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殊途同歸

一切皆因貴婉而始。

貴婉日記至此翻開瞭嶄新的一頁。

……

這是漫長的一天。

也是紅『色』交通站賦予新的歷史生命的一天。

面對貴翼的好奇心,資歷平始終是一副莫測高深的笑臉。此時此刻,林副官很自覺地站到走廊的拐角處,一來,為瞭讓他兩兄弟有一個竊笑私語的空間;二來,走廊上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可以一目瞭然。

壁燈罩著資歷平的臉,貴翼對他魔術裡包藏的“小秘密”特別感興趣:“告訴我,怎麼做到的?”

資歷平奇怪地笑著,笑容有點僵硬。

走廊拐角處傳來腳步聲,清晰,有力度。

資歷平的臉『色』頓時煞白。

貴翼心知有異,舉目一看,是一名戴著口罩的醫生推著一個輪椅,椅子上坐著一個面容消瘦的垂垂老『婦』,出現在走廊上。

資歷平叼在嘴上的香煙瞬間落地。

貴翼大喊一句:“林副官!”

沒有回應。

醫生很平靜地說:“剛剛那位副官去廁所瞭。”

兩名背槍站崗的憲兵走過去,說:“你們走錯瞭,這裡是手術室。不能……”

話音未落,垂垂老『婦』“嘭”地伸出雙手,整個身子飛出來,壓在憲兵身上,姿勢雖然不雅,但是瞬間“制敵”。一名憲兵被當場砸暈。

而“醫生”是與老『婦』同時動手的,他站在老『婦』背後,貴翼幾乎是沒有看見他有什麼大動作,隻看見另一名憲兵被當場“繳械”。

與此同時,貴翼是要站起來拔槍的!

說時遲那時快,資歷平猛踩貴翼一腳,貴翼防不勝防,因兩人相隔太近,資歷平速度太猛,一個麻痹大意,一個蓄勢待發。一副亮錚錚的手銬像變魔術一樣,瞬間銬在瞭貴翼的一隻手上,資歷平反手一擰,貴翼吃痛,自然反『射』般腰一彎,“啪”的一聲,手銬的另一端死死地銬在椅子腿上。

一股兇猛的慣『性』力量,導致貴翼人仰馬翻。

“做得好。”資歷群說,他回手一*砸倒另一個憲兵。

“人在3號手術臺。”資歷平一邊說,一邊從貴翼腰間拔出手槍,貴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這所有的一切,時間不超過5秒鐘,幾乎是一氣呵成的。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偵緝處的人還沒有離開。”資歷平說。

『露』西點點頭,持槍沖進去瞭。

“對不起。”資歷平說。他的眼眸低垂著,幾乎是掠過貴翼的眼睛,他不敢看貴翼。

“謝謝貴軍門為我黨事業做的一切。”資歷群說,他眼睛閃爍著狡黠的光芒,“我勸你什麼也別說,因為,從今天起,你是協助我黨的‘共犯’瞭。”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

貴翼奮力去拉手銬,被冰冷的金屬手銬越勒越緊。

“原來我一直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貴翼咬著牙隻管跟資歷平較勁,他說,“你有麻煩瞭,小資。”

“我一生下來就挺麻煩的。”

“你如此居心毒辣,日後你要再落在我手上,你信不信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隨便你。”資歷平說,“希望以後不要再見面瞭。”

“來人啊!”貴翼怒吼一聲。

資歷平倏地回手卡住瞭貴翼的喉嚨,聲音很低沉地說:“安靜點。”

以此同時,資歷群神『色』緊張地舉起槍!

“貴軍門,”資歷群說,“資歷安和他的手下都還沒有離開陸軍醫院,他要聽見瞭槍聲,我和你都有*煩,安靜點,聰明點。”

貴翼的眼睛盯著眼前的“醫生”看,因為氣憤到瞭極點,所以連說話的聲音都跑調瞭,他的音『色』粗獷而陰沉:“我讓你為瞭你們的組織立瞭大功,不是嗎?”

資歷平和資歷群對視一眼,資歷平點點頭,朝貴翼走過來,貴翼說:“想幹什麼?想幹什麼?混賬東西!”

“對不起,貴軍門。”資歷平一拳打中貴翼的腦門『穴』,貴翼被他給“砸”暈瞭。

資歷群與資歷平背靠背,持槍警戒。很快,他們聽到瞭活動床的金屬輪子聲。『露』西推著一個重癥病人走瞭出來。

“麻醉『藥』還沒過。”『露』西說。

“是3號手術臺嗎?”資歷群問。

“是。”『露』西答,“護士剛剛離開。”

“你確定嗎?”資歷群轉臉問資歷平。

“確定。”資歷平答。

資歷群上前,撩開病人的衣服,看見病人腰間一片猩紅的繃帶,他點瞭點頭。

“走。”資歷群說。

資歷群、『露』西把長槍藏在病人的被單裡,資歷平揣槍入懷,他套上一件『露』西給他扔過來的醫生袍,戴上口罩,三人迅速離開。

空留下貴翼一張暈死過去的臉。

一切都是局中局。

資歷平和『露』西推著活動病床奔跑,資歷平說:“樓下,第三顆香樟樹下有一輛救護車,我提前準備好的。”活動病床的車輪飛速滑動,地面因快速摩擦濺起小火星,點點粒粒在空氣中渙散出某種金屬味道。

資歷群想著,到目前為止,沒有差錯。

林副官回到外科“手術室”走廊的時間,與資歷群等人離開走廊的時間,前後腳不到二十秒。恰到好處。

“我的天。”林副官嘴裡嘟囔著,趕緊去扶貴翼,“小資少爺夠狠的,真敢下手。”

貴翼的一隻手銬在椅子腿上,林副官也沒留心,隻管扶他起來,扯得貴翼手臂酸麻,痛得一下就“清醒”瞭,貴翼這會兒恨不得拿腳踹他。

林副官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在口袋裡掏鑰匙,因為緊張,掏瞭半天,他才把鑰匙掏出來,打開瞭手銬。

“你哪兒去瞭?”貴翼問。

“我,上廁所啊。”林副官說。

“你還真去廁所瞭?”貴翼的表情著實有點誇張。

“爺,爺您別見怪,人有三急。”林副官左右看看,一指躺在地上的兩名憲兵說,“我要不躲一下,這會兒,還不得跟他們一樣躺在這。你看,我第一時間就過來‘搶救’您,爺,我是審時度勢,保存力量。”

貴翼看見林副官那張寫滿瞭委屈,又一臉真誠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

“槍給我。”貴翼說。

“啊?”林副官說,“您的槍呢?”

“被小資拿走瞭。”貴翼說。

“他也真敢拿……”林副官把自己的手槍給瞭貴翼。

“他還有什麼不敢的。”貴翼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問,“看不出來吧?”

“看不出來,他打您臉啊?”

“你能不說話嗎?”貴翼瞪著他。

“爺,咱不說瞭,咱們趕緊地去手術室那邊看看,明董事長可能都已經回來瞭。”他一邊說,一邊一伸手把假“手術室”的牌子給摘瞭。

外科手術室走廊門外,明堂正在長條凳子上擺食盒,『色』澤鮮麗,濃汁香飄。“宮保大蝦”“炸豬排”“蒜茸粉絲蒸扇貝”“小炒肉”“杭幫醬鴨”等等鋪排得讓人一看就食欲大增。

“軍門,你跑哪兒去瞭?”明堂看見貴翼就迎上去,一指左右環立的憲兵,說,“我問他們,他們都不理我,你瞧這一水的新鮮菜,趕緊吃,一會兒再涼瞭。”

貴翼稱“謝”,說,到樓下院長辦公室坐瞭坐。

“就這一會兒的工夫,你瞧,手術室的牌子也掉瞭。”明堂說。

貴翼順著他的指引看過去,林副官正站在木頭凳子上訂“手術室”的牌子。嘁哩喀喳的,動靜挺大的。

“聲音輕點。”貴翼說。

“明白。”林副官歪瞭歪頭。

大約過瞭半個小時,救護車在一片寂靜的竹林前停下瞭。開車的『露』西從後車門進入車內,資歷群和資歷平分坐在“病人”兩側。

“我們到瞭。”『露』西說。

資歷群點點頭。

白佈一掀開,“病人”倏地坐起來,長槍在手,對準車內三人。資歷群、『露』西把長槍裹挾進被單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武器旁落的“危險”。

三人下意識地往後各退一步。

資歷群一下就明白過來瞭。

為時已晚。

“你們好,我是上海地下黨三組的行動人員,奉命前來與‘沙漏’接頭。”

“‘沙漏’是什麼?我們不懂。”資歷群說。

“霞美人煙草公司,出品美人梅子牌香煙,新貨新品,煙絲美味,盡在手中。公司地址,小沙渡路二百號,電話,一一一四三零。”“病人”復述瞭一遍廣告接頭詞。

“我是‘沙漏’資歷群。”資歷群說。

“你好,資歷群同志,我是‘蛇醫’派來的聯絡員。因為事出有因,情況危急,所以,黨組織臨時調整瞭接頭方案。你們小組經歷瞭一場‘大破壞’,黨組織決定對你們二位同志進行身份甄別,你們的住處暫時由我們行動三組的人員監管,直到洗清嫌疑。你們都是老同志瞭,希望予以全面配合。”

“我們一定積極配合。”資歷群代表『露』西表瞭態。

“好。現在請資歷平同志去開車,去新地點。”

資歷群在聽到“資歷平同志”的時候,有點驚訝,而資歷平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稱呼自己,他自己也有點茫然不適應。

資歷平打開車門,他下意識地回眸去看資歷群。

“你真是用心良苦。”資歷群說這話的時候,看著資歷平的臉,凝視著他的內疚和歉意,資歷群最終『露』出陰晴不定的笑容。

資歷平膽戰心驚。

如果說,剛才他不敢看貴翼憤怒的眼睛是有三分忌憚的話,現在他不敢看資歷群微笑的雙眼,幾乎是十分的畏懼。

在這個貴翼親手擬定的“連環計”裡,資歷平可謂是處處難做人。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兩天前,7號首長的槍傷嚴重發作,腰椎的傷口急劇感染,負責護送7號領導出港的地下黨小組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蛇醫”決定讓方一凡冒險去見資歷平,意圖很明顯,對資歷平的身份進行確認,並爭取得到貴翼的幫助,為7號的緊急治療方案鋪平道路。

而那一天的前夜,也正是資歷平向貴翼講述貴婉故事,貴翼對資歷群的身份提出質疑的時候。

清晨,霞光還沒有穿透樹葉,『露』珠還在綠葉上滾動的時候,趁著薄薄的晨曦掩護,方一凡敲響瞭貴翼官邸的大門。

貴翼在書房裡看見她的時候,十分驚詫。

方一凡穿瞭一套淺灰『色』的中山裝,頭上戴著一頂白『色』帆佈的擴邊帽,一副時髦洋派的中『性』打扮,簡練,清爽。

洗盡鉛華,方顯樸質無華。

貴翼心中想著,口裡說著:“好,方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不出手則罷瞭,一出手就讓人措手不及。”

他大約指方一凡的突然襲擊,有來勢必得之意。

方一凡聽瞭這話,略顯羞澀地笑瞭:“老同學,不必這樣打趣我。”

“哪裡是打趣,分明是貴某人前日裡看走瞭眼——方小姐你藏得好深。”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方一凡說。

“有事請講。”貴翼很客氣。

“我想見見你弟弟,資歷平。”她並不繞彎子,直來直去,透著直爽。

“先坐吧。”貴翼說。

“那天簽名的事情,我的確是受瞭令弟的委托,他告訴我,他急需你的簽名去‘救命’,我就幫瞭他。我是應該向你鄭重致歉的。”

這種真誠解釋是積極有效的。

“我需要的可不僅僅是一個道歉。”貴翼說,“我昨天晚上認真地看完瞭我妹妹貴婉生前寫下的一本日記,我在小資的解讀下,基本讀懂瞭這本日記上所記載的具體事情,說實話,我內心很震撼,並由此得出一個結論。”

“是什麼呢,老同學?”

“一個人始終無法窮盡一切新思想後,才開始他的選擇。”

方一凡聽瞭這話,她黯淡的眼眸中閃現出一絲“希冀”的光耀來。

貴翼心中暗暗揣度,她一定是遇到瞭棘手的事情,而且她已經走投無路瞭,故來冒險求助。

他斷定方一凡有“病急『亂』投醫”之嫌。

“我冒昧地問一句,方小姐你此來的目的,也不僅僅是要見見小資吧?”

貴翼單刀直入地問。

方一凡也就開門見山瞭。

“實不相瞞,我傢中有個‘危重’病人,急需得到最好的治療。我是來托人情的,小資是我認識的在上海灘場面上最廣、人面最多、情面最好的人,我需要在不驚動警察局的前提下,找到一傢最好的醫院對病人進行治療。”

她哪裡是在托小資幫忙,分明就是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她的任務。貴翼想。

“病人是什麼人,可以勞動方小姐的大駕?”

“如果,我說是我的‘先生’呢,貴軍門會不會介意?”方一凡笑著開著不合時宜的玩笑。

“其實,救人並不分什麼親疏的……”

“貴軍門你菩薩心腸。”

“隻是,最近‘風聲’很緊。”他話鋒一轉,說,“方小姐不怕我‘反水’嗎?”

“我沒有聽懂軍門的意思。”方一凡恬靜地一笑。

“是嗎?方小姐你冰雪聰明,豈不知蔣總裁說的‘攘外必先安內’。”

“是嗎?貴軍門你中西貫通,運籌帷幄,豈不知,兄弟鬩墻,外禦其侮。中共中央的周恩來書記屢次呼籲,停止內戰,共同創建民主統一戰線。我相信,貴軍門當有明智抉擇。”

“是嗎?我聽著像你在拉攏我‘入夥’。”

“是嗎?我們可不是水泊梁山。”

“你們是誰?”

“那要先看看,貴軍門的‘我們’是誰。”

“是嗎?我又自作多情瞭,我以為方小姐是來投石問路的。”

“是嗎?也許吧,我以為貴軍門的路子寬闊,做事方便,畢竟您在軍界是一名風雲人物,在上海灘辦事輕車熟路的。”

貴翼點點頭。

“我要是不肯呢?你打算怎麼辦?”

方一凡正視他,穩穩當當地說:“天無絕人之路。”

好一個天無絕人之路。貴翼想。方一凡『性』格隱微曲折之處,話中處處藏有“機鋒”。她是個有智慧且有膽量的女子。

“你要明白,我權位所在,與你水火不容。我分分鐘可以下令逮捕你!”

“以什麼罪名?”

“以‘共諜’之名。”

“軍門有證據嗎?”

“你剛才那番話,就是鐵證。”

“哪一句,請軍門明示。”

“中共中央的周恩來書記屢次呼籲,停止內戰,共同創建民主統一戰線。”貴翼板著臉復述著,“這還不是『共產』黨嗎?”

“1935年8月1日,中國『共產』黨發表《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要求停止內戰,建立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共同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這篇文章刊發在巴黎出版的《救國報》上,我相信這份報紙的讀者很多,難道讀過這份報紙的人就一定是『共產』黨?軍門武斷瞭。”方一凡說,“還有,剛才貴軍門說,你權位所在,與我水火不容。一凡覺得軍門你言之不妥。世界不是圍繞著權勢在轉的,世界永遠圍繞著正義旋轉。軍門以為如何?”

貴翼說:“方小姐來的時候,是請我幫忙替人看‘病’的,現在是替我先把脈瞭?”

“好在軍門的病勢不沉,還沒有病入膏肓。”

“方小姐的意思,貴某人還有得救?”

“貴軍門若先救瞭我們的‘病人’,一凡才能斷定軍門是否有‘救’。”

貴翼冷笑幾聲,說:“你不怕所托非人,落入陷阱,害人害己,死無葬身之地嗎?”他的聲音聽上去異常冷酷。

“我既然來瞭,就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令妹貴婉成仁取義在前,一凡以令妹為楷模,前仆後繼,死而後已。”

“來人呀!”貴翼鐵青著臉,大喝一聲。

林副官推門而入,高聲應答:“到!”

“方小姐,我最後再問你一句,此來貴某官邸,遊說我幫助‘共諜’,巧言令『色』,將貴某置於你精心佈置的危局之中。貴翼是黨國的軍人,豈能被你這小小女子蒙蔽?今日你若死在我手上,方小姐,你悔也不悔?”

“貴軍門,如今中國,積弱積貧,東三省已被日寇占領,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能不感到痛心嗎?你一味執行‘攘外必先安內’的主張,棄國傢危亡於不顧,殘殺同袍,你為軍為政,如此作為,豈不令國人寒心,令天下人不恥。盼軍門以國傢民族利益為重,三思而後行。不瞞軍門,自我踏進貴宅的第一步,我就報以必死決心!!”

“好,好!好極瞭!”貴翼話鋒一轉,“好氣魄。”他聲音響亮地贊瞭一句,說:“林副官。去請小資少爺到書房來,有貴客。”

“是。”

“回來。”

“軍門。”

貴翼和顏悅『色』地說:“泡一壺好茶來。”

“是,軍門。”林副官答。

貴婉之死,未曾發生之前,貴翼是達觀自信的。他始終對外宣稱,自己對政治並無興趣。並且非常固執地認為,軍人是為國傢效力的,離政治越遠越好。

在外人眼裡,他的這種思想觀念可謂根深蒂固。

而當貴婉滿臉鮮血躺在自己懷抱的時刻,而當他得悉貴婉是地下黨的時候,他開始承受一種沉默的痛苦,他不能入眠。

貴婉為理想和信仰獻身的革命精神就像是一股強而有力的颶風,掃『蕩』而來。這股颶風不可逆地把自己卷到瞭“破密”的旋渦之中。

直到資歷平亮出底牌,徹底攪『亂』瞭他生活中一種長久安靜的狀態。

資歷平的“底牌”就是“貴婉日記”。

一本簡約的樸素的畫冊日記。

“你是如何拿到貴婉日記的?”方一凡在貴翼的書房裡單獨約談瞭資歷平。

“我是從貴婉的遺囑裡得到的。”資歷平答。

“貴婉的‘遺囑’?”方一凡很是訝異。

“我在她遇害當天,見過她。她當時跟我說,如果‘貴婉’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瞭,你能答應我,繼續做‘貴婉’嗎?”資歷平平靜地敘述著,“我至今記得我答應她之後,她的臉上綻放出欣慰的笑容,她握住我的手說,‘如果那一天來臨,你回上海,到麥特赫司脫路83號……’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瞭那個地址。

“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閣樓,很久沒有人住瞭。原來曾經是貴婉的一間畫室,也是她自己用於‘狡兔三窟’的‘安全屋’。我順著樓梯走上去,按照她告訴我的位置,很快找到她藏於衣箱底的一本日記。

“貴婉臨別囑咐,如她不幸遇難,讓我代替她繼續戰鬥,她的代號叫‘煙缸’,她的上級‘沙漏’是我大哥資歷群。她還透『露』瞭心中的隱憂,她說黨小組遭到破壞,如有幸存者都不可避免地將成為‘內『奸』’的嫌疑人,叫我切記,不可掉以輕心。”

方一凡點點頭,說:“貴婉臨終前發展你入黨瞭嗎?”

“……沒……有。”資歷平含糊地說。

“有還是沒有?”

“沒有。”資歷平說,“不過,我想為你們工作……”

“明白,你已經做瞭,而且做得很好。”方一凡說,“這本‘貴婉日記’全都是貴婉記錄的嗎?”

“不是,貴婉不會在任何文字記錄上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她在寫這本日記的時候,全部以素描代替,風格風趣活潑,這本日記裡所有的文字都是我添加進去的。”

“為什麼?”

“為瞭讓貴翼能夠明白貴婉的真實身份。貴婉犧牲瞭,我一個人單槍匹馬,無法和強大的警察局、偵緝處抗衡,我為瞭找到真正的‘兇手’,設下圈套,步步為營,引他入甕。”

“貴婉日記”是一種能讓貴婉傳遞精神世界的特殊、也是唯一的途徑。

資歷平堅信這個日記本,能夠改變貴翼的人生軌跡。

“貴翼是國民『政府』軍械司的副司長,你怎麼能保證他不是一個國民黨的死硬派?怎麼能判斷他不會冷酷地對待你?稍有閃失,非但自己『性』命不保,還會連累黨組織。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我親眼看見他在雪地裡抱著貴婉痛不欲生,我,我承認,我在賭!我賭他是一個有良知的人。”

“賭贏瞭?”

“目前看來是。”資歷平毫不諱言,“您這次冒險而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是在賭自己的『性』命。”

“對,我已經別無選擇瞭,必須冒死一拼。”方一凡說。

“您是來說服貴翼,幫助我們的嗎?”

“不,我是來策反他的。”方一凡直言不諱地說,“還有一件事,你去紅玫瑰茶餐廳的時候,說替我把叛徒找出來,你有什麼發現嗎?”

“我可以確定我二哥資歷安的未婚妻蘇梅是‘叛徒’,就是她在利用報紙刊發尋人啟事,她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找到地下黨。”

“蘇梅?你能詳盡地描述一下她的特征嗎?”

“我畫給你。”資歷平說。

不到半個鐘頭,一幅蘇梅的肖像畫呈現在瞭方一凡面前。方一凡看到畫像後,說:“我會把這幅畫像帶回去,設法查到她的原始檔案。”

貴翼始終相信一點,貴婉是個正直而善良的人。他是決計不會放過殺害妹妹的真兇,無論他是誰,他都要把兇手繩之以法。

所以,他知道蘇梅是地下黨叛徒的時候,他就牢牢地記住瞭這個人。

為瞭完成讓7號首長進行初期手術的計劃,貴翼、資歷平和方一凡坐在瞭一起。

一切皆因貴婉而始。

貴婉日記至此翻開瞭嶄新的一頁。

“蘇梅的事,暫時先放一放。”貴翼說,“這麼短的時間,我們不可能馬上梳理出頭緒來。眼下當務之急——”貴翼看看方一凡說,“是你的‘危重’病人。”

“對。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瞭,多耽誤一天,我們的危重病人就離死亡近一步。”方一凡據實而答,沒有一點掩飾。

“你來找我的這種冒險精神,我把它視為信任。”貴翼說,“從巴黎事件來看,我妹妹所在的秘密小組,一定隱藏著一個內『奸』,而這個內『奸』自始至終都蟄伏在暗影裡,像一條看不見的線牽引著事態的發展。”

“你懷疑誰?”方一凡問。

“資歷群。”貴翼答。

“不可能。”資歷平反對。

“我懷疑他與貴婉之死有關。”貴翼頓瞭頓,說,“或者他就是兇手!他殺瞭貴婉!”

“絕不可能!”資歷平一下就“竄”起來,然後自己喃喃自語瞭一句,“你簡直瘋瞭。他們是朝夕相處的夫妻,並肩作戰的戰友!”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貴翼平靜地說,“你在救瞭資歷群以後,為什麼把他送到黃浦江上漂瞭一天一夜?為什麼?”

資歷平語塞。

他的確是這樣做的。

他在提籃橋監獄成功解救瞭資歷群後,卻在他的水杯裡放瞭蒙汗『藥』,然後把他托付給一名船傢,真的讓資歷群昏昏沉沉地在黃浦江上遊『蕩』瞭一天一夜。

“你在懷疑他!”貴翼說,“你不想讓他破壞你的復仇大計,你隻是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罷瞭。”

突然,電話鈴聲響瞭。

貴翼起身接電話。

此時此刻,方一凡和資歷平都保持著高度警惕地在聆聽電話內容。很快,貴翼掛瞭電話,說自己的父親到上海瞭。他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瞥瞭一眼資歷平。

資歷平立即低下頭,不看貴翼。

方一凡知道,他們父子間有一段敏感的公案。她不想被這個電話打斷已有的思路,馬上把話題拉回來。

“我們所有追蹤的線索的確都跟資歷群有關,我們不能排除他‘叛徒’的嫌疑。而且,貴婉之死,資歷群嫌疑最大。”方一凡說,“資歷群在報紙上登報找組織,我利用報紙跟他約瞭電話聯系。”

“什麼時間?”

“明天中午12點,華山路第三電話亭,讓他等電話。”方一凡說,“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偵緝處的網已經撒開瞭,而我們身入羅網,而不自知。”

“有這種可能,事實上,這種可能『性』極大,你知道嗎?所有的網交織重疊,都撒開瞭,等魚兒咬鉤。”貴翼好像並沒有聽方一凡說話,而是自顧自地說,“我已經參與進來瞭,所以,這張網不僅僅是他們在織,我們也可以利用他們的線重新織一遍我們的網。”

“怎麼講?”方一凡問。

“我們先走第一步,也就是說解決第一個難題,如何堂而皇之地把‘病人’送進醫院。”

“對。他必須接受一次小型手術,處理感染的病灶。他受的是槍傷,我們不敢貿然走進任何一傢醫院。而且磺胺是受控『藥』品,沒有磺胺,我們沒辦法減緩炎癥。”

“是啊,我倒是有特權,如果是我傢中有什麼親戚受瞭什麼傷……”貴翼註意到瞭資歷平。

資歷平看看他。

貴翼問他:“你有什麼強項?”資歷平剛要張口,貴翼補充瞭一句,“騙人的不算。”

資歷平把嘴閉上,偏瞭偏頭,想瞭想,說:“我會打拳。”

“打的什麼拳?”

“傢傳‘心意拳’。”

“打得怎麼樣?”貴翼問。

“打你沒問題。”

“心意拳?父親在傢閑暇時常打。”貴翼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特別大膽的念頭。他轉而又問資歷平,“你的強項?”

“騙人的不算。”資歷平說。

“算!”貴翼盯著他的眼睛說,“這次算!就這次!”

“你有主意瞭?”方一凡問。

“一計累敵一計攻敵,始為‘連環計’。”貴翼說。

假象常常會掩蓋真相。

連環計之第一計,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借資歷平之手,打“傷”貴聞珽,借貴聞珽送醫之際,將真正的“危重病人”送進病房,予以調換。

連環計之第二計,借力打力引蛇出洞。方一凡以電話命令的方式,告知資歷群去指定地點接“病人”。而“病人”由方一凡手下裝扮,地下黨與資歷群接上關系後,進行內部甄別。

“真打啊?”小資怪叫一聲。

“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貴翼冷“哼”瞭一聲。

資歷平不說話瞭,方一凡看著他們。

“為什麼把資歷群引進來?”方一凡不解。

“他始終是要跟你接頭的。如果他是叛徒,你的身份就暴『露』瞭。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我設計把他引來,你可以讓他相信,組織是信任他的。一旦你們和他接上關系,至少可以在短時間內消除隱患。”

“我們一旦通知他到陸軍醫院手術室去把‘病人’接出來,如果他是敵人,通知瞭偵緝處瞭怎麼辦?”

“這次行動,他是不會通知偵緝處的。我們先告訴他偵緝處內部有我們的人,以混淆視聽。這樣一來,一有風吹草動,計劃就會泡湯。同時,我們在醫院裡給他們擺個‘『迷』魂陣’,做好兩手準備,以防萬一。放心,我手上有自己的憲兵,都是保衛軍械庫的,一流武器裝備,最重要的一點,他們聽我的。”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很冒險。”方一凡說。

“自古華山路一條。”貴翼說,“拼瞭吧。”

方一凡心懷感激地點點頭。

資歷平一直靜默著。

“謝謝貴軍門。”方一凡說,“謝謝你,你做瞭這樣的決定,我們對危難中施以援手的朋友,會銘記在心。”

“不僅僅是為瞭你們。”貴翼說。

“是為瞭貴婉?”

“你太小看我瞭,方小姐。”貴翼定定地看著方一凡。

僅僅寸息距離,方一凡感受到他內心天風海雨般的激『蕩』。

“僅僅一天的工夫?”她說。

貴翼清清朗朗地答:“朝聞道夕死可矣。”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瞭一起,他們握手的時間很長。

這是漫長的一天。

也是紅『色』交通站賦予新的歷史生命的一天。

華燈初上,上海灘夜景斑斕,星光萬點。貴聞珽站在豪華酒店的玻璃窗前,凝視著窗外,一種透著寂靜的朦朧和安寧,點染著他的情緒。

貴聞珽略有困倦,有仆從進來告訴他,貴軍門派瞭副官過來問安,並拿瞭些時令水果。貴聞珽從玻璃反『射』鏡中,看到一個副官的影子走進來。

貴聞珽叫瞭聲:“景軒。”

身後未曾應答,人卻已經到瞭面前。

“父親,是我。”貴翼輕聲說。

貴聞珽迅速地轉過臉來,燈下一看,吃瞭一驚,不覺怔視,來人真的是貴翼。

隻見他穿一身徳式深綠『色』少校副官軍裝,外罩瞭一件青煙『色』的披袍,披袍上沾瞭些灰塵,眼見是乘黃包車而來。貴翼見到父親,溫情之氣撲面,他清俊的雙眸,挺拔的身姿,如清萌流泉,神采奕奕。

似這樣輕車簡從,換裝而來,對於貴翼還是第一次。

貴聞珽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隻覺得心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心疼。

“你……你怎麼穿瞭景軒的制服?”

“兒子此來,是不想驚動旁人。”

貴翼來得較為謹慎,為瞭不引人註目,特意穿瞭林副官的衣服過來。

“父親見諒,兒子有不得已的苦衷。”貴翼低聲淺笑,溫雅問安。

貴聞珽滿心疑雲,卻開起瞭玩笑:“翼兒,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一定是遇到瞭棘手的事情。”

貴翼含笑說:“父親再猜。”

“那就一定是非常非常棘手的事。”

“父親說得對。兒子這次夜訪父親,帶來的不僅僅是壞消息,還有更壞的消息。”

父子倆盈盈笑語,誰也不輕易地進入主題,盡管滿腹心事。一陣靜寞,貴翼仍有些躊躇。忽然,他想到瞭一個小小的“突破口”,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相片,那是貴婉和資歷平的一張合影。他說:“您看看這個。”

貴聞珽趕緊拿到燈下細看,照片裡兩個孩子血肉必現,親切可感。貴聞珽驚訝中竟有些顫栗。

“這是妹妹和小弟資歷平在巴黎拍的一張合影。”

貴翼說瞭“小弟”之後,貴聞珽不禁有些淚目,月下的清寧,花前的嫵媚,不過如此。可是,這相片上的人,有一個已經不在瞭。“這孩子銳氣難得,可惜我的婉兒……”他忍住瞭不說。

貴翼趕緊扶住父親,讓他坐下。自己貼著父親並肩坐瞭。

“塵夢短促。”貴聞珽用手去撫摩照片上女兒的面頰。

“父親節哀,不要難過瞭。”貴翼低聲勸慰父親,伸手去拿回照片,卻被貴聞珽用力一帶,不肯與他,貴翼原意是怕父親睹照思人,這會兒,照片竟被父親牢牢地拿住瞭,貴翼知道,這一拿一帶,這照片定是拿不走瞭。

貴翼微微嘆息。

很安靜,父子間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

“你弟弟他在哪兒?”貴聞珽終於開口瞭。

“在我的官邸。其實,兒子此來,是有一件很難開口的事情,要對父親說。”貴翼終於開始切入正題瞭,沒有時間再細火慢燉瞭。

“你說。”貴聞珽的目光裡充滿瞭關切。

“我想請父親協助我,抓住殺害妹妹的兇手,並幫助我和小弟渡過難關。”

貴聞珽的眼光一下銳利起來,說:“翼兒,你需要我做什麼?盡管直說!”

“我需要父親和小弟公開對峙,打一場轟動上海灘的‘心意拳’。”

“心意拳?”貴聞珽詫異地看著貴翼,“我已經荒廢很久瞭。”

“我知道,這件事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兒子也是想盡瞭辦法,不到日暮途窮,也不敢出此下下之策……”

“既然是事先安排的比賽,不知誰勝誰負?”

貴聞珽竟然不先問原委,反而關心誰會贏這場比賽。其實,他是擔心兒子彷徨無措,迅速轉移話題。

貴翼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哦。”貴聞珽還挺失望的,緊接著,他捕捉到貴翼內疚的情緒,不禁唇邊綻出一絲隱約的笑容,“你們是需要我受傷嗎?”

“是‘假’的,是假受傷。”貴翼趕緊解釋。

貴聞珽擺擺手,父子間心會神契,不必細講。

“我隻問一句話。”

“父親請講。”

“是為瞭貴婉嗎?”

“是。”貴翼下瞭決心,“是為瞭貴婉,也是為瞭兒子,為瞭四萬萬同胞。還有一句話,請您相信我。”

貴聞珽點點頭。

“明日之事,小資恐有詆毀之言,犯上之語。父親您胸襟寬闊,請務必原諒兒子們。兒子也是箭在弦上,不得已而為之。”

貴聞珽眼光明亮,說:“我已是老殘之軀,原以為無甚用處,若能就此幫到你們,也是一件令我振作的事情。”

貴翼感覺父親這話裡透著別樣的淒涼心境,貴翼頓時竟恨起自己來。

“為父有生之年能與此兒比武對拳,也是一場父子奇遇。”貴聞珽反過來安慰貴翼,“這是為父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竟能成真,還不是獲天之福。”

“父親。”

父子間相見僅有一步之遙,而跨越這一步之遙,必須付出損傷名譽的代價。貴翼心中不忍也不安。

“其實,貴傢那段公案,二十年前就被那些大報小報炒得沸沸揚揚,那隻不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你爺爺的手段,實在不高明。但是,我那會兒年輕氣盛,眼睛裡不『揉』沙子,不容半點有玷清譽的事情。”貴聞珽看瞭一眼兒子,繼續說,“拋妻棄子,始終是一個男人的污點,對於為父來說,也是一件不可掩飾的事實。她走後,也從未再來找我,或有怨聲載道,她是一個奇女子,我配不上她一星半點。”

貴翼臉上略有不服氣。

“近幾年來,我也曾想起他母子,想象那孩子的模樣『性』情。別人傢孩子有個小災小病,我也會替他擔心,更不要說是自己的血脈,他流離在外,多多少少也是我們貴傢的責任。”貴聞珽輕輕嘆息,“我不肯追根究底,也是不願意傷害傢人。我一生已經辜負瞭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我不能再辜負另一個女人和一雙兒女。”

貴翼心底一顫,不知不覺眼睛一酸。

貴聞珽的目光又落到那張照片上,“小資跟他母親一樣,別具一種引人矚目的天賦。說實話,我更喜歡你和你妹妹的沉靜平和,小資的天賦註定他很難受教於人。”

貴翼佩服父親的眼力,一針見血。

“翼兒你睿智有謀,鋒芒畢『露』,卻沒有咄咄『逼』人之感。是你已經具備瞭極好的修為,你小弟的修養當不及你,將來,你要好好引導他。我當年迫於傢庭的壓力,很早就跟你母親成瞭親,等我真正懂得愛情的時候,卻要背負兩個女人的深情。故而我對你和你妹妹,十分放手,不肯也不願意讓你們重蹈覆轍——其實,我是真心愛你們,希望你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過,我現在真的有點後悔,在這個『亂』世裡,你們都紛紛選擇瞭自己危險的事業,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但是貴婉的死,讓我實在痛心!!”

“父親。”

“我後悔瞭,後悔自己放手太過,造成不可挽回的生離死別。所以,我不會讓翼兒你受一丁點的委屈,哪怕這個委屈是那個孩子給你的,我都不會允許。”

父親的話句句打動貴翼的心,他好難過。

“父親。”貴翼的聲音有些顫抖,對自己真是恨煞,對父親心中愧煞。“兒子不孝。”他在父親膝前跪下,“我一心隻想著自己的計策,竟一絲一毫不為父親著念,此事若成,傷及父親清譽,此事若敗,恐連累父親有『性』命之虞。”貴翼愈思愈恐,“兒子竟陷父親於不仁不義的險境,兒罪當責……”

“翼兒,你起來,快起來。”貴聞珽站起來,伸出雙手去扶兒子,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是軍人,不準跪!站起來!!”

貴翼眼中蓄瞭淚,倏地站起來,他溫順地站在父親面前,讓父親坐下。

“翼兒,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一句灰心短志的話,所以,現在也不能因為我的緣故瞻前顧後,你是做大事的人,應有破霧拿雲的氣魄。”貴聞珽說,“事已至此,記住,為父永遠與你一條戰壕!為父別的不會,迎風作勢,還是綽綽有餘的。”

貴翼一時間百感交集,父子心中都是一片澄明。

此時此刻,天瀟瀟地落起雨來,清風卷著窗簾上的流蘇婆娑搖曳。

“春雨貴如油。”貴聞珽說。

“這雨,真是及時雨。”貴翼說。

“兒子,我是你風雨一肩的人。”

貴翼悄悄回到官邸,看見資歷平抱著妞妞在客廳裡玩耍。妞妞看見貴翼回來瞭,一溜煙地從資歷平膝前爬下來,朝貴翼跑過來,要大哥哥抱抱。

“你怎麼還不睡啊,妞妞。”貴翼一邊解開軍裝的風紀扣,一邊把妞妞抱起來。林副官趕緊過來,拿瞭一個『毛』茸茸的大狗熊逗她下來。

妞妞不肯,拉扯著貴翼的肩章玩。

三個大男人好容易把她給“哄”開心瞭,這才勉勉強強同意去睡。睡前又鬧瞭一會兒要吃栗子蛋糕。

妞妞睡瞭以後,貴翼和資歷平開始研究“心意拳”,貴翼模仿父親的拳法和資歷平來回切磋。兄弟倆一拳一腳地比劃,打得不亦樂乎。

資歷平困得不行,跟貴翼耍賴瞭,說,臺上見吧。貴翼說,不行,計劃必須全面周詳,盡善盡美。

林副官端瞭一杯紅酒進來。

“你真體貼入微。”資歷平說著就要接過林副官手上的那杯紅酒。誰知,貴翼先伸手拿過去瞭,他說:“這是給我的。”

資歷平愕然,有點不忿,說:“我呢?”

“你明天要打擂,不準喝酒。”

“難道要上海灘的人們都看見,或者都知道我動手去打一個老人?”資歷平聳聳肩。

“你這場仗非打不可,明白嗎?”

用貴翼的話說,這是一次神聖的“擂臺賽”,打人與救人息息相關。

林副官『插』話,說:“每一個練傢子,都想在萬眾矚目下取得勝利,所以,我打賭,小資少爺,你樂在其中。”

“你放心,我絕不會心慈手軟。”資歷平說。

話中有話。

貴翼聽瞭這話,立刻就不舒服瞭。

“你給我站過來。”他說。

資歷平乖乖地站到他面前,貴翼說:“小資,你記著,一雙父母一層天。我再要聽到一句你對我父親不敬的話,我就抽你,絕不心慈手軟。”

資歷平無聲地笑笑。

“我不怕你打我,我就怕……”

“你怕資歷群惱羞成怒?”貴翼說。

“小資幼年時,常坐在傢兄茗碗筆床之側,看他讀書寫字……”資歷平突然就不說瞭。

貴翼明白,資歷平從內心上來講,十分抗拒與資歷群為敵,哪怕是“假想敵”。

“軍門,手術很成功,非常成功。”明堂一臉笑模樣把貴翼的思緒拉回瞭現實中。蘇醫生滿心感激地和貴翼握瞭握手。

貴翼說:“謝謝。”

蘇醫生用力點點頭。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貴老先生的體質非常好,隻要靜養一段時間,就可以恢復如常瞭。”蘇成剛說。

“還有,貴軍門,這個陸軍醫院好是好,出出進進都是些個帶槍的,病人多,事也多,不利於老爺子靜養。我看,還是轉院到私立醫院去吧,有傢春和醫院,夏院長是我的朋友,可以格外關照老爺子。多開點磺胺,帶過去就行。”明堂說。

“好的,明堂兄,你看著辦。”貴翼附和著。

“小資呢?”明堂問。

“他,跑瞭。”貴翼說。

“跑瞭?”明堂悄悄把貴翼拉到角落裡,再問,“真跑瞭?還是你把人關起來瞭?”

“真跑瞭。”貴翼叫“屈”。

“真跑瞭?跑得好,跑得好。免得你難做。”明堂笑嘻嘻地說。

貴翼苦笑瞭一下。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有點擔心資歷平的安全瞭。

他的直覺幾乎是超越他的智慧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焦慮如何解釋。

資歷群有著敏銳和透徹的洞察力。頗為自負,自認是全知全能。這一次,他承認,自己栽瞭,栽得很慘,栽在他頗為“信任”的兄弟手上。

他被行動三組的人帶到一間閣樓裡暫時拘押。他不知道的是,這間閣樓原是貴婉為他們兩人準備的“避風港”,麥特赫司脫路83號。

資歷平給資歷群和『露』西做瞭飯。

『露』西單獨拿到樓下自己的房間去吃瞭。

小閣樓裡隻剩下資歷群和資歷平二人。

“大哥,你,不會怪我吧?”資歷平說。

資歷群笑笑:“怪你什麼?”

“我騙瞭你……”

“你從小到大就挺會騙的,我也是不長記『性』。”資歷群的臉上始終『蕩』漾著一層寒寒的笑意。“小資,我問你,貴婉臨死之前,是不是和你密談過?”

“……有過。”

“真的假的?”資歷群問。

“真的。”

話音未落,資歷平已經被資歷群迎頭痛擊。資歷群動手前根本沒有先兆。資歷平被打得兩眼冒金星,頭暈眼花。

“真的假的?”資歷群問。

“……假的。”

劈面又一拳。

“真的假的?”還是那句話。

“……真。”

又一拳。

“真的假的?”

“……。”

“嘭”的一拳。

錯也打。

對也打。

說也打。

不說也打。

資歷平感覺到這次他真的是逆瞭“龍鱗”。他開始還掙紮著想解釋什麼,後來就沒什麼聲氣瞭。

資歷平是可以還擊的!

他可以跟資歷群格鬥,他可以當面質疑資歷群身上所有的疑點,“如果你真的就是那個內『奸』,你是殺害瞭貴婉的幫兇,我就鎖斷你的咽喉。”

可他什麼也沒有做。

他連一聲都不吭。

資歷群把所有的“絕望”和悲觀都宣泄在資歷平身上。

打得他如落花敗絮,直到資歷群打累瞭。

小資像一堆枯草一樣,蜷縮在資歷群的腳下。

資歷群從不會將自己的情緒輕易地傳遞給別人,但是,這一次,他失態瞭。

他漸漸平息瞭怒火。

他坐在椅子上,喘息著,因拳擊過猛,他的手在拿雪茄的時候,有些吃痛的顫抖。

資歷群說:“小資,你知道嗎?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恃才高,傲慢任『性』。人與人相處,處的是感情,處的是信任,處的是彼此真誠。你呢?撒謊,欺騙,自始至終你都沒有悔改過,得寸進尺,變本加厲。”

雪茄的煙霧讓資歷平終於“咳”出瞭聲音,他的嘴角全是血跡。吐出來的也是牙齦被砸破的血。

“哥哥你誤會小資瞭。”資歷平說。

他們長時間地沉默著。

隻有雪茄的煙氣和地上的血腥氣在狹窄的空間裡彌散,滲透。

猛烈地吞吐著雪茄的資歷群很快地調整瞭情緒,他慢慢地又找到瞭那種文質彬彬的書生味道。

“是我沒能照顧好貴婉,她才會離我而去。”資歷群說,“我也沒有照顧好你,你才會無辜地被卷進來。”

“我不是被卷進來的,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懷疑我對黨的忠誠。”

“我想知道貴婉是怎麼死的!”

“我也想知道!”資歷群吼瞭一聲。

“我在巴黎,如果不是貴婉親口告訴我她的地址,我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她。如果連自己人都不知道地址,敵人是怎麼會知道的?”

資歷平用瞭“敵人”兩個字。

“在你心目中,我已經成為你的敵人瞭嗎?”

《貴婉日記(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