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親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

——程顥

趙不尤辭別古德信,正要去訪宋齊愈,卻見宋齊愈從虹橋上走瞭過來。一襲雪白襴衫,身形挺拔,步履如風,在人群之中格外拔萃醒目。

趙不尤便候在橋底,等他下來。宋齊愈一見趙不尤,立即加快腳步,來到眼前,抬手致禮:“不尤兄!”

“巧!我正要找你,有些事要請教。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好!”

樂致和的茶坊就在左近,但不便在那裡談,他便引著宋齊愈又回到章七郎酒棧。店主章七郎見他去而復返,有些納悶,但一眼看到宋齊愈,立即笑著彎腰致禮招呼:“二位快快請進!趙將軍今天連來兩回,還將宋魁首都請到鄙店來,今年鄙店生意恐怕要被攜帶得無比火旺!”

宋齊愈笑道:“那得多饒兩杯酒才好。”

“這是當然!”

臨河那個座已經清理幹凈,趙不尤便仍邀宋齊愈坐到那裡:“酒還是茶?”

“不尤兄剛已喝過酒瞭?我也已經吃過飯。既然有事要說,就茶吧。”

“點兩碗新茶。”

章七郎答應著去吩咐瞭。

宋齊愈忙問;“郎繁和章美的事,不尤兄查得如何瞭?”

“目前隻知兩人寒食那天都去瞭應天府。”

“哦,他們去應天府做什麼?”

“眼下還不知道。齊愈,你與章美同在太學,前一陣,可曾見到什麼異常?”

宋齊愈臉色微變,笑著嘆瞭口氣:“前一陣我們爭執瞭一場,章美著瞭惱,這一向都有意避著我。我也就不太清楚他的近況。”

“哦,什麼時候?爭瞭什麼?”

“兩個月前,仍是關於新舊法。”

趙不尤知道這是老話題,便繼續問道:“章美在京城可有什麼親族?”

“隻有一個族兄。章美父親在越州開瞭間紙坊,造的竹紙銷遍全國,在汴京也有間分店,就是由他這個族兄經營。這幾天,我去問過他族兄幾回,他也在找尋章美,說這一個多月都再沒見著章美瞭。”

“郎繁呢?”

“郎繁話少,我和他隻在聚會上論談幾句,私下並沒有過往。”

趙不尤又問瞭一些,並沒問出什麼有用的訊息來。正要告別,宋齊愈卻忽然露出猶豫之色,躊躇半晌,才開口道:“我遇到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不尤兄能夠替我理一理?”

“什麼事?請講。”

“是關於相親——”

寒食那天,宋齊愈趕到應天府寧陵縣,找到官媒薛嫂,求她去張縣令傢投求婚啟。狠等瞭一陣,終於見薛嫂撐著青涼傘,邁著碎步,像是老雀一般趕回茶店,看那神情,透著歡喜,難道說成瞭?宋齊愈忙起身迎瞭出去。

果然,薛嫂笑彎瞭眼:“哦呀!我這雙眼被鳥糞粘昏瞭,竟沒有看出來宋公子竟是太學上舍的魁首!那張縣令一看公子的求婚啟,像驚貓一樣跳起來,連聲問果真是太學上舍的宋齊愈?緊忙地就去寫瞭草帖子,明日一早就請宋公子去相看,還說不必去外邊,就到他府上!”

她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宋齊愈,嘴裡一邊嘖嘖贊嘆:“看看他傢的嫁妝,我做媒這麼多年,頭一回見這麼闊綽的,禮金加綢緞首飾就有七八十萬,更不用說一百五十畝地,哪怕一畝三貫,又是四五十萬——”

宋齊愈忙接過來,取出裡面一頁泥金的淡黃紙箋,上面寫著:

應天府寧陵縣縣令

三代

曾祖 輝易 禮部侍郎

祖 禮德 廣南路轉運判官

父 章啟 涪州通判

本宅長房第五小娘子戊寅年八月丙子生

母姓氏 蔡

奩田 一百五十畝

奩幣 六十萬

奩帛 錦四十匹 綾六十匹 絹一百匹

奩具 四季衣裳鞋襪卅套

花冠首飾金一套 銀三套 玉三套

三月初十日 草帖

宋齊愈見張縣令這麼痛快應允婚事,心頭狂喜,哪有心思去細看妝奩數目。

薛嫂又笑著道:“來的路上,我已經去廟裡問瞭吉,公子和張五娘生辰八字也都陰陽相宜,再登對和合不過。”

宋齊愈笑瞭笑,心裡卻在想,那夜舟中一遇,蓮觀救瞭自己性命,就算八字不合,自己也決意要娶蓮觀。

薛嫂又道:“明日相看,原該備兩匹綢緞,防著相不中給女傢壓驚。但公子既然一心要娶張五娘,我看就不必瞭吧。”

宋齊愈笑著連連點頭:“嗯,不必,不必!薛嫂可有紙筆?我這就寫草帖子,隻是有一項,我傢境寒素,並沒有什麼資財,不知——”

薛嫂笑著擺手打斷:“現今新科進士都在賣婚姻,四處比價,向女傢討‘系捉錢’,成瞭親,男傢父母還要繼續索要‘遍手錢’。公子是太學上舍魁首,卻連一個錢字都沒提,連張縣令都不敢信呢。公子趕緊寫好草帖,明早相看後,下定帖,這親事就算鐵鐵地定瞭。”

薛嫂趕忙去拿來紙筆,宋齊愈寫好瞭草帖子,又央請薛嫂帶她去買瞭兩壇好酒,找瞭傢便宜客棧住瞭下來,一夜歡喜難眠。

第二天一早,宋齊愈剛換好幹凈襴衫,薛嫂就已帶著個十來歲小廝來到客棧,幫著提那兩壇酒,引著宋齊愈去張縣令傢。

張縣令傢宅院雖不宏闊,卻也十分精雅。他們才到門邊,便見一男一女兩個仆人迎瞭出來,另有一個小廝急急奔進堂屋去報信。不久,一位身穿綠錦官服的盛年男子走瞭出來,身材壯碩,滿臉笑意。

“張縣令,這位就是宋公子。”薛嫂急忙引見。

宋齊愈忙躬身拜禮:“晚生宋齊愈拜見張大人。”

張縣令忙伸手攬住:“不必多禮,快快請進!”

進到中堂,分賓主坐下後,仆人忙上來點茶。張縣令寒暄瞭幾句,問瞭問宋齊愈的學業及京中概況後,笑著問道:“不知宋公子從何處得知小女待字?”

宋齊愈稍一遲疑,蓮觀私通信件的事當然決不能說,便笑著答道:“三年前晚生進京途中,在汴河上遭遇匪人,和兩位朋友一起落入水中,幸逢張小姐船隻經過,救瞭晚生一命。”

“哦?”張縣令納悶道,“三年前?”

宋齊愈忙解釋道:“晚生雖被救上船,卻未曾和張小姐謀面,隻向船主轉致瞭謝意。”

張縣令卻越發納悶:“三年前不才在西蜀任職,小女也隨侍左右,後又轉到江陵,去年才回到北邊,來到這寧陵。莫不是公子認錯瞭?”

宋齊愈聽瞭卻大吃一驚,忙問道:“張小姐三年前果真在西蜀?”

“是,在西蜀住瞭兩年。不過,這也算因緣巧合,看來得多謝那隻船,哈哈!”

宋齊愈卻心頭亂跳,背上發寒,如同做夢遇到鬼一般。那夜舟中的女子是誰?這兩年頻頻寄書的又是誰?但最後一封信中,蓮觀說自己父親在寧陵任知縣,自己才趕到這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蓮觀最後一封信就在自己懷中,他正要拿出來給張知縣看,但一想這事關女子貞節禮防,不能莽撞。於是他定瞭定神,勉強笑瞭笑:“不知張大人能否讓晚生一睹張小姐芳顏?”

張縣令卻臉色微變:“這個……不才雖然品低才微,但一向不喜男女未婚睹面之陋習,還請宋公子見諒。”

薛嫂在一旁聽著,一直插不進嘴,這時終於笑著勸道:“宋公子請放千百個心,張五娘的品貌,別說這寧陵縣,便是全應天府,也得找些人來比。”

宋齊愈躊躇起來,他知道事情已然不對,一時間卻想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心中走馬一般急亂瞭一陣,忽然想出個辦法,忙問道:“張大人,能否借紙筆一用?”

張縣令有些詫異,但還是立即吩咐仆人取來紙筆,宋齊愈趕忙謝過,在紙上隨手寫下蓮觀第一封信中寄的那首《臨江仙》,不過隻寫瞭上半闋。寫好後,他雙手呈給張縣令:“既然不能見面,晚生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張小姐將這首詞的下半闋填出來?”

張縣令接過那張紙,讀過之後,笑瞭一下:“宋公子果然文采風流,不同凡俗。不過犬女隻粗識幾個字,恐怕難入宋公子青目。”

宋齊愈忙道:“這隻為解晚生心中之惑,還望張大人能海涵恩允。”

張縣令不再說什麼,吩咐仆人將那張紙送到後面。宋齊愈這才放心,心想隻要張小姐能填出下半闋,她就是蓮觀,至於這其中的差錯,也就無關緊要瞭。

隻是堂中經此一變,張縣令、宋齊愈及薛嫂都有些尷尬,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張縣令隻說瞭句“請吃茶”,三人各自端起杯子,低頭默默吃茶。

冷瞭半晌,仆人才拿著那張紙從堂後走出來,宋齊愈忙放下杯子,見那仆人將紙遞給張縣令,張縣令讀過之後,臉上並無表情,隨手將紙還給仆人:“請宋公子看看。”

宋齊愈忙起身從那仆人手中接過那張紙,一眼看去,心裡一沉——筆跡不同!再看張傢小姐所填下半闋——

夕樓雲暖霞染緋,暮色芳華漸冷。寒眸淒清付流螢。依依楊柳青,淡淡香夢影。

一眼掃完,不是蓮觀原作,宋齊愈冷透全身——張小姐不是蓮觀。

再細看,那紙上字跡雖然也算纖秀,但顯然沒有多少筆力筆意,至於下半闋《臨江仙》,不過一般淺愁薄怨,搜揀些纖麗文字,脫不開一般仕女文人們造作習氣,甚至連平仄都沒有顧到,更不必說什麼意韻情致……

張傢小姐絕非蓮觀!

但蓮觀最後為何要寫那樣一封信?為何要讓他去寧陵提親?難道蓮觀和張傢小姐是好友?想哄騙宋齊愈娶張傢小姐?但她為何要這麼做?婚姻大事豈能如此荒唐?

從小到大,無論見什麼人,遇什麼事,他都能從容應對,但那一刻,瞪著紙上那庸常文字,心裡如同沸水煮雪一般,驟冷驟熱,上下騰亂。

薛嫂在一旁看著不對,忙過來拽瞭拽他的衣袖,低聲催問:“宋公子,張小姐的詞填得如何?一定不差吧?好歹你說句話呀!”

宋齊愈這才猛然驚醒,抬頭見張知縣正望著自己,冷著臉盡力壓著不快。宋齊愈忙回神起身,雙手將那頁紙恭恭敬敬遞還給一旁的仆人,而後向張知縣躬身作揖,愧謝道:“張大人,請恕晚生唐突失禮。承蒙張大人不棄,垂青於晚生,隻是——”宋齊愈抬眼見張知縣嘴角微微顫動,臉色越發難看,但這件事不容拖延,必須就此說清,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言道,“並非晚生愚狂,隻是此間有些誤會,晚生一時也難說清——張五娘小姐並非晚生本欲求娶之人,萬望張大人閎德寬恕……”

“你……”張知縣臉色變得鐵青,說不出話來。

“唉呦呦,這是怎麼說呢?”薛嫂在一邊嚷起來。

宋齊愈本還要解釋,但知道自己已經傷到張知縣一傢,越解釋越添煩,隻能滿臉愧色,連連作揖。

張知縣似乎也知道多說無益,胸脯起伏一陣後,轉過頭,壓著怒氣,向仆人大聲吩咐:“點湯!”

客來點茶,客去點湯。宋齊愈見張知縣下瞭逐客令,忙又拜瞭一拜:“晚生拜辭!”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