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寶拉開車駛過約克郡的高沼地時,很慶幸天已經黑瞭。天色掩蓋瞭永無止境的荒涼風景,而這風景時常讓她感到憂鬱。她很清楚,其他人會贊嘆這壯麗雄偉的風景。然而,她多年來直面人類最糟糕的罪行,將這樣的風景視作做壞事的好地方,因為不會有目擊者。良好的拋屍地點,失蹤者的墳墓。

富蘭克林不願證實她的猜測。“我為什麼會知道你的前總督察藏在哪裡?”他在電話裡說道,好像被逗樂瞭,語氣中並無挑釁,“我和她不是好朋友。”

“我把你當成一個無所不知的人,就算有隻老鼠在你的地盤上放屁,你都會知道,”寶拉說,“因此,你如果不知道她在哪兒,我隻能推斷:她不在西約克郡,然後我會把註意力放到別的地方去。”

如她所料,馬屁奏效瞭。“我從沒說過我不知道。”他回答道。

“有什麼理由不告訴我嗎?”

“你是在查案嗎,警長?或者隻是你自己想知道?”

“這有什麼區別嗎,長官?”

“根據人權律師的說法,我們都有權保護自己的隱私和傢庭生活。喬丹如果不想再見你,那是她的選擇。我不應該剝奪她的這個權利。”

“那麼,如果這是官方調查呢?”

“我希望你能走官方渠道。”

“我是一個警長,長官,你還想怎麼官方?”一陣長長的沉默,她都能聽到富蘭克林在摩挲胡渣。

“哈,該死,”他說,“我們為什麼要玩這個愚蠢的遊戲?她住在谷倉裡,她兄弟的谷倉。她把谷倉拆得隻剩下光禿禿的骨架瞭。什麼都沒剩下,特別是能向我們展示那裡以前發生過什麼的東西。”

“謝謝你,我欠你一杯酒,長官。”

“當然,但我不想喝你的酒。我不喜歡你們佈拉德菲爾德的這些混蛋,喬丹,還有你們所有人。因此,把她的老巢抖出來讓我得到瞭莫大的樂趣。路上小心,警長,我們可不喜歡有危險的司機在這裡橫沖直撞。”

寶拉再開口之前,富蘭克林就掛斷瞭。現在已經九點多瞭,橫在她和絕望之間的唯一東西就是導航儀。每條路看起來都一樣,路兩邊是高沼地的野草,或者看似搖搖欲墜卻依然挺立的石墻。她偶爾路過村莊的雜亂房屋,零星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終於,一幢巨大的建築在她的右邊漸漸浮現,她那個專橫的導航儀說:“您已到達目的地。”寶拉把車駛進停車區域,關掉引擎。她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不過,她還是逼著自己走出汽車,穿過那些旗幟,走向谷倉。安全燈的光芒淹沒整個區域,她猛眨眼睛。夜晚的寂靜被一連串狗吠聲打破,狗吠聲是從谷倉厚實的石墻裡傳出來的,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狗?卡羅爾·喬丹,忠誠的愛貓人士,養瞭一條狗?富蘭克林對她說的是實話嗎?有一剎那,寶拉考慮掉頭就跑。不過,她大老遠趕過來,不妨敲敲門。

她把手放到黑鐵門環上時,門打開瞭。門縫裡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卡羅爾·喬丹看起來並不樂意見到她,那條狗用口鼻頂著她的膝蓋,好像也不歡迎她的到來。狗的嗓子深處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大多數聰明人會識趣地對它敬而遠之。

寶拉努力擠出微笑。“我可以喝杯咖啡嗎?方圓幾英裡內,沒有一個‘咖世傢’。”

“這就是你的開門禮嗎?別,看在耶穌的分上,放棄推銷員這份工作吧,”大門紋絲不動,“我為什麼應該開門?給我一個好一點的理由吧。”

寶拉提醒自己,卡羅爾不再是她的老板瞭。“因為這真是一場該死的長途旅行,而且外面冷得要死。這是一個自作聰明的答案,更真誠的答案是,你應該打開這該死的門,迎接友誼的擁抱。”

卡羅爾挑起瞭眉頭。“你認為我們是朋友?”

“你認為我們不是?我們相濡以沫很多年。我一直覺得我們互有好感,而且互相尊重。我很難想象我的未來生活中沒有你。”寶拉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過火瞭。卡羅爾具有消滅罪惡的奉獻精神,在私人問題上極端保守。

卡羅爾低垂眼簾。“交朋友不是我的強項。”

“你如果繼續逃離每個關心你的人,永遠不會發現這就是你的強項。我的乳頭快被凍掉瞭,你還不打算讓我進去嗎?”

卡羅爾露出一個近乎微笑的表情,打開門,後退一步。她打瞭個響指,狗兒躺到她的腳邊。“進來吧。”

寶拉進入的空間就像一個建築工地,一個半成品。幾個被裝在金屬櫃子裡的工業照明燈豎立在地板上,制造出復雜的明暗對比,很難讓人看清楚四周的情況。她過瞭一會兒才看到鋸木臺、工作臺,裸露的石雕,幾捆張牙舞爪的纜繩和電線。“很有趣,”她說,“我沒想到你的動手能力這麼強。你剛發現自己有顆男人的心?”

“這是一種治愈心靈的方法。我正在毀滅過去,創造未來。”

她的話聽起來就像托尼的話的簡略版。“有什麼地方可以坐嗎?”

卡羅爾歪歪頭,示意寶拉跟著她。她們穿過一道門,走進另一個世界。寶拉一進門,就覺得這個房間很溫暖。這類似於一個小小的閣樓套房,有床、工作區和烹飪區。沒有客廳區,隻有幾把辦公椅放在三臺電腦顯示器和一臺液晶電視前。

這裡的光線更強些,寶拉可以清楚地看見卡羅爾瞭。她頓時瞪大眼睛,仿佛是第一次見到卡羅爾。卡羅爾的頭發更厚實瞭,剪得比以前短。金發中夾雜著幾縷銀絲,在燈光下反射著光芒。要麼她是不再染發,要麼是滄桑歲月終於俘獲她。她沒有化妝,雙手佈滿傷口和結疤,那都是在體力勞動中被勾到或刮傷的。上半身在厚毛衣和牛仔褲的掩蓋下,仍顯得結實,臀部也更緊實。卡羅爾看起來比幾年前更健康。寶拉無法控制地回憶起她以前單戀過前老板。埃莉諾出現後,現實把幻想打發進垃圾桶。

“和狗兒一起生活的感覺怎麼樣?”寶拉把一隻手伸到閃電面前,它倨傲地聞瞭聞,然後轉身離開,跟著女主人,看著她灌滿水壺,把水壺放到爐子上。卡羅爾把研磨咖啡放進咖啡機。“尼爾森在哪兒?”

“我把它留給我的父母瞭。它太老瞭,不適合在這裡生活。這條狗是不稱職的牧羊犬,暫時居住在這裡。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在接受考驗。”她轉身面對寶拉,斜靠在料理臺上。她把袖子卷瞭起來,露出上臂的肌肉,然後將雙臂交疊在胸前。“你也是來警告我的?”

“警告你?”

卡羅爾搖搖頭,一臉的掃興。“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騙瞭,寶拉。約翰·富蘭克林已經告訴我,你現在是菲丁的左膀右臂。我今早親眼看見你出現在犯罪現場。我們再來一遍:你也是來警告我的?”

“卡羅爾,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富蘭克林來過這裡?今天?”寶拉一頭霧水。

“菲丁搶走案子後,他今早順便拜訪瞭這裡。”

“他很生氣,是嗎?”

“說來奇怪,他並不生氣。”水開瞭,她把開水倒在研磨咖啡上。香味非常誘人。卡羅爾和托尼對咖啡的口味是一樣的。你從他們兩人那裡總能得到一杯非常像樣的咖啡。“他說,他到這裡是來警告我的。”

“什麼?讓你別多管閑事?”

“警告我,不是警告我滾遠點,”卡羅爾不耐煩地說,“他告訴我,有一個兇手正逍遙法外,他好像十分鐘情於長得像我的女性。”

寶拉後退一步。“好吧,其實是長得像以前的你。老實說,現在的你不像會出現在任何兇手的名單上。我並不是說你以前真的像那些女人,”看出卡羅爾表情中的危險信號,她匆忙補充道,“那麼,這算是一個驚喜嗎,富蘭克林的不期而至?”

“完全是晴天霹靂,”卡羅爾笑道,“我嚇得瞠目結舌。我以前經常想,我萬一被謀殺,富蘭克林一定會在我的屍體旁邊賣門票,讓人參觀我的屍體。”

“隻有這事發生在遠離他轄區的地方,他才會如此開心。”

“沒錯。你如果不是來警告我鎖好門、不要半夜獨自去墓地,那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可沒那麼天真,以為你這是想我瞭。”

“但我真的想你瞭,不僅因為菲丁總督察與你完全是兩類人,”寶拉接過咖啡,輕輕地把它吹冷,“你已經挑明瞭,你跟佈拉德菲爾德再無瓜葛,跟我們的命運也再無瓜葛。我們都很尊重你的選擇。我也很尊重,即便我原本希望當你的朋友,把你約出來,和你一醉方休,傾聽你的痛苦,然後帶你回傢,讓埃莉諾給你做雞肉派和土豆泥。”寶拉懊惱的是,她能感到自己的喉嚨哽咽瞭,但她不能在卡羅爾面前流淚。

“我理解。我這麼做,是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方法。我上次覺得自己失去一切時,就是這麼落荒而逃的,而這個方法奏效瞭。我能夠自我治愈,並回到這個世界。我又在努力做這樣的事情。”她打開櫥櫃,拿出一瓶白蘭地,倒瞭一點在她自己的咖啡裡。

“上一次,你也喝得太多瞭。”寶拉說道,感覺如履薄冰。

卡羅爾的嘴角一揚。“看來托尼對你說得太多瞭。”

寶拉搖搖頭。“托尼從不會說你一句壞話。我知道你酗酒是因為你自從創立重案組以來,就一直喝得太多。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手提包裡的迷你裝伏特加,還有辦公桌抽屜裡的小酒瓶?”

卡羅爾突然開口,語氣就像是被寶拉扇瞭一巴掌:“而你對此從不說什麼?你知道我在工作中喝酒,卻什麼都不說?”

“我們當然不會說。薩姆那樣的告密者也不至於笨到會這麼做。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一點也不像是沉溺於酒精的人,喝酒從未妨礙你管理這個團隊。”

“耶穌基督啊,我完全沒意識到你們都知道瞭,還自稱警探呢,”她尷尬地轉過頭,“那麼,你為什麼在這裡?說老實話,因為你如果是帶著友誼的橄欖枝來到這裡的,埃莉諾肯定會讓你帶一保鮮盒自制烘焙點心過來。”

增進友誼的笑話到此為止,現在是時候進入正題瞭。“我來這裡,是因為菲丁總督察以謀殺兩名女性的罪名逮捕瞭托尼。”

卡羅爾目瞪口呆,杯子在嘴邊停下。寶拉話音剛落,卡羅爾的臉上慢慢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往前伸出頭來,仿佛想要努力聽清。“再說一遍好嗎?”她的聲音中充滿懷疑。

“今晚,我們正式審問瞭他,然後菲丁決定控告他。這很瘋狂,我知道,你也知道。但是,證據就擺在那裡,而菲丁無法透過表象看到那個男人的本質。他需要你的幫助。”

卡羅爾放下手中的咖啡,舉起雙手。“別說瞭,回去吧。我不再是警察瞭,寶拉。”

“你認為我不知道這點?正因為如此,他才更需要你,而不是我。我現在正處在風口浪尖,本不該告訴你這些事情。菲丁如果發現瞭,會都算到我的頭上。我會在交通部得到一個前景光明的工作。”

卡羅爾皺起眉頭。“那麼,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我已經告訴你瞭。托尼需要你的幫助。他無法自救。卡羅爾,你比任何人都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他認為自己隻要是無辜的,總會逢兇化吉。而我倆都知道這個想法有多天真。”

“我非常同意你的觀點,”卡羅爾的聲音中透著一種冷酷的理性,“不過,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幫他?”

現在,輪到寶拉感到震驚瞭。“因為……”她無法說出“愛”字,“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卡羅爾的表情變得有些苦澀。她的聲音也透出苦澀。“看看你的周圍,寶拉。我知道你看不出這裡曾經發生瞭什麼,但想象一下當時的場景。現在,想象一下你打心眼裡愛著的兩個人在那個場景中。正是這件事讓我備受煎熬,托尼讓他們失望瞭,也讓我失望瞭。他沒有做好他的工作,我們都為此付出瞭代價。我和我的雙親,還有我的兄弟和他愛的女人。”

寶拉沮喪地搖搖頭。“你不能怪托尼。他是心理學傢,不是通靈師。你怎麼能期待他知道萬斯計劃中的所有細節呢?萬斯的所作所為已經超出報復的范疇。我們中沒有一個願意讓所愛之人處在危險之中,哪怕是一會兒。卡羅爾,我知道你受到瞭傷害。我知道悲痛會如何擾亂我們的頭腦。相信我,我知道。不過,是萬斯對你做瞭這些,不是托尼。”

卡羅爾還是死鴨子嘴硬:“想到我們其他人想不到的事情,這就是他的工作。而且除他以外,其餘每個人都付出瞭代價。邁克爾和露西,克裡斯,那個馬夫,我的雙親,還有我。瓦娜莎也比他遭瞭更多罪。”

“你認為這件事沒有日日夜夜折磨他?你認為他沒有被負罪感撕成碎片?我親眼目睹他被挫敗感折磨得死去活來。相信我,卡羅爾,你對他的責難遠遠不及他的自責多。你還打算讓他的羞愧和你的責難持續多久?你是否打算以此給你們的餘生定下基調?坦白說,我覺得這是你們兩人生命的巨大浪費。”寶拉還沒有意識到,話就脫口而出瞭。叫板卡羅爾是她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下級服從上級這個觀念往往是最後一道障礙。

“這不關你的事,寶拉。”卡羅爾走出房間,進入谷倉。狗兒兇狠地看瞭寶拉一眼,跟著卡羅爾進入寒風中。

寶拉低下頭,嘆瞭口氣。“讓這句話隨風而逝吧。”她低聲說道。她等瞭一會兒,想看看卡羅爾會不會回來,但她的運氣不太好。因此她跟出去。卡羅爾正站在窗邊,凝視著黑暗。寶拉能看到她的臉映在玻璃窗上。她的表情就像反光的玻璃一樣冰冷堅硬。

“這太不公平瞭,”寶拉說,“菲丁獲得所有對她有利的支持,包括我在內。而他什麼都沒有,也沒人幫他。他甚至沒有律師。”

“我不會動惻隱之心的?”

寶拉沮喪地踢瞭一下鋸木臺,然後,她人生中第一次對卡羅爾吼道:“這跟憐憫毫無關系,該死。這跟正義有關。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女人很有正義感。”她狠狠地關上門,仿佛她的離開是整個會面中唯一令她滿意的時刻。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