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魚行、豬行、雜買務

心茍傾焉,則物以其類應之。

——司馬光

古七走後,臧齊又想到那庫炭隻能堆在自己炭庫,這時再另找隱秘場院已經來不及。吳蒙明天發現炭不見瞭,自然會咬定我。攀扯起來,運炭的人多嘴多,不可能全都封住。到時候必定會查到我的炭庫,一萬秤炭不是小數目,很難遮掩住。這事還得借祝德實的力做圓它。

於是他帶瞭個隨從朱三,騎馬去見祝德實。祝德實迎出門來,和和氣氣請他進到堂屋,分賓主坐下。臧齊隱約覺得祝德實似乎有些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吳蒙有關。

“祝兄,我找見譚力藏的那些炭瞭。”

“哦?在哪裡?”

“新曹門外一個莊院。另外,我從看院人的嘴裡問出來,那些炭是譚力和吳蒙、馮賽三人合起來藏的。”

“嗯?沒道理啊,宮裡緊著要炭,他們為何要這麼做?”

“這我就不知道瞭。所以來向你請教。”

“這吳蒙真是胡鬧。宮裡中旬的炭雖說是該他交,但雜買務和內炭庫卻隻認炭行,先找的總是我。等下恐怕又要來瞭,這不是讓我難處?”

“要不要派人喚吳蒙來問明白?”

“他既然有心藏那些炭,自然不肯認賬,來瞭也白來。他這麼做,一定有原因……”

臧齊見祝德實盯著自己,眼神中藏著猜疑,不隻是疑心吳蒙,更在疑心自己。他深憚祝德實心機深沉,便將話頭拋回去:“上個月我們兩個替他墊支瞭宮裡的炭,這回他恐怕又想這樣。你是行首,該怎麼辦就看祝兄你瞭。”

“哪有這個道理?隻沾炭行的光,不擔炭行的責。他這樣就不隻是為難我,而是為難我們兩個。我能怎麼辦?等下內柴炭庫的人來,讓他們去問吳蒙就是瞭。”

“他既然藏起炭,自然不會交出來。”

“那就等著吃官司。”

“真吃瞭官司,他有炭,再交就是瞭,至多罰些錢。行規卻被他踩踏壞瞭。”

“他那炭庫有幾個人看守?”

“隻有三個人。”

“得懲治他一下,把那些炭運走!”

臧齊終於等到這句:“我跟你想到一處瞭,不能任由他胡為亂來。我已經找瞭些力夫候在那裡,祝兄既然也有這個意思,我就立即讓他們制住那三個看守,把炭都運走。”

“好。隻是,要真這樣做,就莫讓吳蒙知曉。”

“我也是這麼想。隻是——祝兄,那些炭運到你的炭庫裡穩便些?”

“你的炭庫離得近,就運到你那裡吧。”

“好。朱三,你立即騎我的馬去新曹門外,讓古七立即動手!”

朱三照臧齊吩咐的,假意答應一聲,飛快跑出去瞭。

“幸好臧老弟留心,不然這回咱們就被吳蒙耍瞭。”

“吳蒙本該懲治懲治瞭。另外,那個馮賽跟他們合起來欺瞞我們,也得讓他嘗嘗味道。”

“嗯!馮賽——”

祝德實話未說完,仆人阿金跑進來稟報:“相公,雜買務和內柴炭庫的兩個官兒一起來瞭!”

祝德實忙起身去迎,臧齊也跟瞭出去。來的是四個人,前面兩個是雜買務和內柴炭庫的丞,都是正八品,穿著綠錦官服。兩人職雖不高,卻是壓在炭行正頭頂的官。兩邊分別跟著兩個主簿,頭一個便是中午見的內柴炭庫主簿吳黎,已經大步跨進庭中。臧齊跟著祝德實忙上前躬身拜迎。

宮裡所需貨物都是由雜買務承辦。雜買務向各行采買。采買有兩種,一種是科配,另一種是和買。和買是商人自願賣給宮中,科配則不能拒賣。炭不像其他貨品,宮裡每天都需用,因此是科配物。聽起來並非強征,價格也是按每一旬的時價估定。但畢竟是官買科配,絲毫不能推拒。這兩年多宮中的炭錢一直欠著未付,卻也隻能照舊準時交納。

“老祝,炭呢?”雜買丞婁輝生得圓圓胖胖,聲音卻很高亮,嘴又快,“宮裡的晚飯等著火,至今等不來。除瞭官傢、皇後和幾位貴妃,大夥兒全都繼續過寒食呢。你們想明早的禦膳也上冰水涼糕?”

“罪過,罪過!”祝德實忙連連作揖,“吳主簿知道的,中旬是該吳蒙納炭,不才已經安排好,吳蒙也說炭已經備齊,恐怕正在往內柴炭庫運送。”

“胡扯!”內柴炭庫丞盧晨嚷起來,他身材高大,聲音厚實,平日祝德實設宴款待時,他倒也隨和,這時卻鐵冷著臉,“我們就是沿河過來的,哪裡有炭船?”

“兩位大人請先在敝廬稍坐片刻,不才這就命人去喚吳蒙。”

“我不管你們誰送炭,我隻要炭!”

“是,是!不才這就去催問!”

“我們就在內柴炭庫等著!今晚亥時之前若還見不到炭,就休怪我們沒情面!”

兩位丞說著一起拂袖而去,兩個主簿緊步跟在後面,祝德實和臧齊也忙陪送出去。四人頭也不回,各自上馬,雜買丞婁輝抱怨道:“今天是怎麼瞭?四處鬧鬼,盧晨兄,你就去柴炭庫等著,他們今晚若還不送去,就不必囉嗦瞭。我還得趕緊去興國巷問魚行的事!”兩丞作別,各自驅馳而去。

“祝兄,怎麼辦?”臧齊有些驚懼。

“事已至此,挨過去。”

蔣魚頭騎著驢才走進興國巷,就見暮色中許多人吵吵嚷嚷,圍在魚行行首張賜的宅門前。走近一看,全是魚商魚販。其中一個扭頭見到他,立刻嚷道:“蔣魚頭來瞭!”其他魚商聽見,全都圍瞭過來。

“蔣總管,有魚瞭?”“生意已經白撂瞭一天瞭,再這麼下去,我們隻有跳河喂魚瞭!”“不能這麼耍弄我們啊!”“你說句話呀,究竟怎麼一回事?”

蔣魚頭平素都是被這些魚商魚販擁捧著,這時大傢都眼中冒火、話語燒人,他哪裡應對得過來?隻能下瞭驢拽著,低著頭盡力地躲。正在擠嚷鬧騰,後面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閃開!莫擋路!”

大傢回頭一看,一馬一驢,馬上綠錦官服,是雜買丞婁輝,驢子上則是雜買務主簿回智。魚商們趕緊讓開一條道,兩人驅馳而過,蔣魚頭忙也趁機跟瞭過去。他見宅門緊閉,忙丟下驢子,趕到門邊,用力拍門:“阿尺!是我!快開門,趕緊去告訴老員外,雜買務婁大人來瞭!”

門打開一道縫,裡面探出一個頭,是門仆阿尺,見到是蔣魚頭,他才把門打開。這時婁輝已經下瞭馬,蔣魚頭忙過去接過韁繩,恭聲道:“大人請進!”

婁輝並不看他,氣哼哼進門去瞭。另一個仆人跑出來拴馬和驢,蔣魚頭忙交給他,快步攆上婁輝、回智,進瞭院子。庭中有幾個人也已急步迎瞭出來,當頭是魚行行首張賜,身後四個人是京城四大魚商。

“勞動大人親自過來,不才之罪。”張賜躬身拜問。

“知道就好!今天你們給宮裡一共納瞭不到二百尾魚,連喂那幾隻禦貓都不夠,我都快被罵成條泥鰍瞭……”

“讓大人擔過,實在不該,萬死萬死!不過這事來得突然,我們幾個正在緊急商議……”

“我不管你們商不商議,我隻問你,明天能不能足數?!”

“能,能!”

“好!莫要再耍弄我!”

“不敢!不敢!”

婁輝哼瞭一聲,帶著主簿轉身就走,張賜和四大魚商忙一起送出門外,蔣魚頭也緊跟在後面。婁輝二人才走,門外那些魚商又圍過來嚷道:“行首!您得給我們一句踏實話啊!”

“大傢莫急,都先回去。我們也一樣焦急,正在商議……”張賜高聲解釋。

“都一整天瞭,這要商議到什麼時候?”

“是啊!你們都是大財主,坐得起,我們這些空一天就得餓一天!”

張賜見說不通,趕緊和四大魚商躲進門裡,蔣魚頭稍一遲,後襟就被人扯住,他忙用力掙脫,鉆進門去,門仆慌忙把門關死。

“這一整天,你躲到哪裡去瞭?”張賜轉身怒問,目光冷劈向蔣魚頭。

“我……”

魏豬倌急急忙忙去見行首魏錚。

天黑後,他帶著仆役將那幾百頭豬押到殺豬巷。今天豬數量不及平日十分之一,他隻能照減下來,分給各傢屠戶。屠戶們都是預交瞭錢的,量少這麼多,自然都大不樂意,吵吵嚷嚷瞭半個多時辰。魏豬倌解釋得喉嚨都要著火,也沒人聽得進去,他隻得瞅個空子,騎上驢子飛快逃開。

魏豬倌今年四十七歲,他原是蜀地鹽礦上的礦工,因是行首魏錚的遠房侄子,沾瞭些親,才被帶攜到這汴京城。當年在鹽礦,一年最多掙四五十貫。那時他想著若是一年能掙一百貫,那就是活在天上瞭。可是到瞭京城一看,一年百貫,在這裡隻是餓不死的窮漢。像他的叔父魏錚,為叔祖備瞭一口棺木就是一百貫,添瞭匹馬也是一百貫,今春給妻妾各置瞭兩套春服,每套也是一百多貫。而他,替叔父收豬,每個月八貫錢,一年也近百貫,但能值什麼?一傢五口,除去賃房錢,也隻是每頓都能見葷而已。這還是沾瞭身在豬行的光。像羊肉,貴一些,一年便吃不上幾頓。

到瞭這個年紀,他也沒有多餘念頭,隻想著安安穩穩把這差事做下去。一對兒女眼看要到婚配的年紀,好在已經分別和果行、鞋行的兩個經紀定瞭親,大傢門戶都差不多,於奩妝聘資上,私底下已經說好,互不為難。不過就算這樣,一個至少也得五十貫,才勉強算像個人樣。來京城二十多年,他一共也才積攢瞭八十貫錢,還少二十貫,一直在為這犯愁。

這種時候,偏偏遇上這樣的事。一想到要見叔父,他就滿心地怕。叔父雖然是豬行行首,卻生得幹幹瘦瘦,為人又冷利刻薄,絲毫錯都容不得。而且脾性越老越兇,連嬸娘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言一個字。這事該怎麼交代?

他來到叔父宅前,下瞭驢子,拴在門邊,猶豫瞭半晌,才抬腿進門,看門的仆人見是他,小聲問候瞭一句。在這宅裡,誰都不敢高聲。他點點頭,小心走進去。宅子不寬,但很深,有七進院落。這時天已全黑,前庭黑漆漆沒點燈,第二層院子正屋裡才透出些燈光。他放輕腳步,穿過前堂,來到第二層庭院,撲鼻先聞到一股香氣,肉香、油香、菜香,他不禁大大咽瞭口口水,今天遇到這事,忙亂得一直沒顧上吃飯。

正屋裡燒著幾對高燭,很亮堂,那張黑漆大桌上擺瞭十幾樣菜,魏錚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兩個小妾站在他身邊靜悄悄服侍著。

魏錚正夾瞭一筷子鹿脯放進嘴裡,他一直愛獨自慢慢進餐,雖已六十多歲,牙卻堅牢,咬得嘎吱嘎吱響。

魏豬倌知道叔父吃飯時最恨有響動,便站在院子裡不敢進去。

“大辛嗎?”叔父忽然高聲問道。

“叔父……是我。”他驚瞭一跳,黑暗中叔父怎麼瞧見的?忙快步走到門邊。

“這麼大的事,不趕緊來報,瘟死在城外瞭?”

“叔父,”他一愣,“您已經知道瞭?”

“找兩個人,把那個姓馮的瘟崽子給我綁來!”

“馮寶?”

“還不快去!”

“是!”

邱遷又趕到甕市子街橫巷,楚三官躲在街邊那棵大柳樹下等他。邱遷看他那副輕滑樣兒,又有些不放心:“你先等等,我去姐夫那裡說一聲。”

他騎驢先進巷子來到姐姐傢,傢裡仍隻有小茗一個人,其他人一個都沒回來,什麼信兒也沒有。他嘆瞭口氣,找人要緊,隻得信一回楚三官瞭。他回到巷口,叫楚三官一起進到旁邊一間茶肆,茶肆主人和馮賽往來親熟,邱遷也常和他打招呼,知道店主為人忠厚,便從袋裡取出回傢時寫好的契書:“崔伯伯,我和這位楚三官人有樁交易,能否請你做個中人證見?”

崔店主一看楚三官,頓時露出猶疑,給邱遷遞話:“什麼交易?現今人心浮亂,買賣不好做,當心為上。”

“嗯,多謝崔伯伯提醒,不過這事已經說好瞭。”邱遷將契書遞過去。

“尋馮三郎?對啊,我也有幾天沒見到他瞭。他怎麼瞭?不過,尋個人要二十貫?”崔店主連聲問起來。

“老崔,說那麼多做什麼?”楚三官不耐煩瞭,“你願意就做,不願做,我們找其他人去!”

“崔伯伯,我有件極緊急的事要尋見三哥,等不得。”邱遷忙解釋。

“你當真想好瞭?”

“嗯。”

“那我也不好多說瞭。”

邱遷和楚三官分別簽瞭字,崔店主最後才皺著眉簽瞭。邱遷收好契書,這才從驢子上取下兩大袋銅錢,一共十六貫。其中六貫是去舅舅那裡借的,他舅舅王百祥知道他素來沉穩規矩,不亂使錢,兩傢也時常互相周轉銀錢,沒多問就取給瞭他。邱遷又回傢謊稱找見礬瞭,將那十貫錢也搬瞭出來。

“沒有假錢吧?”楚三官把錢袋放到地上,歡喜打開查數。

“放心。都是自傢用的錢。”

“你在這裡等等,我把錢先放回去,然後再陪你去找馮寶。”

一袋錢有三四十斤,楚三官費力拎起來,搖搖蕩蕩走進街對角自傢的藥鋪。半晌,才拿瞭塊麥糕邊咬邊晃瞭出來:“咱們先去桑傢瓦子,他常日都在那裡頭混。”

馮賽一直在吳蒙別宅的對面守候著。

他和崔豪時而在一處,時而分開,不過都躲在暗影裡。站累瞭就靠墻坐一會兒。一直到後半夜,都沒見人來。崔豪看著還成,他卻疲乏之極,幾次險些睡過去。這些年,他周旋於富商大賈之間,隻靠言語吃飯,哪裡受過這種累?但除瞭守在這裡,他也再想不出找見妻女的其他辦法。

難道是我們在這裡被發覺瞭?應該不會。難道是送到吳蒙本宅去瞭?為防這一著,他已經讓劉八和耿五去那邊守著瞭。不過吳蒙應該不會這麼沒成算,敢把碧拂直接送到自己本宅裡,更不必說邱菡母女三個。或者說,譚力本就沒打算把邱菡母女送到吳蒙這裡?但他和我無冤無仇,又比我富得多,若不是要陷害吳蒙,何必要綁架我妻女?難道綁架者不是譚力?除此之外,還會是誰?

他越想越亂,越來越沒有頭緒。

箱子蓋忽然打開,那個猩猩一樣的黑壯漢站在外面,俯身一把攥住邱菡的胳膊,把她抓瞭起來。隨後將玲兒和瓏兒也從藤箱裡拎瞭出來,替她們母女解開瞭勒在嘴上的佈條、綁住雙手的繩索。柳碧拂已在屋裡,繩索也已解開,正呆坐在床邊。

邱菡趕忙一連聲地問和求:“你們想做什麼?你們要抓,就抓我,把我兩個女兒放回去!”

那黑大漢卻像是沒聽見,隻漠然看瞭一眼,拎起那個大藤箱走出門去,從外面將門鎖上瞭。兩個女兒忙撲到邱菡的懷裡,邱菡摟緊女兒,四處一看,身在一間小屋,四周墻上糊著白紙,靠裡一張大木床。此外,屋中隻有一張圓桌、四個繡墩。桌上一套紅瓷茶具,點著一盞油燈。器物床褥看著都精貴,隻是屋裡有些憋悶,讓人氣窒。

剛才她們母女在那個場院沒能逃成,又被綁起來丟進大藤箱裡,搬上瞭車,一路晃蕩來到這裡。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做什麼,她一陣慌怕,又看瞭一眼柳碧拂,柳碧拂仍是那副全然聽命的清冷樣兒。邱菡想起剛才在炭院裡丟下她不管,心裡一陣不自在。

柳碧拂碰到她的目光,輕輕站瞭起來,輕聲道:“姐姐,坐一坐吧。”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