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來一去,婦女才明白春梅的來意。再聊聊,春梅得知婦女是郝奇勝的愛人,姓厲。春梅自報身份,厲女士連聲說是自己人。春梅問她知道倪教授在哪嗎,厲女士有些為難。春梅上前,懇切地說:“如果知道,一定告訴我,全傢都急瘋瞭。”厲女士笑容訕訕的。窩藏犯瞭錯誤的男人是大罪。所有的女人是一體的,必須互助。

春梅追問:“倪教授在這兒,是不是?”

厲女士終於松瞭口子。當她領著春梅來到工作室別墅的頂層閣樓門口時,張春梅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會在這兒?他想幹什麼?他想要什麼?他到底圖什麼?門微微露一條縫,春梅湊過去看,是個背影。男人的背影。是偉強沒錯。他化成灰她也認得出。

厲女士打兩個手勢,又說有什麼需要叫她,然後下樓去。她給他們留足夠的空間。春梅推門進去,叫瞭一聲倪教授。她在傢有時也這麼叫他。倪偉強沒回頭,手裡還在擺弄著一個類似根雕的東西。他想學雕塑?

“偉強。”春梅朝前走瞭兩步。

“來瞭。”他聲調穩定。似乎對她的到來並不吃驚。哼,人傢早有準備。根本就是蓄謀已久!

春梅提著步子,避開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材料和工具走近,終於看到倪教授的臉,胡子拉碴,人也瘦瞭,看上去像剛從山裡出來,成瞭野人。

春梅問:“怎麼瞭?”

“沒怎麼。”

“沒怎麼你這幹嗎呢。”

“你不都看到瞭嗎。”

“辭職,離傢出走,就為瞭這?”春梅指著他手裡的根雕,滿臉疑惑,“演《月亮與六便士》呢?為什麼?”

“沒為什麼。孩子大瞭,工作做夠瞭,我有這個自由。”倪偉強還是忙手上的東西。什麼狗屁東西,他當個寶!丟到大街上都沒人要!

春梅蹲下來,像幼兒園的老師在跟小孩子說話,她要看到他的眼睛。“好,就算你要出走,要辭職,提前告訴我總可以吧,我是你的妻子,還幫你照顧著老娘,兒子碩博連讀成功瞭你知不知道?一傢人都在慶祝,就你不在!這事對兒子多麼重要,你一個大學教授不清楚嗎?到底為什麼?你告訴我,我們共同面對。”

“就是想出來兩天。”

“度假?有必要辭職嗎?”春梅靠近瞭。伸手撥他一下,偉強躲開。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傢庭和睦,外頭還有個情人,老婆全然包容,春梅不明白倪偉強到底對生活還有什麼不滿意。他就沒有資格不滿意!

“跟你說不清。”

張春梅著急,口氣如調查犯罪行為的警察:“總有動機吧,有什麼說不清呢?除非這個動機不光明正大難以啟齒,連你自己都覺得不對。”

“沒什麼不對。”

“你病瞭?”

“沒有。”

“你這癥狀有點像抑鬱癥,咱們去三院,沒關系的,能治好。”

“說瞭沒有。”

“因為周琴?”

倪偉強停瞭半秒:“跟她沒關系。”

“我還不夠包容嗎?”

“都說瞭,跟她沒關系。”

“那為什麼?又沒病又沒瘋又不是要跟情人私奔。一個好端端的教授、博導、成功人士,為什麼突然要辭職跑到山裡?還是說打算獻身藝術?總有個原因吧。”

倪偉強放下手中的根雕,突然激動:“能給人點空間嗎?原因都告訴你瞭,就是不想做瞭,不想那麼活,一直那麼工作那麼生活,我煩我鬱悶我不想我不要!我不想下半輩子都這麼交代瞭,春梅,醫生說瞭,我有病,隨時都可能去見閻王。你讓我隨心所欲痛痛快快活幾天行不行?!”

張春梅壓住火,在她看來,不管什麼原因,倪偉強的這種做法都十足幼稚,誰不想說走就走,可人活著,不能那麼任性。

“什麼病。”

“隨時可能死的病。”

“總有個名字吧。”

“罕見病癥,目前的醫學水平治不瞭。”

“編,繼續編。”

“你別管我。”

“然後呢,你要幹嗎?你想幹嗎?就弄這些樹根子?”

“我不知道。”

“你還沒到退休年齡。”

“我們的錢現在夠用。”

“周琴讓你這麼做的?”

“車軲轆話不來回說瞭。”

“媽在傢等著呢,大哥三妹都操心你,兒子因為你這事實驗都做不好,我為瞭找你在車裡睡瞭一夜。你給我來個這,你讓我回去怎麼交代?就說你兒子你二哥你爸說走就走瞭?對人生幻滅瞭?不想這麼過瞭?誰信?倪偉強,人要知足,你的日子過得不錯,比上不足比下你綽綽有餘,你是不是應該去參加參加那什麼節目,變形記,過過苦日子,知道知道人傢窮苦人怎麼過的,你才能明白才能認識到自己的幸福。”春梅差點沒聲淚俱下。

“我的人生就這樣瞭嗎?”倪偉強冷不丁問一句。

刀劈斧砍,憑空一道閃電。他居然跟她談人生,中年男人是不是都有這種毛病。“什麼?”春梅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

“我的人生就這樣瞭嗎?”他重復道。

“你還想怎麼樣?”

“你回去吧。”

“你不回我不回。”

“也許我哪天就玩完。”

“都一樣!誰知道明天怎麼樣,活在當下!你根本沒病。你這是中年危機,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難受,就你一個人痛苦嗎?你以為我就過得輕松?我也覺得日子沒意思,丈夫在外面有姘頭,我還得裝不知道,我得笑,我不能讓人傢看笑話,我們是個組合是個傢庭,我們走到今天不容易……”春梅快把自己說哭瞭。

“可以離婚。”他口氣仿佛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雷終於劈瞭下來,張春梅感覺自己被剖成兩半,心都電焦瞭。是的,沒錯,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終於說出來瞭,狐貍尾巴露出來瞭!他就是想離婚,然後跟那個婊子雙宿雙飛!她不會讓他們如願!絕不!

“這就是你跟那女人設的局?”她連周琴兩個字都不想提。

“是你說過得不開心,”偉強道,“到這年紀,有什麼過不去?誰離瞭誰不行?”

“離婚,然後呢,跟她結婚?”

“沒這打算。”

“你對天發誓。”

“又來瞭。”

“你不敢。”

“沒什麼不敢的。”

“你對著老天爺說,你要是離婚後跟周琴結婚就……”誓言太毒,春梅說不下去。

“就天打雷劈、被車撞死、不得好死、死瞭也不得超生,行不行?”偉強口氣輕松,仿佛是小孩在念兒歌。

春梅啞然。

油鹽不進,看來倪偉強這次鐵瞭心顛覆格局,難道他真生病瞭?不治之癥?所以看破紅塵為自己活?可看上去,他除瞭胡子長點,人瘦瞭點,並不像有病的樣子。春梅說:“好,離婚,你離傢出走,接下來呢,你去哪兒?做什麼?一直就在這兒?”

“沒想好。”

“總有方向吧。”

“想過去印尼,把名字改瞭,當酒店服務員,或者幹點別的。”倪偉強口氣依舊輕松。

春梅腦子裡噼裡啪啦一陣炸響。印尼,改名字,酒店服務員,這三個關鍵詞組合起來,簡直就是個恐怖故事。這不是有病是什麼?這人恐怕得送到五院去電擊。這事跟誰說得出口,說自己的丈夫要去印尼當“酒店服務員”?多大歲數瞭?開什麼玩笑?老天爺!

“這就是你的……夢想。”

“換個活法。”

“別跟我說這些!”春梅咆哮,跟著又哀求,“偉強,別鬧瞭好不好,跟我回傢,媽擔心你,所有人都擔心你,回傢,咱們回傢……”

“怎麼我說的話你就是不明白嗎?”倪偉強終於不耐煩,站起來,把根雕放在一邊,“我說瞭過幾天回,也說瞭真實原因,你怎麼還是糾纏不休,你這樣讓人很難受。”

“你以為隻有你難受!”春梅終於失控,“我都停經瞭!我才多大!我都停經瞭!”眼淚噴湧,她終於控制不住。停經瞭,對她來說,這就是天大的悲劇。

“很抱歉。”偉強說,“你有權利尋找幸福。”

春梅哭瞭一陣,腦中突然叮的一響:“你是不是殺瞭人?還是犯瞭其他什麼罪?要是有,你得去自首!”

沒人回應。抬頭看,倪偉強已經不在這個房間。

到傢之前,張春梅逼自己把情緒處理好。眼下的情況異常復雜,但直接矛盾明朗瞭,倪偉強尚在人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春梅認為倪教授突發的叛逆,跟厄爾尼諾現象一樣,包含著很多緣由:對過去生活不滿,對自我的嚴重懷疑,懷疑生活的意義,對即將到來的日子不滿足,另外不排除他確實有抑鬱癥。從莊園出來之前,張春梅再三委托厲女士關照倪教授。

厲女士安慰她:“男人到這年紀,都這樣。”春梅不解,問:“郝大師也這樣?”厲女士肯定地說沒有例外。越是成功的男人,越容易自我懷疑。“都想動動。”厲女士一副過來人的口氣,“要不怎麼那麼多換老婆的呢?最後的瘋狂。”換位思考,春梅能理解人到中年那種感覺,她月經停瞭,不也慌張得感覺簡直是世界末日,到瞭這歲數,二十幾歲那種每天都有的新鮮感,三十幾歲那種付出就有收獲的穩定感,全都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再成功的人也會覺得自己鬱鬱不得志。適才偉強的一句話對她刺激很大,他說“我的人生就這樣瞭嗎”,他這是不甘心,覺得眼下的生活是牢籠,迫切想要突破。還好,他突破的辦法隻是到山裡躲幾天,沒選擇離婚重組傢庭。不對,他也提到離婚瞭。聽上去不是說笑話。春梅心裡難受,她多年的委曲求全看來並沒有得到他那份“人情”。中年男人,最自私!你要活出自我,別人呢?周圍這些人呢?

氣歸氣,張春梅還是第一時間想著幫偉強善後。她給朱院長打電話,說偉強去徒步瞭,手機沒電,所以才沒法聯系,讓他不要擔心。又聲明倪教授不打算辭職。休息幾天就回崗位,還幹。他現在正當年,不會因為一點困難就退縮。春梅問朱院長,院裡最近體檢沒有。院長說體檢一般安排在五月,目前還沒開始。“生病瞭嗎?”院長問。春梅連忙說沒有。到傢已經是下午,老太太還在午休,倪偉貞正在飯桌上對著筆記本電腦創作。

一進門,張春梅便故意裝出輕松的口吻:“找到瞭!”

“哪兒呢。”

“幾個同學聚會,山裡貓著呢。”

“這個二哥。”

“謝謝你啊,三妹。”

“人沒事就行。”

老太太在裡屋睡著。春梅不去打擾她。她給偉民掛瞭個電話,報瞭平安。偉民用那種大哥的口吻道:“告訴老二,以後不許這樣!”

偉貞告訴春梅,她馬上要去賓館閉關創作,萬一媽這邊有事要照顧,請她找大嫂。春梅忙說沒問題,又問這回寫什麼。偉貞說是個楊貴妃題材,投資方組瞭個創作班子,想盡快出活。

“真羨慕你。”春梅說。

“行啦二嫂,多少人羨慕你呢。”

“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孩子爭氣。”

春梅一笑,說這倒是,現在我最大的安慰就是兒子好,兒子上進。偉貞試探性地問:“二哥那沒事吧?”

春梅道:“出不瞭大事,估計就是年齡到瞭,作一下。”

二琥一手抓著瓜子兒,另一隻手扒拉偉民問情況。

偉民說:“老二,找著瞭。”

“錢多就作!”二琥撇嘴。

“跟錢有什麼關系。”

“錢多呀,生活不成問題,開始追求精神上的東西。”二琥比比手指,她戴瞭個大瑪瑙戒指,“追求到最後,就剩空虛。”

偉民瞅著戒指,問:“拿它出來幹嗎?”

二琥道:“打麻將,就我手上光禿禿,拿出來撐撐場面,”喘口氣,又拖著腔調,“怪我自己,沒嫁個好人傢,沒人給買大鉆戒,就這命!”

偉民斥道:“糙老婆子!給你個鉆戒,戴上像你的嗎?”二琥跳起來:“有什麼不像?!鴿子蛋都能駕馭!死鬼!掙錢去!”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