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個子男人把兩品脫滿溢的銅色啤酒放在桌上。“洞裡的尿。”他說道,龐大的身軀落在一個凳子上,凳子完全被他的大腿蓋住瞭。

托尼·希爾博士挑起眉毛。“酒勁大?還是伍斯特的俏皮話?”

阿爾文·安佈羅斯警長舉起酒杯致意。“都不是。這傢啤酒廠在一個叫做懷爾·皮德爾的村子裡,所以有人認為啤酒應該叫這個名字。”

托尼長長地吸一口,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啤酒。“還不錯,”他說,“正宗。”

兩人沉默片刻,以示對啤酒的敬意,然後安佈羅斯說:“你的卡羅爾·喬丹徹底惹惱瞭我的上司。”

即使過瞭這麼多年,有人提到卡羅爾·喬丹的名字,托尼仍要努力保持無動於衷。不過他認為自己應該這樣。一方面,他從來不相信聽天由命。但更重要的是,他總是發現無法確定卡羅爾對他意味著什麼,而且他無意給別人得出錯誤結論的機會。“她不是我的卡羅爾·喬丹,”他溫和地說,“我覺得她不是任何人的卡羅爾·喬丹。”

“你說她如果獲得那份工作,會租你的房子。”安佈羅斯說,話裡透出責備。

托尼希望自己從未透露過這件事。他在一次午夜談話中不小心講出來,那次談話加固瞭他跟安佈羅斯的友誼,雖然他們沒什麼共同點。托尼信任安佈羅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願意接受別人進入自己錯綜復雜、充滿矛盾和糾紛的情感生活。“卡羅爾已經租瞭我的地下室。這沒什麼大不瞭。那個房子很大。”他說,語氣平淡,但是手緊握著玻璃杯。

安佈羅斯的眼睛緊盯著角落,面無表情。托尼認為警察的本能令安佈羅斯正在思考要不要追問下去。“她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安佈羅斯最後說道。

“是的。”托尼承認,朝安佈羅斯舉杯。

“帕特森督察為什麼非常反感她?”安佈羅斯聳聳結實的肩膀,身上的夾克繃緊。他在安全的地方,棕色的眼睛會放松警覺。“不過這也正常。帕特森一直在西麥西亞和伍斯特任職。他認為任職總督察的機會來瞭,腳已經伸到桌子下面。然後你的——然後喬丹總督察告訴大傢她很樂意從佈拉德菲爾德調動過來。”他的笑容扭曲得像是雞尾酒杯邊緣的檸檬皮。“西麥西亞怎麼能對她說不呢?”

托尼搖搖頭。“你說得對。”

“她的業績太壯觀瞭,在倫敦警察廳工作過,與歐洲刑警組織合作過,帶領自己的犯罪調查組與國內第四大勢力反恐部門杠上,讓那群傻瓜碰瞭一鼻子灰……有她這樣經歷的警察大都想穩坐辦公室,不想留在最危險的職位上。帕特森聽到這個小道消息後,知道自己徹底沒戲瞭。”

“不一定,”托尼說,“有些老板會視卡羅爾為威脅。這個女人知道得太多瞭。他們可能會把她看作是雞舍裡的狐貍。”

安佈羅斯咯咯地笑起來,笑聲低沉,像是地下發出的隆隆聲。“這裡的人不會。他們認為自己最瞭不起。他們看著旁邊西米德蘭茲郡那些討厭的混蛋時,像孔雀一樣趾高氣揚。他們會把喬丹總督察的到來當做是獲獎的鴿子回到屬於她的閣樓。”

“非常有詩意。”托尼抿瞭口啤酒,品嘗杯子邊上苦澀的啤酒花。“但你的帕特森督察並不是這麼看的吧?”

安佈羅斯喝掉大半啤酒,想著如何回應。托尼已經習慣瞭等待。這是一種技術,在工作和玩樂中都起作用。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對付的人會被稱為“病人”,他才是需要發揮所有耐心的人。一位合格的臨床心理學傢在尋找答案時,絕不能太急躁。

“他很難適應,”安佈羅斯終於說,“知道自己被忽略瞭,不被提升,是因為不夠優秀,這件事很殘酷。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覺得自己沒那麼糟糕。”

“他想出瞭什麼辦法?”

安佈羅斯低下頭。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黑皮膚把他變成瞭一個陰影。“他胡謅卡羅爾調來這邊的動機。比方說,她並不想在西麥西亞折騰。她隻是跟著你來的。你繼承瞭大房子,她決定跟著你把佈拉德菲爾德拋在身後……”

托尼不能為卡羅爾·喬丹辯護,但什麼都不說也不是好辦法。沉默等於默認帕特森辛辣的分析是對的。但他隻能讓安佈羅斯不要談這種在警局餐廳和警務室聽到的八卦。“也許吧。但我不是她離開佈拉德菲爾德的原因。這是辦公室政治,與我無關。她的新老板認為她的團隊無甚價值。她有三個月的時間來證明新老板是錯的。”托尼搖瞭搖頭,臉上露出憐憫的微笑。“很難說她還能夠做些什麼。她已經逮住一個連環殺手,澄清兩個謀殺懸案,還破獲一個拐賣孩子進行性交易的案子。”

“我會說破案率真高。”安佈羅斯說。

“不足以令詹姆斯·佈萊克對她刮目相看。三個月快到瞭,他宣佈將在本月末解散卡羅爾的小組,把他們分到普通的刑事調查局去。她已經決定不接受這樣的部署。所以,她肯定要離開佈拉德菲爾德,隻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然後西麥西亞這裡出現工作機會,她連房東都不需要換。”

安佈羅斯露出被逗樂的表情,喝幹杯裡的酒。“你原來打算換個租客嗎?”

“我還在應付這一個。這次我請客。”安佈羅斯返回吧臺時,托尼抗議說。他瞥見年輕的酒吧女招待將目光投向他們這邊,溫和的臉上流露出淡淡的不悅。他知道他倆看上去是奇怪的一對。一個是身材魁梧的光頭黑人男子,臉像重量級拳擊手,領帶松開,黑色西裝緊緊包裹著厚實的肌肉,大多數人會以為他是一個嚴肅的保鏢。而托尼看上去正是一個需要保護的人——中等身高,身材偏瘦,因為他的主要運動是在任天堂五代上玩雷曼瘋狂兔子;皮夾克,連帽衫,黑色牛仔褲。這些年來,人們隻對他的眼睛印象深刻,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與蒼白的皮膚形成令人震驚的對比。安佈羅斯的眼睛也令人難忘,但隻在他表達善意時。托尼認為大多數人沒註意安佈羅斯的眼睛。真實的安佈羅斯被表面形象遮掩。托尼覺得酒吧女招待也沒註意到安佈羅斯的眼睛。

安佈羅斯又拿瞭一品脫啤酒回來。“你今晚多喝點兒?”

托尼搖搖頭:“我要趕回佈拉德菲爾德。”

安佈羅斯看看表:“現在嗎?已經過十點瞭。”

“我知道。但是晚上的這個時候沒什麼車輛。我不用兩小時就可以到傢。我在沼澤精神病院還有病人。我初診完就把這最後幾個病人移交給同事,希望同事不要對這幾個病人見外。晚上開車比較輕松。深夜電臺,寬闊的馬路。”

安佈羅斯輕笑:“你說的話就像鄉村音樂的歌詞。”

“我有時候會覺得我的整個生活就是一首鄉村音樂,”托尼抱怨道,“但不是積極歡快的那種。”他說話時,手機突然響瞭。他狂亂地拍著口袋,最後在牛仔褲前面的口袋裡摸索到手機。他不認識屏幕上的號碼,但大概能推斷出是什麼人打的。沼澤精神病院的職員如果跟他的某個瘋病人有麻煩,會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給他。“喂?”他小心地問道。

“是希爾博士嗎?托尼·希爾博士?”是個女人的聲音,托尼對這個聲音有些印象,但不確定是誰。

“請問哪位?”

“我是佩妮·伯吉斯,希爾博士。《前哨晚報》的。我們以前談過。”

佩妮·伯吉斯。他回憶起一個穿風衣的女人,豎起衣領擋雨,臉上露出堅毅的表情,長長的黑發亂糟糟。他還回憶起自己在佩妮署名報道的新聞故事裡的身份一直在變,有時是無所不知的聖人,有時是愚蠢的替罪羊。“你的報道和采訪不一樣。”他說。

“我隻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希爾博士。”她的聲音比以往溫和許多。“又有一個女人在佈拉德菲爾德被謀殺。”她接著說。佩妮和他一樣擅長閑聊,托尼想,不想猜度她的言外之意。佩妮沒等托尼回應,又說:“性工作者。和上個月的那兩個一樣。”

“我聽到這個消息很遺憾。”托尼說,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雷區。

“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的線人告訴我這個和先前兩個有著相同的簽名。我想知道你對此怎麼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目前跟佈拉德菲爾德的刑事調查部門沒有業務往來。”

佩妮·伯吉斯發出低沉的聲音,好像在輕笑,但又好像沒在笑。“我相信你的線報跟我的一樣準確,”她說,“我不相信喬丹總督察不知情,她如果知道,你就知道。”

“你對我存在非常奇怪的誤解,”托尼堅定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一個連環殺手,希爾博士。誰要想瞭解連環殺手,找你就對瞭。”

托尼突然掛斷電話,把手機猛地塞回口袋。他抬起眼,看到安佈羅斯審視的目光。

“報社寫手,”他說,吞瞭一口啤酒,“也不能說她是寫手。她比寫手強。卡羅爾的手下已經不止一次讓她顏面盡失,但她把這當做是這個職業的題中之義。”

“好吧……”安佈羅斯說。

托尼點點頭。“對。你可以尊重她,但不要給她任何素材。”

“她想打聽什麼?”

“她的確在打探消息。過去幾周裡,佈拉德菲爾德有兩個街頭妓女被殺。現在又有第三個妓女被殺。我覺得沒有理由把這個案子和前兩個案子聯系起來——完全不同的手法。”他聳聳肩。“嗯,我隨便說說,我不知道任何官方消息。不是卡羅爾的案子,即使是,她也不會告訴我。”

“但你說的這個寫手不這麼認為?”

“她說簽名一樣。但案子與我無關。警方即使想找信息,也不會找我。”

“蠢蛋。你是那裡最棒的。”

托尼喝光杯裡的啤酒。“這點很可能是真的。但對於詹姆斯·佈萊克而言,依靠自己解決問題更省錢,而且這意味著他能掌控全局,”托尼苦笑一聲,“我能理解他的想法。我如果是他,可能也不會雇我。增加麻煩,不值得。”他推開桌子,站瞭起來。“我要在歡快的音樂中開車上高速。”

“你一點也不希望自己出現在這三個案子的犯罪現場嗎?”安佈羅斯喝幹第二品脫的啤酒,站起身,特意往後退,不讓自己的身形籠罩著朋友。

托尼思忖著。“我不否認做這種事情的人讓我好奇。病人心理越失常,我越想弄明白是什麼導致他們這麼做的,我怎麼做才能幫助他們改善自己,”他嘆瞭口氣,“但我不喜歡看到最終的結果。阿爾文,我今晚要回傢睡覺。相信我,我真的不想待在其他地方。”

《罪有應得(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