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張春梅坐在攝影棚裡,挺直腰板。倪偉強站在旁邊,看著。攝影師喊:“不要太嚴肅,笑一點。”張春梅臉部肌肉似乎動瞭一下,但不是笑。“笑一點,微微地。”攝影師還在下指令。張春梅從拍攝狀態跳出來,交流道:“師傅,拍的就是不笑的,拍上人就行。”攝影師哦瞭一聲,依舊端端正正拍瞭,然後說:“下一個。”

倪偉強上。張春梅站在一旁觀摩。好不容易湊準時間,偉強從南昌考察回來,兩個人就約見面,離婚要二寸免冠近照,沒有,於是到攝影店集中拍。看著倪偉強,張春梅百感交集,這就是她愛瞭二十餘年的男人,可惡,他怎麼還沒老?從婚姻的藩籬中掙脫,他還能重新開始。那她呢?剛才坐在攝影棚,春梅已經在走神,走到這兒,現實逼著她考慮未來。跟偉強離婚後,她怎麼辦?帶孩子?孩子大瞭。工作?撲在事業上,這事業實在乏善可陳。張春梅打算到三十年工齡,就提前退休。她不想幹瞭,也沒心情幹瞭。可是,退休之後又做什麼呢?向小姑子靠攏?也寫作,當編劇?張春梅可以肯定,她編出來的東西,指定比瓊瑤劇還苦情,原因無他,她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苦情的女人。又一個月,例假還是沒來,看來是徹底停瞭。她當初跟偉強在一起,利用的是例假——她是未婚先孕的,直接把他前妻三振出局,可現在呢?分手瞭,例假剛好也沒瞭。地球真是圓的。

照好瞭,倪偉強從攝影棚下來,兩個人要往門外走。攝影師,也是老板,招呼:“還有一張,是套餐,還送一張合照。”偉強和春梅都愣瞭一下,互看。春梅率先往回走,合照就合照吧。人生最後一張合照。好聚好散。

倪偉強配合。此前,他鬧著要分,可真到這一刻,拍辦理離婚需要的照片,倪偉強心不禁動瞭一動。成真瞭,他馬上真自由瞭,然後呢?去爪哇島當酒店服務員?好像忽然沒瞭那興致。不過爪哇島是一定要去,去看看佈羅莫火山,看看那魔幻的景致,冉冉升起的紅日與四周景色交織成五彩斑斕的世界,仿佛天地的盡頭。人到中年,倪偉強自認什麼都經歷過,成功的事業,婚姻,情人,優秀的兒子,然後呢?自從醫生告訴他,他腦中有瞭不明陰影,無法確診,隻能觀察。倪偉強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惑和壓抑打開瞭個缺口。人為什麼要活著?人來到這世上,一輩子,到底為瞭什麼?這半年來,他每天早上醒來都對生活充滿沮喪。他覺得自己沒有未來,不滿意,不滿足,過去已經過去,追不到,拽不回,他迫切想要改變,來扭轉這種狀態。和春梅的婚姻是個突破口。她愛他嗎?過去愛,現在呢?愛得不那麼單純。他們的婚姻早就出現問題,何必活給別人看。有人為你的表演貢獻票房嗎?人要為自己活。

“笑——”攝影師又是那種腔調。

這一回,張春梅笑瞭。盡管那麼不自然。人生最後一張合照,她不要苦著臉。“男士請笑。”攝影師又指示。

偉強強笑,比春梅自然。

是快印。幾分鐘出來,一人一份,分好。春梅把照片收進錢包,兩個人往傢裡走。

打印機啟動,卡紙。張春梅對偉強:“你修一下。”倪偉強上前,把殼拆開,拽出紙,復位。

“再試試。”

離婚協議的文檔頭天準備好瞭。是偉強發過來的,讓她過目。春梅根本沒看。偉強強調,他除瞭要求暫時有住房(居住權——也是為瞭給老媽養老,春梅硬要接婆婆回來住),其餘全部不要,他凈身出戶。孩子的撫養費,隻要斯楠在讀書,沒參加工作,他照付。機器再次啟動,這次打印出來瞭。一式兩份。學校打電話找倪偉強,是朱院長,說有急事,偉強得趕過去一趟。於是他對春梅說:“你看看,沒問題簽字,我回來拿。”春梅哦瞭一聲。

門呱嗒一聲關上瞭,偉強走瞭,春梅靠在床頭,遠遠看著臥室小圓桌上的合同。兩份生死簿,簽瞭就能投胎似的。坐著坐著,春梅眼淚又下來瞭。她為自己哭。為青春的逝去而哭,為未來的無望而哭,為人生的荒誕無意義而哭。在外人看來,她什麼都有瞭,可這一切穩固嗎?人生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是穩固的,隻要你不死,隨時都有危險,你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就算那樣,也不能保證不隨時遇險、滿盤皆輸。手機振動,她坐著不動,又響瞭一會兒,張春梅側著身子,拼命夠過來。是兒子打來的。她連忙接瞭。鼻音要隱藏。在兒子面前,她必須是個快樂的媽媽。

“媽——”斯楠的聲音不對。

春梅緊張。

憋瞭半天。斯楠支吾。

春梅嘖一下:“怎麼瞭,說呀!跟媽媽還有什麼不能說。”

“我掛科瞭。”斯楠吐露真言。

春梅犯暈。第一感覺,打遊戲打的,大學四年,她的寶貝兒子什麼時候掛過科,又怎麼可能掛科?重點學科重點班重點實驗室,斯楠優秀得足以讓她跟任何人炫耀。

“碩博連讀可能沒瞭。”斯楠再下一城。

春梅頓覺眼前一片黑。這比她簽署離婚協議還恐怖一萬倍!訂機票,再貴也訂,張春梅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她要立刻去西部,飛到兒子身邊去解決問題,碩博連讀不能丟!否則孩子四年的努力將付之東流,這可是整個人生格局的顛覆!從傢裡到機場,張春梅的電話一直沒掛,她跟斯楠交流詢問情況,安撫情緒。電話裡,斯楠已經哭瞭,他不過活瞭二十一年,什麼都平平穩穩順順利利,哪能受得住這種事。春梅給兒子指示:“先別在宿舍住瞭,學校附近有賓館,去開一間,媽媽很快就到。”

上飛機前,春梅打給偉強,說話幹脆利索,適才簽離婚協議前的悲傷情緒似乎一掃而光:“我現在馬上去甘州,你盡快過來,兒子不能按期畢業瞭。”偉強也認識到問題嚴重,當即表態,馬上過去。掛瞭電話,春梅又向主編請瞭幾天假。一聽說是兒子的問題,呂主編也沒打壩子[12],果斷放人。

上瞭飛機,張春梅一顆心狂跳,等空姐來倒水,她喝兩口,深呼吸,才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不能亂,世界大戰她都不能亂,她要保持理性,她是個母親,她要力挽狂瀾。

綜合剛才兒子在電話裡斷斷續續透露的信息,春梅基本拉出瞭個時間軸:春節前的期末考,斯楠的專業課鐵磁學掛瞭科,分數是42,據斯楠說,該科目老師去年就有故意出難題為難學生的傾向,去年那屆有七個人掛科,其中包括已經報送本校碩博連讀的學生。掛科後,過完春節,斯楠參加補考,再次掛科,分數51,斯楠認為補考難度增加瞭,老師改卷子也有問題,去找該門課老師焦某詢問,焦某堅持該分數,並表示“你應該知道為什麼”。鐵磁學是專業課,必須通過才能畢業,保研資格才能生效。而不巧的是,學校今年返校考試——也就是九月份的加考(算是第二次補考機會)規則取消。這就意味著,斯楠現在因為這一門專業課畢不瞭業,碩博連讀資格跟著取消。

斯楠為這個問題找過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他的碩士導師,班主任四處奔走,並且請院長去跟焦老師做工作,目前的情況,焦老師一口咬定,自己公正公平,分數已經上傳學校教務系統,萬沒有再改的可能。斯楠本來不想讓媽媽操心,可到瞭這一步,走投無路,他不得不打電話給老媽春梅。

春梅恨五點。第一,恨那老師。為什麼要跟孩子過不去,本校,本專業,又簽瞭保研簽瞭碩博連讀,等於是認證過的好學生,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為難。第二,她恨斯楠。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早點跟她說,年前就發生瞭,那時候如果能防患於未然,局面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動。第三,她還是恨兒子。為什麼不好好學習,哦,保研瞭,就能放松警惕瞭嗎?為什麼老師單抓你一個?還不是因為你自己也有問題,春梅跟兒子說過多少遍,不要整天打遊戲。可保研成功之後,倪斯楠整個兒玩瘋瞭,這叫玩物喪志!第四,春梅也有點怨自己。她是不是預判錯誤?如果當時她不棒打鴛鴦,不拆散斯楠和那個邯鄲女孩兒網戀,是不是斯楠就不會那麼失落,是不是就不會投入網絡遊戲尋找安慰?春梅喟嘆,兒子,媽媽是為你好呀!可是,環環相扣,可能正是這句“為你好”,導致瞭眼下的敗局。第五,再往前追溯,春梅恨偉強。要不是當初他在外面玩女人,倪斯楠怎麼會情緒波動,高考發揮失常,得瞭個不尷不尬的分數,為瞭選好學科,隻能往甘州走。包括這次保研也是。春梅能明白孩子的心。斯楠知道父母感情不好,為瞭不給媽媽添麻煩,他主動放棄外保,選瞭更穩妥的保本校。這樣一來,碩士博士都落定,每個月還有一筆不小的補貼。多麼懂事的孩子啊!退一步想,如果偉強不鬧事,不整天擺個臭臉,孩子選擇外保,是不是就沒有這些問題?追溯到源頭,罪魁禍首,還是倪偉強!

下飛機,直奔學校,找到賓館。倪斯楠見到媽媽又哭瞭。他還是個孩子,處理不瞭這裡面復雜的關系。張春梅抱住兒子,穩定他的情緒,然後再詳細詢問情況。倪斯楠把全部情況跟春梅又細細描述一遍。春梅判定,解決問題的關鍵,毫無疑問在這個焦老師身上。隻是,她暫時還不明白,焦老師為什麼要這麼做。據斯楠說,去年,焦老師給七個學生掛科,補考也沒過,但因為影響面太大,會影響院裡的保研名額——掛科後,名額自動作廢,不能由其他學生頂替——最後還是院長做工作,焦老師網開一面,事情才平息下來。今年,焦老師抓瞭兩個人,一個是一貫的差生,本來就畢不瞭業的,另一個就是倪斯楠。春梅打算先摸摸底。

偉強還沒到。張春梅給斯楠的班主任,也就是他碩士報考的導師宋老師發瞭短信,提出想見面。去年,她來學校看斯楠,跟班主任見過一面,還吃瞭飯。班主任是男的,八一年生,年輕有為,已經是碩導。宋老師回復,說這兩天在外地,過兩日約在飯店見。有兩天時間也好,有個緩沖,等偉強來,說不定他在學界也有些關系能用上。晚上,偉強到瞭。見到爸爸,斯楠不敢哭。他原本以為爸爸會罵他,為什麼不及格,為什麼不努力。誰知倪偉強什麼也沒說,隻帶著娘倆找個飯店吃瞭晚飯,之後斯楠回賓館,他們兩口子在學校附近散步,商量對策。

“怎麼辦?”春梅拋出問題。

“找到原因,對癥下藥。”

難得,他還能保持冷靜。春梅猛出一口氣。倪偉強說:“給師兄打瞭個電話,看能不能找院長問問情況。”

“發瞭短信,院長說不在甘州。”春梅說,“估計想躲。”

偉強糾正:“他確實不在甘州,他在上海開會,周日回來。”又是周日。也好。春梅立刻佈置,周日,她去見班主任宋老師,他去見院長,周一有焦老師的課,他們一起再去找焦老師問情況。看能不能有轉圜的可能。

張春梅本想發火。她想問問偉強,你滿意瞭?可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鬧,不能內訌,得一致對外。晚間,斯楠不能回宿舍,春梅體諒他,鬧成這樣,孩子回去等於成同學們關心的對象,她不要兒子受這種憐憫。三人一間住不下,倪斯楠下樓又要瞭一間大床房,給爸爸媽媽睡。上來一說,張春梅瞟瞭偉強一眼,連忙道:“不,開兩間。”斯楠不動彈。春梅已經起身:“我去。”偉強的話攔在那兒:“一間夠瞭。”

兩間一間,一間兩間。倪斯楠和春梅的理解有差異,斯楠以為,老媽所說的開兩間,是包括目前所開的,總共兩間。但春梅的意思是,再開兩間,總共三間。那等於一傢三口,一人一間。這樣就可以避免同住的尷尬。尤其是她,離婚協議都打出來瞭,離婚照片都拍瞭,怎麼能和倪偉強睡一間?還同床共枕。她做不到。可偉強那麼一攔阻,意思就豐富瞭。三個人,兩間房,怎麼分配?春梅心底隱約有點希望。她希望偉強說,爸爸媽媽睡一間,斯楠還住原來的單間。結果,最後一傢之主的分配結果是,春梅睡單間,他帶著兒子睡大床房。於是春梅的心又放回肚子裡。是她想多瞭。咳,都什麼時候瞭,還有那麼多愁思。不過,等快上床的時候,張春梅又重新分配瞭房間。她帶著兒子睡大床房,順便做做思想工作。她怕偉強單獨跟兒子說點不好聽的,刺激兒子。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