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下夜時分,禦街橋遺址附近的窨井蓋子發出晃動聲。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影從裡邊鉆瞭出來。他渾身上下就是個土人,兩隻眼睛被路燈刺得不敢睜開,兩條腿像得瞭軟骨病一樣站不起來,隻能向前爬行,簡直像隻能蠕動的大蜥蜴。如果在白天,這模樣準會把人嚇得半死,這就是九死一生從地下城脫險的黃河平。他此時貪婪地呼吸著甜美醇香的空氣,伸展著全身每一個銹蝕瞭的關節,那感覺就像到瞭天堂。從這裡雖然距離公安局隻有一裡地的路程,可他扶著路邊的墻壁整整走瞭半個多小時。

公安局的大鐵門早已緊閉,隻留下小門供人出入,當他步履踉蹌進來時,一下子被門口傳達大馬師傅攔住瞭。

“喂,幹什麼的?怎麼不打招呼就往裡闖,這兒可不是收容站!”大馬師傅原是局裡炊事員,個子魁偉粗壯,不由分說擋住瞭去路。黃河平知道,對方把他當成乞討人員或精神病人瞭,便站定瞭身子答話,不料一張口,竟然是一陣喑啞的嘶叫。

“我有急事,要找齊局長……”

“找局長明天再來,你也不看看這是啥時候啦?”大馬毫不通融,“別在這兒瞎磨蹭,不然我叫哨兵瞭!”

黃河平這才意識到對方真是認不得自己瞭,便一步湊到對方的臉前說:“馬師傅,我是黃河平啊,你不認得我啦?”

“黃河平?!”大馬聽瞭名字,這才定睛觀看,但依然搖著腦袋,“黃河平早就被開除瞭,你還敢冒充他?膽子不小!”

“馬大搟杖!”黃河平一急,竟喊起瞭對方的綽號,“你今天要誤瞭大事,我活剝瞭你的皮,快去給我叫曾英傑,或者何雨……”他聲嘶力竭地一陣喊,隻覺得眼前金星四冒,一頭栽倒在地上,倒地的一剎那還懷抱著從地下城帶來的壁畫,惟恐被摔碎瞭。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文物緝私隊辦公室的沙發上。齊局長、曾英傑正關切地看著他,何雨正用熱毛巾給自己擦拭臉上的泥污。他註意到,用破衣服包裹的那幅壁畫正放在手邊的辦公桌上。

黃河平簡要介紹瞭一下在地下城的經過,然後打開瞭包裹著的那幅持燈宮女像,宮女一襲孔雀藍裙服,體態婀娜,且色彩絢麗,顯然比澳門繳獲的那些假畫高出瞭一籌。

“剩下的壁畫呢?”英傑關切地問道。

“還都留在小老漢那裡,他還在等著我的消息。”黃河平喝瞭一口何雨遞上的熱奶,被嗆瞭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樣吧河平,你的任務是先去吃飯、洗澡,好好休息一下,你提供的情況我和曾隊長研究以後再定。”齊若雷說著,轉身招呼何雨給黃河平找幾件幹凈的衣服,讓食堂馬上做好飯菜,最後又反復叮囑,不能一下子讓他吃得過飽。

“齊局長、曾隊長,”不料黃河平坐著沒動,指著壁畫說,“這畫兒還需要馬上做鑒定,依我看,還不一定是真的。”

“你說什麼?這畫不是真的?!”英傑瞪大瞭眼睛,連齊若雷也驚愕地站起來瞭。

“我還吃不大準,隻有把小老漢手裡的壁畫全帶上來,才能一鑒真假。”

齊若雷聽黃河平說瞭懷疑的依據,沉吟片刻,馬上吩咐英傑去喚秦伯翰,並讓何雨立即到化驗室做鑒定準備。並要黃河平在鑒定中做輔助配合。

秦伯翰睡眼惺忪著趕來,看到齊若雷手中的壁畫先是一愣,而後摘去瞭厚厚的鏡片,把一雙近視眼貼在壁畫上來回移動,末瞭來瞭個老牛大憋氣。

“你倒是開尊口啊,我的半兩仁兄!”老爺子急瞭起來。

“一點不差,這就是被盜壁畫的第七號宮女!”老學究這次破天荒說瞭硬話,態度斬釘截鐵。

齊若雷丟眼色讓英傑坐下,讓秦伯翰細說根由。秦伯翰做瞭一番解釋後,又找來瞭壁畫切割時的原始照片,點出瞭與七號壁畫相一致的數處特征,一口咬定就是失盜的真品。

此時,樓上寬敞的化驗室內,黃河平和何雨終於有瞭一個坦然面對的機會。望著黃河平幹瘦而毫無血色的臉,頭發像生銹的鐵絲貼在腦門上,脖子的灰有銅錢般厚,手指尖像乞丐一樣全是黑泥污垢。她一時悲喜交集,想說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她想解釋幾天前的爽約,可眼下時間不允許,不一會兒,河南大學的幾個考古專傢就要趕到,況且看黃河平昏昏沉沉的樣子,扯這個話題也不是時候。因此,隻是簡要聽黃河平說瞭一下個人對壁畫的看法,就把他攙扶到隔壁自己的辦公室。這時炊事班把做好的飯菜端瞭過來,何雨看著他吃完飯,又把他領到自己的寢室,裡面放著準備好的衣物和洗滌用品。

“你洗瞭澡,好好地睡一覺,那邊有瞭結果,我會來叫你。”何雨從外邊關上瞭門,她打算待工作結束,再和這位九死一生的脫險者一訴衷腸。

鑒定的結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做出來。鑒於上次澳門繳獲假畫的教訓,何雨采用瞭碳十四和光譜測量法進行綜合比對,沒有發現異常反應。請來的專傢意見也莫衷一是。對此齊若雷最終表示:一是另請高明,邀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專傢前來會診,二是盡快將另外十幾塊壁畫搞到手,一並做同一鑒定。

會議開完,已是上午九點多鐘。何雨心中有事,三步並作兩步回到自己的住室,打開房門,隻見房間裡已空空如也,黃河平早沒有瞭蹤影。仔細觀察,發現自己的床鋪根本沒有動過。桌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片紙隻字,她的心一下子抽緊瞭。

看來,黃河平仍然不肯原諒自己,還在記恨著過去,並且為三孔橋自己的失約生氣。不然,他不應該這樣不告而別,連點起碼的禮貌都不講。

何雨想起瞭老爺子幾天前的開導,她冷靜瞭一下思緒,準備馬上向英傑報告一下鑒定情況。因為一夜未眠,她腦袋有些昏沉,就把頭靠在椅背上,用手指細細地按摩瞭一遍面部,睜開眼時,看到瞭掛在衣帽架上的警服,她馬上像想起什麼似的走瞭過去。

何雨有一個習慣,不管多忙,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的警服熨得齊齊整整,然後掛在架子上。可昨晚她一直未回寢室,缺瞭這道重要的工序,此時便急忙把靠在墻角的燙衣板支瞭起來。當擺平瞭衣服用熨鬥推熨時,被口袋裡裝的什麼東西硌瞭一下,她十分納悶,伸手去摸,突然覺得手指觸動到一件溫軟光滑的東西,她連忙掏出來,發現竟是那件再熟悉不過的玉兔寶石,兔子雕得玲瓏剔透,眼睛是兩粒血紅的瑪瑙。這是伴隨她一同長大的一件信物,四年前是她親手給黃河平套在瞭脖子上的,如今,它竟這麼突然地回來瞭!

看到它,何雨先是一憂,玉兔物歸原主,說明黃河平把她約在天波湖的斷橋邊是有用意的:也正像黃河平明確表示過的,他不想介入她和英傑之間的關系,攪亂瞭她的生活,或許他真是自慚形穢,再沒有勇氣接受這份純真的情感瞭。可轉念一想,黃河平不至於這樣簡單,他從地獄般的城摞城中走出來,說明這件東西一直戴在身上。如今,他把珍藏在身邊的信物又歸還瞭她,究竟是一次情感的清算,還是一種真情的示意,真讓她難解其意。越這樣想,越是有一種強烈的意願,無論如何要馬上見到他,聽他做何解釋。

可她失望瞭,英傑告訴她,根據老爺子的要求,黃河平早已離開公安局,準備再次返回地下城。

原來,就在黃河平趴在何雨辦公桌上昏昏欲睡的時候,英傑打來瞭電話,要他馬上到自己辦公室,向他轉告瞭齊局長的意見:案情緊急,他必須立即返回地下城,找到小老漢,將剩餘的壁畫盡快拿到手。末瞭,英傑還傳達瞭齊若雷對他工作的嘉許,而且一再聲稱他也不少在老爺子面前為之美言雲雲。看來,隻要這樣幹下去,立功應該是沒有一點問題的。黃河平對老朋友的一番苦心表示謝意,並說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等辦完瞭案子,英傑能放自己一馬,他就心滿意足瞭。

黃河平領命之後,回到瞭他的一處隱蔽寓所。自從淘古董賺瞭錢,他在梁苑莊園買瞭一套別墅,四周安裝瞭閉路監控系統,門上裝有電子門鎖,平時很少有外人造訪。此時他打開房門,發現室內的傢具上已經蒙瞭一層灰塵,簡單打掃瞭一下,驀然發現桌櫃處的一幅照片,便拿起來捧在手上,陷在坐椅中呆呆地看著。

這是他和何雨在三孔橋當年拍的一張合影,何雨調皮地在他腦袋後伸出手指做羊角狀,神情照得純真而自然。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瞭。而越是幸福,回憶它就像飲啜自己釀制的苦酒,可是,也正是靠瞭這種記憶的咀嚼,才使黃河平在這艱難歲月裡支撐下來。

當“臨陣脫逃”這四個字像標簽貼在脊背上之後,他就陷入瞭一種煉獄似的精神煎熬。當年生死與共的戰友投來鄙視的目光,親密無間的朋友疏遠瞭自己,器重過自己的上級見瞭面像躲瘟神一樣避之惟恐不遠,因工作矛盾得罪過的同事竟公然辱罵自己,就連當年抓過的盜墓賊也敢指手畫腳對他譏笑。他體味到,一個人的形象一旦被毀,就像被流放到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上,無人憐憫,也無處可以傾訴。他永遠忘不瞭向幹部人事處交警服和槍支的那一天,當領瞭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孤身一人在大街上轉,簡直像一隻無人管問的喪傢犬。此後,為瞭生計他被文管會的人驅趕過,被當作流氓抓過,和賣淫嫖娼、吸毒人員一齊被送過勞教所。這一切他都能默默地承受,可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何雨那記響亮的耳光,那一句“我再也不願見到你”的話,像刀一樣戳破瞭他的心。有多少次,他想告訴她,他仍然愛她,可他又不能夠這樣做;有多少次他經過公安局的大門,期盼著能遇上她,可遠遠見到她的時候又馬上躲到瞭暗處。隻有這張照片,被他珍藏在枕邊,伴他度過瞭無數孤獨的夜晚。他曾一遍遍憶起他們每次相處的過程,反復回想其中的每一個細節。在這中間,他又聽到瞭何雨和英傑戀愛並且要結婚的消息,在一場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後,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自己付出這樣的代價,究竟值不值得。

就在這次和何雨相約在三孔橋見面時,他再一次領略瞭這種痛苦。黃河平原本是要試探何雨對自己的態度,當他提前半個小時到達,並且望眼欲穿待到八點過十分的時候,他的心一點點冷卻瞭下去。他明白何雨對他僅止於憐憫,已經沒有瞭愛情,因為英傑的緣故,她和他已漸行漸遠。為瞭證實這一點,等到八點一刻,他給何雨掛通瞭電話,從手機中聽到瞭菲菲咖啡屋熟悉的音樂旋律,還聽到瞭英傑說話的聲音。他覺得受瞭愚弄,驅車直接趕到咖啡屋,從寬大的接地窗前,他看到兩個人正在親昵地交談,而後又並肩相擁著走瞭出來……

所有的往事全像洶湧的浪潮從記憶中升騰而起,又撞擊成無數個碎片,使身心俱疲的黃河平昏昏睡去,墜入瞭黑黢黢的深淵,直到一陣有節奏的音樂門鈴聲,才使他陡然驚醒。他連忙起身,把手中的照片夾倒扣在八仙桌上,連著打開瞭幾道門鎖。

門口處出現的是齊若雷,老爺子二話不說,徑直進瞭客廳,一屁股就坐在瞭對面的八仙椅上,向著四周緩緩地打量瞭一番。

客廳四壁鑲嵌著本色的雕花門窗,擺放著道地的中式傢具。八仙桌上,供著長髯赤臉的關公像,周圍閃著仿燭的紅燈。門首處,掛著一塊遒勁的匾額,上書“收藏傢”三個字。黃河平揉著一雙睡眼,用景泰藍茶盅煨瞭一壺龍井,放在瞭他的肘邊。

“最近又淘出瞭啥好玩意兒,都亮出來吧,也讓你老師開開眼。”齊若雷蹺起二郎腿,好像對這裡毫不陌生。

“上案子之前收瞭一幅任伯年大師的山水,這是我到一個鄉村教師傢發現的。他的祖上是個翰林,傢裡藏瞭不少古畫,他傢境不好,又有病,把老爺子的傢底給我拿來瞭,我也沒虧他,沒想到現在成瞭寶貝瞭。您來鑒定一下真假。”黃河平說著,用如意畫鉤將那幅畫挑起,掛在迎面墻壁上,讓老爺子欣賞。

齊若雷仰臉觀畫,一邊品著茶,不住點頭,“河平,這畫我隻是看著好,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從題款和印章上看,我看假不瞭。”

“還是老爺子的眼毒,我再給你拿幾件飽飽眼福。”黃河平說著,把用紅綢佈包著的明清瓷瓶、秦代瓦當和漢代陶馬一古腦都拿瞭出來,最後還推過來一個木箱子,裡邊放著銹跡斑斑的鐐銬和錘子模樣的東西。

“這是一套刑具,這錘子叫金瓜,皇帝佬用的。將來局裡搞警察博物館,這都是找不見的寶貝。”

“行啊,河平,你小子越玩越大發瞭,聽說當上瞭文物鑒定協會的副理事長啦?”齊若雷喝著茶,局裡人都知道從他口中贊許人的話,一年說不瞭幾句。

“那不還得感謝你齊老人傢嘛,您逼良為娼,不學點正經營生,能對得起您老爺子一番苦心嗎?”黃河平本想開玩笑,可不知怎麼回事兒,話一出口,神情竟有些愴然。

四年來黃河平混跡在文物行裡謀生。憑著他的聰明,梁州地面上黑白兩道,三教九流交瞭一批朋友,由於精心鉆研文物收藏,在文物道上有瞭“一把摸”的名氣,而他真實的身份卻是僅有齊若雷一人掌握的秘密隱幹。因此,壁畫大案一發生,根據老爺子的安排,他就鉚足瞭勁兒摸擠貼靠,像隻魚鷹尋覓著潛在古城水下的獵物。

黃河平此時給齊若雷續上茶水,順手拉開瞭一幅山水畫的屏風,露出瞭一張特制的中國地圖。隻見在密如蛛網的鐵路、公路和航線上,插瞭一簇簇的小旗,越向南走,小旗插得越密集。

“老爺子,這次按小老漢的介紹,現有的走私網絡已經是陸海空的立體通道瞭。每年梁州流散的文物少說有上千件,遠遠超過瞭我們原先的估計。這張圖看來得重新繪制瞭。”

“河裡無魚市上見,這幾年你打入圈內掌握的內幕不少,辦完這起案子,把根子剜出來,你就回來吧。”看著黃河平蒼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窩,齊若雷一口喝幹瞭茶水,蓋上瞭碗。

他走到地圖前,看瞭看十幾處新插的小旗,上用紅綠藍不同顏色標註的偷運通道,包括秘密交易場所和地下聯絡點。老爺子註意到,在另一張梁州市區圖上還有新發現的古遺址和墓葬。齊若雷踱到瞭黃河平的面前,掏出煙來讓對方抽,看著騰起的煙霧,他問道:“說心裡話,這些年實在委屈你瞭。”

“比起何隊長,我這算啥?再說托你老的福,靠撿漏兒我還發點小財,也算風生水起,混得不錯吧。好在這些年我也適應瞭。”黃河平把一隻貼有警徽的小紅旗用力插在瞭梁州區位圖上,“人傢說‘隻有享不瞭的福,沒有受不瞭的罪’,心裡惟一擱不下的就是為隊長報仇,隻要他九泉之下能瞑目,我再委屈也算認瞭。”

黃河平說不下去,因為他想起瞭失去的一切,但很快抑制住瞭自己的情緒,盯住瞭齊若雷的嘴巴,卻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

“河平啊,你這一趟很有價值,撈上來的情況十分重要,有助於對全案的突破啊。”齊若雷拉黃河平回椅子上,兩人靠得很近,“先給我說說你的想法,咱倆對對心事吧。”

黃河平揉瞭揉佈滿血絲的眼睛,竭力集中瞭一下自己的思緒道:“現在看,小老漢手中的壁畫成瞭關鍵,分析有這樣兩種可能:一是畫中有真有假,是小老漢從中做瞭手腳,他對我還沒有完全吐實;二是在庫房中壁畫就被人調瞭包,從一開始小老漢偷的就是假畫。”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老爺子點點頭,“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庫房並非惟一的現場,小老漢、彭彪也不是作案者的全部,背後還有高手沒有露面。咱們的思路應該再擴展一下,從你在地下城的發現,這裡邊可能掩蓋著更大的陰謀。”

“一點不錯,過去咱還是把對手低估瞭。”黃河平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被齊若雷突然提醒瞭,急切地補充說,“以前老把眼光瞄在走私通道上,現在看根子還在地底下,是城摞城的文物吸引著成群結隊的文物販子。原來想著這地下城是鐵板一塊,這回走瞭一遭,才知道早已成瞭四通八達的地道戰瞭,新老盜洞連成一片,下去的賊還不止一股。”

齊若雷立起瞭身子,走到瞭那張梁州市區地圖前,顯得心事重重:“這些年咱們是背篙攆船,跟在盜墓賊的腚後跑,當瞭睜眼瞎不說,一舉一動全在人傢的掌握之中,如今,到瞭算總賬的時候瞭,你最大的功勞就是找到瞭一個能揭開這黑幕一角的人,他就是小老漢。”齊若雷說著,取過一個橙色的摁釘釘在瞭圖板上。

“你要繼續做他的工作,要記住,我們不僅要搞掉這起案件,還要查出那條暗線呢!”

“這一點我哪裡能忘?一到天黑我就下去。”黃河平看老爺子眼神中有些猶疑不決的樣子,馬上站瞭起來。

“是不是再增加些人手?”

“不用,一來我對小老漢得守信用,二來人多還容易打草驚蛇,隻是這次要把通訊器材備好,不然會壞大事。”

“唉,”齊若雷微微嘆瞭口氣,拍瞭拍他的肩頭,從頭到腳端詳瞭一遍自己最鐘愛的下屬,神色顯得蒼老而又黯然。幾年來,他面前那個渾身洋溢著英武之氣的警察不見瞭,如果不說話,單看黃河平從動作到眼神都活脫像一個文物販子。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也是對方按照他的要求自我修煉的結果。老爺子搖搖頭,似乎負疚自責又有些悵然神傷。

“河平呀,我是於心不忍啊,你還沒有恢復過來,我又要趕你上路,可沒有別的辦法,幹警察這行,不舍哪能得呢?我隻好鞭打快牛瞭。”他說著,移步到桌前,發現瞭那個倒扣著的照片夾,順手把它翻轉過來,驀地像觸電似的僵在瞭那兒。

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用手輕輕撫拭著照片,緩緩放回瞭桌子上。然後走到黃河平的近前,扳過瞭他的肩膀,幫他正瞭正衣領,眼睛裡透著深情。

“河平,你失去得太多瞭,但案子總歸有真情大白的時候,小雨還在掛記著你……”

“齊局,不提這件事瞭,誰叫咱是個死心塌地的警察呢?看見文物往外走就心痛,天生就是個吃苦受罪的命,這輩子誰找我也不會幸福,還是少給別人找麻煩吧,要是這回真交代瞭,你記住一定要讓弟兄們和何雨知道我是為瞭啥,走的時候叫我穿一身警服再火化。”

老爺子此時的話語和內心好像在一起顫抖:“河平,不是我心狠啊,一想起老何,想起幾個弟兄死這麼慘,我成夜成夜睡不著覺,頭發都白瞭。大仇不報就不是男人,就不配當這警察,你是替我,也是替萬名梁州警察下地獄的。在這裡,我老雷子給你河平敬個禮送行!”

齊若雷的敬禮是老警察式的,一點也不標準,但這一個敬禮使得黃河平覺得有難以承受之重。他知道,這是老爺子終生最鄭重的囑托,是對年輕警察一種發自肺腑的信任和敬重。

黃河平心頭一股熱血上湧,他的鼻頭有些發酸,但瞬間又克制瞭自己,反過來寬慰老爺子。

“齊局長,你放心,你忘瞭咱上延慶觀還讓馬道長算過卦,說我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水生金命,這一百多斤是不會輕易擱在那的。你不是說這案子代號叫瞞天過海嘛,隻要瞞得天衣無縫,難道還不如古時候的八仙,能漂洋過海嗎?”

齊若雷沒說話,隻是突然把黃河平抱在胸前緊緊貼著,用寬厚的手掌拍瞭拍他的脊背。

小老漢手中的壁畫真假難辨,使曙光乍現的案情重又陰雲四合。這使英傑和專案組的警察活像泡在瞭冰水裡,衣服箍在身上又濕又冷,就是脫不下來,難受至極。根據他和齊若雷合計的主意,專案重新調整瞭偵查方向。

這天一上班,英傑帶上何雨徑奔秦伯翰的辦公室而來。

博物館內一片靜寂,由於天氣陰晦,秦伯翰的辦公室裡還亮著燈。推門進去,隻見室內巴掌大的地方吊著一盞燈,秦伯翰的光腦袋正在燈下晃動,四周黑黝黝地放滿瞭書櫃和箱子,地下一摞摞的線裝書和典籍圖冊擺得無處插腳,把辦公桌圍成瞭一塊盆地。秦伯翰就像盤踞在這盆地之中的一隻大馬蝦,笨拙地伏身用放大鏡看著什麼,以至於有人進來他也毫不知曉。

“老秦,叫上你的人,今天需要重新勘查一下原始現場。”英傑去掉瞭館長的稱謂,目光炯然地看著有些愕然的秦伯翰。

“現在?”對方面色晦暗蒼白,不停地揉搓著自己的手指。

英傑不容置否地點頭。

秦伯翰喊來助手,讓他找庫房的鑰匙。

“老秦,你可不要再給我們擺迷魂陣瞭,今天,咱從地下墓穴開始,每平方米都不能遺漏。”

“曾隊長,”秦伯翰意識到自己的角色發生瞭變化,很快漲紅瞭臉,“壁畫丟瞭,我就是戴罪之人,沒有一天不想著配合你們把案子破瞭。可這老是忙中出錯,是不是你們發現瞭新線索,還是我的工作又出瞭漏洞,請你提示一下,我好有個準備。”

“不用,咱一塊兒下去看,你來帶路。”

秦伯翰有些慌亂,他怎能不知道,上次現場勘查,重點在庫房,壁畫的發掘現場隻是拍瞭照。他定瞭定神,吩咐下屬帶上原始的發掘日志,準備瞭手電筒和拐棍,立即領英傑他們到白雲塔地宮,從這裡開始重堪現場。

原來,這白雲塔是仿樓閣式的十三層實心塔,塔身自上而下逐層擴展,塔下有九層堅固的蓮花基座。支撐整個白雲塔的核心是塔心柱,圍繞塔心柱盤旋而上,有蹬道可以上塔。沿階而下,可直抵地宮。這實心塔柱由數以千計的巨石構建,盤掛銜接,直嵌入夷山的花崗石中,與大山渾然一體,堅牢異常。

博物館人員打開瞭通向地宮的蹬道蓋板,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在幾道手電的強光下,依稀可見粗糲的青石板盤繞而下,隱約覺得有一股陰冷的風吹來。秦伯翰一邊拄杖引路,一邊道:“這民謠曰:白雲塔接龍宮,地下還有十三層,秦漢唐宋元明清,埋有五座梁州城。宋王爺坐龍廷,白雲塔外來點兵,塔底有個藏兵洞,城裡城外走不贏。”

何雨問:“這兵為什麼走不完呢?”

秦伯翰有意緩解警方對他的壓力,便把話題扯開去:“宋朝皇帝是靠著軍事政變上臺,極擔心軍人權重,杯酒釋兵權後,愈加重文輕武,導致軍力虛弱。遼國使臣來時,為虛張聲勢,故意在白雲塔附近的金明池搞閱兵。這金明池是水軍演練場,陸軍便是從白雲塔裡調出的,由於在塔內修瞭循環道,士兵源源不斷而來,使遼國恐懼,這才罷兵結盟。”

“秦館長,這藏兵洞真有其事嗎?”何雨手持勘察燈,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邊問。

“這都是些傳說加演繹,可據我考證,當時的宋城正坐落在唐代的梁州城之上,黃河水淹埋唐城,把大批土木建築夷為平地。但是像城墻、宮殿基座和橋梁一下子沖不垮,加上被沖倒的樹木梁檁和傢具雜物的棚架,地下肯定有空間和孔道。這次百年不遇的大雨,滲進瞭地宮旁邊的妃子墓,造成地表層沿山坡沉陷,塔身失去一側的重力支撐,出現裂縫,這才進行瞭搶救式的開掘。按理說這壁畫應當留給後人發掘,更具備保護條件,誰能料想到如今能惹出這麼大禍害呢。”

秦伯翰說著顯得痛心疾首。

“你一有機會就往古人身上推責任,老秦,壁畫是你取出來放在庫房裡丟失的,怪老天爺下雨管個屁用,是能判它的刑還是能追究責任呢。”英傑噎瞭他一句,何雨卻截住話頭,繼續問:“秦館長你所說的這城摞城,從這白雲塔算起,下邊到底摞瞭幾座城?”

秦伯翰下到又一層臺階上,輕輕喘著氣,說道:“據考古學、地質學的研究,嚴格說地下有五座城池,其中有三座都城。咱們腳下就是明城,附近就是周王府,那年開掘出地下三米,發現有完整的臺階、走道和房屋,房間內壓扁的桌子上,擺放著人們沒有來得及收拾的杯盞碗盤,桌下還有狗的屍骨。”

乘大傢喘息之機,秦伯翰繼續說:“再往下,就是金代皇城壓在宋城上,不僅是城摞城,還是路摞路,城墻壓在城墻上,連城市的中軸線都不變,這難道不是奇跡嗎?當初這大都市百萬生靈就在這陽光下呼吸生活,可一夜之間就成瞭地下的死城。更奇怪的是,這宋城之下又像疊羅漢一樣壓著唐城,唐城下邊就是有名的戰國時期的大梁城。當初秦軍統帥王翦決鴻溝之水破城,把梁苑美景夷為一片平地,現在就埋在地下二十多米深的地方。這梁州城說來令人稱奇,怪就怪在它像生瞭根,生生滅滅死也不肯離開這塊故土啊。”秦伯翰如數傢珍,慨嘆連連。

此時,他們到瞭白雲塔通往地宮的入口,打開蓋板,隻見石砌的地宮體積並不大,向一側開鑿的洞窟卻很長,平向在黑暗裡走瞭一二百米,來到兩扇密閉的青石墓門,墓門的門環處,還交叉貼有案發時現場勘查的封條。何雨揭去封條,英傑上前推石門,竟然推不動,才想起曾聽秦伯翰介紹過,為搶救壁畫時初開石門的艱難,便示意對方開門。秦伯翰伏下身,不知觸動瞭一處什麼暗通機關,再推時,那石門軋軋作響,裂開半人寬的通道。頓時,一股陰森森的寒氣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刺鼻的腐爛味道。

何雨舉起勘察燈入洞,隻見墓葬內部的空間還不算小,四壁砌著巨大的磚石,由於潮濕,石壁上有的地方還結著一層像疥癬似的青苔。地宮的盡頭便是修復後通往唐墓的甬道,隻見兩邊的拱形墓壁上,皆用白灰砌瞭墻皮,上邊零零星星繪有花鳥草蟲,大概由於泥水浸蝕的緣故,已顯得晦暗斑駁。再向斜下方走二十幾米,這才看到一處四周方正,頭上穹頂的墓室,墻壁一側置放石桌石龕,當年的葬品已蕩然無存。另一面墓壁則像被人揭瞭皮膚,露出嶙峋骨骼似的巖石,留下瞭壁畫切割後的不規則痕跡。

“老秦,你再說一遍這壁畫揭取的工序。”英傑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好,我再報告一下。”秦伯翰用手指著黑乎乎的墻壁說,“先是整體拍照,而後做保全性的臨摹制作仿品,最後確定每一塊切割壁畫的位置和大小,做好材料準備,就開始揭取。”

隻見洞壁之上,留下的隻有略顯凹凸不平的崖壁。看得出,這裡是依山勢開鑿而成的,用作壁畫襯底的麥草泥是工匠一層層砌上去的,揭取時留有明顯的鏟切痕跡。

“揭下來的壁畫用兩板加固,幾天後,清除掉表面的雜物,再刷上環氧樹脂作背板,最後清洗畫面,塗上固色劑,安上裝飾邊入庫。”秦伯翰一說起專業就滔滔不絕,容不上別人插嘴。

“好,老秦,”英傑打住對方,“你再說說這仿品是怎麼回事。”

“是為瞭珍品上交後,留作本館展覽用,也是實物資料備份。”

“這仿品由誰來做?”

“我本人。”秦伯翰不假思索。

“為什麼不請外人呢?”

“這批壁畫屬於國寶級,也是為瞭安全起見,我沒有雇用一個外工。從仿畫到入庫,全都是館內人員參與,你說這怕啥偏是有啥……”

“你臨摹瞭多少張?”

“三十幅,每幅都做瞭詳細記錄,上次何警官已經錄瞭像,這些仿品紋絲沒動,全都保持原狀留在這裡。”

英傑看著何雨,見她點瞭點頭。

“為啥不入庫保存?”英傑懷疑地問。

“這些仿品制作期短,還未風幹,怕拿上去變形,先放在這裡陰幹,不料想就發案瞭。”

順著秦伯翰手電筒的圓柱,英傑遠遠看到靠近東邊壁角的地方,整齊放著兩排壁畫板,皆用一對壁畫相互搭靠成“人”字形。

英傑讓展館人員把三十塊仿品組合拼接,果然就是那幅貴妃梁州出行圖的全圖,正中就是那幅光彩照人的持扇宮女圖。英傑拿起這幅畫仔細觀察,暗自為秦伯翰的臨摹功夫嘆服,同時感到手中壁畫的分量明顯輕於被盜的贓品,厚薄程度也不一樣。

“秦館長,你這做仿品的底泥用的是哪裡的土?”英傑把一雙犀利的眼睛掃向對方,他覺得對方的眼神出現瞭短暫的遊移。

“就是這崖壁上原有的麥草泥,喏。”秦伯翰讓人把燈光再次照向揭取壁畫的崖壁,上邊的泥灰明顯地有鏟切痕跡,但地下殘留的泥屑卻蕩然無存。

“揭取壁畫的泥屑都存在什麼地方?”

“一部分用來復制仿品,一部分放入瞭庫房。”

“你制仿品的地方在哪裡?”

“就在這裡,做完後把剩餘的泥灰也收起來,這裡沒有再留。”

英傑註意地面上,果然有制作土坯的痕跡,還有斑駁的顏料和殘存的燭油。

“當時誰負責清理,有登記嗎?”細心的何雨窮追不舍道。

“這屬於我的管理失責,當時任務緊,大傢一齊下手,泥灰的數量沒有再計算。誰能想到以後會出現這種塌天的事情呢。現在說啥都晚瞭,對這些我已經在辭呈中做瞭說明,隨時接受審查和處分。”

“說這樣的話還為時過早吧。”英傑走過來冷冷地說道,用一種極不信任的目光盯住對方,突然問,“你覺得這被盜壁畫現在應該在哪裡?”

“那不明擺著在小老漢手裡嗎,他從倉庫把文物連這殘土一塊兒偷走,然後制成假畫以假亂真,之後把真品深藏不露,等風聲一過再銷贓嘛。”這次秦伯翰的回答十分流利。

“你真會為他設計,”英傑不無揶揄地說,“走吧,咱們再到你的地上庫房看看。”

為防止有什麼遺漏,何雨用攝像機對地下墓穴進行瞭全方位的錄像。

離開地下墓葬時秦伯翰慢吞吞地走在最後邊,英傑像突然想起瞭什麼踅回瞭頭,立在墓門開啟處註意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隨著秦伯翰抓住門上的石環,兩扇門便軋軋地閉合起來,立時嚴絲合縫。何雨拿起封條正欲重新貼上去,被英傑舉手制止瞭。

“慢!”英傑讓秦伯翰退後,伸手去推那門,這次石門竟然毫不費力地被推開瞭。

“老秦,你究竟耍什麼花招?”英傑一雙利目直剜著對方,隨後低頭觀察腳下的兩扇石門的閉合處。何雨急忙打亮瞭燈光,英傑註意到:門扇正中有一個凹下的石槽,石槽中並排擺放著五六塊長形石條。仔細看去,那些石條的形狀前窄後寬,被中間一根軸穿起來。

“唉,瞧我這腦子,怪我沒向你們介紹明白。”秦伯翰顯得有幾分慌亂,連忙湊過來解釋。

“這是頂門石,又叫自動頂門器。它利用的是杠桿原理,幾塊石條前輕後重,關門時,門板把它們壓進瞭槽裡,等兩扇石門閉合時,石片會自動翹起來,從裡邊頂緊門板,是古人用來防盜的絕招——這下子別說是人,就連蒼蠅蚊子也飛不進去瞭。”

“秦伯翰——”這次輪到何雨發問瞭,對這個行為古怪的館長她不能不頓生疑竇,“剛才你是怎麼打開的呢?”

“噢,這怪我的疏忽,你們二位瞧這裡。”秦伯翰像在彌補自己的過失,連忙弓腰在石門下端摸索出一塊鐵片。

“這七塊頂門石,數中間這塊兒最寬,為瞭你們現場勘查方便,我把其它幾塊兒全用木楔固定,隻剩中間這塊兒起作用。要開門時隻須用鐵片從門縫裡探進去,輕輕壓住翹起的前端,門就可以打開瞭。”

“開掘墓道時,這門是怎麼打開的呢?”何雨緊追不舍地問。

“當時地宮進水,墓穴的石門向下塌陷,是從地下掏洞才挖出瞭頂門石,然後打開的石門。以後重修地下墓葬,用水泥加固瞭門槽,這下子要是真把頂門石全用起來,那才真叫固若金湯,除非用定向爆破才能破門。”

秦伯翰說著,將鐵片嵌入門縫內,隻聽咔吧一聲,頂門石起瞭作用,兩扇門像巨蚌一樣合攏。何雨走上前,重又貼上瞭蓋有公安局紅印的封條。

地宮和墓穴的現場重勘沒有任何新的發現,忙瞭整整一天的英傑和何雨筋疲力盡,離開博物館的時候,梁子那邊突然來瞭電話,說看守所裡關押的彭彪有重要情況要向專案組反映。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