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紅色交通線

一個間諜對生存的態度愈是放松,遊戲就越生動有趣。

但是,這一次仿佛沒有那麼有趣瞭,因為有瞭“感情”,抑或說是“愛情”,遊戲開始變味瞭。

時間就像是傾斜的“沙漏”在不停地搖擺。

資歷群聽著廚房裡新婚妻子和弟弟一起做飯、一起鬥嘴的聲音,這在每個傢庭裡都不例外。

滿滿的傢庭溫情彌散開來,嬉鬧聲隔空飄『蕩』,溫軟的笑語令資歷群感到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傍晚,夕陽的餘暉淡淡地投『射』到房間裡,一抹驕陽的影子,忽明忽暗,忽閃忽黑。資歷群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忽沉忽淺,忽快忽慢,忽忍忽歇,腳步聲空『蕩』『蕩』的,他的心一直往下落。

資歷群有點恍惚,因為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他一直在回避某種不可回避的不可抗因素,他腳步停在瞭掛鐘前,鐘擺猶如沙漏,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魂魄隨著沙漏的搖擺,慢慢成為流失的沙子。

貴婉和資歷平的提前“相遇”,是資歷群沒有預測到的。他是真心不願意讓資歷平摻和到“組織”裡來,哪怕是外圍,問題是我黨組織沒有外圍,要麼是,要麼不是,界定分明。他從心底是疼愛資歷平的,這個從小看著長大,有傲骨,有血『性』,天賦極高的孩子,雖然糊塗過,但是,他更想把這種“糊塗”歸結到“胡鬧”裡來。在他眼底,資歷平從來都沒有糊塗過。

貴婉呢?

他也是很“愛”的。

資歷群一想到貴婉明媚婉轉的笑靨,就有一種空疏無力的感覺,他也不知這種感覺會持續多久。

一個間諜對生存的態度愈是放松,遊戲就越生動有趣。

但是,這一次仿佛沒有那麼有趣瞭,因為有瞭“感情”,抑或說是“愛情”,遊戲開始變味瞭。

資歷群的“愛情”完全是在忘我的工作中溢出的。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通往去哈爾濱的火車上。

她隻有18歲。

而他比她大整整12歲。換句話說,他比她大瞭整整“一輪”。他們都是帶著任務去的。為瞭去哈爾濱營救一對已經暴『露』的地下黨夫『婦』。

而在奔馳的火車上,同樣危機四伏。

哪怕隻是吃一頓午餐。

餐車裡,坐著六七桌旅客,貴婉和一名同包廂的太太坐在一起,點瞭餐。兩碗面條,一盤魚。

貴婉註意到有人在窺視自己,她看到資歷群眼角的餘光,她處於職業的高度敏感,準備簡單測試一下自己有沒有被跟蹤,她跟同桌的太太致意,說自己去一趟洗手間。

貴婉離去的時候,故意在資歷群的餐桌前經過,特意看瞭他一眼。一個文弱書生,低頭在看一份日文報紙。

貴婉離開餐車後,資歷群開始吃玉米面的饅頭和一盤青菜。

大約兩分鐘後,幾名偽滿洲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的特務走瞭進來,其中為首的是特務科的副科長寇榮。

資歷群低頭吃飯。

餐車裡的人都在低頭吃飯。

隻見寇榮走到一名太太面前,坐下,問她:“哪兒人啊?”

“南京人。”

寇榮點點頭,又問:“哪兒人啊?”

那名太太有點詫異,說:“中國人。”

“抓人!!”寇榮一聲暴喝!抓起餐桌上的一碗面條使勁地扣在那名太太的臉上!

五六個便衣警察上來就抓人,那個太太嘴裡鼻孔裡全是掛面和醬湯,她嚇得渾身發抖,高聲叫“冤”,餐車裡一片寂靜。

一對日本夫『婦』回過頭來饒有興致地觀看著。

資歷群低頭吃飯。

“你知不知道,中國人吃白面是犯法的!在滿洲帝國,隻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白面。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抓起來,吃幾頓牢飯,就本分瞭。”寇榮臉上因激動而泛紅,他在標榜自己有多麼賣力地在替新『政府』做事。

那名魂飛魄散的太太被鷹拿小雞般給“拎”走瞭。那對日本夫『婦』笑臉盈盈地朝寇榮表示“喲西喲西”。

寇榮點頭哈腰表示為帝國工作的榮幸。

此刻,餐車的門被推開瞭。

貴婉站在門口。

很顯然,她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但是,她感覺到瞭*味。她眼光從自己坐過的那張桌子掃過,一片狼藉。

往後退,肯定來不及瞭。

寇榮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貴婉,再回頭看看那張醬湯滿佈的餐桌上,擱著的另一碗面。再回眸瞇著一對小眼睛看貴婉。

資歷群若有所思地有節奏地在餐桌佈上敲瞭敲,隻有貴婉的視角才能看見,他給她打瞭一個“摩斯密碼”的暗號,“我不能去探望姑媽瞭。”

貴婉看見瞭,看得很清楚。

接頭暗號是對的,但是,不在接頭地點。這個時候,考量的不是接頭規定,而是隨機應變。

貴婉默不作聲地走到資歷群的餐桌前,坐下。

資歷群分瞭半個玉米面的饅頭給她。貴婉一口咬下去,資歷群笑笑。

寇榮走到那對日本夫『婦』面前,弓腰詢問著什麼,而那對日本夫『婦』恰恰坐在背對貴婉的位置,所以,頻頻搖頭,表示沒有看見。

寇榮再直起腰的時候,餐車裡所有中國人都噤若寒蟬。

資歷群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貴婉很自然地從提包裡取出一個煙盒,擦亮火柴,要替他點煙。

他們都很清楚,傳輸的情報通常都以兩寸長一寸寬貼在火柴盒裡,用力擦亮火柴,故意點燃火柴盒,情報就及時銷毀瞭。

果然,火柴盒的底面燒黑瞭。

“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寇榮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把身子湊過去,“餐車上空氣不太流通,最好不要吸煙。”

“好的,好的。”資歷群笑著說,要收回香煙,卻被寇榮一把“拿”住香煙盒,“我替你收著吧,免得你忍不住煙癮。”

資歷群依舊笑著。他的笑意裡潛藏著一種不屑和優越感。

“哪兒人啊?”寇榮問。

“滿洲人。”資歷群答。

“我沒問你。”寇榮嬉皮笑臉地盯著貴婉,“我在問這位——”

“她是我太太。”幾乎沒有給貴婉考慮的時間,資歷群做出瞭決定。

貴婉的嘴在咀嚼饅頭,恰如其分地掩飾住她張著嘴的驚訝,“您有什麼事嗎?”貴婉從容不迫地抬起頭。

“哪兒人啊,太太?”

“滿洲人。”貴婉答。

“先生貴姓?”

“敝人姓劉。”資歷群答,“劉品超。我太太,劉喬氏,單名一個敏慧的‘慧’。”他隨手拿出兩個身份證。

貴婉沉寂著。聽著他滔滔不絕的話,看著他細眉朗目的笑,想著他是敵是友。

寇榮認真地看著兩個人,對照著身份證和照片。

並無疑義。

“劉先生是中東鐵路局設計室的?”

“是的。”資歷群說。

“中東鐵路局設計室有一位松下一郎,不知劉先生——”

“松下一郎是設計室的元老,我是他的助手。他的兒子松下良佐是我的同學。您跟他認識?”

“不,不是很熟,不是很熟。認識的,認識的。松下先生是我們濱江省警察廳單局長的朋友。”寇榮開始謙和瞭。

“哦,失敬,失敬。”資歷群依舊是一張不卑不亢的笑臉。

這種居高臨下的交流,當場見效。

“打擾瞭。劉先生慢用,劉太太您慢用。”寇榮一哈腰帶人走瞭。

餐車裡的中國人,看見一群鷹犬走瞭,趕緊離席,回自己的車廂,免生意外。餐車裡隻剩一對日本夫『婦』和一對中國“夫『婦』”。

資歷群和貴婉。

餐車裡很安靜。

列車“轟隆隆”駛向遠方。

貴婉跟隨資歷群走進他的包廂,他包廂門口有一名乘警,二人低低交換眼神,乘警瞄瞭一下貴婉。

資歷群關上包廂門,一回頭。一把水果刀頂住瞭他的下巴!

“照片哪兒來的?”

資歷群很鎮定:“什麼照片?”

“身份證上的照片。”

資歷群很冷靜地:“半個月前黨小組提供的。我是你的新上線。”

“接頭地點!”

“這個時候問,是不是晚瞭點?”

“接頭地點!”

“霽虹橋。”

“時間?”

“三天後的中午。”

“身份證給我。”

資歷群從口袋裡拿出身份證,給貴婉。貴婉翻看兩本身份證:“門口站著的是什麼人?”

“鐵路局的乘警,我的掩護身份有權讓鐵路局的乘警保護我的安全。”

“為什麼提前接頭?”

“因為你的上線在撤離上海時,突然失蹤瞭。上級唯恐你整個小組有激變,讓我提前進入。”

“你這照片,與真人不太像。”貴婉說。

“你也不太像。”資歷群說。

貴婉微微一笑,把水果刀收瞭。

“對不起,組長。”

資歷群此刻卻收起瞭在外面慣用的招牌笑臉,他一臉嚴肅地盯著貴婉:“你怎麼可以輕易地毀掉一份絕密文件?”

“文件是我謄抄加密的,我能背誦。”

“在哈爾濱,中國人不能吃大米和白面,你不知道嗎?”

“我以為……”

“你以為?”資歷群冷冷地扔給她一句鉆心戳髓的話,“今天要不是我,你有可能已經變成一具屍體瞭。”

“你別危言聳聽。”貴婉有點抗拒情緒。

忽然車廂過道有『騷』動聲,貴婉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我的行李在——”

“你的行李在這。”資歷群不動聲『色』地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皮箱,“我知道你行李裡不會有什麼機密文件,但是,為瞭防止萬一,我在你離開車廂的第一時間就替你調換瞭皮箱。你經驗不足,太年輕——”

外面的『騷』動加劇瞭。

資歷群推開車廂門,問,“出瞭什麼事?”

“一個吃白面的女人,被警察打死瞭。”乘警答。

貴婉一下坐在包廂的椅子上。

資歷群回頭看看她,繼續問:“一口面條而已。”

“沒辦法,這裡是哈爾濱。日本人說瞭算。”乘警也有點悲天憫人,說,“這樣也好,免得送到警察局活受罪。現在死瞭,還有個人樣。”

資歷群關上包廂門,在貴婉身邊坐下,嘆瞭口氣:“九?一八,東北之殤,民族之痛。”

過瞭良久,貴婉慢慢說瞭句:“謝謝你。”

資歷群沒說話。他把目光投向車窗外,茫茫原野,說:“你真的把秘密文件全都背誦下來瞭?”

“是。”

“你記憶力不錯。”

“不是不錯,是超強。”貴婉說。

資歷群終於『露』出一絲笑模樣,伸出手去拍瞭拍貴婉的手背,以示安撫。

中央交通局,紅『色』交通線是指從白區到蘇區,從日占區到根據地的情報聯絡,以及信息溝通,物資運送和人員調配輸送的特殊渠道。

此次資歷群和貴婉的任務,就是把一對在日占區暴『露』身份的地下黨夫『婦』轉移到莫斯科,而這對夫『婦』不僅是地下黨,而且是研究高級密電碼的數學傢。

哈爾濱火車站的最大優勢,就是它可以買到通往歐洲各國的車票。

資歷群常說,海洋的胸襟很寬闊,無邊浩淼,無邊無際。它在展示偉岸的同時,也會吸納很多垃圾。譬如,血腥、暴力、冷酷。在太陽和風的作用下,海水鹽『性』劇烈消解瞭毒『性』,一切都化為有用的,且令人振奮的臭氧。

“我們不知道具體情況,隻知道於先生暴『露』瞭,且被警察局的秘密警察嚴密監視。”一名前來接頭的女人說,“警察不急於逮捕他們,是因為想放長線釣大魚。”

“就他們夫『婦』嗎?”資歷群問。

“還有一個孩子,剛滿三歲。”

“男孩女孩?”

“女孩。”

“有他們的照片嗎?”

“有。”

“給我。”資歷群伸手拿瞭照片,有合照,也有單人照。

“通行證呢?”

“沒有,最快也還要等三天。”

“來不及瞭。”資歷群說,“告訴我地址,我自己想辦法。”

女人愣瞭一下,說:“山街一百零二號,靠近老巴奪煙廠。”

離開哈爾濱交通站接頭地點後,資歷群直接回到旅館,跟貴婉會合:“你去買五張前往德國柏林的火車票。”

“時間?”貴婉問。

“今晚十點左右。”

貴婉驚訝地看著他,眼睛裡有欽佩的神情。

“你認為我在說大話嗎?”資歷群說。

“不。”貴婉說,“我覺得是神話。”

“我就當恭維話來聽瞭。”資歷群笑著。

“你打算怎麼做?”

“去他傢裡接他們出門。”

“去他傢?”

“對,去他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能控制住局面。”資歷群說。

“但是,你必須先保證自己的安全。”貴婉說。

資歷群目不轉睛地盯著貴婉,慢條斯理地說:“我保證,絕對安全。”

他為瞭讓她放心,告訴她自己的計劃。

他說,哈爾濱天氣寒冷,戶外無法24小時監視,於先生夫『婦』既已暴『露』,警察局通常會實施秘密逮捕。因為想借餌釣魚,所以,沒有公開執行逮捕計劃。一定會派特務到他們身邊去貼身監視,24小時,室內,特務會跟這一對夫『婦』同吃同住。而於先生也接到地下黨暗示,表面配合特務,暗中等待救援,這就為虎口奪食的紅『色』交通員們提供瞭良好的先機。

貴婉問,如果戶外也有人呢?

資歷群說,當然不排除這個可能『性』,戶外,特務一般都待在汽車裡。而這輛車會離住宅很近,兩百米左右,人也不會多,至多兩個。

最重要的是,留守的特務,時間一長就會麻痹,思想一旦放松瞭,行動就要大打折扣,他們是守株待兔,而我們是出其不意,一擊即中。

資歷群把擬定的營救計劃,一氣呵成地說出來,十分簡明扼要。

“這是與虎謀皮。”貴婉說。

“嗯。不管敵人有什麼抓捕計劃,我們都必須鋌而走險。”資歷群堅定地回答。

貴婉的臉上滿是佩服的笑容。

資歷群直視著她的笑容,享受著片刻的安寧。有一瞬間,他突然想讓她永遠記住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

當天晚上七點,天已經漸漸黑下來。

一名穿著皮衣皮褲的男子走到山街一百零二號。他看上去,像是一名便衣警察,冷風吹過,他皮衣的腰間有意無意地散開,裡面別著把柯爾特手槍。他按瞭門鈴。

一名男子聽見敲門聲,出來開門。

門打開瞭。

“你是?”

資歷群微笑著開瞭槍。*的槍管冒出一縷青煙,聲音很悶,男人栽倒在地。資歷群一腳把屍體踢進門,大踏步走進去,隨手關上門。

資歷群把男子的屍體拖進房間。

房間裡,一傢三口正在吃晚飯,突然看見一個穿皮衣的男人拖瞭一具血淋淋的屍體進來,驚駭不已,於夫人趕緊用手擋住孩子的眼睛。

“你是誰?”

“我是你姑媽的親戚,你姑媽生病瞭,請你回去一趟。”

於先生的臉上立即興奮起來:“是、是你們來瞭。”

“還有一條狗在哪兒?”資歷群問。

“他,他出去買酒瞭,馬上就回來。”

“去拿行李,馬上走。”

“可是,可是他們在外面還有人。”

“汽車裡的兩個,已經回老傢瞭。”資歷群說,“咱別當著孩子說這些。快,拿行李。”

一傢人手忙腳『亂』地開始行動。

資歷群端著一把槍,大刺刺地坐在樓梯上,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外面,耳朵一跳一跳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陣腳步聲傳來。

一名特務推門進來,眼睛瞪得很大。

“你是誰?”

坐在樓梯上的資歷群,微笑著抬手一槍,特務撲倒在樓梯口。資歷群身後的樓梯上,橫躺著另一個男子的屍體。

房間裡顯得陰氣沉沉。

資歷群撥通瞭一個電話。

街口電話亭裡,貴婉在等電話。

“喂。”貴婉說。

“回傢瞭。”資歷群說完,掛瞭電話。他轉身看看樓梯口的男子,男子還沒有斷氣,奄奄一息。

“饒命啊,饒命。”特務*著。

於先生一傢三口已經拿好行李瞭。

“你們先出去,車在門口等。”

於先生一傢匆忙離去。

資歷群在那名痛苦不堪的特務面前蹲下,問:“哪國人?”

“滿洲……”

資歷群拉開保險。

“不,不,中國,中國人。”

“中國人是吧?”

“是、是、是的。”

“為什麼給日本人做事?”

“為瞭、為瞭一口飯吃。”

資歷群點點頭,說:“下輩子記住瞭,人啊,不能有『奶』就是娘。”

“別,別……”

“我做事喜歡不留活口。”

資歷群抬手一槍,子彈穿過特務的胸膛,殷紅的血浸透在樓梯口上,血跡滲透到地板上。

“無活口。我就能活得久一點。安排事情,一定要瞻前顧後。”資歷群回手一槍打掉瞭房間裡掛的照片框。

他劃瞭根火柴,點燃幾張照片。然後肆無忌憚地踩在血跡上,一步一步離開現場。

貴婉和資歷群開著一輛濱江省警務廳哈爾濱警察局牌照的汽車,帶著於先生一傢三口趁著茫茫夜『色』逃離瞭險境。

晚上十點二十分,一聲汽笛長鳴,一輛列車載著於先生一傢前往德國柏林。他們將在柏林轉車,前往莫斯科。

資歷群和貴婉一路潛行相隨,通過長達數千裡的邊境線,圓滿地完成瞭任務。至此,“沙漏”資歷群全面接管瞭上海交通線行動小組,而他的組員,“煙缸”貴婉、“茶杯”朱惠兒、“瓶子”『露』西,在資歷群的領導下,路線漸成規模,接送重要人員達到22次,屢次獲得上級表揚。

每一次任務“交接”,都像是一次長途旅行。

資歷群和貴婉在工作中滋生出的愛情火苗終於點燃瞭“心”花。

花開並蒂,連理成枝。

回憶『蕩』漾著一絲絲甜美,浪漫,永恒的“春天”意境。

資歷群的腳步終於停駐在廚房門口,夕陽的餘暉用最後的力氣,把資歷群的影子投『射』到古老的墻壁上,狹長,神秘。在一對兄妹重逢的另一側隱現的影子,像一片浮雲一樣飄動,沖淡瞭廚房裡的欣喜和溫暖,廚房瞬間變得像資歷群手中的鳥籠。

“大哥,大嫂,新婚快樂!”

一桌子的佳肴,讓資歷群感到傢庭的溫馨和內心的平靜。

他微笑著看著妻子和兄弟,這兩個他疼愛的人,同時,他也知道,他是他們心目中所敬愛的人。

人,得一知己足矣。

推杯換盞,三人微醺。

“小資,你在巴黎從事什麼工作?”貴婉問。

“從事藝術工作。”資歷平答。

“藝術加工。”貴婉故意強調一句。

“我從不加工藝術。藝術加工可是技術活。”資歷平說,“嫂嫂,你要願意出筆大價錢,我能把全歐洲最值錢的畫,‘加工’給你。”

“是嗎?”

“你可以掛你們傢墻上。”

“掛個贗品。”

“藝術品。”

“你的信用額度不夠。”

“你也是。”資歷平說,“一毀無餘。”

“你指信用?”貴婉問。

“你的淑女形象。”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淑女。”

“嗯,這點隨我。人貴有自知之明。”資歷平大聲笑起來。

資歷群吃著飯,聆聽著。

“妹妹——”

“我是你嫂嫂。”

“嫂嫂。”

“叔叔,有什麼高論?”

“你真的在走私嗎?”

貴婉的手停在盤中餐上。

資歷群的眼底明澈地瞭解資歷平話中的含意,這個孩子不是省油的燈,他聰明、能幹、富有急智。

他並不想讓資歷平跨進自己的“事業”。

他望著資歷平“呵呵”笑著,笑容可掬。

資歷平緊張起來,他很怕看到資歷群這種具有標志『性』的笑容,隻有他明白,這是資歷群動怒的前兆。畢竟是二十年的兄弟,資歷平心底打瞭個寒噤,一下就正襟危坐瞭。

貴婉微笑著,說:“小資,你很怕你大哥嗎?”

“對。”資歷平不否認。

“他人很和藹啊。”

“我怕他,是因為大哥太瞭解我瞭。”

資歷平的話是“反話”,他自認他瞭解資歷群遠勝於資歷群瞭解自己。對於貴婉而言,資歷平認為她一點也不瞭解資歷群。她甚至連他隱忍、發怒的前兆都看不出來。

是因為資歷群在貴婉面前並不真實嗎?資歷平想。

“我真羨慕你們,我跟你正相反。”貴婉說。

“你不怕你大哥?”資歷平看著資歷群的表情問貴婉。

“怕啊。”貴婉說,“我的怕,是因為我大哥一點也不瞭解我。”

“一點也不瞭解嗎?還是有那麼一點點。”資歷平說。

“不,他一點點都不瞭解我。”

“為什麼呢?”

“各有事業吧。”貴婉說。

“小資,”資歷群冷不防『射』一箭,“你近來的所作所為,算不算重『操』舊業?”

資歷平心虛膽怯,依舊笑著說:“我好奇而已。”

“把自己的好奇心束之高閣,才是明智之舉。”資歷群不緊不慢地說,“諸葛不善用兵,卻名垂宇宙。公瑾用兵如神,民間隻流傳他妒賢嫉能。有時候,看到的,聽到的,都不是真相。”

資歷平低頭稱“是”。

“該你問的,不該你問的,你要心中有數。”資歷群說,“人啊,腦子裡一旦形成某個執念,就想千方百計去證明它。”他的聲音質樸、草率。

資歷平不敢多言。

貴婉給資歷平盛瞭一碗飯,叫他多吃一點。一傢人和和氣氣在巴黎吃瞭第一次“團圓”飯。

資歷群和貴婉在歐洲度過瞭三周的蜜月旅行,返航回國。沒過多久,貴婉以華東『婦』女聯合會隨行翻譯的身份到巴黎大學參加中國政治文化的學術交流,資歷平欣然應邀前往。

在巴黎大學的演講大廳裡,資歷平聽到瞭一種強而有力的聲音,一種來自於內心澎湃的革命激情。

貴婉一身簡潔樸素的女式小西裝,精幹爽利,輕盈靈動地站在眾人矚目的講臺上,用流利的法語在演講。

“……在一個時局動『蕩』,隨時隨地都籠罩在戰爭陰影下的徘徊年代,經過長久的孕育,最終一個偉大的思想誕生瞭。那麼這個思想,或者說是革命理想的先行者們,他們身上充滿瞭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還世人難以理解的一往無前的英勇氣概!”

她的話具有巨大的推動力。

她的美成為巴黎大學一道景致與風華。

璀璨的燈光下,資歷平的眼角發酸,他不知道為什麼,他隻知道,這個妹妹不是尋常人傢的女子,她是一個非凡的“貴婉”!

一個偉大思想的先行者。

半年後,資歷平接到養父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趕回上海,孝子問病,衣不解帶。讓養母和姨娘都十分寬慰,覺得資歷平真是浪子回頭瞭。

資歷群、貴婉、資歷平三人在巴黎畫的一個圓圈起點,終於在上海匯集成瞭一個圓。

上海,東方巴黎,十裡洋場上充盈著燈紅酒綠,昏暗曖昧的味道,也有明亮璀璨、暖熱朦朧的喜悅。

資歷平是喜愛上海的。上海的風,上海的月,上海的光芒。他不大願意過按部就班的生活,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資傢三兄弟都喜歡獨來獨往,並不受傢庭的束縛。這可能跟資老爺是個洋買辦有關,比較提倡新生活,新文化。

資歷群的住處是一年幾換,神龍見首不見尾;資歷安據說是在『政府』部門工作,常住在宿舍裡,很少跟傢裡聯系;資歷平倒成瞭個乖孩子,時常陪著養父逛街,買股票,做經紀。不過,他也喜歡獨處,在公寓裡租瞭一間房子住。

他當時租下那間房子的理由很簡單,這間房子的對面就是繁星報館,他上班的地方。

有一次他從報社辦公室的窗口往對面看,就看見這房子的墻上貼著一張極美的月份牌廣告,四格玻璃窗敞著,十分明朗。廣告上流溢出明艷華美的花『露』水,紙上的美人秋波橫陳,一股甜俗香美的味道彌散在畫頁外,讓人癡戀地仰望。

資歷平喜歡這種甜滋滋的風格,他對生活的愛總是充滿瞭激情,當他進入一種靜止狀態的時候,他就會變成一個極溫柔、極馴服、極幼稚的小孩。

他在繁星報館寫寫女明星,拍拍花花草草,滿足對工作的熱忱之外,滿足著愛美的私心。

他給自己取瞭一個筆名,叫“貴婉”。他以貴婉之名在雜志報刊上揚名立萬。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處於何種心理作祟。以至於貴婉嘲笑他搶妹妹的“名氣”。他開玩笑說,隻要不毀瞭嫂嫂的“名聲”就好。隻這一句話,被資歷群知道瞭,叫過去,訓瞭一整天。訓得他沒精打采。

傍晚,天上有一彎冷月,星星點點,也不十分明亮。資歷平吃瞭酒,有點犯暈,走在青石板路上,搖搖晃晃。

朦朧中,看見一盞小橘燈在自己眼前搖搖晃晃。燈光柔和,橙黃的燈在他手背上盈盈婉轉的一閃一閃,資歷平愛極瞭這溫潤的,空氣裡充滿瞭水果香氣的感覺。瞬間,他所有的精力都眷註在小橘燈上,溫情脈脈。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房東太太的女兒妞妞。

妞妞甜美地笑著,『露』著缺牙的小下巴。

資歷平也笑瞭。

他抱起她開心旋轉,小橘燈在夜空下飛舞,妞妞銀鈴般的笑聲飄散在公寓樓下。

也是在那天夜裡,資歷平發現瞭貴婉的身影,她從房東太太的小閣樓出來,戴著一頂很大的暗紅『色』呢帽,帽簷邊沿『插』著一朵新鮮水嫩的淺紫『色』茶花,她行動很敏捷,腳步很輕。如果不是資歷平抱著妞妞站在『露』臺上欣賞月『色』,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無巧不成書。

這是命運給的一個折中答案。

貴婉去房東太太傢裡打麻將,竟成瞭隔三岔五的一件功課。

資歷平不防備“撞上”瞭一次。

他去給妞妞送畫筆,正趕上房東秦太太和貴婉等人在切牌。他腳一踏進門,就收不回去瞭。貴婉盯著牌看,竟似沒註意他。

“貴先生,過來瞭。”秦太太在招呼資歷平,資歷平紅著臉應瞭一聲。妞妞從裡屋裡跑出來,要資歷平抱抱。

貴婉朝資歷平的方向看過去。她臉上『露』出一絲詫異來:“咦,你怎麼在這裡?”

她這樣大大方方地承認著彼此認識,反讓資歷平愕然。

“你們認識啊?這是隔壁‘繁星報館’的娛記貴婉先生。”秦太太說,“我來介紹一下啊,這是工部局學校的老師資歷平。”

貴婉微笑頷首。

資歷平哭笑不得。

“我們是親戚。”貴婉說。

“是嗎?”秦太太笑瞭,“真是太巧瞭。”

資歷平、貴婉互望一眼。

貴婉說:“秦太太,你也不要一口一個貴先生叫他,他是我弟弟,你以後叫他小資就好瞭。”

“那怎麼好意思?”秦太太似乎看出點端倪,說,“怎麼貴婉先生又姓瞭資?”

“這就是他的故事瞭。”貴婉笑著說。

“貴婉是我筆名,我的確是姓資。”資歷平說,“資歷平老師是我堂姐。”

“喔唷,難怪,難怪,堂姐弟長得蠻相像的。”秦太太跟女兒說,“以後要叫小資哥哥。”

“小資哥哥,抱抱。”妞妞喊。

資歷平註意地看看另外兩個打牌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模樣清雋,好像是個大學生。女的大約五十多歲瞭,但是姿態嫻雅。

妞妞鬧著要出去玩,資歷平就自告奮勇地抱著妞妞去看星星瞭。

等資歷平前腳一走,門一關。四個打麻將的人就恢復到秘密會議中來。

“送27號去莫斯科。”貴婉對明誠說。

阿誠是貴婉在巴黎發展的下線,代號“青瓷”。

“最近路上不好走。”阿誠說。

“想法子從柏林過去。”貴婉說。

“明白。”

“最近風聲緊,我們少見面。”秦太太說。

秦太太,真名朱惠兒,報務員兼做機關,代號“茶杯”。還有一個是譯電員『露』西,代號“瓶子”。

貴婉取出一個火柴盒,遞給朱惠兒。

“最新拿到的日軍軍力部署情報,盡快發給延安。”貴婉說,“資料加密,即刻生效。”朱惠兒點頭。

“你弟弟——是自己人嗎?”朱惠兒問。

“不是。”貴婉答,又補充一句,“現在不是,將來有可能是。”

一條紅『色』交通線,無論天上、地下,信息、密碼、人員、運輸等等,交織穿梭在茫茫世界中。

三鑫百貨公司人來人往,一張電影明星陳萱玉做的牙膏廣告擺在商場的門口招攬生意。資歷平在三鑫百貨的樓上買瞭套洋裝,剛下樓就看見貴婉匆匆進來。

資歷平走上前打招呼。

“別往後看。”貴婉說,“跟我走。”

資歷平很聽話,順著貴婉走路的方向不著痕跡地貼上去,他的餘光有意無意向側面掃視。貴婉發現瞭,再低聲說瞭一句:“千萬別回頭。”

“為什麼?”

“有槍手。”

“為什麼?”

“我被跟蹤瞭。”

“為什麼?”

“抓到就沒命瞭。”

資歷平一下剎住“腳”:“真的假的?”

“你怕死嗎?”

“不怕!”資歷平說,“可是,為什麼啊?”

“為四萬萬同胞。”

“砰”的一聲,槍聲響瞭!

有人撲倒在地,殷紅的血四濺開來,尖叫聲四起。

《貴婉日記(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