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斯特運河流域當然沒有合法的停車位。該死的,寶拉把車擠進一個殘疾人停車位,從儀表盤上拿出一個寫著“警察”字樣的標志放在車頂上。這樣做有些不合規矩,而且在半官方的工作中弄得渾身濕透也很惹眼。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在雨季,沒有多少殘疾人會願意為運河流域的破鵝卵石地而大費口舌。

她走向托尼的水上船屋時,飛快地思考著是否應該事先打個電話。他並沒有活躍的社交生活,但長途跋涉穿過整個城市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他曾告訴過她,他們這種職業是社會觀察和內心思考的雜交品種。“觀察並學習,做心理學傢需要做的事,”他這麼說過,非常難得而坦率地談起工作方法,“然後,你必須把所學運用到你觀察的事物上。”

“關於這點,你比大多數人都做得好。”寶拉評論道。

“這可不是航天技術之類高深的事情,它更像是常識加上一些同情和共感。你也能做到,你知道的。”

她當時大笑起來。但他還是繼續說著,態度很嚴肅,“你已經在做瞭。我見過你跟目擊者和嫌疑人談話的情形。你也許不知道理論,但實踐能力足以媲美我見過的大多數臨床心理學傢。也許你應該考慮參加全國能力資格考試,接受培訓,成為警方的心理側寫師。”

“沒門,”她當時說,“前線工作讓我興奮不已。我不想當你那樣的幕後工作者。”

他聳聳肩。“隨你。不過,當你真正受夠瞭體制的折磨和高層的欺壓,你會做出真正的抉擇。”

托尼在工作過程中所遭受的苦難給這場對話灑下瞭苦澀的光芒。寶拉也曾親眼見過那種慘不忍睹的現場,她很感激自己有程序和慣例,在斷壁殘垣中這兩樣東西可以像救命稻草一樣讓她死抓不放。她不太確定她來這裡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但她的直覺——包括專業的和個人的——令她不可避免地來到托尼的門前。或者說,是艙門口。她覺得應該先打個電話,現在打電話還不晚。七點還不到,菲丁就解散瞭小組,讓他們回傢。“我們沒有預算來付加班費,但是在我們從實驗室和監控錄像中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之前,你們都要緊繃一根弦。”寶拉被驚到瞭,在她以前的小組,加班從來不是問題。在最緊張的時候,他們的所有時間就是用來做所有必須做的事情。他們的理論是,在默默的咒罵中,事情會變得簡單些。隻是從來沒人默默地咒罵。

她站在碼頭邊,因為不知道要怎麼樣才算禮貌,一時有些慌瞭手腳。她上次站在這裡時,他們是一起來的,她隻是跟著托尼上瞭船。然而,爬上船並敲艙門有點入侵的意思。雖然,就邏輯而言,這跟走上某戶人傢的小徑敲門沒什麼兩樣。隻不過,感覺還是不太對。

“保持冷靜,你這個女人。”她嘟囔道,踏上金屬外殼的小窄船,還沒有準備好,就把腳踩到甲板上。她有些跌跌撞撞的,但很快穩住自己,並連續敲打船艙門。門的上半部分幾乎是立刻就打開瞭,托尼驚訝的臉龐出現在後面。

“寶拉,我還以為你是個醉漢呢。”

她的微笑有些陰冷。“不算是,至少現在沒醉。你碰到過很多路過的酒鬼?”

他忙著打開門讓她進來。“有時候,通常比現在這個點晚。他們覺得在船上跳上跳下很好玩,這令人尷尬不安。”他把整個艙門都打開,咧嘴微笑招呼她進來。“而且我並沒料到你會來,”他的臉上忽然愁雲籠罩,“不是嗎?”

寶拉從他身邊擠過,來到船上,鉆進客廳。電視畫面定格在一個顯然是礦藏深處的場景上,一臺遊戲控制器隨意丟棄在桌上。“對,我隻是一時興起。”她脫下濕漉漉的上衣,把它掛在艙壁上的一個鉤子上,然後坐到有紐扣裝飾的長條皮軟座上,桌子的三面都被它環繞著。

“嗯,見到你,我總是很高興。”他坐到她對面,幾乎立刻又站起來,記起社會習俗。“你想要喝點什麼嗎?我這裡有咖啡和茶,還有橘子汁。印第安窖藏淡啤酒,與外賣食品真是絕配,”他露出扭曲的笑容,“還有白葡萄酒和伏特加,不過我近來很少喝這些。”

最後兩種是卡羅爾·喬丹喜歡喝的酒。“我不介意來點淡啤酒。”

冰箱離托尼隻有幾步遠。他拿出兩個瓶子,並伸手夠瞭兩個杯子,幾秒之後就回到桌前。開瓶器在桌下的淺抽屜裡。不可否認,在這裡生活很方便。“那麼,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瞭?”他問道,為客人斟上一杯啤酒。

“我度過瞭奇怪的一天,”寶拉舉起玻璃杯,“幹杯。我想談談今天的遭遇,跟某個理解我在說什麼的人,因為我剛剛加入一個新團隊,而且……”

“而且你的新老板不是卡羅爾·喬丹。克裡斯、斯黛西、薩姆和凱文也不在你身邊,無法跟你討論這些事。”

“你說得都對。我知道,你已經不為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工作瞭,也不欠他們什麼。不過,我猜我已經習慣把你當成征詢意見的對象……”

“甚至當老板說‘不’的時候。”他的嘴角再次浮現出扭曲的笑容。他們兩個都清楚地記得他們跟在卡羅爾·喬丹背後的時光,為瞭他們認為正確的理由。

寶拉眉頭緊鎖。“好吧,我可沒覺得她壓榨你時感到良心不安。我認為你如果想幫忙,我們就該讓你幫。你如果不想,你隻需要說‘不’。”

“我知道。我並不是在針對你,寶拉。我有能力,而且我喜歡使用這種能力,而不是把它拋光上蠟,存放在架子上。”這次他的微笑沒那麼復雜,卻很悲傷。“除此之外,對我來說,你是最接近朋友的存在。我如果不能幫助朋友,那我算什麼?”

寶拉抖瞭抖身子,像一條剛從河裡爬上來的狗。“哦,太他媽好瞭。聽聽我們的對話,多麼可憐的一對啊。”

“我們就是如此,不是嗎?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完成工作,別再說歐普拉秀瞭。那麼,除瞭這是你在新團隊的第一天,今天到底還有什麼奇怪的呢?”

寶拉跟托尼說瞭托林的事情,還有貝芙·麥克安德魯的無故失蹤,以及她如何幫助那個男孩擺脫瞭社會組織不靠譜的監護。“我和最後那晚跟她換班的值班藥劑師談過瞭。貝芙沒有說起過那晚她有任何計劃,除瞭在回傢路上買點東西。我也詢問瞭她的一些女性朋友,沒有一個聽她說過什麼,”她的手指在玻璃杯的邊緣遊走,“老實說,托尼,我不喜歡這種局面。”

他靠到椅背上,研究著船艙低矮的屋頂。“讓我們考慮一下各種可能性。各個急救站沒有相關的事故或意外記錄。”

“我告訴過你,我已經查過瞭。”

“我知道你查過瞭,我隻想把每種可能性都過一遍。失憶癥?很難相信她會消失二十四小時,而不通知任何靠譜的人。而且,真正的失憶癥罕見得不可思議。通常,失憶總跟頭部受傷有關,那麼她就會在醫院。而你排除瞭這種可能性。”

“她已經死瞭,對嗎?”

他舉起一隻手,掌心朝著她。“你直接跳到結論,因為這是你熟悉的模式。在你的世界中,謀殺案是每周都發生的基本事件。但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並不是這樣。考慮到六度分離原理,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與凱文·貝肯的關系更近,而不是與謀殺案受害者更近。我們得先確認更有可能的情況。”

“比如說?”寶拉固執地揚起下巴。她知道將會得到什麼答案,她已經排除瞭其他選項。

“一個男朋友或一個女朋友。她情不自禁地跟著愛人跑瞭。”

“她是直女,而且我詢問過的每個人都說,她近年來沒跟任何男人約會。”

托尼往前湊瞭湊。“你覺得這現實嗎?你對她的描述是:聰明、有趣、充滿魅力。我猜她三十多歲快四十瞭吧。我以為,她要過修女生活還太年輕瞭。”

跟卡羅爾·喬丹去說這些吧。你們兩個有多少年避免走到一起瞭?寶拉正色道:“一個直女會說,等你到三十五歲的時候,所有的好男人要麼被搶走瞭,要麼就是同性戀。”

“等你到四十歲的時候,離婚不期而至,每個人都在尋找第二春。我能想出充足的理由,貝芙為何不必在屋頂上叫春,呼喚一個新男人?也許是某個工作夥伴,也許是某個已婚人士,也許是托林的一個老師。”

某個工作夥伴?過度保護她的丹?“如果真是這樣,她會告訴最好的夥伴,女人都會這麼做。”除非丹就是她最好的夥伴……

“你難道從來沒有秘密戀情嗎?”

寶拉有些尷尬地大笑起來。“當然有,我是同性戀。我在生命中的一半時間都感覺自己像多麗絲·戴,但我還是經常會把感情生活告訴我最好的夥伴,”然後她突然停下來,把手放到嘴上,“除非她就是那個女朋友。哎喲,我忘瞭這點。”

“看吧?”

“對,但我沒有孩子。你忘瞭托林。”

“我沒有。我是想提醒你,假設總有例外。你曾有很充分的理由不公佈戀情,貝芙可能也有。但即便考慮到秘密戀愛的可能性,你可能還是對的,秘密戀愛並不能解釋她為何一句話不留就消失。她不會什麼都不說就拋棄托林。有些母親會,但貝芙肯定不會為愛逃跑。但是,你私底下對貝芙的瞭解——從她同事和托林那裡得到的信息,並不算是可靠的證據吧?”

“她絕不會留下他無依無靠。”寶拉強調道。

“我會說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已經是個十四歲的年輕人瞭。”

“但她如果看中瞭某人,那個人也許有自己的打算。他也許阻止她與外界聯系。”

寶拉深深地吸瞭一口氣。“你真正想說的是,不管和她在一起的是品行惡劣的男友,還是陌生的跟蹤狂,貝芙不會自願出現在失蹤名單上,她是被綁架的。”

托尼用食指和拇指捏瞭捏鼻梁,這個手勢寶拉以前看過很多次。“我覺得這是必然的,寶拉。我認為她已經被帶走瞭。官方的調查進行到哪一步瞭?”

“今天早上,我已經審閱過托林的證詞。如果斯肯弗裡斯街的辦事方法跟我們以前一樣,那麼他們早上就該采取行動。我會向菲丁簡述我到目前為止做瞭些什麼——她會踢我的屁股,讓我立刻消失,但至少他們會展開正式行動。比如追蹤她的手機。”

“近年來,每個人都知道手機有這個功能。就算手機開機瞭,也不可能在貝芙周圍。”

“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他搖搖頭。“你喜歡尋找交叉點。貝芙是在哪兒與帶走她的人產生交集的呢?是一個陌生人把她從街上擄走的?還是在一場她玩到一半不想玩的性遊戲上?讓我們面對這種現實,寶拉,在《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之後,女人們對於跟不瞭解的男人發生關系放松瞭警惕。斯黛西可以檢查貝芙傢裡的電腦,這會是個很好的開端。你能聯系到斯黛西嗎?”

寶拉一想到斯黛西·陳,就露出厭惡的表情。斯黛西是效率高得可怕的分析師,曾為卡羅爾·喬丹的重案組工作。“他們一直讓她負責網絡詐騙這塊,她說這就像在校運會上遞送接力棒那麼簡單。現在,英國刑事調查局把所有計算機方面的取證工作都外包給瞭私人公司。”

“她應該退役,開辦一傢公司與它們競爭。”

“不要以為她不想這麼幹,但是運營一傢公司會過度幹擾她在業餘時間進行的項目。在斯黛西的世界中,那才是來錢的地方。而且,她如果不當警察瞭,就沒有權利搜查別人的硬盤瞭。”

“你在把硬盤交給專傢之前,能要一份備份嗎?你能把它給斯黛西嗎?”

“好主意,我會問問斯黛西的。如果帶走貝芙的是一個陌生人呢?”

“你在這方面不需要我,寶拉。這隻不過是新瓶裝舊酒。徹底調查監控錄像,在車牌自動識別系統中尋找她的車,檢查她的臉譜網和推特,看她在社交網站中和誰聯系過,檢查她的電話記錄。在這一階段,心理側寫師對你沒用。我需要數據,而你什麼都沒有弄到。我什麼也做不瞭,除瞭證實你極端恐懼。”

“我要抽支煙。”寶拉說,很唐突地站起來。

“隻要出去抽就行。”

“跟我一起來,好嗎?我想要與你共度今宵。”

“我需要帶上大衣和鑰匙嗎?”

寶拉的微笑證明這是個陰暗的惡作劇。“除非你喜歡來點禁忌的。”

托尼抓起上過蠟的夾克,它就掛在寶拉的外套邊上。“你作為一個女同性者,勾引男人的招數簡直豐富得可怕。”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