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二琥死於車禍。肇事司機賠六十五萬。在意外險理賠范圍之內,保險公司應當賠付五十萬。作為保險經紀人,劉紅艷領著倪俊和偉民,去公司客服部申請理賠。這個流程快速、智能,在微信公眾號上就可以提交。第二天,公司打電話來,說有兩個地方由於涉及法定繼承人,需要偉民和倪俊的簽字並按手印。紅艷讓偉民和倪俊按瞭並簽字,拍瞭照片,提交給工作人員。當天,紅艷就通知傢裡,理賠申請提交成功。

一個禮拜過後,保險公司來電話,直接打給倪偉民。問他吳二琥女士還在哪裡購買瞭保險。偉民如實答瞭。他們又問,是否已經賠付。偉民說那是重疾險,已經賠付瞭第一期。工作人員問:“請問您太太的病情,是已經到瞭無可控制的地步瞭嗎?”偉民堅稱,二琥當時已經出院,在傢休養,並沒有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又過瞭幾天,紅艷帶著工作人員上門調查。據悉,他們已經去醫院調查瞭二琥生病的情況。這次來傢裡,也是希望跟傢屬做一次溝通。工作人員問瞭很多,紅艷從中周旋。人走後,倪俊很不舒服,他不解,說該提交的材料已經提交瞭,為什麼還要調查情況。

紅艷說:“怕媽騙保。”

“騙保?”倪俊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紅艷隻能告訴他,所謂的騙保,就比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買很多保險,然後找個時機自殺或者制造事故死亡,以此來獲取理賠。而且國內的保險公司有“拒賠率”一說。

倪俊非常肯定地說:“媽不可能自殺,媽不是自殺,她也不會自殺,她那麼熱愛生活,還有那麼多麻將要打……”

紅艷壓低嗓子:“這是兩碼事。媽的病到瞭什麼程度咱們都知道,就算不是意外……”紅艷沒把句子說完全,“感情上,我肯定是幫助媽,可你想想,如果媽考慮到一旦出瞭意外,保險公司會給賠付,還有肇事者的錢,那她會怎麼選擇?搞不好對媽來說,選擇這種死法,就是她生命價值最後釋放的利益最大化!媽最愛什麼?錢。”

“不許這麼說媽!”倪俊大吼,眼珠子佈滿血絲,“媽不是自殺!”他反復強調這一句。

紅艷繼續勸:“大冷天,媽身體不好,怎麼會突然出去散步。據肇事司機說,那天人影是突然斜著沖出來的。不排除蓄謀的可能。”紅艷停一下,繼續說,“媽還算聰明,找個勞斯萊斯撞,要是找個大眾,人死活賠不起,也沒轍……”話沒說完,劉紅艷突然感到一股巨大力量,她腦子嗡的一下,臉偏到右邊。

倪俊打瞭她一巴掌。

“媽不是自殺。”倪俊的音調像個冷酷殺手。他接受不瞭老媽的這種離開方式。屍體是他去驗的,遺體太過慘烈,他親愛的媽媽不該是這種結局。

劉紅艷尖叫起來:“做鴕鳥就那麼舒服?媽自殺,也是為瞭咱們!就算保險公司不賠,不還有肇事司機那筆!為什麼就不能面對現實!”

偉民拿著毛巾從裡屋走出來。他擦瞭一把臉。二琥去世後,倪偉民的精神世界坍塌瞭。他腦中跟放電影似的,總是回想二琥去散步前跟他說的話。排骨在冰箱裡,咸菜記得收,把被子拿出來,換個枕頭皮子……怎麼也不像個要去自殺的人……可事實就是,二琥死瞭。在她病死之前,找到一種更“轟轟烈烈”的死亡方式。車禍還有個目擊證人,是常跟二琥一起打麻將的胖嬸。她目睹瞭二琥過馬路,進而被撞飛的全過程。實際上,從約胖嬸這個點上,倪偉民已經明白二琥的用心,她是自殺,因為她跟胖嬸早就不一起打牌,牌桌上鬧翻許久。而且,生病過後,二琥已經戒瞭麻將。這次特地約她出來,還說是打牌,這其中的意思很明顯。隻是,二琥既然以命博錢,偉民就有必要幫她落實這最後的心願。偉民還想起來,事發前三五天,二琥就總說,想幫他再賺一筆養老錢,好讓他老有所依。還說,不同意他再找老伴兒,免得錢被人騙去……一想到這個,倪偉民老淚縱橫。二琥啊二琥!何苦!何必!下輩子咱們還做夫妻……出瞭臥室,偉民已經不哭瞭,他聽到兒子和兒媳婦爭吵,便走瞭出來。他對劉紅艷:“紅艷,你們懷疑倪俊媽騙保,有證據嗎?所有的一切隻是懷疑,紅艷,保險是從你那兒買的你最清楚,你媽買保險的時候,可是什麼病都沒有,這都過去幾年瞭,怎麼叫騙保呢。誰會在幾年前就預料自己會得絕癥?紅艷,你嫁進咱們傢,雖然沒有錦衣玉食給你,但從來也沒有怠慢過你,房子要買,買瞭,你要搬出去住,也搬出去瞭,倪俊媽到死都說想看孩子,你和倪俊沒生,那也就沒生瞭,你不能幫著外人欺負二琥,不能這樣!”

紅艷繼續講理:“爸,我肯定幫傢裡幫媽,可媽的病例擺在那兒,白紙黑字,這病也不治瞭,跟著人出車禍瞭,換位思考,如果你是保險公司,你怎麼想?”

偉民氣接不上,依舊吼出來:“買的就是意外險,防的就是意外!”

紅艷低聲:“我再去跑跑,不能保證。”說罷,紅艷夾著包走瞭。傢裡隻剩倪俊和偉民,對著二琥咧著嘴笑的遺像。看著看著,倪偉民又哭瞭,肩膀抖動著。倪俊上前安慰老爸。偉民伸手打瞭兒子的頭一下:“看到瞭吧,這女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傢裡!不生孩子,吃裡爬外!你媽建議離,你看著辦!”倪俊勸道:“爸,有問題解決問題。”偉民憤怒地問:“這種女人你還留著?你本地戶口有工作有房有車,非找她?離!你媽最後的心願就是讓你們離!不然死不瞑目!”

“爸!”

偉民頹然倒在椅子裡:“我幹脆跟你媽一起死瞭算瞭。”他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老爸。

自老媽去世後,倪俊一直住在老房子,沒回新傢。他跟紅艷也很少通電話。對於紅艷在老媽生病到去世這段時間的表現,他跟老爸一樣,感到不滿。就算過去有多少矛盾,可面對一個病人——生瞭病的老媽,紅艷都應該解開心結,善意對待。針對理賠的事,倪俊給紅艷打瞭個電話。說著說著,他很激動。紅艷說:“倪俊,這是法治社會,我在跟你講理。”自從做瞭保險之後,劉紅艷變得更加強勢。倪俊反駁:“我不跟你講理,我跟你講情,行嗎?”紅艷當即說:“如果都講情,保險公司早破產瞭,都別幹瞭!”

“劉紅艷!”倪俊失控,“你到底還想不想過?”

紅艷沒回答,直接掛電話。

一周過後,保險公司理賠部人員給偉民打電話,說總公司意見下來瞭,結果是拒賠。倪偉民一聽,氣得高血壓都犯瞭。有目擊證人,有肇事司機,好好的一個意外,就因為死者患瞭絕癥,就拒賠?當然,沒人能證明兩者沒有聯系,可是,同樣沒人能證明兩者有必然聯系。作為保險經紀人,你劉紅艷在做什麼?偉民對紅艷更加不滿。倪俊在電話裡跟理賠人員理論:“為瞭這點錢,至於把命都搭進去嗎?!”理賠人員強調,死者所患病癥,已經到瞭無法治療的階段。倪俊反駁:“可以治!正在治!能治好!”理賠人員又強調,在兩年前簽保單時,死者沒有如實告知自己的健康狀況。

倪俊又找紅艷溝通。紅艷說目前的情況是,雖然拒賠,但還可以退保費。隻要簽瞭退保費的協議,就正式下拒賠通知單,這已經是人道主義的做法。如果不簽協議,直接下拒賠通知單,那就不能給退保費瞭。

倪俊憤怒:“劉紅艷,我跟你說瞭一萬遍瞭,你不要先入為主,先認定瞭一個前提,直接就認定我媽自殺!你首先得認為這就是場意外,然後去跟公司溝通。”

紅艷道:“倪俊,咱們一張床上睡著,我站在哪一邊還用懷疑嗎?可你總不能讓我睜著眼說瞎話。”

倪俊厲聲:“那你就告訴我,如果當初保險公司說你媽是自殺,你什麼感受?!”

“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很同情,我很傷心,可任何主觀感受都不能歪曲堅固的事實。我是一個合格的保險經紀人,我自認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不到位的地方,你不能砸我金字招牌!”

“隻顧賣不管賠!”

“不是不管,是賠不瞭!”紅艷說,“要不我私人賠給你一點,成不成?”

“不簽協議,就直接下拒賠通知單,不退保費,是吧?”倪俊最後問。

倪俊傾向於打官司。偉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放棄。一來,他知道二琥的真實動機;二來,他知道自傢的情況,一沒錢,二沒權,三沒勢,更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耗,人傢那麼大的保險公司,養著法務部門不是吃幹飯的,對付他們這樣的小老百姓,還不跟玩似的。更何況傢裡現在還有個“內奸”。胳膊擰不過大腿,他認瞭,忍瞭。他寧願早點結束,忘掉這一切。倪偉民又認認真真跟倪俊談瞭傢庭問題。其核心,就是劉紅艷的去留問題。偉民說:“爸不強迫你,你自己決定,你媽死瞭,我隻有你這一個兒子,我希望你好。”倪俊不吭聲。他也在掙紮,他也不知道自己和紅艷的婚姻怎麼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不相愛嗎?他們曾經愛得死去活來,不顧一切要在一起;是物質匱乏嗎?過去也不能算匱乏,現在手裡更是有瞭幾個錢。他隻是覺得紅艷變瞭,變得冷酷無情,日子變得越來越沒意思。“爸不逼你。”偉民反復說這句話。倪俊考慮瞭幾個晚上。決心去簽退保協議的時候,他同時給紅艷遞上瞭另一份協議書。

紅艷接過去,看瞭一眼抬頭,石化。過瞭不到一秒,她看都沒看協議內容,立刻拿瞭筆,瀟灑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她媽都死瞭,她沒什麼放不下的。她伸出手,去握。倪俊抓住瞭,輕輕捏瞭一下。“祝你幸福。”她臉上洋溢著保險經紀人的標準笑容。倪俊一句話沒說,轉身走出房間。門關閉的剎那,劉紅艷的眼淚毫無征兆,忽然傾瀉而出,止都止不住。她感覺自己像已經活完瞭一輩子,眼看要轉世投胎。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