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造孽。劉紅艷感覺,也許是這個小東西跟她鬧著玩,一不小心從她肚子裡溜出來。直到刮過宮,受瞭那麼多苦,她仍舊不敢相信孩子沒瞭。病床旁,慶芬哭得梨花帶雨,她是真傷心,二琥皺著眉,多半苦惱。倪俊端茶倒水,伺候著。小月子也得坐,否則會留下病根。

慶芬暫時留下伺候女兒,住春梅那兒。關於紅艷的住處,二琥和紅艷有爭議,紅艷的意思是,她也去春梅嬸的客房住,二琥覺得沒面子,強調:“媳婦是我們傢媳婦,住到老二傢算怎麼回事,咱們傢是牛棚狗窩,那也是個傢呀!”最後是偉民站出來,支持紅艷去春梅傢住。倪俊下班去看看。紅艷向公司請假,女總裁批準,不過劉紅艷現在迫不及待想回去上班。東方不亮瞭,西方得亮。

因為流產,買房子的事沒再提。

倪俊來,紅艷問他:“房子還買不買?”

“等你好瞭再說。”倪俊道。

慶芬也勸:“哪頭輕哪頭重分不清,身體是第一位。”她媽總說,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紅艷卻覺著,倪傢想賴賬。要不怎麼悄無聲息,黑不提白不提,如果是真對她好,她現在身體抱恙,流產瞭心情低落,更應該把房子買過來以示鼓勵,而不是就這麼抹過去。慶芬說:“好好養身體,還有希望。”紅艷哭嚷著:“媽!你還沒看透!人傢就把咱當個母雞!下瞭蛋,就有窩,沒下蛋,窩都不給你一個!”

慶芬說:“艷兒,不能這麼想,換個角度,你是為自己生孩子,而且醫生不也說瞭,你當你年紀小,再等下去,能不能自然懷上兩說,要在過去,你已經是大齡產婦。”

“自然不行就人工,我算什麼大齡,有人快五十瞭還生孩子呢。”

慶芬發毛:“你就說你這輩子還想不想要孩子!”

要。紅艷有這個自信,覺得遲早會有。但不是現在。反正,倪傢不提,她劉紅艷是再也不會主動提買房子的事。光看公婆這不冷不熱的態度,紅艷下定決心,要靠自己買房。不就美蘭湖嗎?實在不行,再偏一點也沒關系,自己買房,心裡不慌,有房子的女人,在婆傢腰桿子都會硬一些。當然,紅艷沒把這個想法跟老媽攤開來說,徒然增添老媽壓力。在老媽那一代人眼裡,一個女孩子傢,靠自己,在大城市買房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搞不好她還會覺得,自己買房,是跟婆傢和丈夫對著幹,擺明瞭要分傢要分裂,不利於團結。默默努力吧!紅艷換個角度想,現在她好歹有個優勢——不用租房,她現在要端正思想擺正態度,就把婆傢當旅館當飯店,攢夠瞭錢,就付個首付,搬出去。

電話來瞭,打到偉民手機上,二琥接:“暫時不考慮……謝謝……不是……你那房子不合適咱不買還不行……太偏……不符合我們的要求……明白瞭吧!”掛瞭電話,二琥餘怒未消。偉民瞅她。二琥喝道:“看什麼,你惹的事!”

“不買瞭?”

“孩子影兒沒見著,還買什麼。”二琥歪在床上,斜著眼看偉民,“現在女人這個質量,跟我們那時候,真不能比。全是殘次品。”

偉民說:“會不會太現實?紅艷回頭覺著,咱們全是因為孩子才說買房。”二琥坐起來:“她這麼想就對瞭,用不著遮遮掩掩,咱就是這目的,房子不是給她的,是給孫子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必要羞羞答答。”

倪俊推門,沒好氣地開口道:“媽,爸,房子該買還買,要不買,我就搬出去。”二琥恨不得一躍而起:“市中心的房子不夠你住?!非要跑到鳥不拉屎那地方窩窩!讓你老婆下個蛋,咱立馬置窩!”倪俊從門縫裡看人:“媽,你怎麼一點不近人情呢,你嫁到咱們傢的時候,奶奶可沒為難過你。”二琥火冒起來,指著倪偉民:“老倪,這你兒子說的,今天你不教訓你兒子我跟你沒完!革命歷史教育得到位!你媽那時候可沒少為難我!我懷孕坐月子,你媽伺候過一天嗎?!我差點沒在澡堂子摔死!這麼多年,我熬幹的煮稀的,照顧完小的伺候老的,我得到什麼好!我說要讓張大胖的閨女胖妞做兒媳婦,你兒子就是看不上!要是胖妞進門,能有那麼多事?!早都抱上大胖小子瞭!”

倪俊縮頭。在這個傢,誰也幹不過他媽。他理解紅艷的苦惱,他想著,等紅艷回來,實在不行,先出去租個房子,緩解緩解矛盾。

鬧瞭一陣,二琥累瞭,躺在床上休息。偉民背對著她,二琥伸手給瞭他屁股一巴掌:“你猜我今兒去看媽,人幹嘛呢。”偉民道:“還能幹嘛,吃喝睡。”二琥說:“老太太教人剪紙呢,頭頭是道,看著一點毛病沒有,要說媽,真有福氣。有那麼個有錢的兒子,能給安排到那兒去。”停頓半秒,二琥繼續暢想,“等我老瞭,要能有這福氣,我做夢都能笑醒。”

偉民嘀咕:“你現在就能去,把你那買大病保險的錢省出來,我再給你點,現在就去舒服,搞不好不會得大病。”

二琥腳踢,偉民閃躲,沒踢到:“咒我!”

偉民道:“別以為事事能長久,知道嗎?門口小賣部都關門瞭,飯店的青島小海鮮都不賣瞭,隔壁老朱奶奶,前兒個也沒瞭。”

二琥驚:“哎喲,怎麼沒的?年下還見她坐樹下曬太陽,捏棗吃。”

“風燭殘年,還不說沒就沒。”偉民有點沮喪。老朱奶奶跟他有點交情。鬧饑荒那會兒,老朱奶奶給過他半塊炸饅頭片。

“沒見搭靈棚?”二琥問。

“弟兄姊妹爭房子呢。”

“造孽,”二琥罵,“幸虧咱就一個,好不好都是他的,沒別的想頭。”

一進門,杜正陽就直撲過來,在偉貞額頭上點瞭一個吻,然後連說瞭三個“太棒瞭”。好一會兒,偉貞才從正陽的描述中明白,《楊貴妃》這個項目拿下來瞭。杜正陽憑著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多年的導演經驗、口碑,還有他和倪偉貞共同研究的故事大綱和前五集劇本,一舉拿下投資,而且,他不但是導演,還兼任制片人,這就意味著,怎麼算錢,他說瞭算。杜正陽說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倪偉貞任由他說,像個媽媽看著孩子在學校得瞭個獎。倪偉貞也覺得驕傲,再度出山,出師大捷,勢頭正盛。偉貞對這個作品有信心,寫楊貴妃的電視劇很多,但他們這個角度的沒有過。偉貞和正陽要從傢族興衰的角度講楊貴妃,全劇兩條線索,一條是楊貴妃的成長史,一條是借著楊貴妃,講述以楊國忠為核心的楊氏傢族的興衰起落,在那樣一個帝國,一個中下層傢族,怎麼在大唐閃轉騰挪,一躍而起,又怎麼隨著帝國的衰落迅速墜落,偉貞覺得這裡頭有很多東西可以講。

都這個年紀瞭,杜正陽身上還是有種少年意氣。越活越年輕瞭,倪偉貞感覺,她現在的心理年齡比他大。“小貞,要是這戲能成,能火,咱們結婚吧!”杜正陽很興奮。不曉得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還是一時興起脫口而出。又是個高難度問題。這次不能回避,有點算正式求婚。偉貞淡淡笑:“戲火跟結婚有什麼關系。”

杜正陽一本正經解釋:“戲火,等於這事兒成瞭,搞不好能是代表作。那等於這戲是咱們的孩子,愛的結晶,孩子都有瞭,還不結婚,像話嗎?”他盡是這種歪理,“聽過那句嗎?一出戲要成功,必須演員要能愛上導演,導演要能愛上演員,從這個意義上說,那梁朝偉是愛王傢衛的,王傢衛也是愛梁朝偉的。我們這個戲也是一樣,要想做得好,導演要愛上編劇,編劇也要愛上導演,既然愛上瞭,成功瞭,可以結婚。”

謬論。偉貞聽著卻很舒服。但她不打算答應,絕不能被小小的勝利沖昏頭腦。她還是那個觀點,她不為導演養老,當然,如果這部戲賺瞭錢,再連著拍個兩三部,經濟基礎雄厚瞭,也不是完全不能考慮。總之,偉貞本著一個觀點,不給自己找麻煩。

資金到位,跟著就是快寫劇本。倪偉貞閉關寫瞭幾天,有進展。這日,杜正陽開車拉偉貞去郊區看景。倪偉貞才想起來,老媽住的養老院就在附近,因為閉關,一直沒來看,如今到眼前,怎麼也要過去瞅一眼。杜正陽道:“你們傢老太太,有歲數瞭吧。”偉貞給他冷冷一句:“比你也大不瞭幾歲。”一句話噎得正陽沒話說。他在心裡算,不對啊,偉貞上頭還有大哥二哥,怎麼算,老太太也是他長輩。“要不要買點水果什麼的。”他討好她。

“不用,都有。”

門口巨大的兩根羅馬柱,草坪寬闊,綠樹成蔭,車開進去,從大門走到住宅樓,足足要五分鐘。

正陽道:“這傢夥,想跑都跑不出來,跟監獄似的。”偉貞和正陽到服務處登瞭記,由工作人員帶著探視。杜正陽小聲嘀咕:“怎麼感覺這裡頭的人,眼神都不正常,咱下次寫懸疑恐怖題材就來這兒。”

偉貞喝:“閉嘴!”

走廊長得像走瞭一個世紀。到盡頭,右拐,偉貞和正陽站在大開間門口,往裡看,都是老頭老太太,墻壁上貼著花,還有老人們的剪紙作品,一片嫣紅。偉貞感覺這氛圍仿佛幼兒園大班,老師帶著孩子們做手工勞動。

倪偉貞迅速搜尋,沒見著老媽。“我媽呢?”她焦急地用眼神向工作人員求助。工作人員向不遠處一指,偉貞見有位老太太背對著她,頭發幾乎全白。偉貞怔瞭一下,才想起她媽過去有染發的習慣。“媽——”她上前叫瞭一聲。老太太看瞭她一眼,繼續忙手裡的剪紙活計。偉貞怕刺激她,隻好不說話,靜靜站在一邊。等老太太剪好瞭,她才問:“老人傢,這剪紙賣嗎?”老太太道:“十塊錢一張。”她還真賣。偉貞沒帶現金,她伸手,杜正陽趕忙從口袋裡翻出十塊錢來。偉貞端端正正奉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老太太叮囑:“貼在窗戶上,大貓猴不來找你。”

倪偉貞眼眶濕瞭,這話是她小時候媽媽常說的哄她睡覺的話。老人們要去散步,工作人員來帶路。偉貞和正陽沒跟著媽媽去,剩下的一點時間,倪偉貞要去看她的住房,考察平時的吃食,還有醫療保健情況,全部瞭解清楚之後,才跟杜正陽驅車離開。

車開出五公裡。倪偉貞還在失落中,她覺得自己和老媽的世界,仿佛被一道玻璃屏障擋住瞭,即便她大聲叫喊,媽媽也聽不到。她給二哥偉強打瞭個電話,問瞭問養老院的其他情況,偉強一一作答。偉貞說瞭自己的擔心,說媽的頭發全白瞭,好像缺乏交流,她打算等這部劇弄完瞭,把媽接到身邊住一陣。偉強隻說,“你二嫂會接”。掛瞭電話,倪偉貞頭靠後,閉上眼,車快速開著。杜正陽說:“想哭就哭吧。”偉貞睜開眼:“沒哭。”

“我媽那年中風,我伺候她一整年。”杜正陽道。仿佛在說一個遠古故事。偉貞還不知道這事,在她眼裡,正陽已經算半個老人,他母親要活著,也得七老八十瞭吧。

“痛苦。”偉貞說。

“不一定。”

“什麼意思?”

“老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比年輕人強,老人麻木。”

“再麻木,痛苦也是痛苦。”

“我媽還算樂觀,她每天的期待就是能曬曬太陽。”

偉貞捋瞭一下頭發,看窗外。她不想再問老年人的故事。正陽他媽的生活,離她太過遙遠。這也是她不想結婚的原因,不結婚,就沒有婆婆,結瞭婚,就得容納更多無關的人。正陽又說:“我要到這天,就是得住這種養老院的時候,可得拜托你。”

“我管不著,”她脫口而出,說完又感覺太無情,改口道,“你那時候,我都多大瞭,哪還有能力管你。”

“拜托幫個小忙。”

“多小?”

“帶我到山上去。”

“幹嗎?修煉?”

“不不,”正陽齜牙笑著,“到山上去,找個懸崖,把我推下去。”這是殺人!偉貞劇烈咳嗽起來。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