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屍體

書房朝南,陽光蘊含著水氣『射』入薄薄的窗簾直撲人面而來,原本是良辰美景,卻被四具死屍的血腥面目浸得陰森無味。

屍體,不止一具。

四口浸透血的皮箱張著猙獰的嘴,四具死狀慘烈的屍體以四種怪異的姿勢從皮箱底伸出手腳,非常引人註目。

非常恐怖的畫面。

貴翼第一眼看到形態各異的屍體時,便從心底打瞭一個問號。這是誰幹的?居然把屍體送到新任軍械司副司長的傢門口,簡直膽大妄為,肆意挑釁。

林副官站在貴翼身後,一腦門的汗。

“爺,今天一大早,衛兵就看見一輛救護車……掛著陸軍總院的軍車牌照。衛兵以為……車上有司機,就去叫司機把車開走,別擋著路,誰知車上根本就沒人,就這四口箱子,上面寫著轉呈新任軍械司副司長貴、貴翼先生。”

貴翼轉過身,看著林副官。

“我……我啊,我看著那皮箱邪門,一股味道,我也說不準是什麼味道,而且……皮箱上用粉筆畫著瓶子啊杯子什麼的,很怪異。我怕有什麼不妥,就叫衛兵給打開瞭……於是,就這樣瞭。爺,我跟您說清楚瞭吧?”

“清楚。”貴翼冷冷地說。

一股青煙冒起,“啪”的一聲,有人在拍照片。

“不準拍!”貴翼沖著突如其來的新聞記者們怒喝。他環顧左右,一群記者模樣的人正在抓拍和記錄。也難怪,四具死屍姿態招搖地擺在軍械司副司長的傢門口,寫一個炫目的大標題,足以抓住任何人的眼球,這絕對是一則轟動上海灘,頗具爆炸『性』的頭條新聞。

兇殺的版面再配上一些煽陰風、點鬼火的文字,軍械司、江浙督辦府就會成為四面受敵,八方交火的靶心。

貴翼作為新上任的上海軍械司首席長官,面對輿論的責難,首當其沖。

“你們想幹什麼?”貴翼用手一指,指尖沿著拍照的新聞記者們劃瞭一個圈,“全都給我扣下來,聽見沒?”貴翼面紅氣促,怒形於『色』。

林副官大聲吼道:“是”。

督辦府的士兵們荷槍實彈、氣勢洶洶地把整個督辦府外圍都給包圍瞭。“咔噠”兩響,槍栓一拉,整個記者圈頓時鴉雀無聲。

“千萬別讓他們借題發揮。”貴翼喃喃自語瞭一句。

“明白。”林副官答。

“立即叫警察廳刑偵科的人過來。”

“是。”

“立即封鎖現場。”

“是。”

“還有……”貴翼聲音壓低瞭一點,對林副官說,“問清楚記者的消息來源,他們來得太及時瞭。”

“是,屬下明白。”林副官答。

貴翼朝那輛陸軍總院的救護車看瞭看,回望瞭一眼林副官,林副官心有靈犀,馬上雙腿一碰,說:“這輛救護車,是我昨天借給小資少爺那輛,我已經核查過車牌瞭,確認無誤。”

貴翼臉『色』陰沉,『色』如寒冰。

林副官側瞭側身子,再次壓低聲音:“爺,還有一件事。我今天早上接到一個很奇怪的電話,是提籃橋的監獄長打來的,說我們交待他的事情,他都辦好瞭,叫我們放心。我想,我們剛到上海,哪裡有事要找到他身上?要他莫名其妙地來巴結。後來一想,小資少爺的大哥在提籃橋。”

幾句話,貴翼就全聽明白瞭。他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審視著精於世故的下屬。林副官被他盯得難受,隻好一低頭,說:“我覺著是出事瞭。”

“他,應該不會『亂』來吧?”貴翼這句話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大哥是死刑犯,按常規,不能保釋。他一個教書先生,不可能有那樣大的神通。”林副官蹙瞭蹙眉頭,說,“您覺得呢?”

“我昨兒見他,感覺他是個有膽『色』的人。”貴翼說,“你是怎麼回答監獄長的?”

“我含糊地應瞭一下。”林副官低聲說,“我怕這裡面有事,所以我就先應下來。如果是個誤會,也不用解釋;如果是小資少爺真闖瞭大禍,咱們這裡多少還有斡旋的餘地。”

貴翼點點頭。

“救護車是你親自去借的嗎?”

“不是。是我派司機小何到陸軍醫院去借的車,今早上,我覺著事情不對勁,馬上安排小何回天津瞭。我倒不是怕小資少爺給我們惹事。隻不過,是做事的一個習慣,能不被牽扯盡量不被牽扯。”

聰明。貴翼在心底贊瞭一句。

林副官辦事總會給自己留下些伸縮自如的餘地,絕不會把自己的路給封死。這良好的習慣,為貴翼在變幻莫測的官場打下瞭良好的務實基礎。

“不過,爺,我多一句嘴,這要真是……那就麻煩瞭,這可不是單純的挑釁,這是……謀殺。”

貴翼盯著林副官看。

“這樣,你馬上去一趟提籃橋。”餘下的話,貴翼不說瞭。主仆二人,心照不宣。林副官點點頭。

很快,上海警察廳所屬的刑偵科人馬到瞭,十幾個穿著黑『色』警察制服的人來來往往地忙碌著。拍照、按例詢問、取證、檢查現場的蛛絲馬跡。

其中,有一個辦案人員特別引人註目。

女『性』,短發,中等身材,皮膚白皙,穿著筆挺的中山裝,鼻梁上戴著一副漂亮時髦的金絲眼鏡。

“災難。”蘇梅喃喃自語,“真是一場災難。不知道是臨時起意,草率處理,還是精心策劃,故意為之。”

“目的呢?”貴翼走過來。

“好讓全天下都知道,他幹掉瞭這四個人。”蘇梅一轉臉,看見貴翼站在自己面前,蘇梅立正敬禮:“長官!”

“你好。貴姓?”貴翼問。

“我叫蘇梅,上海警察廳刑偵二處新任探員,您可以叫我蘇警官。”

“蘇警官,有什麼發現嗎?”

“暫時還沒有什麼突破『性』的發現,兇手很狡猾,也很兇殘。殺完人以後,不是掩埋屍體,毀滅證據,而是急吼吼地把屍體送到督辦府來,夠囂張,也夠膽量。亦或許,他以他的方式在祭奠什麼。”

“什麼?”貴翼追問瞭一句。

“不知道。”蘇梅猶疑瞭一下,“也許,是在祭奠親人。”

貴翼敏銳地看瞭蘇梅一眼,但是她好像並不介意,蘇梅是迎著貴翼的目光來的。

“祭奠親人?你是這樣想的?”

“不然兇手為什麼費盡心思地,執意要把屍體送到督辦府呢?”蘇梅抬起頭,反盯著貴翼看。這讓貴翼感覺很不舒服,貴翼的眼光抬得更高,側瞭身子,調整瞭自己和蘇梅的距離。蘇梅也感覺到瞭這細微的變化,退後一步,說,“兇手可能想向您示威,抑或是兇手在向你暗示著什麼。”

“暗示?”貴翼不解。

“您傢裡最近有人遇害嗎?”她問得直截瞭當。

貴翼心中一驚。

“有還是沒有?”蘇梅問。

“有。”貴翼答。

“兇手很有可能在暗示您,他已經幫助您除掉瞭殺害您傢人的兇徒。”蘇梅想瞭想,含糊地說:“也許,重點不是所有,而是其中一個,很特殊的。皮箱上唯一一個沒有畫玻璃器皿符號的泥土『色』箱子。”她把泥土『色』皮箱裡的女屍的頭用手托起來。問貴翼:“認識嗎?”

貴翼搖頭。

蘇梅的神情略帶遺憾。她的手把女屍的頭放回原位,嘆瞭口氣。“他們個個都無力反抗。”蘇梅說,“或者說是自救無能。”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謀殺。”一個中年男人走瞭過來,他對貴翼行瞭一個標準的軍禮,“貴軍門,屬下是刑偵科的科長劉玉斌。”

“辛苦瞭。”貴翼說。

“這不是第一兇殺現場,我們需要找到現場的目擊者。”劉玉斌說。

“深夜犯案,要找到目擊者,恐怕很難。”蘇梅搭腔。

“這輛車是陸軍醫院的,隻要找到開車的人,我們就會離目標近一步。”劉玉斌說。

貴翼的眼神很微妙:“希望你盡快找到兇犯。”

“是,軍門。我們會把屍體都帶回去解剖。過幾天,我們會交給您一份詳盡的驗屍報告,有進展,立即匯報您。”

“好。”貴翼言簡意賅地結束瞭與探員們的談話。

此時此刻,對於貴翼而言,他更想馬上找到資歷平,然後詳詳盡盡地問他一個水落石出。

一輛救護車,涉及殺人事件,可大可小。資歷平如果被人利用,情有可原,如果不是呢?貴翼朦朧中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感覺資歷平一定“藏”著什麼。

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掌握大局,處置得當。

貴翼感覺頭很沉,回書房倒在沙發上休息。

書房朝南,陽光蘊含著水氣『射』入薄薄的窗簾直撲人面而來,原本是良辰美景,被四具死屍的血腥面目浸得陰森無味。

貴翼的腦海裡總是閃回蘇梅說的一句話——

“您傢裡最近有人遇害嗎?”

這句話是戳心的“毒『藥』”。

貴翼想起瞭貴婉,腦海裡卻浮現出資歷平的窮酸相。

貴翼心煩意『亂』,昏昏睡去,他又夢見瞭貴婉。

貴婉還是小孩子的模樣,梳著小辮子,穿著小花襖,笑嘻嘻地穿梭在一片花海中。貴翼雖在夢中,也潛意識知道,貴婉已經沒瞭,所以,輕手輕腳怕驚動瞭小孩子,他感覺,隻要自己一動不動,貴婉就還在花叢裡自顧自地玩耍。他不敢走近妹妹,妹妹卻笑著向他跑過來,笑得純真可愛,笑得沒心沒肺,直笑到跟前來,一跤跌倒,爬起來,滿臉都是血!

貴翼哭出聲來!!

很久瞭,壓抑很久的悲情。終於在夢中釋放瞭。

貴翼倏地坐起來。淚水一片。可憐,夢境已逝,人事已非。

門外,有人敲門。

“爺,是我。”林副官從提籃橋回來瞭。

“進來。”貴翼站起來。

林副官推門進來,臉『色』很難看。貴翼心中“咯噔”一下,覺得真“出事”瞭。林副官走近貴翼,劈頭一句:“爺,出大事瞭。”

“別慌。”貴翼說,“慢慢說。”

“我去提籃橋,見瞭監獄長。他拿瞭一張您親自簽署的一份‘犯人保外就醫’的手令給我看。保釋的囚犯叫佟阿大。據獄警說,昨天晚上有一個女人拿著您簽發的文件,接走瞭一名囚犯。”

“佟阿大?”貴翼的嘴裡念叨瞭一下這個陌生的囚犯名字,“我們不認識啊。”

“是啊,這個佟阿大,我們不認識,但是,我們知道一個資歷群。”

貴翼抬起頭:“小資的大哥?”

“對,那個死囚犯叫資歷群,昨天晚上,人間蒸發瞭。”

貴翼懂瞭。

根本就沒有什麼“佟阿大”,這個所謂的“佟阿大”就是資歷群。

事態迅速升級。

“昨天晚上,人間蒸發的恐怕不止一個資歷群吧。”

“對,提籃橋的獄醫也消失瞭。”林副官說著說著,又遲疑瞭一下。他看瞭看貴翼,小心翼翼地說,“爺,您不會是……跟小資少爺……有約定?”

“你腦子燒壞瞭吧。”貴翼罵瞭林副官一句。

林副官不敢接話瞭,索『性』不說話。

“你昨天是怎麼找到小資傢的?”貴翼問。

“那不是老爺提供的地址嘛。”林副官說,“爺,您忘瞭,老爺一直留著那、那個女人的來信,信上有資傢的地址,西門蓬萊路十九號,我就是按圖索驥找到資傢、找到如意嬸的。”

貴翼知道,林副官口中的那個女人,就是資歷平的母親。

“景軒。”貴翼低聲叫瞭一句。

景軒,是林副官的名字,這會兒,貴翼稱呼他名字,那就是放低身價,要跟他說傢常話。林副官趕緊俯身低頭,說:“是,爺,您說。”

“你不會是和老爺有什麼約定吧?”貴翼擺出一副臭臉。

林副官急瞭,一跺腳:“我的爺,咱倆就別瞎猜瞭。”

貴翼看他真急瞭,反而伸手去拍瞭拍林副官的肩膀,算是安撫一下下屬。

“小資劫獄,是為瞭救他大哥,他殺人,送屍體,又是為什麼呢?還有那些聞風而動的記者……”貴翼沉『吟』。

“我問過那些記者瞭,他們都是一上班在報館接到瞭一個爆料電話,說我們督辦府門口有重大新聞,所以他們來得很及時。我已經吩咐過瞭,今天的謀殺案,不準見報。”林副官說。

“小資到茶室見我們,向我們借救護車,偽造文件,救出他大哥,他簽名哪來的?印章哪來的?”貴翼一步一步在整理思緒。

林副官立即把那封偽造的簽名文件拿瞭出來,呈給貴翼。

貴翼三下五除二拆開來看,貴翼也懵瞭。

太像瞭。

偽造得幾乎『亂』真。

他怎麼會有自己的印章和簽名?

貴翼的腦海裡閃現出方小姐甜美的笑容。

——是那*商『婦』女聯合會為教會的孤兒院賑災的捐款倡議書。

方小姐和小資認識,他們聯合起來唱瞭一出“盜印”,隻是自己不知道,被人耍瞭,都不知道為什麼!

貴翼“啪”的一聲,把偽造的文件拍在瞭書案上。他用力過猛,震得書案上的茶盞都跳躍起來。

他憤怒瞭。

“爺,息怒。”林副官說,“就算是小資少爺救瞭他大哥,那也是他兄弟情深。謀殺的事,不見得是他做的。爺,您別氣壞瞭身子。而且,獄警說,昨天接犯人的是個穿旗袍的女人……”

貴翼一擺手,林副官馬上噤聲。

貴翼眸『色』稍斂:“借車,劫獄,還車,謀殺。”細細推敲起來,似乎少瞭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那就是證據。

貴翼想,自己所掌握的資傢信息是否完全準確?這場大風波絕不是由資歷平任『性』而發,而是一場經過深思熟慮、謀定而後動的謀殺,自己隻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悲劇『性』地在不知不覺中扮演瞭一個在這起事件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關鍵角『色』。突然之間,貴翼感覺陷入一條灰暗盲目的死胡同,出口在哪裡呢?

“他隱藏瞭他真實的能力。”貴翼下瞭斷語。

“可是……咱們見到的小資少爺,您看,他還帶著一孩子,還跟著一老媽子,小資少爺眉清目秀,一教書匠,一調琴師,一小報娛記……您要說他殺人劫獄,真是差太遠瞭。”

“有多遠?”貴翼冷冷地問。

“天差地遠。”林副官老老實實地答。

必須找到他!

“找到他。”貴翼說,“找到他,馬上,立刻。”

“是,軍門。”林副官立正說。

“我要知道,天差地遠,到底有多遠!”貴翼的臉上居然『露』出一抹寒厲的笑意。林副官被貴翼的笑容所震懾。

貴翼真的動瞭雷霆之怒。

《貴婉日記(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