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變 身

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

——周敦頤

趙不棄騎馬來到酸棗門外,向街口賣水飲的老婦打問到姓費的竹木匠人傢。

兩間矮房,門口堆著些竹匾木凳之類的傢常器具,一個老漢正在鋸一截木頭,一個老婦坐在矮凳上編竹筐。

趙不棄下馬問道:“老漢,你姓費?”

費老漢打量瞭一眼趙不棄,忙放下鋸子,彎著腰點頭應瞭聲:“是。”

那老婦人也停住手望過來。

趙不棄笑著道:“我是來打問一件事,關於你女兒香娥,她可在傢?”

費老漢一愣,張開缺瞭一顆門牙的嘴道:“她在婆傢。”

“哦?她已經嫁人瞭?”

“是啊,嫁出去一個多月瞭。”

“那我就跟你打問一下,正月十五你女兒變身那件事。”

老兩口神色微變,一起望著趙不棄。

趙不棄問道:“那天她果真在傢裡?”

費老漢忙點著頭道:“是啊,是啊,那天她在後院編竹簍。”

“而後就忽然不見瞭?”

“是啊,是啊。”

“真的?”趙不棄盯著費老漢的雙眼。

“是啊!”

費老漢眼裡閃過一絲慌張,雖然極隱微,卻沒能逃過趙不棄的眼。

他又問:“你女兒嫁到哪裡瞭?”

“洛陽一個船工。”

“嫁得這麼遠?”

“是啊,是啊。”

趙不棄原打算直接問他女兒,人卻已經在洛陽,便跟費老漢道聲謝,騎馬回轉。走到街口,看到方才問路的那個老婦,那老婦人十分活絡,又愛說話,他便來到水攤邊,下瞭馬,坐到小凳上:“阿婆,來碗梅湯。”

老婦忙舀瞭碗梅湯,笑著遞過來:“我這攤子雖寒酸,煎的湯水這北城外沒有誰傢敢來比,大官人嘗嘗。對瞭,大官人可找見那老費瞭?”

“果然好梅湯——哦,找見瞭。”

“大官人找他是要買木器?”

“嗯——對瞭,他傢女兒嫁到洛陽去瞭?”

“嫁瞭個跛子。”

“跛子?”

“也不算什麼,隻是左腳有些跛,能走能跳。他傢女兒臉生得那樣,能嫁這樣的人已算不錯瞭。不過呢,說起來那跛子也算有福,香娥臉面雖生得不怎麼好,但那副腰身還是頂好的。夫妻兩個吹瞭燈,誰還看得見眉眼?腰身好才是頭一件。何況,費傢的陪嫁在那條巷子裡也算上等瞭。出嫁那天光衣裳就裝瞭兩大箱籠,那副珠翠頂戴少說也得值幾百貫。要不是這陪嫁,他傢女兒隻有老在傢裡瞭……”

趙不棄又騎著馬去找何渙。

一進門,他就問道:“阿慈那天變身的事情,你得再給我細細講一遍,越細越好。先從出門前說起——”

何渙請趙不棄進屋坐下,齊全端瞭茶上來。坐定後,何渙才又重新講起那天的經過。

阿慈每年正月十五都要去廟裡燒香還願,她雖未明言,何渙卻覺察出,阿慈這回去許的願應該和他有關,便說自己也要去。阿慈隻微微笑著點瞭點頭。她換瞭身素凈衣裳,又給萬兒穿好正月新買的衣服。

才穿好,朱閣和冷緗夫婦就來瞭。他們兩人正月初五就曾來過,那天商議好瞭十五一起去大相國寺。冷緗見阿慈穿的是平日衣服,說大年節的,穿這麼素做什麼,硬拉著阿慈去內屋,幫她換瞭身鮮亮的衣裳。

趙不棄聽到這裡,打斷問道:“阿慈衣裳多麼?”

何渙搖瞭搖頭:“我聽老娘說,張志歸出傢後,阿慈將自己稍有些顏色的衣裳全都典賣瞭,隻剩瞭幾件素色的,幾年都沒再添買過新的。後來招贅瞭丁旦,老娘才強給她添瞭件新褙子,那天換的就是這件,我記得是藕荷色素緞面,鑲瞭淺桃色的錦邊。”

“好,你繼續講。”

何渙又講起來——他抱著萬兒,五個人告別瞭藍婆,一起出門,並沒有租車馬,慢慢逛著進城。自從和丁旦換瞭身份後,何渙這是第一次白天出門。那天街上人很多,城外的人全都趕著進城去看燈、燒香,東水門進出的人、車、驢、馬擠作一堆,半天動彈不瞭,天雖然冷,人卻擠出汗來,萬兒也被擠哭瞭。冷緗有些不耐煩,說城外都這個擠法,大相國寺就更別想進去。

於是他們退瞭回來,護龍橋邊擺瞭許多吃食小攤,朱閣說早起沒吃東西,都走餓瞭,大傢便在一個餶飿兒攤上坐下來,各吃瞭一碗。那湯裡韭末放得有些重,吃過後,冷緗從荷包裡取出金絲黨梅,一個人分瞭一顆含著,然後才折向北邊,打算改去東北郊的觀音院。

經過爛柯寺時,朱閣見寺門半掩著,便說燒香何必跑那麼遠,就近燒瞭就是瞭,他過去推開寺門,正巧住持烏鷺從裡面走瞭出來,他問烏鷺能不能燒香?烏鷺說自己要去大相國寺開法會,但佛門不能拒信客,便請他們進去瞭。

烏鷺陪著何渙和朱閣觀賞兩廊壁畫,冷緗和阿慈去燒香,兩人就在梅樹邊追著嬉鬧瞭幾圈,而後分開,阿慈獨自進瞭佛殿,之後便變身瞭。

變身之後,何渙和朱閣夫婦起先都不信,前院後院都找遍瞭,禪房、廚房甚至茅廁都沒有漏過,但的確不見阿慈蹤影。

趙不棄聽完後,問道:“冷緗和阿慈嬉鬧的時候,你真的一直都看著?”

“嗯。我第一次見阿慈這麼歡悅,所以一直扭頭望著。阿慈生性柔靜,忍著不敢大聲笑,臉上看著有些羞窘,那神情比梅花更明艷動人。冷緗又在後面追,她不得不盡力躲避,隻是她平日難得跑動,腳步都有些虛浮。一直到阿慈進瞭佛殿跪下,我才要回頭,就見她忽然倒下,忙趕瞭過去。從頭到尾眼睛都沒離開過。”

“哼……我再好好想想。”趙不棄仍沒發覺有什麼入手之處。

阿慈當天在一起的幾人中,還有朱閣的妻子冷緗並沒有見過,趙不棄便別過何渙,又往第二甜水巷朱閣傢行去。

到瞭朱閣傢門前,他想朱閣恐怕不會讓自己面見冷緗,勒馬猶疑瞭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謝婆,便騎馬繼續前行,剛到街口,就見一個胖老婦人坐在茶坊門口,正在擇揀青菜,正是謝婆。

謝婆是個牙人,平日幫人說媒傳信、雇尋仆婢,專愛穿門越戶,遠近人傢裡裡外外的事情知道得極多。趙不棄曾找她幫忙雇過一個使女。

趙不棄騎馬剛走近,謝婆已經瞅到瞭他,忙撂下手裡的青菜,扶著門框費力站起來,笑得像個甜饅頭:“趙大官人,多久沒見到您瞭,又要尋使女?”

趙不棄下瞭馬,笑著走過去:“上回找的那個使女仍在我傢,還算好,不用尋新的瞭。我來是向你打問一些事情。這幾文錢給你孫兒買點零嘴吃。”

他抓瞭十幾文錢遞給謝婆,謝婆雙手抓過,笑瞇瞭眼:“我孫兒不知道在哪傢等死,還沒投胎呢。大官人要問什麼事?”

“這街上新搬來的姓朱的那傢你可知道?”

“怎麼不知道?他傢一個男仆、一個使女、一個廚娘,全是我幫著雇的。”

“這麼說,他傢娘子你也見過瞭?”

“何止見過?她的手我都摸過好幾回瞭,生得跟白孔雀似的。論風流標致,我瞧這條街上所有行院裡的姐姐們都不及她,就是待人冷淡些。我們這些人去瞭,她難得賞個笑臉兒。其實何必呢,她那點彎彎拐拐的事,別人不知道,卻難瞞得過我——”

“哦?說來聽聽?”

“這不好,我可不是那等背後隨意說人隱私的豁嘴婆娘。”

趙不棄忙又抓瞭十幾文錢遞過去:“我最愛聽這些事,剛吊起瞭興頭,謝媽媽好歹說一說。這幾文錢給你那沒投胎的孫兒買個撥浪鼓預備著。”

謝婆扭捏著抓過錢塞進懷裡,壓低聲音道:“你可不許出去亂說——憑姓朱的那點三不著四的本事,就能白得瞭官階,又搬進這院精貴宅子?”

“哦?難道靠的是他傢娘子?”

“可不是?每個月至少有半個月,他娘子都不在傢裡住。前天我還見一頂小轎把她接走瞭。”

“她去哪裡住?”

“這我可不敢說。”謝婆撇瞭撇嘴,坐回到小凳上,繼續擇起菜來。

趙不棄隻得又抓瞭兩把錢強塞進她手裡:“謝媽媽別讓我這麼噎著回去啊。”

“那好,我可不敢直說出名姓來,你能猜出來就猜。”

謝婆從那把青菜葉裡捉出一條青蟲,拈到趙不棄的眼前:“就是這個。”

趙不棄看著那青蟲在謝婆指間扭動,略想瞭想,忽然明白,笑著問:“菜花蟲?”

“菜花蟲”正是蔡京的長孫,名叫蔡行,嗜色成病,京城人便給他起瞭這樣一個綽號。

謝婆點點頭:“是瞭。朱閣這買賣比行院裡那些龜公還劃算,他隻是把自己娘子舍瞭一半給菜花蟲,菜花蟲不但賞瞭他官階和房宅,前幾天還把自己一個婢妾給瞭他。好瞭,我得去煮飯瞭,其他我再不知道瞭。”

“多謝!”

趙不棄上瞭馬,慢悠悠又來到爛柯寺。

下來拴好馬,他走進寺門,院子裡極其清靜,住持烏鷺和小詩僧弈心都不見人。趙不棄走到左廊壁畫邊,站在何渙所說的位置,又向佛殿那邊望去。雖然庭中央有梅枝掩映,但並沒有遮住視線,何況冬天梅樹沒有葉子,更稀疏些。阿慈從梅樹邊走進佛殿,全都能看見。

他佇立良久,反復回想何渙講過的每個環節,卻仍無一絲頭緒。

一陣小風拂過,庭中央那顆梅樹上落下一片葉子,那葉子盤旋著落到香爐後面。趙不棄忽然想起,當時冷緗裙子被鐵香爐掛住,阿慈回身蹲下幫她理裙角,隻有那一小會兒,何渙的視線被鐵香爐遮擋。

變身隻能在這一小會兒發生!

他又走到那香爐邊,上下左右仔細查看瞭一遍。由於這香爐原是個鐵箱,風吹雨淋,周身全都生瞭銹。而且上回他就已經查過,香爐裡盛滿瞭香灰,根本沒有地方藏人。

趙不棄見那鐵箱邊沿上都釘著一排鉚釘,他伸出手,用指甲摳住其中一顆,試著拔瞭拔,沒想到那鉚釘有些松動,再一用力,竟拔瞭起來!

他心裡頓時一亮:我怎麼這麼傻?

香爐現在雖然盛滿瞭香灰,但變身是在正月裡,那時未必是滿的。

隻要騰空這個鐵箱裡的香灰,定做一個長寬相同的鐵托盒,嵌套在香爐頂上,隻要幾寸深,裝滿香灰,能插香就成,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箱子裡面便足以藏個人進去。再把朝裡一面的箱壁鉚釘全都從裡面卸開,虛扣住,這樣藏在裡面的人便可以自如進出!

隨即,之前一連串疑竇如同珠鏈一般穿到瞭一起——

首先,那個醜女香娥。他的父親隻是個窮竹木匠人,並沒什麼傢底,卻能拿出許多奩資將自傢的醜女嫁出去,而且是在變身之後不久。自然是有人出瞭錢,買通香娥玩這場變身把戲。

據賣水飲的那個老婦說,香娥雖然臉面生得醜,身材卻不差,恐怕和阿慈身材接近,看來那人正是看中瞭這一點,用香娥的背影來蒙混。

其次,朱閣夫婦。朱閣為攀附蔡行,連自己妻子冷緗都獻瞭出去。但那“菜花蟲”出瞭名的心濫貪多,縱便眼下沒有厭倦冷緗,恐怕也是遲早的事。朱閣為瞭固寵,才設下這“變身計”,劫走阿慈。

其三,變身真相。冷緗一定是有意讓鐵箱角鉤住裙角,喚阿慈來幫忙。阿慈在鐵箱這邊蹲下來,何渙看不到。而那醜女香娥早已藏在箱子裡,她趁機推開箱壁,鉆出來,和冷緗一起把阿慈塞進去,再扣上箱壁。冷緗裝作凈手走開,香娥則背對著何渙走進佛殿,她背影和阿慈相似,走路姿勢冷緗恐怕也事先調教過。

另外,那天臨出門時,冷緗非要讓阿慈換一身衣裳,她熟知阿慈境況,知道阿慈隻有那套好衣裳,應該是預先照著給醜女香娥也縫制瞭一套,而後那天早上強迫阿慈換上那套衣裳。衣裳、背影、行姿都相似,何渙毫無防備,很難看得出來。

隻是——

香娥猛地從鐵箱裡鉆出來,阿慈一定很吃驚,冷緗和香娥把她塞進鐵箱裡,也自然要反抗。但當時毫無聲息,為何?

趙不棄又低頭凝神想瞭想,猛地記起何渙所言,那天他們進寺前先吃瞭碗餶飿兒,冷緗又取出金絲黨梅分給諸人。回回國有一種叫“押不蘆”的藥,人吃下去不到一刻,就會昏迷,比中原的蒙汗藥效力更強。冷緗恐怕是在阿慈那碗餶飿兒裡偷偷投瞭藥,或是事先將一顆金絲黨梅用那藥熬過。

她一定是事先掌握瞭迷藥的時效,知道阿慈大致多久會暈倒。進到寺裡,冷緗追著阿慈嬉鬧,應該是想讓藥力盡快發作,看準藥力要發作時,又裝作裙子被掛,喚阿慈去幫她。對!何渙說阿慈跑起來腳步有些虛浮,他以為那是由於阿慈平日不常跑動,其實恐怕是由於藥效已經漸漸發作。

阿慈幫冷緗整理裙子,蹲下去再起身,藥力更易猛地發作,她恐怕很快就昏迷瞭。這時冷緗隻要裝作繼續和阿慈說笑,醜女香娥便能趁機鉆出來換掉阿慈,然後背對著何渙走進佛殿,跪下來裝作昏倒。

等何渙發現“變身”,送醜女香娥回傢後,朱閣再找人將阿慈從鐵箱裡拖出來悄悄拐走!

不過,做這事瞞不過寺裡的僧人,難道烏鷺和弈心師徒是合謀者?不對,弈心說那天師父派他送信去瞭。這麼說,是住持烏鷺自己和朱閣夫婦合謀,因此才支走瞭弈心。

趙不棄正在急速思索,忽聽到身後一個低沉聲音:“阿彌陀佛!”

回頭一看,是烏鷺。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