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崔鐵軍昏睡瞭一整天,到瞭傍晚才想起吃飯。但打開冰箱,裡面除瞭一棵爛瞭幫子的白菜,再無其他。他拿出手機,想叫個外賣的雞蛋炒餅去填飽肚子,沒想到上面已經攢瞭二十多個未接電話。他翻看著,林楠的、小呂的、馬支的,估計這幫人都是想勸他回去。他沒有立即回復,而是先從陌生的號碼打起。

“喂,找誰?”他打瞭個哈欠,“哦,劉總啊……是,好久不見瞭。對,我現在又回經偵瞭。什麼?坐坐?呵呵,改天,改天吧,我最近挺忙……”他應承著。電話裡的劉總是個“標準”的商人,曾經有個案子在崔鐵軍手裡,那時整天圍在他左右,但崔鐵軍一直與他保持著距離,從不過辦案之外的事。但自從調到門崗之後,這位劉總就再無音訊。崔鐵軍一邊跟他客套著,一邊等待著他說出來電的真正目的。果不其然,他是為瞭錢來的。

“哦,那筆凍結的款項啊。這個我還真不清楚。”崔鐵軍說,“我呀,就是過去臨時幫忙的,近幾天估計還得回門崗,對……”他點燃一支金橋,“具體誰管啊?這樣,我給你一個電話,你直接問,實在不行啊,就直接打110。就這樣。”他說著把電話掛斷,“操……傻×吧……”崔鐵軍罵道。

雖然幹瞭這麼多年經偵,但崔鐵軍卻從沒拿商人當過朋友。他曾經跟小呂說過,幹經偵的有時比刑偵還危險,刑偵面對的是匕首和槍口,但經偵面對的卻是乳房和鈔票。在和平年代,物欲的侵襲往往更加致命,商人結交經偵警察的目的無非有二,辦案和追款。這兩條要是不按照規矩辦,都得脫衣裳滾蛋。

崔鐵軍食欲全無,連抽瞭兩根煙,正琢磨是不是出去溜達溜達。電話又響瞭,這回不是劉總,是李總。“喂,是,好久不見,嗯,嗯……”他隻能繼續寒暄。這時,小呂的電話不斷往裡撞。他按斷瞭小呂的電話,直奔主題,“哎,我說李總啊,你要是有款被經偵凍結瞭的,別找我,找支隊領導去,我已經離開經偵瞭,對,又走瞭,哎,我開車呢,就不多聊瞭啊。”他說著便掛斷電話。這時,小呂的電話再次撥瞭進來。他調整瞭一下自己的情緒,才接通電話。他不想在小孩兒面前表現出軟弱。

“喂,怎麼著啊?”他皺著眉頭,“什麼?查到瞭!”他的表情立即嚴肅起來,“嗯,嗯,明白,你這樣,這個消息先不要透露,你等我想想再看怎麼辦。”崔鐵軍說著掛斷電話。信息中心排查的線索出來瞭,在19日當晚,現金庫附近的兩處攝像頭都錄下瞭那輛藍色GL8車的號碼,經過交管系統查詢,這輛車屬於一傢公司。

崔鐵軍打開電視,隨意播瞭一個臺,便找到瞭這傢公司的廣告。

一個美女正在優雅地喝著咖啡,身後是一個巨大的Logo,她面對鏡頭,溫婉地說著:投資夢想,放飛希望,低門檻、高收益,您的私人理財專傢。D融寶,您最可靠的互聯網金融平臺。

D融寶!

崔鐵軍又換瞭一個臺,同樣也在播著相同的廣告。他慢慢地摁滅煙蒂,靜靜地思索著。從去年開始,這傢名叫D融寶的公司便迅速在B市崛起,他們的廣告在電視、報紙等各類媒體上鋪天蓋地地投放,簡直可以稱作是信息轟炸。他們對外宣傳,利用P2P、A2P等方式為客戶進行互聯網金融理財服務,年收益高達12%以上。對這種公司,崔鐵軍是抱有戒備的,從多年的經偵工作經驗來看,高收益必將與高風險結伴而生,而敢於向社會公眾誇下海口的金融企業,目的也絕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而是要保證自己獲得更大的利益。

百分之十二,還最可靠的互聯網金融平臺,這不是扯淡呢啊?人傢銀行定期才百分之四,玩兒錢的企業都明白,利息超過定期的四倍就是非法集資,所以才控制在四倍之內。這顯而易見是個騙局。崔鐵軍在屋裡踱著步,在腦海裡梳理著整個案件的情況。他剛想出門,門又響瞭,他開門一看,是曾經的老領導,周科長。

“哎喲,您老怎麼來瞭?”崔鐵軍挺意外。老周已經退休快十年瞭,這些年種花、養魚,一直自得其樂。他為人厚道,當年也沒少照顧崔鐵軍。

“聽說你又回經偵瞭。”老周問。

“嗨,就是過去幫忙。”崔鐵軍回答,他給老周搬瞭椅子、倒瞭水。但問明來意,笑容便漸漸退去,沒想到竟也關於那個D融寶。

“哎,沒辦法啊,我們傢那口子就是不聽啊,把所有錢都弄進去瞭,到現在我想提前退出也不行。你說這可怎麼辦。”老周萬分沮喪。

“但是……”崔鐵軍不忍心駁老周的面子,“這事兒在現在這個階段,經偵也管不瞭啊,您也是老人兒瞭,應該明白啊。”

“是,咱們當然不能插手經濟糾紛,但我覺得這幫人是在犯罪啊,你知道他們現在吸瞭多少錢嗎?這個數兒啊!”老周伸出三根手指。

“三……個億?”崔鐵軍試探地問。

“三百個億啊!”老周回答。

崔鐵軍倒吸一口冷氣:“這麼多?”

“是啊,而且現在還在擴張著。我到市局報過案瞭,但是他們根本不受理,現在經偵也都是一幫小孩,除瞭你,我誰都不認識。我說背頭啊,這事兒你可得幫幫我啊。”老周搖頭嘆氣。

“你們投瞭多少錢啊?”崔鐵軍問。

“30萬啊,我們倆退休金都在裡頭瞭。”老周欲哭無淚。

徐國柱又喝大瞭,其實沒多少酒,就兩扁瓶兒“小二”。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從那時白酒、啤酒、紅酒甚至醬油混著喝,一下跌到瞭現在這份兒上,徐國柱的酒量也像中國股市一樣,一路狂跌一蹶不振。確實是老瞭,忙的時候不覺得,一歇就渾身酸軟,頭暈眼花。他渾渾噩噩地亂夢著,一下就回放到那個熟悉的畫面。

在那條狹窄的小巷中,二冬子手中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自己。“棍子,是你丫逼我的,不能怪我!”他歇斯底裡地喊著。

“冷靜,冷靜!你隻要放下槍,我保證你的生命安全!”年輕的徐國柱也在大喊。

“扯淡!你們丫警察就根本沒拿我當過人,我殺瞭小焦,你們能放過我?!”二冬子的眼睛裡都是絕望。

“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徐國柱面對死亡的威脅,恐懼漸漸轉化為一種激憤。

“我……我……反正我活不瞭瞭!”二冬子說著又往前走瞭兩步。徐國柱見狀,也抬起槍口。

咚!咚!兩支槍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響。

徐國柱猛地驚醒,發現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他在黑暗中尋找著,半天才從枕頭邊兒翻出半盒中南海,他氣喘籲籲,點燃煙火,依然無法從二十年前的那個場景中解脫。他狠狠地吸吮,突然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永遠忘不瞭,那一天的晚上,二冬子被子彈擊中額頭時的眼神,驚恐、掙紮、無助與迷茫,那似乎是一種咒怨,已經深深地刻在瞭徐國柱心中。

從那夜過後,B市歷史上最兇悍的匪徒被警方擊斃,而徐國柱則成瞭警界的英雄和黑道懼怕的“大棍子”。但也是從那時開始,老鬼越做越大,慢慢有瞭“鬼見愁”的外號。但徐國柱卻一直覺得,自己其實是陷入瞭一個早就被人設計好的圈套。但這一切,卻隻能埋藏在他心裡。

他翻身起床,手機又響瞭起來——是花姐的電話。

“喂,怎麼著,想我瞭?”他把電話夾在臉旁,穿著褲子,“什麼?老鬼讓你找我?操!我告訴你啊,這件事兒你可別管,我也管不著。”他說著就把電話掛斷。花姐又打瞭幾個,徐國柱就不再接瞭。他知道鬼見愁找自己,肯定還是為瞭那筆錢的事兒。這時,電話又響瞭起來,他一看,是“點子”癟三兒的來電。

“喂,哎喲,找著瞭啊,行啊,你小子。”徐國柱撇嘴笑瞭,“丫現在還幹出租呢?哦,行,你等會兒我記一下啊。”他說著把煙盒撕開,拿筆往上寫著,“行,我知道瞭,過幾天來我這兒喝酒。什麼?杠頭也快出來瞭?你是怎麼知道的?”徐國柱坐直瞭身體,“丫得快六張兒瞭吧。行,等他出來瞭告訴我。”他這才把電話掛斷。

杠頭……這似乎是個很遙遠的名字瞭,他曾經是刑警隊中最得力的一個“點子”,老鬼也曾是他的小弟。他入獄之前,在市南區給幾個歌廳看場子,與那些欺軟怕硬的流氓混混兒不同,他為人仗義,好打抱不平,特別是痛恨毒品。所以當年管緝毒的警察沒少找他要線索,但後來他屢次被毒販報復,便糾集瞭手下幾十個人,將一個毒販打死,而被判處瞭死緩,差一點兒就釘墻上瞭。徐國柱總覺得,如果杠頭當年沒出事,就不會有後來二冬子的囂張,也就不會有老鬼的得勢,也就沒瞭後來的一切一切。但時間是不可能重來的,一切如過眼雲煙,現在的世界不可能被改變。他望著窗外的夜色,漸漸又陷入瞭回憶之中。

在一個高檔的西餐廳中,潘江海正和妻女一起吃飯。女兒最喜歡吃芝士多的比薩,潘江海就買瞭兩份,一份現吃,一份打包。女兒吃得很香,芝士沾瞭一嘴,潘江海憐惜地撫摸著她的頭,用餐巾紙慢慢地給她擦拭。

“爸爸,爸爸,我明天想去遊樂園。”女兒笑著說。

“好,爸爸明天不上班,帶你去。”潘江海微笑著回答。

女兒吃完,拿過盤子裡的一個煮雞蛋,放在口袋裡。

“哎,你這是幹什麼啊?”潘江海不解。

“我要把它帶回去,孵小雞。”女兒笑著說。

潘江海苦笑著說:“好,帶回去,孵小雞。”他看著天真的女兒,心裡卻苦澀不已。她已經成年瞭,但未來卻越來越渺茫。

“爸爸媽媽,我喜歡出來吃飯。”女兒說。

“好,我們以後會常帶你出來,乖。”潘江海說著,眼淚就不由自主流瞭下來。

“哎,你這是幹嗎啊。”妻子撫瞭撫他的手,“會好的,醫生都說瞭,也許會出現奇跡。”

“嗯,一切都會好的……”潘江海點頭,他握住妻子的手,“你放心吧,就是有一天咱們都不在瞭,她也會好好的。我向你保證。”

《三叉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