不經常身處這種工作環境,這裡的員工都快被各自的任務壓垮瞭,甚至不在意有個警察正在他們中間查案。“貝芙在工作時間和誰比較要好?”

丹摩挲著自己的胡須,皺起瞭眉頭,眼睛悄悄避開寶拉的目光。“我本不該這麼說的。請不要誤會我,我們隻是很好的工作夥伴。而且上帝知道,我已經和貝芙一起工作有幾百萬年瞭,但我們並不是對方肚子裡的蛔蟲。”他還是沒看寶拉的眼睛,假裝正在監督同事的工作情況。“等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我們就各回各傢,各找各媽。貝芙是個以傢庭為重的人。托林在她的心中永遠是第一位的。”寶拉註意到,丹要說同事的壞話瞭。丹是否希望貝芙對自己更感興趣呢?或者他們之間曾有過超越友誼的感情?很難說。寶拉覺得她可以問問埃莉諾這件事,看看他們是否有過什麼緋聞。

“你稱他為神奇小子托林。這是什麼意思,丹?”寶拉保持著輕快的語調,幾乎有些戲弄的意思。

他的一邊嘴角向下扭曲著,做瞭一個表示遺憾的鬼臉。“我這麼取笑她,是因為她經常嘮嘮叨叨地誇自己的兒子有多出色。我自己也有個孩子——貝基,但我從不力圖證明她是最聰明、最漂亮、最有天賦的。貝芙談起托林的方式,會讓你以為之前沒人生過孩子,就是這樣。”他聳聳肩,露出微笑,做出仿佛與她合謀什麼的表情。“沒什麼大不瞭的事。”

“他起碼出色到知道要報告母親的失蹤。”寶拉環顧房間,“那麼,根據你的瞭解,貝芙昨晚沒什麼計劃嗎?”

“她隻對我說:先去‘新鮮速遞’,然後回傢。”

“她之前有沒有說過她有什麼計劃?”

他又聳瞭聳肩。“她如果想要和托林去看電影或足球賽什麼的,有時會說的。她也會談起電視上有什麼東西她很想要。不過,她也不會經常把她的計劃告訴我們。老實說,這裡總是在全負荷運轉,你不得不集中註意力。這可跟在工廠流水線上工作不同,在那裡,你可以聊任何事情。但我們如果搞砸瞭,人們就會病得更嚴重,有時候甚至會死亡。因此,我們並不喜歡太多的閑聊。”

“你知道她正在和誰約會嗎?”

“就算她真這麼做瞭,我們也不知情。看,你和佈萊辛生活在一起。你一定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醫院就像個流言制造廠,而這個地方更是緋聞的中心。”

“我還以為你們沒時間閑聊呢?”寶拉用嘲笑的口吻和理解的微笑化解瞭他的攻勢。

“我們配藥的時候當然不行。但是在櫃臺上,上下班時在班車上,他們就會互相傳遞各種各樣的信息,而我從沒聽說過貝芙看上誰的閑話。她自從離婚後,和許多男人出去過,但同時她又感到這些關系不會長久,因此很快把他們拋到腦後。據這裡的人所知,她已經獨立生活瞭好些年。”他突然變得有點過度保護她瞭。

“那你呢?隻和門衛鮑勃出去喝喝小酒?你稍後見過貝芙嗎?”

丹突然對身邊架子上的物品極其感興趣。“事實上,最終我沒去和門衛喝酒。我沒有心情。我在回傢的路上,自己去喝瞭一杯。”

“你還記得在哪裡嗎?”

“伯蒂酒吧。”

“你指的是阿爾伯特王子?”寶拉知道那個地方。那是一個生意很好的酒吧,在市中心的邊緣,因為啤酒便宜經常爆滿。

他點點頭。“就是那裡。”

“並不算是能安靜喝酒的地方。”

他做瞭個鬼臉。“沒人會煩你,那裡太擠瞭,不會有人想在那裡閑聊。我想要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時,就會去那裡。”

而且,沒人會記得你到底有沒有去,寶拉心想。又一條線索斷瞭。“你知道貝芙和誰發生過糾紛嗎?同事?其他部門的員工?患者?或者工作之外的某些人?”

丹表情茫然。“她從沒說過這類事情。我的意思是,我們在櫃臺前會接觸一大堆人。客人們並不總是那麼友好。然而,貝芙一般都很擅長息事寧人,她不會激怒別人,”他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不像我。我不擅長和他們打交道。有時候,我會直接走開,而這時,貝芙會走到櫃臺旁邊,平息風波。”

“這麼說,沒有男友,也沒有敵人。她最近是否有些心神不寧?惱火?或者恐懼?”

他再次摩挲著胡須。“這不是她的風格。貝芙不是一隻容易受驚的小貓。我可以說,隻有托林出瞭什麼事她才會害怕。而他並沒有出事,對嗎?根據你所說的話,應該沒有。”

除瞭他把媽媽弄丟瞭這件事,寶拉心想。“如果我告訴你昨晚貝芙失蹤瞭,你的心中有一部分會不會說:‘是的,這就說得通瞭’?”

丹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不,貝芙是個完全值得信賴的人,她完全有自控能力。她如果真想一走瞭之,在消失之前不會讓別人註意到她想這麼做。”

寶拉想不出還有什麼要問丹的,雖然她感覺這個人一定隱瞞瞭什麼。她站起來,從口袋裡夾出一張名片。“請把凡哈妮·巴特的手機號碼用短信發給我,可以嗎?你如果想起瞭什麼,請告訴我。任何不尋常的事,或者貝芙說過的話。我們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嚴肅,丹。”

“好的。告訴托林,我們都很想他。”

這也許是調查中比較容易的部分瞭,寶拉一邊想,一邊查看自己的手表。她已經派瞭兩個探員到娜迪亞·韋爾科娃的公寓,並答應加入那裡的調查。除非娜迪亞住在修道院的小單間裡,沒有任何財產,不然他們肯定還在那裡,翻看她的內衣抽屜和櫥櫃。這是一扇小小的機會之窗,可以從中推斷出許多信息。

寶拉迅速給埃莉諾發瞭個短信,邀請她騰出五分鐘時間,在五樓的咖啡館見面。她知道那個咖啡館離病房很近。從早上起,她的伴侶就在那裡照顧術後病人瞭。埃莉諾穿著白色職業裝、頭上掛著聽診器出現時,寶拉已經喝掉瞭半杯熱可可。時間在流逝,但寶拉見到她時生理反應並沒有減弱。她們無論何時相見,她都能感覺到那種愉悅,盡管有時她們隻是小別瞭幾個鐘頭。這很瘋狂,也很幼稚,但她不在乎。在遇見埃莉諾之前,她的生活中並沒有多少樂趣。如今,這就是她每天早上起床的理由,勝過其他任何理由的理由。

埃莉諾徑直走向寶拉的桌子,忘瞭要去咖啡櫃臺點飲料。她坐下時俯身吻瞭寶拉的嘴唇。“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但我真的隻有五分鐘時間。”她說道。

寶拉舉起雙手,做瞭一個道歉的姿勢。“對不起,我的時間也很緊。但這真的很重要。”

“用十秒鐘簡單告訴我。”埃莉諾伸手拿瞭馬克杯,痛飲一番,然後愉悅地顫抖瞭一下。“楓糖,我喜歡。”

“今早,托林·麥克安德魯報案說他母親失蹤瞭。她沒有去上班,沒人聽她說起過有事,而且——”

“貝芙失蹤瞭?”埃莉諾打斷她。

“顯然。”

“但她不會離開托林的。寶拉,肯定發生瞭什麼嚴重的事。你查過各傢醫院瞭嗎?”

“這是我做的第一件事,還有拘留所的記錄。她沒有遇到事故,也沒有被拘留。相信我,我很在意這件事。”

埃莉諾打瞭一下自己的嘴。她太清楚寶拉接手的都是什麼案子。一想到有個朋友將死於某個案件中,任何人都會感到恐懼的。“我能幫什麼忙嗎?”

“誰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能是丹,”埃莉諾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他是直男,但是他太娘娘腔瞭,其實還是當同性戀更好。幾年前,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度超越瞭友誼,不過兩人都退縮瞭。她不想拿丹的婚姻冒險,而事實上,丹也不想。”

“雙方達成共識瞭嗎?我是說退縮?”

埃莉諾停頓瞭一下,思考著。“根據我的記憶,是的。我去過他們單位好幾次,也沒感到他們之間有什麼尷尬的,”她懷疑地看瞭寶拉一眼,“你不會以為丹與貝芙的失蹤有關吧?”

“我不想為我的面面俱到道歉,埃莉諾。不過,還有比弄清丹是什麼樣的人更緊急的事情。那就是:我不會把托林獨自留在傢裡。我知道他昨晚一個人待著,沒有貝芙陪伴,但他當時還不敢相信母親真的會整晚不歸傢。他傢附近沒有可以隨時求助的親戚,而我不想社會組織把他帶走,將他置於緊急看護狀態下。”

“你希望他來跟我們住?”

寶拉不禁露出微笑。“這就是我愛你的原因,”她說,“你有一顆如此慷慨的心。”

“顯然,這也是我選擇你的理由,”埃莉諾用一根手指敲敲寶拉的手,“我們該怎麼做?”

“他放學後會發短信給我。我能送他到你這裡嗎?他可以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做傢庭作業,直到你準備下班離開,然後你就把他帶回傢,好嗎?我可不希望他去我的一個朋友傢暫住,無意中說出他媽媽失蹤瞭,並跟一對不認識的老蕾絲邊待在一起。”

埃莉諾思考瞭一會兒。“當然,我會準備好的。你呢?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傢?”

寶拉嘆瞭口氣,搖搖頭。“我不確定,今早我們發現一起謀殺案。我們幾乎還沒有任何頭緒呢。”

“幸好我有一顆包容的心。”埃莉諾回答道。

“我知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就像我最糟糕的男同事。對不起。”

“而差別在於,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錯的。而且我也搶占瞭道德制高點,”埃莉諾咧嘴一笑,“沒問題,寶拉。我倆都為自己在乎的工作付出瞭很多。如果你對自己的工作敷衍瞭事,我不會那麼愛你。你的新老板怎麼樣?”

“時間太短,還沒什麼瞭解。但她不是卡羅爾·喬丹,這點可以肯定。”

“等於什麼都沒說。”

寶拉拿起包。“等會兒再見。你有病人,我也有殘局需要收拾。”她站起來,把一隻手放在埃莉諾的肩上,親吻瞭她的額頭。“我會送托林過來的,不見不散。”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