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從發現瞭那隻臟兮兮的鞋墊,專案組的警察全像註射瞭興奮劑,個個精神十足。按照齊若雷的命令,全局警察實行瞭總動員,根據現場足跡對一高一矮兩個作案人的判斷分析,要求偵察員在全市“淘幹河水找活魚”,逐門逐戶地毯式排查,以盡快鎖定作案人。整個公安局此時就像加滿瞭油的發動機在高速運轉,一批批偵察員和社區片警走街串巷,一條條的線索收集上來又迅速排除。工夫不負有心人,誰也意想不到,幾天之後,案件的第一個重大嫌疑人在女警何雨的視線中浮現出來。

原來,從現場提取的那隻鞋墊,被何雨研究透瞭。她先是設法把滲入墊佈中的汗漬做瞭處理,然後用水洗凈瞭鞋墊上表面的一層泥,墊面上手工繡制的精美花紋頓時引起瞭她的興趣。

這隻鞋墊的正面,由黑色絨佈做襯底,花紋繡得色彩斑斕:前掌是一朵紫色八角花,用一根藤蔓連接,中間腳弓部位是兩個紅繡球,後腳跟兒是一個外圓內方的金錢,用黃色的金線繡成。鞋墊做得針腳細密,十分考究。

緊接著,何雨又請教瞭黃河大學民間藝術系的專傢幫助研究,分析這鞋墊花紋可能是滿族人的繡品。梁州市郊有一座滿城大院,多是旗人後裔。何雨騎摩托車趕過去,通過戶籍警找到瞭附近的居委會,把鞋墊拿給居委會主任。對方是個姓嶽的紅臉膛老太太,滿頭銀發,身體健朗。她端詳著鞋墊,拍瞭一下大腿,馬上說:“這鞋墊是咱們這一片兒人繡的,可不一定就是滿族人繡的。”

何雨忙問為什麼,老太太指著鞋墊說,這種鞋墊是辦事處一傢工廠專門為一個外資鞋廠搞加工的,工人中既有滿族婦女,也有漢族婦女,慢慢的漢族婦女變通瞭圖案花樣,把後跟兒上的吉祥花變成瞭銅錢,意思是腳踏財源滾滾來。後來廠裡改進瞭工藝,成瞭機繡,這手繡工藝就傳到瞭各傢各戶。何雨還要問個究竟,熱情的嶽老太說,今天上午正好市郊逢集,附近不少群眾繡的鞋墊會拿到集市上賣,說不定能找到這種鞋墊的。

嶽主任雖然年過七旬,可眼不花耳不聾,走路腿腳一陣風,拉著何雨就到瞭集市上。這裡的街面上果然十分熱鬧,各色小商品在道路兩邊擺成長龍,不少騎自行車的、駕倒騎驢三輪車的,還有乘拖拉機來的農民。他們把糧食蔬菜一古腦兒攤在地上,賣衣服的則在兩根電線桿兒上扯上一根繩子,掛上各式服裝,稍微奢侈一點的則占據一塊四五平方米的小地盤,用大塊塑料佈搭起小棚子,便是一個小型服裝店瞭。還有賣吃食的小販,拉來汽油桶做的鐵爐子,架起一隻炸油條的大鍋,用兩個木凳支起一張面板,再擺上幾張小桌小凳,便是一個簡易飯店瞭。整個集市吃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人們熙熙攘攘顯得熱鬧非凡。

轉瞭不大一會兒,終於來到瞭賣生活日用品的地方,隻見依次擺放的攤位上,果然有不少花花綠綠的繡品,除瞭花頭巾、圍裙、肚兜,還發現瞭鞋墊,可這鞋墊大部分是機繡的,圖案都不同於作案人穿的那種,轉悠瞭半條街,還是一無所獲。嶽主任說,何姑娘這樣子找簡直是大海撈針,我明兒幫你挨傢挨戶收樣品,就說有供貨商專收手工繡鞋墊。

兩人正在路邊說話,看見一個矮個子婦女背著半袋糧食走過來,頭上圍瞭條藍地的花頭巾。何雨眼尖,隻見頭巾的圖案花紋與鞋墊上繡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紫色八角花十分碩大,紅繡球變成瞭四個,頭巾的邊沿兒是用藤蔓穿起的銅錢。

何雨剛要喊對方,被嶽主任一把扯住瞭,撇瞭撇幹癟的嘴唇,暗示不要做聲。何雨會意,兩人就悄悄跟在那個女人後邊走。矮女人走得很快,轉眼就拐進瞭村子,遠遠地看她進瞭一座農傢院兒,院子是用泥土垛的墻,墻頂上種著密密匝匝帶刺的仙人掌,院內露出的房脊瓦片脫落,一副破敗的模樣。

“這傢姓金,”嶽主任在回居委會的路上介紹道,“一傢弟兄三個都倒騰土貨,因為哥仨都長得瘦瞭吧嘰,人送綽號叫大老漢、二老漢和小老漢。”

隨著嶽主任一番介紹,何雨得知,大老漢、二老漢因一起文物案一個被執行死刑,另一個還正在服刑,剩下的小老漢像隻沒尾巴的鷹,天南海北地在外邊飄來蕩去。“你們碰上真對手瞭,要抓這個地哧溜,可沒那麼容易。”

何雨進一步瞭解到,金傢祖上曾是一個親王的傢奴,由於勤快機敏,甚得寵愛,以後就賜瞭金姓,世代在白雲塔附近守墳。到小老漢的爺爺,由於傢境敗落,便從八旗兵營駐紮過的裡城大院,輾轉遷到瞭這裡。小老漢的父親生性暴戾,常年酗酒,他的兩個哥哥從小逃學,混跡在文物道上。小老漢小時更慘,幹脆被寄養在白雲塔旁的寺廟裡,靠吃廟裡的齋飯長大。因他自幼無名,還是住持給起瞭個名字叫廟寄。這金廟寄自幼穎悟,跟寺內大和尚苦練瞭一身極好的輕功。小小年紀,還可以把大盤鼓擂得震天動地,玩出的花樣讓人眼花繚亂。當時在附近小學教圖畫課的秦伯翰,看廟寄聰明,讓他免費跟班讀書,此後才有瞭個學名叫金妙計。可好景不長,隨著商潮湧動,村子周圍的幾個大墓被人盜挖,妙計也開始跟著兩個哥哥混跡在文物道上。他身材瘦小機靈,有一次遭警察追捕,從四樓上跳下來竟未傷分毫,被道上人稱“地哧溜”。他幾次作案脫逃,抓獲後由於年齡小免於起訴。這些年他一直居無定所,有時間到哥哥傢看看嫂子,而後便無蹤無影。幾天前,白雲塔舉行開放儀式,有人還看到他在塔前當盤鼓指揮,此後便不知瞭去向。

何雨知道,單憑這些還無法確定小老漢與本案有關,但有一點,根據這隻繡花鞋墊,再加上現場分析一高一矮兩人中的矮個子,小老漢算得上是重大嫌疑。正在這時,英傑那邊來瞭電話,說案子有瞭重要線索。

原來,在這一段時間裡,英傑為破案絞盡瞭腦汁,甚至連歪點子都用上瞭。他知道什麼蟲子吃什麼木,就吩咐手下的弟兄把所有眼線都撒瞭出去。又經齊若雷批準,通過司法部門的勞教所放出十幾個撈土貨的,對他們一通胡蘿卜加大棒的訓話。聲言如果能叼來壁畫重要線索的,可以按重大立功表現提前解除勞教。這幫傢夥全是文物道上的鬼精靈,手眼神通,勾掛八方,不到幾天工夫,上來瞭近百條線索。其中最像回事的,就是一個叫“大提包”的所提供的信息。

原來,這“大提包”是專門洗貨的,有次一個土賊拎瞭一個青銅鼎來,“大提包”預先用假身份證訂瞭一傢賓館的豪華套間,約來見面時見對方把銅鼎放在塑料編織袋裡,埋怨銷贓者沒經驗,順手扔給他一個大旅行袋嚴嚴實實裝上。不料門外突然有人敲門,銷贓人怕是警察,急忙躲進瞭廁所,他哪裡知道這是“大提包”有意安排服務員來送水,更不知道就在這瞬間“大提包”已經把裝銅鼎的旅行袋掉瞭包,並且讓服務員把真貨拎瞭出去。“大提包”得瞭手托故離開房間,讓剩下的洗貨人傻等瞭三個小時,打開旅行袋,隻見裡面是一副鐵絲撐起的架子,架子中間整整齊齊擺著四塊沉甸甸的方磚。後來被警察破瞭案,“大提包”的綽號也被叫瞭起來。

“大提包”提供說,最近有個道行極深的一個老主顧,向他透露:有人手中有幅宮女壁畫,生坑裡剛出土的,要賣個大價錢。

“這人在哪?”英傑一陣心跳,憑他的經驗,案子要浮出水面瞭。

“那個鬼精得很,隻說三天之後驗貨,留瞭個接頭地點。”

“在哪兒?”

“惠濟河洗浴中心。”

英傑聽瞭有些奇怪,這梁州城為偵破這起文物案子已經掘地三尺瞭,風聲這麼緊,誰還敢到市裡繁華的中心區來,這一定不是個一般人物。

“他叫什麼?是幹什麼的?”

“大提包”搖搖頭,一副驚恐畏懼的樣子,急得英傑拍瞭桌子。

“領導,若是說瞭,你可千萬不要透出我的口風,今後我還得在道上混,傢裡上有老下有小……”說完竟兀自哭瞭起來。

英傑見事有蹊蹺,讓偵察員出去,給對方端瞭一杯熱茶。

“你說吧,我會負責你的安全。”

“這人叫‘一把摸’,是文物道上的鑒定高手,各類器物上手一摸就知道真假,他不光有手上的神通,還黑白道通吃,連咱的文物緝私隊長曾英傑都和他是哥們兒。”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哥們兒?”英傑壓住火,未露聲色。

“我聽說幾天前曾隊長還私下裡叫他驗過一批貨,玩瞭一票猛的。”

“他約你什麼時間見面?”

“後天晚上。”

這天晚上,英傑隨“大提包”進瞭那傢洗浴中心,按對方約定,脫得一絲不掛下瞭溫泉池泡澡。

浴池上方的大滴水珠正從壁頂落下,在迷蒙的蒸氣中發出吧嗒的響聲,池邊橫七豎八地斜臥著光著身的人們。惟有對面這個傢夥,正把全身浸在池中,一動不動地露出一個腦袋,活像蹲伏在水中的一隻鱷魚。

英傑眼睛近視,平時帶博士倫,摘瞭鏡片他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但聽得見自己內心的狂跳。隨著胯下沖浪的湧動,他周身的血脈僨張,肌肉像繃簧似的繃緊,攥握拳頭的骨節也在咔咔作響。他在尋覓著時機,計算著距離,隨時準備猛撲上去扼住對方的喉管,像撂生豬一樣把他摔個半死,然後把這可惡的東西拿下。

英傑太栽份兒瞭,而且從未有過地窩火:這“一把摸”著實膽大妄為,竟把他作為打鬼的鐘馗,利用他的名聲在文物道上為非作歹。更有甚者,根據外線密拍回來的照片,這小子居然留著和自己一樣的板寸發型,穿同一款式的紫紅夾克。照片是對方與人鬼鬼祟祟交易的照片,隻見後背和側影,一時分辨不出面孔。

但有一點可以證明,“一把摸”對緝私隊內部的情況瞭如指掌。因為英傑為有利偵查起見,從不接受記者采訪,也不公開拋頭露面,常常深居簡出,行蹤無定,外人很難知道他的生活細節。另有一件讓他感到更為窩囊的事兒,幾天前,市局督察隊把他找去談話,說案子拿不下來,他堂堂的文物緝私隊長卻敢私下收貨。英傑當下罵娘,督察員拿出瞭證據:一張文物私下交易的照片上,是他穿紫紅夾克的側面像,難怪齊若雷一聽此情況就跟他拍瞭桌子。

“我沒說你沒能耐,可人傢敢在‘鎮墓獸’嘴上拔毛,證明你文物緝私隊就是一窩子菜鳥,你這二級英模也算白當,案件拿不下來,給我的說啥也是白扯。”這鎮墓獸是文物販子給英傑起的綽號,多半由於他的強悍威猛。盜墓賊私下裡詛咒時愛說一句話:“誰不仁武讓他出門撞見鎮墓獸!”

現在,英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獵物,但又不能輕舉妄動。一是他不知道對方幾個人,特別是在這人人赤身裸體一覽無餘之地,傢夥兒也不能帶,勝算難料;二是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誘出這條大魚,貨還沒見到,不可打草驚蛇。

線人“大提包”像蛇一樣從身後湊近瞭他,附耳低語:賣主約在休息室見面,在那裡看貨。幾乎同時,一直蹲伏在水中的對手忽地站起,扭身跨出瞭池外。這小子長得身材瘦高,隨著起身帶起的水花,池水也仿佛少瞭許多。根據對方的個頭兒來看,隻比自己稍矮一點,這會不會就是博物館現場那一高一矮中的高個子?英傑的腦子裡像電火弧光一樣閃過作案足跡的步伐特征,隻見那人轉瞬之間拐進瞭一間休息室。

這裡光線晦暗,排列著十幾排軟座沙發,不少人東倒西歪在睡覺,還有的擺弄著手邊的液晶電視,或吃點心、品茶。英傑剛在進門的地方坐下,一個服務生急步走來,遞上瞭熱毛巾,托盤中還有一把鑰匙,附著一張紙條,隻見上邊寫著:

三分鐘後,你到貴賓更衣室來,打開鎖櫃,那兒有你要的東西,隻你一人來。

英傑起身,束瞭束浴衣,化裝成服務員的梁子隨手掖在他腰間一把七九式手槍。

貴賓室裡空無一人,他按圖索驥找到號碼,開啟衣櫃,裡邊竟然是空的,並沒有他希冀的物品。他覺得受瞭騙,用手一摸,發現板壁上放著一張照片,他急忙抽出來看,竟然嚇瞭一跳。

照片中是一幅宮女上半截身子的壁畫,宮女手托翡翠玉如意,張著盈盈笑口,著孔雀藍低胸露乳的服飾,一看便知是被盜的十五幅壁畫中的一幅。再仔細看,壁畫右側的切割線處,隱約連接著一角絳紅色裙擺,這正是號稱“東方維納斯”的宮女身後編號為第七位的被盜贓物!

他未露聲色地翻過照片,隻見上邊寫著一行字:若是識貨,白雲塔下見,隻準你一人。

雖未謀面,對手的老辣刁鉆他已領略,這小子今夜是在玩戲法兒,每次隻露出一角,引著你跟他走。

白雲塔就像一把利劍直刺蒼穹,近處,公園的圍墻蛇一樣地蜿蜒,靠墻邊黑黝黝的地方,一輛轎車正蹲伏在那裡,聽見這邊的車響,對方的車燈閃瞭兩下,活像兩隻怪獸的眼。

車頭相向,兩個人同時下車,一樣都穿著風衣,不同的是,對方戴著墨鏡,個子比自己健壯,一時看不清面目。

那人打開車內燈,示意就自己一個人,同時招手讓英傑過來,並隨手打開瞭後備廂蓋。英傑快步走過去,和車尾保持著一定距離,那人打亮手電,在強烈的光束下,隻見後備廂內放著一個箱子,被繩子牢牢捆紮著。那人後退一步,從背後抽出一把日本長刃刀,揮手一挑,捆紮的繩子齊刷刷斷開,再一挑,木箱蓋子被打開,隨著對方手電筒的燈光,英傑看清楚瞭,果然是那幅宮女懷抱如意圖,但卻比照片上的那一幅要小,色彩也沒有那幅斑斕。

“什麼價?”英傑問道。

“你給個價。”對方壓低嗓門,聲音有些變形。

“賣主是誰?”英傑上前瞭一步。

“這你不需要知道。”對方仰起腦袋,有幾分不可一世。

“我怎麼知道是真貨?”曾英傑強按住火氣,為的是分辨對方的口音,他不明白這小子為什麼說話總是含混不清。

“老子從來不玩兒假貨。”那人不耐煩地蹺起瞭拇指朝著自己的下巴。英傑此時已走至有效距離,趁對方收回手指的一剎那,他的拳頭已到瞭對方的面門,幾乎同時,右腳飛起踢掉瞭那人手中的長刀,那把刀在空中畫瞭個弧形,插在瞭車邊的路基上。說時遲,那時快,英傑的又一拳已擊向對方的鼻根,那人向後仰身的時候,肚子又讓瞭出來,被英傑一個提胯,頂在襠下,對方剛一含胸,背後頸部又挨瞭一個切掌,登時滾落在路邊,這一手是英傑的拿手好戲,叫老三招,封面、頂襠、劈頸,對方馬上會像一堆爛泥一樣束手就擒。

“睜開狗眼,讓老子看看,你究竟是誰?”就在英傑躬身去抓倒地的獵物時,孰不知對方是佯敗,就在滾落倒地的一剎那,他用一隻腳朝著英傑的腿一個倒鉤,兩人同時翻滾到路基邊上去瞭。

暗夜中一場惡鬥,雙方的力量和速度棋鼓相當,眼睜睜看著兩人你撕我拽,誰也占不瞭上風。搏鬥中的英傑竟被搞得氣喘籲籲起來,若在平日,隻要聽瞭英傑二字,犯罪嫌疑人馬上會下跪服輸,可今天的這個傢夥,還真有點功夫,有幾次差點把自己壓在身下。他此時真恨自己的疏懶,四年前那場和文物販子的生死激戰中,他從樓上跳下摔傷瞭腰,在床上躺瞭三個月,母親每天大魚大肉地煲湯,從那以後身上就隻長贅肉,一發不可收拾。

可英傑畢竟是英傑,他借對方抓住自己手腕的一剎那,猛然一個金絲纏腕,叼住瞭對方一條臂膀,隨著咔吧一聲響,那人的肩部已經脫瞭臼。原來是英傑怕對方翻身,把整個軀體像門板一樣砸瞭上去,那人嚎叫一聲,墨鏡也一下子飛彈出去,甩在瞭路基上。

“我操你個姥姥曾大毛,你往死裡整啊!”

英傑聽身下這人的罵聲換瞭腔調,倒吃瞭一驚:“大毛”是他的乳名,很少有人知道。湊著打亮的燈光,他抹去那人臉上的泥土,一下子看準瞭那人的臉,竟然使他大吃瞭一驚。

就在這一瞬間,倒給對方造成瞭一個空隙,那人一個就地翻滾,掙脫瞭英傑,而後飛身躍上瞭路基,狂奔起來。

迎面就是英傑那臺停靠在路邊的巡洋艦,黑影眼看就要沖到車邊,猛然感到腳下被迎面而來的東西絆瞭一下,失去重心的身體被摔瞭一個結結實實的前趴。還沒等他愣過神來,就覺得背部一陣酸麻,有人十分利索地給他銬瞭個“蘇秦背劍”。衣領子也被頸後的手拎起來,幾乎沒讓他背過氣去。

“何雨,快把人放開,你看看他是誰?”

一直埋伏在車邊接應、關鍵時伸出掃堂腿的何雨聽見英傑的喊聲,愣瞭一下神,把那人拽到瞭車燈前。雪亮的燈光下,對方的五官輪廓顯得格外鮮明。

“怎麼會是你?!”

何雨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人不是別人,竟是自己的前男友,四年前被警隊開除的那個敗類黃河平。足足有一兩分鐘,她怔在那裡,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搞蒙瞭。

她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曾被自己愛過、恨過,又思念牽掛過的人,如今突然成瞭迎面奔逃的涉案人,而且又撞在瞭自己的手上。在這一瞬間,對方也認出瞭自己,因此未做任何反抗,兩人一時四目相視。

大凡熱戀過的男女之間,不用說話,單憑一個眼神,就可以窺見對方的內心。可何雨此時看到的這雙眼睛,卻顯得既熟悉又陌生,那種不期而遇的欣喜轉瞬即逝,代之而來的是一臉的無辜和玩世不恭。

在押解黃河平回來的路上,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靜得何雨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閉上瞭眼睛,竭力在梳理腦子裡紛亂的思緒,準備應對即將開始的審訊。但她很快覺得自己是徒勞的,因為從感情上說,她從未試圖把他當成過叛徒和逃兵。自從那次失手打瞭他,她一直陷在深深的愧疚中,想找他道歉和解釋。可遺憾的是對方一直不給她這個機會:打電話成瞭空號,找到住處人已經搬走,試著投信杳無回音,仿佛這個人已被這座城市所吞噬,沒有瞭任何蹤跡。有幾次,她在街上的人流中驀然看見過他的身影,可倏忽之間又不見瞭,她隻好歸咎於是自己的幻覺。時間長瞭,這種牽腸掛肚的思念變成瞭抱怨,又由抱怨變得心灰意冷。因為對方的有意回避,說明仍在記恨著自己,修復情感裂痕的可能也變得日漸渺茫。後來,從梁子他們的隻言片語中,她才隱隱得知他下瞭海,靠倒文物為生,像影子一樣在文物行中飄忽不定。

如今,他卻鬼使神差地冒瞭出來,而且撞在瞭自己的手中,成瞭被審訊的對象。

“說吧,不用我交代政策吧。”英傑額頭上碰掉瞭塊皮,一臉的怒氣。

“如今市場經濟除瞭黑槍毒品,啥都可以買賣,我憑一雙手混飯吃,良民一個,你叫我交代什麼?”黃河平雖然上著背銬,還是把二郎腿蹺瞭起來,輕輕晃動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為啥造謠說咱倆是哥們兒?”英傑不由得提高瞭聲調。

“好使唄,一聽說你的大名,道上土的洋的、腿長腿短的都慌著跟我做生意,這叫資源合理利用,你難道能否認咱們曾經是哥們兒嗎?隻不過我現在沒你混得這麼好而已。”黃河平說著,悻悻然斜睨瞭一眼何雨,由於手銬勒在肉裡,痛得他汗珠直冒。

“黃河平,真沒想到這大名鼎鼎的‘一把摸’就是你,這次可摸到火炭兒上瞭吧,你難道不知道全市警察白天黑夜在忙什麼嗎?”

“我沒那麼高的覺悟,更不歸你英傑管,可我要說明:在沒有證據證明我有罪之前,你們這樣對待我是變相的逼供,我有權以非法拘禁罪控告你們!”

由於胳膊脫瞭臼,黃河平有意把背銬晃得出聲,而後斜躺在椅子上。

何雨內心一陣抽動,她竭力咬瞭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後停下筆,小聲向英傑嘀咕瞭幾句,英傑白瞭她一眼,沒想到黃河平在一旁卻搭瞭話。

“何警官,沒事兒,這點兒苦還挺得住,能落在你們二位手裡,我也是榮幸之至呀。”

看著黃河平仍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何雨覺得自己必須說話瞭。作為警察,她不能兒女情長,特別是由於英傑對自己明顯責備的態度。可是話到嘴邊兒,不知怎麼就變瞭味兒。

“黃河平,你不要忘瞭,你也當過警察,應該主動配合我們才是,不管事大事小,要緊的是你的態度呀,你可不能……”

英傑一揚手,把何雨軟不邋遢的話攔瞭回去:“你不要跟他囉嗦,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別的可以不懂,這‘熬鷹’總該知道吧?”

何雨愣瞭,她怎麼不曉得這“熬鷹”呢。這還是她跟著黃河平當徒弟時領略的一手審訊術,是借用馴鷹的招數,采取連續突審之術,瓦解狡猾罪犯的意志。可今天英傑偏要用這種辦法來對付黃河平,她覺得很不是個滋味,也充滿瞭擔憂。

英傑因為對方的冒名頂替挨過老爺子的一番剋,在剛才那場打鬥中又沒有占瞭多少上風,必然要出這口惡氣。單看今天這陣勢,就夠黃河平喝一壺的:室內門窗緊閉,幾百瓦的燈泡頭頂照著,別的偵察員一個都不在,特別是銬子是自己發狠勁兒扣上去的,這會兒見黃河平頭上不斷滲出的汗珠,她真怕僵下去會出什麼大事。憑女性的直覺,黃河平這種死磕硬扛八成是因為自己在場的緣故。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怎麼先把對方的械具打開。何雨想著,靈機一動,有瞭個主意。她剛要說什麼,卻見英傑在筆錄紙上匆匆寫瞭幾個字,推瞭過來。

速去鑒定贓物,這裡我來對付。

何雨明白,這是英傑有意支開自己,要單獨教練對方的信號,孰不知這也正中瞭何雨的下懷:在緝私隊,黃河平和梁子的關系最好,她本想借故出去喊梁子來參加審訊,以免黃河平的皮肉之苦,不想英傑反倒給瞭她一個天賜良機。

何雨站起身,拿起桌上繳獲的壁畫,猶豫著走到門口,又十分不放心,回頭望瞭一眼黃河平。對方閉上瞭眼,像是睡著瞭,可嘴角上還掛著一絲冷笑。她瞥瞥英傑,隻見對方向自己做瞭一個十分堅決的手勢,這才輕輕掩上瞭門,走出屋外。

室外拐角處,何雨停下來,利用墻壁的遮擋向窗內觀望。這一看倒使她大吃一驚。原來,隨著她的離開,室內的氣氛急轉直下:英傑從審訊桌邊幾步走向黃河平,三下五除二打開手銬,十分熟練地幫助對方揉搓臂膀,舒解著血脈,而後從煙盒裡彈出一顆煙,還把打火機遞瞭上去。

何雨不禁迷惑起來,幾步走到瞭窗下,伏在窗臺處向室內偷看,聚神斂氣聽他們說些什麼。

“既然咱倆是哥們兒,那你就說說這張壁畫的來歷吧。”英傑也吸著瞭煙,兩柱淡藍色的煙霧在兩個人的頭頂升騰,逐漸匯成瞭一體,“你當然明白,這對你我都很重要。”

“說實在話,我倒真想幫你的忙。”黃河平又噴出瞭一口煙,很快吐瞭煙蒂,“隻可惜這是我轉瞭三道手收上來的,做活兒的人我不清楚,不過,看在過去的交情上,我可以幫你摸摸。”

“少給我玩裡格愣,老實說,你是不是參與瞭這起案件……”曾英傑緊逼一句,目不轉睛盯住對方。何雨知道,這是被曾英傑自稱為的“捷爾任斯基的眼睛”,此招曾在賊的面前屢試不爽。足有一兩分鐘,黃河平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鎮墓獸,虧你這麼看得起我,我還不至於像你想象的那麼蠢吧,幹瞭這麼多年警察,啥事能幹啥事不能幹我門兒清得很。我現在不缺錢,犯不著為這事惹上一身腥。”說著,他勾勾食指,又要煙抽。

這次,英傑把滿包煙連同打火機都扔給瞭對方。

此時,見兩人一問一答,氣氛大為緩和,何雨便放下瞭一顆懸起的心,躡手躡腳離開瞭窗臺,向實驗室走去。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