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寶拉最近一次去肯頓谷的工業區時,非常確定那幢私人法醫實驗室所在的樓房裡還有生產獨立音樂的光盤工廠。然而,整個世界已經改變瞭。現在,人們直接把音樂下載到移動設備上,而刑事偵查的部分工作也被外包瞭。

這幢樓還在大量生產音樂光盤時,獲準進入恐怕還容易些。但現在,寶拉為瞭進入樓內,不得不向攝像機展示警察證,並等待某個人將它與數據庫進行比對,然後她把右手食指壓在一個小小的玻璃屏幕上。她穿過前廳來到前臺,一張記錄有她的照片、指紋和二維碼的芯片身份卡已經在那裡等她瞭。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前臺後面的女子一邊說,露出友好的微笑,“我發現你升職瞭。恭喜你!”

這傢公司以前不在這裡,而她最近一次拜訪是幾個月前,所以這種歡迎讓寶拉感到很不舒服。這已經超越瞭她所認為的正常行為的界限,已經接近《1984》和《銀翼殺手》的邊緣。寶拉突然意識到,她想到的這本書和這部電影,明顯暴露出她的年齡。她不太可能被誤認為是年輕人,也不能裝酷瞭。但她在短期內不會為此抱怨。

她努力擠出一個不安的微笑,說:“我來這裡是想見邁爾斯醫生。”

“他正等著你呢,”她沖身後的門做瞭個手勢,門邊有一個及腰高的柱子。“把你的訪客身份卡放到那個玻璃面板上,門就會打開。你右邊有個小房間,你可以在那裡換上工作服,不要忘記穿上鞋套。邁爾斯醫生的實驗室是左邊第二間。你如果忘記瞭,也不用擔心。”她指指身份卡,“找到你的訪客卡唯一能開的門就行瞭。”

寶拉發現戴夫·邁爾斯醫生穿著白色套裝,戴著白色手套,正用一個巨大的註射器將一些微型試管註滿,他那雙深色的大手正以驚人的精確度忙碌著。寶拉走進來並向他點點頭時,他抬頭瞥瞭一眼。“給我一分鐘,寶拉,我剛開始這項試驗。”然後,他結束手頭的工作,把裝著樣本的淺盤插入一個高高的冰櫃裡。寶拉在等待的時候,四下打量實驗室。她意識到自己完全不知道近年來發揮巨大作用的大部分設備叫什麼,也不知道某種試劑和安定劑是做什麼用的。她在一個工作臺的正中央看到一臺顯微鏡時,才算松瞭口氣。與其他分析工具一比,它就像是某種原始設備。

被仔細包裝好並貼上標簽的證物袋被儀器包圍瞭,躺在塑料盒裡,以避免任何可能的交叉污染。寶拉認出從犯罪現場帶來的娜迪亞·韋爾科娃的衣物,很高興它們已經被放到戴夫·邁爾斯優先處理的事項裡。

他關上冰櫃,指指一個實驗凳。寶拉坐下來,醫生坐到她旁邊,拉下防護口罩。“你給胡子做瞭新造型。”寶拉沖他嘴唇底下的一小撮胡子點點頭,他的胡子被修剪得如幾何學般精確。

他對寶拉做瞭個鬼臉。“從文化意義上講,男人蓄須通常與男子氣概和力量有關。”

“但是,我們覺得你是個例外。”

“你雖然年齡漸長,但並沒有變得越來越有魅力,寶拉。”他說,緊抓住胸口,裝出一副心痛的樣子。

他們相識相知已經有很多年。寶拉剛加入刑事調查部門時,戴夫已經在警察局的實驗室裡工作瞭,分析人們留在犯罪現場的五花八門的痕跡。現在,DNA分析還在初期階段,而戴夫和同事們正處在一系列生物學研究的前沿,研究警察也許會忽略錯過的線索。和往常一樣,新的調查方法將催生大量涉及刑事調查的電視節目,不過節目與現實的聯系隻有那麼一丁點。新技術讓案件的起訴人和受害者產生瞭不現實的期待,不過,新技術也會帶來那種無可辯駁的證據,讓犯罪在街頭絕跡,讓罪犯全部伏法。最重要的是,新技術讓大眾更加堅信:正義將會得到更好的伸張。

但使用新技術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預算被壓縮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後,那些精於算計的人無情地做出決定:哪些類型的犯罪應該得到司法支出。他們制定瞭非常詳細的指導方針,控制著一個高級調查官可以花多少錢。如果費用超過指導方針規定的數額,就不得不去別的地方找錢。寶拉在重案組查案時,為瞭拯救生命和逮捕兇手,將這個規定砸瞭個稀巴爛。反正,在惡性犯罪調查中,最關鍵的是掂量能僥幸少花多少司法支出。寶拉覺得,這種狀況實在不能讓人滿意。但預算組沒人特別在意前線探員的想法。

因此,寶拉這樣的警官——她已經從卡羅爾·喬丹那裡學會應該優先處理什麼事——與獨立法醫學傢和犯罪現場調查員搞好關系變得尤為重要,與發展熱衷於縮寫的統治集團所謂的CHIS——也就是秘密人際情報來源——同樣重要。他們曾被稱為“狗鼻子”。如果犯罪現場鑒證科的人員成瞭你的朋友,你就能說服他去為你做更多的努力,他們會幫你跳過官僚主義的繁瑣程序,幫你優先處理從犯罪現場得到的素材,甚至告訴你根據哪條線索搜集證據會有更多收獲。你如果真的喜歡上他們,那是意外收獲。

而寶拉真的喜歡戴夫·邁爾斯。他們很早就發現,他們對於音樂和喜劇有著同樣的喜好。戴夫到底是科學傢,以前常常花幾個月準備即將舉行的演唱會的電子數據表,並通過電子郵件發給寶拉。他們每個月會花六個夜晚泡在骯臟的酒吧,在寒酸的音樂演奏場所尋找那些合他們胃口的歌曲,他們最愛的那些歌手火起來之後,他們偶爾會把觸角伸向更大的演唱會場子。他們保持瞭這個習慣好多年,直到戴夫娶瞭貝基,榮升為爸爸。然後,寶拉開始與埃莉諾合作。現在,他們每隔幾個月會見面,以四人約會的形式,去喜劇俱樂部或者比以前更小清新的音樂會。戴夫不再做電子表格瞭,但他還是有讓這些夜晚變得更美好的訣竅。

“雜酚王道。”他提議道,過分瘦長的雙腿交叉著,一隻胳膊肘支在膝蓋上。

“必須去,把日期用電子郵件發給我。”

“地點是在衛斯理公會中央大廳,你隻能偷偷帶些酒進去瞭。”

“沒問題。好,現在來談娜迪亞·韋爾科娃的事情。我們進行到哪一步瞭?”

“犯罪現場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指紋,因此我們懶得去處理DNA。就目前的情況而言,處理DNA是浪費你們的錢,除非能通過其中某個指紋揪出一個嫌疑犯。很顯然,你們如果在其他方面也完全沒有進展,我們會讓你的老板重新考慮檢測。根據我以往的經驗,菲丁總督察不喜歡產生花銷,除非十分確定花錢有助於破案,”他一臉抱歉,“她很渴望破案,但她也希望頂頭上司能有好心情。”

“如今太不景氣,這也不是壞事,”寶拉指向證物袋,“那些衣物怎麼樣瞭?你有時間檢查嗎?這個案子涉及性犯罪,”她聳聳肩,“上面應該會有點什麼吧?”

“哈利檢查過瞭,我更早的時候也迅速瞟瞭一眼,但我沒有頭緒。你也清楚這種兇手一般是如何劫持受害者的。他通常會很小心,盡可能快地脫光她的衣服。這不是一般的街頭暴力案件,不然隨便從什麼東西上都能獲取DNA。”

“盡管如此……我可以動它們嗎?”她朝那些袋子點點頭。

“隻要戴上手套和口罩。”戴夫說道。寶拉戴口罩的時候,他拿起一袋子衣物,回到他的工作臺上,在電腦上查看一些柱狀圖表。

毫無意義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寶拉穿上全套防護服。戴夫的判斷看來是正確的,沒有明顯的被騷擾跡象或意料之外的污跡。寶拉最後看到的是定做的黑色海軍夾克,前面有一排小小的紐扣。這顯然不是新衣服,但寶拉能看出娜迪亞小心保養衣物的各種跡象。夾克的前部沒有明顯的污漬,而且紐扣都釘得很牢。領口的內側磨損瞭,但很幹凈,內襯完好無損,隻是接縫處有些下垂。最後,她檢查袖口有沒有污漬。她大吃一驚。“你註意到這個瞭嗎,戴夫?”

他立即抬起頭,瞇起棕色的眼睛,皺起眉頭。“註意到什麼?”

“夾克左邊袖口有一粒紐扣不見瞭。看,右邊的袖子有六粒紐扣,而左邊隻有五粒。”

“我從沒數過,”他一邊說,一邊仔細看著那兩個袖子。寶拉把兩個袖子並排放在工作臺上,“哈利做瞭初步檢查,我隻是掃瞭一眼。”他從工作臺的抽屜裡拿出一個放大鏡,然後仔細研究衣服。接著,他把袖子翻瞭個面,仔細看瞭一會兒。“袖子裡面有些訂扣子的線頭。她如果經常穿這件夾克,扣子就是最近掉的。”

“她沒有很多衣服。她就算每天輪流穿不同的衣服,一周還是會有一兩次穿這件夾克。因此,沒準這粒扣子是她被綁架時弄掉的?在她掙紮時,或者他把她拉進車裡時?你怎麼看?”

“有可能,”戴夫伸手去拿裝著醫用棉簽的盒子,“而如果有過掙紮……”

寶拉已經想到瞭。“那麼也許會有一些血跡。”

“完全正確。”他瀏覽操作臺上方的架子,然後拿下三個瓶子。

“你想幹什麼?”

“卡—麥二氏測試。看看我們能否獲得一些隱藏的血跡。這個試驗十分精確,能檢測出十分微量的血跡來。”他打開一個瓶子,並把棉簽浸到瓶子裡的液體中。“先是乙醇。就是純酒精,寶拉,但不是為衛斯理公會中央大廳準備的。我們使用它是為瞭破壞細胞壁,釋放著色劑。使這個試驗的敏感度更高。”他把棉簽在袖子裡面的線頭上擦瞭一下,然後又拿瞭第二根棉簽,在織物的外層塗瞭塗。

第二個瓶子裡有裝瞭橡皮氣囊的滴管。戴夫在每個棉簽上加瞭一滴瓶子裡面的液體。“酚酞試劑,”他說,“最後,再來一滴女士們用於漂白唇部汗毛的東西,也就是過氧化氫。”

“不要那麼刻薄,你——見鬼,變成粉紅色的瞭。這意味著有血,是嗎?”

戴夫點點頭,臉上露出遺憾的微笑。“是的,我到底有多倒黴,邁著沉重又疲憊的腳步進入實驗室,卻目睹我付高薪請來的員工出現失誤。”戴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所謂,但寶拉敢說他真的惱羞成怒瞭。

“你剛才說瞭,戴夫,你草草預檢瞭一遍。你的手下不會再仔細檢查一遍的。我隻是加快瞭事情的進度。”

“菲丁總督察會對此很滿意的。我們會立刻重新檢查,寶拉。明天早上,你會得到一份完整的樣本和數據庫檢索結果。”

“謝謝,戴夫。哦,我還想說一點,格裡沙認為兇手可能對她使用過電棍,在右肩、左大腿和肚臍附近有疑似電棍留下的傷痕。你有沒有在她衣服上的這些位置找到過血跡?”

他轉瞭轉眼睛。“現在,我會派某人負責這件事,她會告訴我的。看看我們能得到什麼吧。去吧,你在把預算花完之前,趕快離開這裡。”

寶拉露齒而笑。“等我們抓到那個雜種,一切都值瞭。”

“為菲丁節約一點吧,”戴夫說,“我敢打賭,你在這樣的時候肯定很想念卡羅爾·喬丹。”

寶拉的好心情忽然被他的話打得煙消雲散。“每天都想,該死的,每天。”

在隱隱的疼痛和不安中,幾個小時過去瞭。有時候,貝芙會迷迷糊糊地進入睡眠狀態,疼痛源發生改變,新的劇痛如閃電般貫穿神經系統時,她會突然恢復意識。有那麼一刻,她腦中的疼痛那麼劇烈,很快便演變成惡心反胃。她幹嘔,把膽汁都咳到瞭大腿上。平時她那麼講究,現在已經對惡心之物視而不見,懶得離嘔吐物遠一些。

光明再次回歸,但對她來說,光明是另一種苦難之源,刺傷瞭她的眼睛,讓她流淚不止。被電棍擊中幾乎是一種解脫,因為那是一種包羅萬象的感覺。他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從白色的棺材裡拖出來時,她真的無所謂瞭。

一陣冰涼的水流從橡膠軟管中噴出來,打在她的背上,讓她恢復瞭意識,好像沒有其他辦法能讓她醒過來。貝芙又是她自己瞭,在銳利如針的冰冷水流之下,她的鬥志和決心覺醒瞭。她掙紮著用手和膝蓋慢慢爬起來,瞇起眼睛,徒勞地想要看清水幕後面的身影。她憤怒地尖叫著,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他踢她的頭部,力道巨大,她感到下巴都從顱骨上脫落瞭。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讓她嗚咽著後退。她弄清楚發生瞭什麼事之前,他已經把她卷進一張塑料床單,用封箱帶紮緊,丟進她自己汽車的後備箱裡。

貝芙·麥克安德魯踏上瞭最後的旅程。此刻,她幾乎無法呼吸,驚恐異常,快被疼痛逼瘋瞭。光明再次回歸時,她甚至沒註意到。那是她離解脫最近的時刻。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