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路人

曲而不直者有矣,以直正曲,乃所謂直也。

——王安石

管桿兒把藍猛和汪石的事告訴瞭嬌妻。

那婦人一聽,噌地將一雙大腳從管桿兒懷裡抽出,騰地坐起身:“賊桿子!死桿子!這麼大的事這會兒才跟我說!自從嫁瞭你,我吃過什麼,穿過什麼?苦熬瞭這些年,這回你一定把你這雙細桿子腿兒往死裡跑,若找不見那個姓汪的,你就拿張休書回來!”

“我的嬌娘啊,我怎麼會不知道、不盡力?其他的心,你一絲兒別生,就好好等著當富貴奶奶吧。”

“還有!別說黃胖、皮二那兩個,就連孫小官兒,你都信不得。若找見瞭姓汪的,千萬別出聲,悄悄勒啃他一筆。”

“我這嬌娘事事都見得清、看得明。我牢牢記著瞭。這事得趕緊才成。”他又捧起妻子那雙大腳,在腳心上各狠狠親瞭一口,才百般不舍地出瞭門。

他已經到處打問過一道,那汪石這一個月來都沒露過影兒。他既和左藏庫飛錢有關,又騙瞭百萬貫官貸,自然是逃走瞭,人恐怕早已經不在京城瞭。因此眼下不是找他這個人,而是找他的去向。

他既然是悄悄逃走,恐怕不會騎馬或坐船,那樣難免被人瞧見。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坐在廂車裡,走旱路趁夜逃走。車簾一擋,誰都瞧不見,車上又好載錢。之前人們見他,都是騎著馬。他要乘廂車走,就得買或租。陡然間買輛車,也會留下蹤跡。租是最好,誰都不留意。等車行發覺車子沒還,他早已跑遠瞭。

所以,隻要去各個車行打問,有借車不還的,其中必定有他。這樣至少就能知道他是哪一天逃走的。按著那一天日子再去各城門打問,就能知道他去瞭哪個方向。再沿路追蹤,隻要肯下力氣,他那麼大一個人,又有錢,應該能找見。隻要找見他,我和嬌娘子下半輩子就能天天摟著,躺在床上盡著興兒過美日子。

想到此,他心裡一陣癢,瞇著眼笑起來,甩著兩條細長腿,樂顛顛朝最近的賃車行走去。

黃胖買瞭六盒胭脂,揣在懷裡,來到牙婆齊嫂的傢裡,齊嫂剛要出門,迎頭碰見,四十來歲,卻打扮得花花艷艷。

“呦!黃胖,我飯已吃過瞭,鍋碗也刷洗瞭,你來晚瞭。”

“呵呵,阿嫂說得我太不堪,像是專騙飯吃的閑漢一般,我哪回白吃過你的?瞧,這是方傢胭粉鋪的胭脂,才從江南運來的新貨。”黃胖笑瞇瞇取出一盒胭脂遞瞭過去。

“你這騷胖子,慣會使這些小意兒。”齊嫂接過胭脂,咧著鮮紅厚唇笑起來。

“這意思可不小,若是其他黃皮歪臉的婦人,我肯送她這麼好的胭脂?”

“你這張肥嘴成天到處添油,前幾天你給羅嫂送釵子時,說瞭些什麼甜話?”

“她?我不過是逗哄著耍,哪裡像對你這麼誠心?”

“呸!薔薇院的媽媽還等著我呢,今天沒工夫跟你拌油嘴。說吧,找我什麼事?”

“我想請阿嫂幫我打問一個人。”

“什麼人?”

“他叫汪石,是個富商,正月間救瞭糧荒那個。”

“聽說過,沒見過。”

“見沒見過不要緊,他來京城後,恐怕是一直住在妓館裡。齊嫂幫我打問打問,他究竟住在哪傢?”

“若打問出來,你拿什麼謝我?”

“你還不知道我?心上、意上、身上,一樣都少不瞭你的。”

“油胖子!”齊嫂捶瞭黃胖一下,笑著走瞭。

汪石既沒住客棧,又沒置買宅院,黃胖猜想,汪石一定是住在妓館裡。而黃胖又正好和齊嫂、羅嫂等牙婆相熟,這幾個牙婆專替京城各妓館尋女孩兒,常年在妓館中穿門過戶,最清楚各傢底細。

黃胖笑呵呵望著齊嫂走遠,轉身又去尋另一個牙婆羅嫂。

皮二在東水門內外尋瞭一圈,終於找見瞭董蚤兒。

董蚤兒二十來歲,穿著件黑舊佈衫,提著個長葫蘆形的陶瓶,那陶瓶外面裹著佈,用麻繩紮著,裡面盛的是熱茶水。董蚤兒常日在這一帶行走賣茶水,由於他走路輕跳,人都叫他“蚤兒”。

皮二忙高聲叫喚,董蚤兒先裝做沒聽見,皮二又叫瞭幾聲,他才停腳轉身,臉上雖笑著,神色卻露出些怕懼。

有天夜裡,皮二回傢,無意中瞧見一個人影從曾胖川飯店的後門溜出來,背著個袋子,賊慌慌地跑。皮二先被嚇瞭一跳,隨即覺著那背影有些熟,便偷偷跟在後面。那人走到孫羊店前,皮二借著燈籠光一看,竟是董蚤兒。忙追上去,一把抓住,奪過他背上的口袋,打開一看,裡面一腿羊肉、半隻鴨,還有些果子菜蔬,自然是從曾胖傢偷的。皮二本想分一半贓,但那天正好已賺瞭一筆,轉念一想,不如放他走,以後好要挾。於是他正聲道:“我生來最見不得你這等眼短手長、偷東摸西的下濫貨,本該將你捉去,讓曾胖子吊起來好生打一頓。但看在你還算孝順傢裡老娘,這回就放你一次,若是下回再見到你這樣,不把你手爪上的皮剝下來,我就白姓瞭皮!”

自那以後,董蚤兒見瞭皮二果然乖順無比,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敢違抗。

“皮二哥。”董蚤兒怯怯道。

“蚤兒,有件事你得好生幫幫哥哥。”

“什麼事?”

“你知不道有個叫汪石的富商?”

“知道。”

“你夜裡在街上賣茶水,見過他沒有?”

“見過一回,他騎著馬往城裡去。”

“他去瞭哪裡沒瞧見?”

“沒有。”

“我估計他是去瞭哪傢妓館。你找找其他夜裡賣茶水的,問問他們,有誰瞧見沒有?”

“皮二哥打問這個做什麼?”

“問那麼多做什麼?你隻管好好替我跑腿,若能問出來,哥哥我不會虧待你。若問不出來,今後你也別在京城過活瞭。”

“這……”

“這什麼?曾胖的丈母娘前天見瞭我,還念著他傢丟的那腿羊肉。”

“皮二哥,我這就去!”

皮二估計汪石一定是住在哪傢妓館,董蚤兒這些人經常賣茶水賣到後半夜,又專在妓館多的街巷走動,必定有人見過汪石。

“鮑兄,我還有件事要請問。”

“馮二哥,什麼事?”

“鮑兄知道‘母錢’的事嗎?”

“‘母錢’?不知道。那是什麼?”

“哦?”

馮賽有些意外,但看鮑川神色,沒有隱瞞之意。

他原想,汪石既然用“母錢”騙局騙得瞭秦廣河和黃三娘的感激和信任,糧商鮑川恐怕也是一樣,否則鮑川也不會輕易答應替他擔保。因此他才又趕到東水門外鮑傢別院,來向鮑川詢問。

“你說的這‘母錢’和汪石有關?”

“我原以為有關。既然鮑兄並不知曉,那就是我多慮瞭……”馮賽低眼沉思,一眼看見鮑川左手仍包著白紗佈,白天才看清,小指那裡缺瞭一段。鮑川的左小指指背上生瞭一大片黑痣,人們背地裡都叫他“鮑黑指”。

“馮二哥打問出汪石下落瞭沒有?”鮑川又問。

“還沒有。”

“馮二哥仍懷疑他是逃走瞭?”

“大致已能斷定。”

“這可不好辦瞭,唉……”

“汪石若真是逃走瞭,恐怕得大傢一起出力找尋才好。”

“嗯。我已經讓傢人四處去打問瞭,也托瞭許多朋友。大理寺和開封府,我也去把這詳情稟告一下,讓官府也動起來。”

“好。鮑兄,我還有幾件事要去問,就先告辭瞭。”

“那我就不留你瞭。老段,你送送馮相公。”

鮑川送到廳前,仆人老段陪著馮賽走向前院。老段是鮑廷庵的貼身傢人,和馮賽也相熟。馮賽見他戴著孝,一臉哀容還沒有散盡,不由得感慨道:“鮑老伯去世還不到兩個月吧。”

“正月二十歿的,再三天整兩個月瞭。”老段重重嘆瞭口氣。

馮賽心裡一動,鮑廷庵亡故和汪石設騙局,時日上如此接近,難道其中有什麼關聯?鮑廷庵的死,官府雖已斷定是其長子鮑山下毒。但這其中似乎仍有一些疑竇。鮑川雖然不知道“母錢”,鮑廷庵和鮑山會不會知道?

他忙問:“老段,你見過汪石沒有?”

“沒見過。”

“鮑老伯和你傢大相公也沒見過他?”

“我不清楚。”

“鮑老伯亡故時,你在身邊嗎?”

“嗯。老相公病重時,就在這別院裡。”

“你信不信是你傢大相公毒殺瞭鮑老伯?”

“不信。”

“哦?老段,你能不能詳細跟我說說?”

“這裡說話不方便。馮相公去後門外那棵老柳樹下等我。”

“好。”

兩人已走到院門,老段停住腳,馮賽獨自出瞭院門,折向北邊,繞著院墻走瞭半圈,來到後門外,墻邊果然有棵高大古柳,便過去等著。不多時,後門開瞭,老段走瞭出來。

“老段,你剛才說不信你傢大相公毒殺瞭鮑老伯,有什麼證據嗎?”

“證據倒沒有。不過,大相公是我看著生的,他雖然性子有些拗,但對老相公從來都無比孝敬。老相公最後病重那幾天,他日夜服侍在病床邊,不讓別人替。這麼一個孝子,怎麼會毒殺老相公?”

“鮑老伯是得瞭什麼病?”

“他那天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回來時臉色蠟黃,連神志都有些昏亂,喉嚨裡呼呼地響。我趕緊派人去請瞭梅大夫來看,梅大夫把過脈說是中瞭風寒,惹動瞭痰疾。”

“他出門去瞭哪裡?”

“那幾天京城正鬧糧荒,他召集糧行的人在城裡議事廳商議。那天一早他就起來,吃過飯,穿戴好,就叫人牽馬。他一把年紀瞭,卻始終不願貪舒服乘轎子。自己騎著馬,隻帶瞭阿封一個隨從,趕往城裡。才過瞭半個多時辰,老相公就回來瞭。回來時就已經病得那樣。”

“半個多時辰?這麼說他沒去糧行議事廳?”

“嗯。糧行的人等他不來,中午還派人來問過。”

“那會兒鮑老伯也是住在這城外別院?”

“嗯,老相公嫌城裡吵鬧,一向都是住在這別院。”

“他是途中就生瞭病?”

“嗯。不過,阿封私下裡悄悄跟我說,他跟著老相公才進瞭東水門不遠,有個人迎瞭上來,說有件要緊事跟老相公商議,老相公問他什麼事,那人說隻能跟老相公單獨說。老相公就讓阿封走開。阿封遠遠看著,那人卻隻跟老相公說瞭幾句話,然後就轉身走瞭。等阿封過去時,老相公臉色已經不對瞭,城裡也不去瞭,掉轉馬頭就回來瞭。”

“那人阿封認得嗎?”

“阿封說從沒見過。他在遠處瞧見那人說話時,似乎從懷裡拿出個小盒子,打開給老相公看過一眼,臨走又似乎握瞭握老相公的手。”

“哦?”馮賽頓時覺得其中必有重大隱情,恐怕真的和汪石有關。他忙又問,“老段,你知道‘母錢’嗎?”

“嗯,我聽阿封說過。”

“哦?阿封是從哪裡聽來的?”

“他說是街市上人們都在講。有天他還親眼見兩個大漢為爭‘母錢’,在街上扭打。還有個書生出三貫錢讓人從河裡撈自己的‘母錢’。”

“果然……”馮賽渾身一冷。

“什麼,馮相公?”

“哦,我再問你,鮑老伯身上有‘母錢’沒有?”

“有。有一天老相公回來,阿英替他換衣裳,有個銅錢掉到地上。我當時正在門邊,老相公讓我撿起來給他。老相公拿著銅錢,朝天拜瞭拜,然後吩咐阿英給他打一根五彩絲繩……”

“那個阿英現在在哪裡?”

“她傢裡捎信說父親病重,她就回鄉去瞭。至今沒回來。”

“那銅錢後來在哪裡?”

“老相公一直揣在身上。他亡故後,手裡還攥著那銅錢。我悄悄收瞭起來,入殮的時候,仍給他揣到懷裡瞭。”

“別人見到瞭嗎?”

“沒有。我不知道‘母錢’是真是假,但想著老相公既然這麼當真,到死都不肯松手,這事便不能讓別人瞧見。”

“鮑老伯從生病到亡故,一共幾天?”

“三天。”

孫獻一屁股坐到河岸邊,望著河水發呆。

等沮喪散去後,他才重新開始清理思緒。藍猛和自己哥哥藍威互換身份,而後害死哥哥,自己粘上假胡須,扮作藍威,和自己嫂嫂公然勾搭成夫妻,這些茍且之事與我無關。但藍猛見我去問左藏庫飛錢一事,當夜立即逃走,自然是做賊心虛。他與左藏庫飛錢絕對有關,這一點確信無疑。

然而,其中還有幾個疑點實在難解——

其一,是藍猛自己密謀瞭飛錢,還是汪石用賭債逼迫、合謀?

其二,飛錢是如何造出來的,竟能瞞過我父親和現場眾人的眼睛?

其三,那十萬貫錢去瞭哪裡?藍猛獨自絕對無法做出這麼大陣仗,那十個巡卒必定是幫手,再加上汪石,眾人分贓,那些巡卒得的再少,也該有上千貫。但從那幾個巡卒留給傢人的錢來看,似乎並沒有這麼多。就像管桿兒查的香染街劉傢沉檀店夥計齊小八,他哥哥出事前給瞭他兩箱東西,一箱滿算也不會超過一百貫。也許他們將多的錢全都藏瞭起來,隻給瞭傢人一點兒?十萬貫,這麼多錢會藏在哪裡,還在不在京城?

其四,眼下藍猛逃走,十個巡卒被發配,剩下的就隻有汪石。汪石人現在哪裡?若找不見此人,十萬貫這塊肥肉雖然比天還大,也隻能望望,連香氣都嗅不到半絲。是財是空,全在汪石身上。

邱菡漸漸平靜下來。

柳碧拂說得對,我得一直活著。那些人若想殺我們母女,早就該動手瞭。玲兒和瓏兒隻是兩個小女孩兒,他們應該不會加害。也許這些人是用她們兩個去要挾馮賽?

想到馮賽,邱菡心裡頓時湧起怨氣,平日瞧著你樣樣都行,能幹得不得瞭,可我們母女被綁,都已經這麼些天瞭,你在哪裡?

“姐姐,屋子裡太黑,你能不能答應我不再放火?”柳碧拂在暗中忽然問道。

“嗯。”

“真的?”

“嗯。”

“這樣就好。等他們來送飯,我求他們點上燈。”

兩人都不再作聲,漆黑屋子頓時一片死寂。

邱菡靜默瞭半晌,有些受不得,想起柳碧拂所言,小心問道:“你傢人全都沒有瞭?”

“嗯。”

“他們是……”

“被人害的。”

“什麼人這麼狠心?”

柳碧拂卻不再答言,又靜默瞭半晌,才輕聲道:“我隻恨自己當時太膽小,沒有跟他們一起死。”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