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失蹤

中剛則足以立事業、處患難,若用於他,反為邪惡。

——邵雍

武翹引著墨兒、武翔、康遊去接春惜母子。

墨兒聽武翔講述瞭原委,原來武傢兄弟也並不清楚梅船的來歷,不知道什麼人在幕後脅迫,為何要去殺船上的紫衣客,更不知道郎繁為何而死。不過,至少找到瞭春惜母子的下落。自從接手這案子以來,他這才稍有瞭些收獲與欣慰。

五丈河船塢離小橫橋不遠,在五丈河邊人工開出一大片湖灣,用來停泊官府用船。灣口架著一座高大水門,兩扇木欄門緊關著。船監住在水門邊的幾間房舍中。

武翹走在前面,來到那排房舍頭一間,門開著,武翹喚道:“吳大哥!”

一位五十來歲身穿公服的矮瘦男子迎瞭出來,神色有些異常:“武兄弟?我正要找人去喚你!”

“哦?吳大哥,出什麼事瞭?”

“那對母子不見瞭!”

“什麼?”

武翔聽到,忙幾步走到近前,急急問道:“老吳,怎麼回事?”

老吳苦著臉道:“這幾天每到飯時,她母子都是下船到這裡來吃,可今天上午我那渾傢煮好瞭飯,等瞭半天不見他們來,就去喚,卻不見他們母子瞭,我在船塢裡找遍瞭,也沒找到。”

武翹道:“我昨晚來,他們還在的啊!”

老吳道:“你走後,我們吃過晚飯,他們娘倆還在這裡坐瞭一陣,說瞭會兒話,才回到船上去瞭,晚上我睡之前,見船上燈還亮著。”

墨兒在一邊聽瞭,心頓時又沉黯下來,再看身邊的康遊,更是滿臉憂急。

武翹又問:“他們母子能到哪裡去呢?”

老吳道:“恐怕是逃瞭。”

武翹道:“他們沒有逃的道理啊。”

“你們隨我來——”

老吳引著四人進瞭屋,那屋子有道後門,通往船塢裡邊。一大片水灣中泊著幾十隻船,大大小小,縱橫排列著。他們走到一隻中型遊船前,船身橫著,一條木板斜搭在船前艄板上。

老吳指著那隻船道:“他們母子就住在這條船上。”

墨兒透過一扇半掩的窗戶朝裡望去,裡面有張寬大的床榻,上面被褥鋪疊得整齊,旁邊小桌上一隻水瓶,一隻茶盞,盞裡還有一些殘茶。

“我估計他們母子是從那裡逃走的——”老吳邊走邊指著前面那堵圍墻,“船塢裡除瞭船,並沒有什麼貴重物件,不需要防盜,除瞭我,也沒有其他看守的人,隻起瞭這圈矮墻。不過,上午我來查時,發現瞭這些印子,原先並沒有。”

來到那堵墻下,墨兒順著老吳所指望去,見那墻最多隻有八九尺高,從墻頭到墻根有些印跡,似乎是腳蹬踏出來的,再看墻頭,有粗繩勒的深痕,這些痕跡顯然是新留的。

墨兒仔細看過後,才道:“應該是墻外有人接應,拋進繩子,康大嫂攀著那繩子爬出去的。”

武翹道:“康大嫂來這裡,並沒有外人知道,怎麼可能有人接應?”

“這個暫時還不知道。不過,要想偷偷出去,必定是如此。”

“棟兒隻有四五歲大,怎麼能爬上去?”武翹又問。

“你看這裡——”墨兒指著墻上繩印兩邊的兩小處印跡,“這墻不高,棟兒應該是被她母親舉著,離墻頂隻有兩三尺,而後抓著繩子就能爬上去,這兩邊的兩個小印子應該是棟兒蹬出來的。墻外有人,棟兒跳下去就能接住。”

康遊在一旁低聲道:“棟兒愛跑跳,這個做得到。但我傢嫂嫂為何要逃走?”

墨兒強壓住沮喪,轉身問老吳:“吳大哥,這幾天有沒有其他人來見到過他們母子?”

“沒有。這裡隻有我和渾傢兩個人。寒食、清明用過一些船,不過我都預先讓他們母子藏好,來取船的人劃瞭船就走瞭,並沒有人見到他們母子。”

墨兒又問:“昨晚吃飯時,他們母子有沒有什麼異常?”

“也沒發覺。吃過飯,康傢大嫂和我那渾傢一起收拾洗刷,兩人又說瞭一陣子,天黑下來才回船上去瞭。棟兒就在後門邊玩耍,也和前幾天一樣。”

墨兒原以為終於找到瞭春惜母子下落,誰知道這對母子竟然趁夜逃走。

看守船塢的老吳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再看墻上印跡,春惜母子似乎是主動逃走。春惜母子為何要逃走?墻外接應他們的又是誰?難道春惜聽到瞭丈夫的死訊,趕回傢去瞭?即便如此,也沒有不告而別、偷偷逃走的道理。

墨兒和康遊及武傢兄弟都心存一線期望,匆忙趕回瞭小橫橋,然而到瞭一看,古董店的門從外面鎖著,諸人還不死心,開門進去後,才確信春惜母子並沒有回來。

四個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茫然失措。尤其是武翹,他雖然承認自己造出綁架春惜母子假象,逼迫康氏兄弟上梅船殺人,但這既是為長兄武翔免禍,又是給次兄武翱報仇,因此起初他並沒有多少愧疚,這時才開始悔懼起來,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其他三人。

那天用船將春惜母子偷偷送到船塢後,他怕泄露行蹤,一直沒有去船塢看視。昨天康潛死後,二嫂柳氏托人到太學外舍給他送信,他才告假回來,去瞭趟船塢,本想將康潛死訊告知春惜,但話臨要出口,想起自己和二嫂費瞭這許多氣力,卻至今未拿到密信上要挾的東西,春惜母子一旦回去,就前功盡棄。因此,他忍住沒說,沒想到當晚春惜母子就逃走瞭。

武翔瞪著弟弟武翹,恨恨罵道:“你……”痛急之下,竟找不到詞語。

康遊卻顧不得去怨責誰,滿臉憂急,悶頭蹲在地上。

墨兒本也沮喪之極,見他們如此躁亂,知道自己有責在身,不能也和他們一樣,忙沉瞭沉氣,細細想瞭想,才問道:“康二哥,康大嫂會不會去瞭娘傢?”

康遊搖頭道:“我嫂嫂的娘傢傢境不好,她雙親在京城營生艱難,但在登州傢鄉還有些地,年初就回登州去瞭。”

“她在汴梁有沒有其他親近的人傢?”

“隻有個族兄,似乎並不親近。除此之外,再沒有瞭。”

幾個人全都沉默起來。

這時,武翔的妻子朱氏急慌慌走瞭進來,手裡拿著張紙,幾步趕到武翔身邊,將紙遞給瞭他:“又是封密信,不知什麼時候從咱傢後門縫裡塞進來的——”

武翔慌忙看過,臉色大變,隨手遞給瞭墨兒,墨兒接過一看,信上寫著:

明日將銀一百兩放於來船木桌上,換竺春惜母子及香袋之物。

墨兒抬頭問康遊:“康大嫂姓竺?”

康遊點瞭點頭,走過來要過那張紙,讀完後也是一臉驚愕。

墨兒慢慢道:“看來此人不但劫走瞭康大嫂母子,也是之前偷換瞭香袋裡東西的那人。”

康遊問道:“既然他偷走瞭香袋裡的東西,那裡面有顆藥丸,我當時用刀割開瞭一道縫,裡面是顆大珠子,圍長快有一寸,恐怕至少得值百萬。有瞭那珠子,他為何還貪一百兩銀子?”

墨兒想瞭想,道:“看來這個人並不富裕。”

眾人都有些納悶。

墨兒繼續道:“既然那顆大珠子至少值百萬,自然是名貴之物,一來難於脫手出賣,二來容易暴露自己身份。他自然不敢隨便拿出去賣。銀子則不一樣,可以隨意拿來支用。我估計他是想逃往他鄉,卻沒有什麼錢,急需要盤纏。”

武翹也要過那密信,看後道:“他既然偷瞭香袋,就可以要挾我們,何必再去冒險劫走康大嫂母子?另外,康大嫂藏在船塢中,除瞭我和二嫂,並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人怎麼會找到那裡?”

“這的確有些不合常理……”墨兒低頭默想起來。

香袋是在尹嬸那裡丟的,這人不但知道康大嫂母子藏身之所,又從尹嬸那裡偷走香袋,兩下裡他竟然全都知情。另外,從跡象看來,康大嫂母子似乎不是被強行劫走,而是主動跟著他逃走。若不是信得過的熟人,怎麼肯在深夜跟他逃走?這是什麼人?

這時,武翔又問道:“這信上說把銀子放到‘來船’上,這是什麼意思?”

墨兒答道:“此人恐怕已經安排好瞭一隻船來。”

康遊道:“他來取銀子,難道不怕被捉住?”

墨兒道:“他自然是已經想好瞭脫身之計。”

武翔道:“無論如何,咱們先把銀子準備好。”

朱氏小聲道:“咱們傢積蓄,全都搜羅出來,恐怕也隻有五十兩銀子。”

武翔大聲道:“我去借!莫說一百兩,便是一萬兩,我們也得設法弄來!這倒不是為那個香袋,而是我們欠康傢的。康大郎因我們而喪命,便是抵上我們性命,也得救回他妻兒!”

朱氏和武翹頓時紅瞭臉,一起低下頭。

武翔轉身剛要走,康遊攔道:“武大哥,我還有些積蓄,大概有六七十兩銀子。”

武翔忙道:“這事是我傢招惹出來的,怎麼能讓你出?”

康遊滿眼悲悔,沉聲道:“不能怪武二嫂和武三弟,事情起因於我,該當由我來贖罪。何況要救的是我嫂嫂和侄兒。武大哥就不必再爭執。”

武翔嘆瞭口氣道:“好。救人要緊。我們先湊齊一百兩銀子,救回他母子,其他事以後再說。”

香袋案竟然和梅船案有關。

墨兒忙趕回傢中,去給哥哥報信,嫂嫂卻說哥哥已經搭船去應天府瞭。

他大為遺憾,又騎驢進城,找見顧震,向他求助。顧震聽瞭,立即吩咐萬福明天帶四個弓手前去小橫橋協助緝捕綁匪。

第二天清早,墨兒早早起來,租瞭驢,急急趕往小橫橋。

到瞭小橫橋,武傢和康傢的門都關著,墨兒來到康潛古董店門口,下瞭驢,抬手敲門,隔壁彭傢的門卻先開瞭,裡面走出一個人,是彭嘴兒。

彭嘴兒扭頭看到墨兒,立即笑著問候:“趙兄弟早啊。他傢的事還沒查完?”

墨兒隻應付瞭著笑瞭笑:“彭二哥又去說書?”

彭嘴兒笑道:“可不是,生來就是辛勞命。”

這時,古董店的門也開瞭,是康遊,仍穿著孝服,滿臉疲容。墨兒向彭嘴兒點瞭點頭,便走瞭進去。

康遊在身後剛關好門,墨兒看見萬福從中間小廳走瞭出來。

萬福壓低聲音道:“四個弓手我已佈置好瞭,一個在康傢廚房裡,一個在武傢廚房,另兩個在對岸草叢裡埋伏。”

康遊走過來指著桌上一個佈包說:“銀子也準備好瞭。”

墨兒問道:“密信上說的船來瞭沒有?”

萬福和康遊一齊搖瞭搖頭,三人走到後面廚房,一個弓手坐在灶臺上,趴在窗邊,將窗紙劃瞭道小口子,透過縫隙向外張望,聽到三人進來,他回頭道:“萬主管,船仍沒來。”

萬福道:“隻能等瞭。”

廚房裡擺瞭三張椅子,萬福坐瞭下來,康遊卻走到左窗邊,也用指甲劃開一道口子向外張看。

墨兒道:“那人既然說派船來取銀子,自然不怕我們,我們恐怕也不必這麼偷看。”

萬福道:“除非他會遁形隱身法,否則絕不可能安然取走銀子,這人是不是在戲耍我們?”

墨兒想瞭一夜也沒想明白,那劫匪在打什麼主意?哥哥又去瞭應天府,他隻能靠自己。然而他唯一想到的是,劫匪這恐怕是拖延之計,把大傢拴在這裡,他好趁機逃走。但他是什麼人,根本無從知曉。他將春惜母子藏到瞭哪裡,更沒有一絲蹤跡。他投密信反倒有可能暴露行蹤。難道這人仍是近旁之人?

墨兒忽然想到,知道春惜母子藏身之所的,除瞭武翹,便隻有武翱的妻子柳氏。春惜也相信她,她若編造個借口,春惜多半會跟她逃走。同時,武翹找尹氏替他取貨,柳氏也是唯一知情之人。難道柳氏仍想為丈夫報仇?

不過,柳氏又如何能從尹氏櫃子裡偷換掉香袋裡的東西?她既沒有鑰匙,那櫃子和盒子也都沒有被撬損。

墨兒望著廚房後門,想起春惜在這裡偽裝被劫走的計謀,心裡忽然一驚:仍是合謀?柳氏想要偷走香袋裡的東西,唯一的辦法是——花重金買通尹氏,尹氏自己將香袋裡的東西偷換給她!

想到此,他忙對萬福道:“萬大哥,我到隔壁武傢去看看!”

說著便開門出去,來到武傢後門,抬手敲門,來開門的是武翹,武翹低聲道:“船還沒來。”

墨兒點點頭,問道:“你傢二嫂可在?”

武翹有些納悶:“在。”

墨兒走瞭進去,這宅子他上次從前門到後門穿過一次,不過當時擔憂康潛,事情緊急,沒有細看。房子格局和康傢相似,不過要寬展一些,陳設也稍好一些。

武翔和朱氏都坐在中間過廳裡,兩人看到墨兒,一起站起身,臉上都有些憂急。武翔走出來道:“那人會不會在騙我們?”

墨兒道:“目前還不清楚,等那船來瞭再看。”

朱氏嘆道:“那船至今還不見來。”

墨兒掃視一圈,不見柳氏,便問道:“柳二嫂可在?我有些話要問她。”

“我在——”柳氏從過廳旁邊的一間臥房裡走瞭出來。

墨兒見她兩眼紅腫,應該是昨天聽到丈夫武翱的死狀後,傷心痛哭所致。雖然如此,她卻神色清冷,仍能自持,並不在人前流露悲意。

她望著墨兒問道:“趙公子要問什麼?”

墨兒話剛要出口,忽然想到,柳氏若真的仍在怨恨康遊,想要報仇,隻該針對康遊一人,何必要劫走春惜母子,更偷走香袋,害自傢人?這樣一想,便猶豫起來。

柳氏卻似乎立刻明白瞭,她緩緩道:“趙公子是在懷疑我?”

墨兒啞然,不知該如何對答。

“也好,這件事我也該說清楚——”柳氏輕嘆瞭一口氣,道,“昨天聽你說明白後,我已經不怨恨康遊瞭。我丈夫的性子我知道,他是個果斷人,活得幹脆,死也願意利利落落。康遊讓他那樣死,正合他的意,也讓他少受瞭苦楚折磨……我倒是該向康遊道謝。因此,趙公子不必疑心我,這兩天我都在傢裡,哪兒也沒有去。哥哥嫂嫂都是見證。”

墨兒見她話語平靜堅定,自己真的想錯瞭,忙致歉道:“事關重大,我方寸有些亂,錯疑瞭二嫂,還請二嫂見諒。”

柳氏澀然一笑:“趙公子為這事奔走勞累這麼多天,卻沒有分文報酬,我們謝還來不及,哪敢說什麼見諒?”

柳氏話音剛落,武翹忽然在後門邊低聲道:“來瞭一隻小船!”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