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沼澤精神病院坐落於城市西北面的一座山邊。在那裡,溫室花草紛紛敗下陣來,讓位於野性十足的沼澤地植物大雜燴。從建築裡面的一定角度可以俯瞰這座山,看到下面的樹木、屋頂、草地、灌木和花圃,看不到上方泥沼中飽經風霜的野草和發育不良的灌木。托尼曾用一種維多利亞風格的隱喻形容醫院和裡面的病人。“醫院希望病人能背對著瘋狂的叢林,變成山下有序生活的一部分。”他當時說道。典型的托尼式語言,她心想,然後對自己感到有些生氣,因為她居然很喜歡托尼給世界帶來的豐富多彩。如今,他自己被認為是個瘋子,她成瞭有責任讓他回歸主流社會的人。

醫院有一塊寬闊的開放場地,卡羅爾穿過安全門,把車停在離醫院大樓相當遠的地方,松開閃電身上的皮繩,讓它跳下路虎。天空灰蒙蒙的,即將下雨的樣子,但也隻是可能下雨。她不顧狂風,沿著車道行走。她確定周圍沒人後,讓狗兒自由地奔跑。閃電和昨晚一樣,在地面上來回奔跑,但不用卡羅爾召喚,不時回到卡羅爾身邊,然後又開始另一次折返跑。卡羅爾讓狗兒跑瞭一刻鐘,然後把它帶回路虎中,留給它一碗水和一把狗食。

她到達主入口時,感覺到有雨點落下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低喃道,推開門。接待區被刷成米色和灰色,看起來與一般的公共機構別無二致。然而,有人努力發揮點想象力,讓這裡變得更富吸引力。墻上到處掛著寧靜山巒的迷人風景照,一對巨大的藍色釉陶壺裡插著五顏六色的室內植物。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陶壺太沉重,他們很難把它們搬走並丟掉,卡羅爾思忖道。旁邊有一個無門的門框通向等待區,訪客通過審核並被允許進去探望病人之前,就在那裡等待。被玻璃墻包圍的接待臺後面,有個女人正在接電話,還有個女人看著電腦。

卡羅爾耐心地站著,等待其中一個能停下手頭的重要任務,接待她。她等瞭幾分鐘。正在接電話的女人終於結束通話,滑開玻璃上的一塊板。“探視時間從中午開始,”她不太友好地說道,“他們應該在大門口告訴你瞭。”

“我不是訪客。”卡羅爾出示以前的警官證(它曾讓她隨意出入各種場所),在那名女子面前迅速地晃瞭一下。“我想見麥琪·斯賓塞。”

“你預約瞭嗎?”

“沒有。”

“你能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嗎?”

“這是機密。”

電腦後面的那個女人聽到這話,抬頭瞥瞭一眼,就像狗兒聞到什麼氣味。她先是皺起眉頭,然後表情突然豁然開朗。“我見過你和希爾醫生在一起,”她露出微笑,“莫莉,這位女士是希爾醫生的工作夥伴,希爾醫生幫她做過心理側寫。”

莫莉硬擠出笑容。“我會看看斯賓塞女士是否有空。”她滑上那塊板,又打電話。這次通話很短,期間她還瞥瞭卡羅爾好幾次,然後她把電話放回原位,重新打開那塊板。“她很快就來。”她拿出一塊寫字夾板,遞給卡羅爾一支鋼筆。“你不介意登記一下吧?”

接待臺旁邊的沉重大門咔噠一聲打開,一個女人從裡面走出來時,卡羅爾剛完成繁文縟節,將訪客參觀證別在外套上。麥琪·斯賓塞雖然出生於五十年代中後期,看起來是個把舒服當作頭等大事的女人。她穿著松松垮垮的卡其色斜紋棉佈褲,上身是一件寬松的藍色T恤和手工編織的混色羊毛衫。一副深紅色邊框的眼鏡架在鼻梁底部,看起來更適合聖誕老人佩戴。她那圓鼓鼓的臉蛋上佈滿皺紋,透露她愛笑的天性,那絕不是皺眉引起的。她看到卡羅爾,習慣性地露齒而笑。“嗨,我是麥琪·斯賓塞。我聽說你想跟我談談?”她伸出一隻手。她們握手時,卡羅爾發現她的手很溫暖。

“我是卡羅爾·喬丹,”她說,“謝謝你來見我。有沒有什麼方便說話的地方?”

麥琪瞥瞭一眼訪客等待區。“莫莉說是機密,對吧?”卡羅爾點點頭,“那麼,這裡顯然太公開瞭。跟我來,我們可以在我的辦公室裡聊。”

麥琪刷卡通過多道上鎖的門和短走廊。卡羅爾緊隨其後,來到一個整潔的小房間。從這裡看出去,從下面的庭院到遠處的高沼地都盡收眼底。顯然,這裡的員工可以享受大自然的壯觀美景。麥琪的辦公室裡塞滿書本、卷宗和文件,但與托尼的辦公室不同的是,這裡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唯一沒有放置書架的一面空墻被一幅五彩繽紛的拼佈掛毯占據,掛毯上的圖案似乎是印象派的山嶽景觀。麥琪招招手,示意卡羅爾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後自己坐到整潔的辦公桌後面。“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卡羅爾從包裡拿出托尼的信。“我恐怕是靠欺騙進到這裡來的,我不再是警察瞭。我正在和佈朗溫·斯科特一起工作,她是一名刑事律師。”

麥琪身體前傾,張開嘴想要說話。不過,卡羅爾舉起一隻手。“拜托,請聽我把話說完。”麥琪一下子坐回椅子裡,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

卡羅爾開門見山地說:“托尼·希爾昨晚被逮捕瞭,涉嫌犯下兩起謀殺案。你瞭解托尼,你知道這樣的指控有多荒謬。然而,有些間接證據對他不利,還有一個人打算靠這個案子揚名立萬。我正在與他的律師合作,以證明他的清白,”她把那封信推到麥琪面前,“他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麥琪瞠目結舌。“托尼?被逮捕?你確定?”

“我剛從斯肯弗裡斯街的警察局裡出來。我知道這很難讓人相信——”

“很難讓人相信?這太離奇瞭,我從沒見過比他更有同情心的人。認為他會故意殺人的人真是太可笑瞭。”

“不幸的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那樣瞭解他。而且,他看起來的確和大多數小夥子不太一樣。”

麥琪噗嗤一聲笑出來。“別開玩笑瞭,他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我在這裡工作,已經看遍世事。不過你說的這件事還是讓我大開眼界。真不可思議,可憐的托尼。”她拿起那封信,把眼鏡推到鼻子上。她讀得很仔細,然後把它放回到辦公桌上,“好吧,我們這裡有些關於數據保護的規定。我不能讓你查看事故記錄,因為我們有責任保護員工和患者的隱私。不過,我有托尼的授權,應該可以給你關於他的記錄的拷貝,但需要隱去相關患者的名字。這樣可以嗎?”

卡羅爾點點頭。“我不需要太多細節。我隻想知道日期和事故的性質。”

麥琪點點頭。她把電腦鍵盤拉到面前,敲擊按鍵,帶著在老式手動打字機上學會打字的人才有的激情。她不時會停下來,用指尖按摩一下前額。“幸好如今所有東西都被放在網上,”她嘟囔道,“而且都能被搜索到。”

幾分鐘後,她說:“我打算把所有與托尼有關的記錄復制到一個單獨的文檔中,然後刪掉所有與病人相關的信息,把文檔打印出來給你。這樣可以嗎?”

卡羅爾點點頭。“完美。”

麥琪心做事時,會不自覺地用舌尖舔一下雙唇。終於,她看瞭看卡羅爾,露出笑容:“找到瞭,一共有四條記錄。我想你應該想知道膝蓋那件事吧?”

記憶中的一股情感漩渦擊中卡羅爾,讓她猝不及防。她清楚地回憶起托尼遭病人用斧頭襲擊住院,留下嚴重後遺癥。她不需要確認這件事的發生時間。勞埃德·艾倫的名字深深刻在她的記憶中。“我當時就在附近。”她冷靜地說道,掩飾平靜外表下的情感波動。

正在此時,門晃晃悠悠地在她身後打開。卡羅爾一轉身,看到艾登·哈特走進來,他是這裡的院長。卡羅爾至少已經有一年沒有看到他瞭。然而,時間公正地對待瞭他。他看起來並沒有發胖,但不知怎的,臉松垮得像面餅皮,而且還有雙下巴。他雖然還沒有到四十歲,眉間已經有瞭深深的皺紋,根據他的眼白看,他像患瞭肝病。卡羅爾從不覺得他有什麼魅力——特別是在對他有瞭一些瞭解之後——如今,他從外表到內裡都讓人討厭。“該死的,這裡發生瞭什麼事?”他質問道。他作為心理學傢,提問技巧似乎還需錘煉。

麥琪顯然已經習慣他的好鬥脾氣。“我隻是在整理希爾醫生需要的東西。”她冷靜地說。

“誰授權你這麼做的?”哈特又往房間裡走瞭幾步,用身高和體積對那位女士施加壓力。

麥琪並未害怕。她拿起托尼的信,向他揮舞著。“有希爾醫生的授權,他有權查看自己的記錄。”

哈特動作誇張地四下尋找托尼。“我沒有看見希爾醫生。”

“他寫瞭授權信,讓喬丹女士代表他來這裡拿相關信息。”

“他不能這麼做,這關系到數據的安全。”

麥琪搖搖頭。“我已經隱去能辨識出病人或其他員工的所有信息。”

“我不想把我們的任何信息泄露給第三方,不管信息是否經過瞭處理。她不是警官瞭,你知道的。她是冒充警察溜進來的。”

“不,不是這樣,她已經告訴我她不是警察。”

鱷魚般的笑容爬上哈特的臉龐。“不過,她沒有告訴門衛或前臺接待。她使用警官證混過瞭保安系統。”

卡羅爾聳聳肩。“我需要一張帶照片的證件,但我手頭隻有這張警官證瞭。我從沒說過我是在職警察。”

兩道紅暈出現在他的雙頰,好像孩子用口紅畫在他臉上的。“不要和我摳細節,喬丹小姐。我希望你現在就離開。”他把註意力完全放在卡羅爾身上,卡羅爾看見,麥琪在他身後偷偷摸摸地敲擊鍵盤。

“我不拿到我想要的東西,是絕對不會離開的。我的行為完全合法。我們很容易就能拿到法院的命令。”卡羅爾不願意還沒爭取就繳械投降。

“那麼,等你拿到瞭再說,”他猛地推開大門,“麥琪,送喬丹小姐出去,可以嗎?”

“沒必要這樣小題大做。”麥琪一邊說,一邊拽著卡羅爾的胳膊肘,引導她往門那邊走。哈特目送著她們離開。麥琪打開第一扇上鎖的門時,他轉過身,朝相反的方向揚長而去。麥琪註視著他的背影,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我估計他原本想目送你走出大樓,真是卑賤至極,他簡直是‘紳士’的反義詞。我不知道托尼怎麼受得瞭他。我也真不知道自己怎麼受得瞭他。”

她一邊說,一邊帶著卡羅爾走向接待臺。然而,她們快要走到前廳時,她突然轉身進瞭另一個辦公室。一位身穿護士服的年輕男子坐在桌前,正在制作一張電子數據表。他抬頭看時,她們正好走進來,對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欠我一杯酒。”他探出身體,越過桌子,從打印機的托盤裡拿出一疊紙。

“謝謝,斯蒂芬。”麥琪收下那疊紙,遞給卡羅爾。“這就是你要的東西。藏起來吧,不要讓接待臺的告密者看到。你真該走瞭,卡羅爾。”

“謝謝,這是個好主意,”卡羅爾說,跟著麥琪來到走廊,“我似乎記得你以前也這麼做過。”

“在這裡,我們互幫互助,”麥琪說道,“畢竟艾登隻會為自己打算。告訴托尼,振作起來!”

卡羅爾出去的時候,故意一直瞪著接待人員,隻有這樣才不會顯得可疑。她走出前門保安的視線范圍之前並未看那些紙。她將車停在一條林間小路上,開始閱讀。刪節的報告並不容易看,然而,她把報告與娜迪亞·韋爾科娃在醫院開會的日期進行比對後,一件事立即清晰起來。

托尼因為患者的騷動而流鼻血並接受治療那天,娜迪亞·韋爾科娃也在醫院裡。“你簡直太美瞭。”卡羅爾說,親吻瞭那頁紙。第一條對托尼不利的證據已經被完美推翻。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