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剃頭、下船

可從而從之,不可從則止。

——《武經總要》

蔣沖用桿棒挑著包袱,走到汴河北街最東頭,折向北,離開瞭汴京。

他從小食店出來時,斜對面茶肆那個盯看自己的人,果然遠遠跟在瞭後面。行瞭半裡路,蔣沖裝作解手,鉆進路邊的林子,偷眼往後一瞧,那人仍跟在後面,他頭上的范陽笠簷壓得極低,幾乎遮住半張臉,牽著頭驢子,卻不騎。蔣沖裝作沒發覺,解過手,背著包袱徑自趕路。

一直走到太陽高照、近午時分,趕瞭二十多裡路,到瞭一個集鎮。蔣沖進到路邊一間茶肆,要瞭碗茶,坐下來喝茶歇息。偷眼一看,後面那人也拴瞭驢,走進鎮頭上一傢酒肆,坐在涼棚下,也要瞭碗茶。他側坐著,透過笠簷,不時偷瞄一眼蔣沖。

蔣沖仍裝作沒見,就著茶水吃瞭兩個餅,歇好後便繼續上路。走瞭幾裡地,他坐到路邊一棵大樹下歇息,趁機回頭偷瞧,那人卻再沒跟來。看來是相信蔣沖真的回鄉瞭。

蔣沖卻不敢大意,歇瞭片刻,又繼續趕路。路上又偷偷回看瞭兩次,那人真的沒再跟來。快傍晚時,才趕到那座小寺,名叫清水寺。小寺很蕭條,隻有個老和尚帶著個小徒弟。蔣沖照上次的數目,拿出三十文香錢給瞭那小和尚,小和尚仍安排他在自己那間小破禪房住下。

小和尚常日寂寞,愛說話,上回和蔣沖聊到深夜。這回又湊過來問東問西,蔣沖隻得隨口支吾著。吃過齋飯後,說累瞭,便早早回房,躺到床上反復合計。

眼下一件事再不用疑心——堂兄一定是被這些人陷害的。不知道堂兄惹到瞭什麼人,看來一定不是尋常人物。僅為瞭攆走我,先是兩個人劫殺,今天又一個人跟蹤,不知道還有多少幫手?我孤身一個異鄉人,跟這些人鬥?想到此,他又有些怕瞭。

但隨即,他心底又躥出一股犟火:在傢鄉時,你不是常抱怨憋屈,眼饞堂兄,想出來闖蕩闖蕩,幹他幾樁大事,才不枉為一條漢子。眼前這不就是一樁大事?怎麼?真遇瞭大事,怕瞭?

心裡幾番交戰,他又定下心志,難得出來一趟,若這麼縮著頭頸回去,自傢都要怨罵死自傢。好歹該試一試、爭一爭。隻是要十分當心,莫被那些人察覺。但那些人已經見過我,怎麼才能瞞過他們的眼?

他嗑著牙齒,正用力盤算著,窗外佛堂那邊忽然響起木魚聲和念經聲,擾人分神。他有些煩躁,不由得低聲罵瞭句。剛罵完,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忙爬起身子,開門出去,快步走進那間小佛堂。老和尚帶著小和尚,正趺坐在蒲團上,敲木魚,念晚課。

他等不得,走過去喚道:“長老!”

連喚瞭三聲,老和尚才停下來:“施主何事?”

“長老,我想求您一件事。”

“請說。”

“您能不能幫我把頭剃瞭?”

“哦?施主是……”

“我這頭皮癢得厲害,瞧過大夫,說是生瞭瘡,開瞭一副藥膏,得剃掉頭發才能抹藥。”

“全都剃掉?”

“嗯。求長老發慈悲救救我。”蔣沖邊說邊用力抓撓頭皮。

老和尚略遲疑瞭一下,隨即吩咐小和尚取來剃刀,讓蔣沖坐到凳子上,替他把頭發全都剃掉瞭。

“沒見瘡啊。”小和尚端著油燈在一旁照著。

“那大夫說是內瘡。若不然,也不用剃光頭發。”

老小兩個和尚都有些生疑,蔣沖卻裝作無事,謝過老和尚,摸著自己的光頭,回屋歇息去瞭。等小和尚念完晚課回來後,他又低聲和小和尚商議。

“小師父,你有沒有多餘的僧衣?”

“有倒是有,我師兄見佛門不如道門得勢,去年跑去當道士,留下瞭一套僧衣,不過……”

“我這套衣裳還是新嶄嶄的,拿來跟你換?”

“施主這是?”

“你別多問,不過你放心,我不是去作惡。”

“我師父若知道瞭……”

“就莫讓他知道。我的衣服你也藏起來,拿到解庫典當,至少也值三百文錢。”

“嗯……那好。”

梁興回到城裡時,天已黃昏。

據楚傢仆人老何所言,蔣凈全身染上怪瘡,貧病瀕死。楚瀾將他接到自己傢中,給他療傷,更與他結為兄弟。蔣凈卻殺害楚瀾,拐走義嫂藍氏。不過,蔣凈雖然可恨,但隻是一個背恩忘義的兇徒,除此之外,似乎並沒有其他更多可疑之處。然而,這樣一個亡命之徒,昨天出現在汴河那隻小客船中,卻引出一連串殺局——有人設局殺他,有人遮掩他的命案,更有人為瞭滅口,去毒殺周邊知情之人。

這個蔣凈究竟藏瞭什麼重大隱秘?難道是在逃亡途中惹出瞭什麼更大的禍端?無論他惹瞭什麼事,我與他連面都沒見過,為何將我也牽連進來?設套引我進這殺局的,又是我兩位好友,如今甄輝已經被毒蛇咬死,施有良又不知現在何處。

他顧不得疲乏,驅馬向西城,先趕往瞭施有良傢。剛進巷子,夜色昏蒙中,就見施有良的妻子曾氏和小女兒在門前張望,一見是他,曾氏忙迎到馬前來問:“梁兄弟?你見你施大哥瞭嗎?”

“我也正在尋他。”

“啊?他去哪裡瞭?都這會兒瞭,往常早就回傢瞭。”

“怕是被人扯去喝酒瞭。”梁興忙隨口安慰。

“他那呆性子你不是不知道,除瞭你,誰會平白請他吃酒?”

“嫂嫂莫焦急,我去別處找找看。”

“若找見瞭,無論如何先給我捎個口信回來。”

“好。”

梁興撥轉馬頭,出瞭巷子,街頭店鋪已次第點掛起燈籠。梁興望著那些燈籠,心裡卻黑沉沉的。看來施有良若不是也遭瞭毒手,就是畏禍躲瞭起來。回想曾氏剛才的話,施有良性情的確有些呆拗。他雖然飽讀兵書戰策,人情世故上卻有些不通,他瞧不上身邊的大多數人,那些人更瞧不上他。這樣一個拗人,隻要有人順著他意,有時反倒容易落入別人的套中。他又沒有什麼氣力武功,更容易遭人毒手。

想到此,梁興不由得望向四周。今天他一路都在留意,但始終沒再發現什麼人跟蹤他。不過,幕後之人既然不放過甄輝和施有良,自然也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他們一定是在暗中謀劃殺機。他想起《尉繚子》中那句:“形兵之極,至於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眼下這些人正近於無形,難以捉摸。香染街的那住處暫時不能回去,得另尋一個住處。但轉念一想,兵以靜勝,敵不動,我何必動?他們今天一整天不敢動手,自然是對我有忌憚。我若也忌憚起來,你躲我,我躲你,兩下裡始終交不上手,這仗還怎麼打?照孫子所言,“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至少我還能知己,不至於全輸。

於是,他驅馬向回,往東水門行去。快到香染街口時,昏茫中見一個人背著個箱子,慢沓沓走瞭過來。梁興一眼認出來是翰林畫待詔張擇端。

去年三月有一天,張擇端拿瞭卷畫來到龍標班,尋見梁興,說有事求他,說著展開瞭手裡的那卷畫。梁興一看,竟是三月一日金明池爭標圖。圖畫左側是天子的大龍舟和數十隻小龍舟,右側水中高高樹立著一根標桿,桿頂掛著彩錦銀碗,幾十隻船紛紛擊鼓沖向標桿。最前一隻船上,兩個兵卒托起一名將官,那將官生得瘦鷹一般,伸長手臂,指尖眼看就要觸到桿頂銀碗,是禦前班押班郭沉。相隔僅幾尺遠的第二隻虎頭船,船頭立著一個人,抬臉急望向郭沉,滿眼懊恨。梁興一見那人,不由得愣瞭一下,隨即笑瞭起來——那人正是梁興自己。去年那場爭標,龍標班惜敗於禦前班,銀碗被對手搶走。

張擇端這畫,是奉天子禦命,要如實描繪出那天盛況。由於當時爭標太過激烈,張擇端有兩處沒有看清,一處是一個士卒腰間勒帛的顏色,另一處是一個士卒頷下是否有胡須。

兩個士卒都是龍標班的,因此張擇端特地來向梁興證實。

梁興聽他這麼一說,再仔細看那卷畫,驚得說不出話,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記性竟能好到這個地步。他自己容貌神態不但像活的一般,而且頭戴的幞頭,身穿的錦袍、勒帛、靴子,全都一毫不差。再看其他,畫中共有幾百人,其他人梁興認不得,但龍標班的二十個士卒,個個都逼真無比。張擇端說的那兩處其實再細微不過,哪怕仔細看,都未必能留意。張擇端卻將兩處都空著,專門趕過來求證。

梁興見張擇端如此謹細,既驚又佩,忙跟他解釋,那天龍標班士卒衣著全都完全相同,勒帛都是緋紅色,而那另一個士卒並沒有胡須。張擇端聽瞭卻仍滿臉疑惑,連聲念叨:“似乎不是,似乎不是……”

梁興隻好將那兩個士卒叫來,一問,更是驚瞭一跳。其中一個士卒滿臉惶愧,說他的緋紅勒帛那天早上忽然找不見瞭,隻好另尋瞭一根紫色的蒙混;另一個士卒則笑著說,那天爭標時,下巴上被濺到一坨黑泥……

回想起那幅畫,梁興忙跳下馬喚道:“張待詔!”

“梁教頭?”

“張待詔,您這一向一直在這東水門外汴河灣寫生?”

“嗯。”

“昨天正午,張待詔在哪裡?”

“虹橋上。”

“太好瞭,有件事向張待詔請教,您還沒有吃飯吧,咱們就近吃點東西?”

“哦……成。”

梁興請張擇端走進旁邊的查老兒雜燠店,要瞭葷素幾樣小菜、一角酒。對飲瞭幾杯,才開口詢問。

“昨天中午有隻大客船在虹橋根,桅桿差點撞上虹橋——”

“哦?梁教頭也在查那隻梅船?”

“梅船?不,我要問的是它後面那隻小客船。張待詔留意它沒有?”

“梁教頭上的那隻船?”

“哦?你見到我上那船瞭?”

“嗯。不知梁教頭要問什麼?”

“那船上的人,張待詔都記得嗎?”

“我想想看——那隻船上先有七個人,船主夫婦兩個,三個船工,一個女雜役,一個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生得什麼模樣?”

“他隻在船頭露瞭一面,穿著件青羅衫,不過一對丹鳳眼極有神采。”

“哦……”梁興先以為是蔣凈,看來不是,他又問,“張待詔剛才說先有七個人?”

“嗯。後來又有兩個人,是梅船上的人,他們從梅船船尾跳到瞭那隻小客船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到午時,梅船還泊在橋根下客,那隻小客船也劃瞭過去,泊在梅船後面。”

“那兩個人是什麼人?”

“都穿著灰佈衫,應該是船工,都是二十來歲……其中一個袖口露出一截紫錦……哦,這事忘記告訴左軍巡使瞭。”

“哦?這麼說,那隻小客船上就有九個人瞭?我上那船之前,有沒有人下船?”梁興頓時想起蔣凈,蔣凈當時穿的就是灰佈舊衫。

“沒有。”

梁興迅速回想,他上那隻小客船,一共隻見到七個人,蔣凈、鐘大眼夫婦、三個船工和那個年輕女仆婦。剩下兩個人——丹鳳眼男子和一個梅船船工,兩人當時應該在隔壁的小艙裡。隔著壁板殺死蔣凈的,應該便是那兩人之一。

他忙問:“張待詔還留意到什麼沒有?”

“沒有瞭。後來梅船開始遇事,接著又冒出煙霧,我便沒再留意那隻小客船瞭……哦,對瞭,梁教頭上那船之前,那個丹鳳眼的男子打開小艙窗戶,扔瞭樣東西到河水裡。”

“什麼東西?”

“一個紅頭蘿卜。”

雷炮足足驚怔瞭一下午。

上午,他和付九一起煮好飯,胡十將和幾個鋪兵才都起來,他們兩個忙去打水,侍候著這些人洗過臉、吃完飯,兩人這才坐在廚房灶邊,一起吃起來。才刨瞭兩口,他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喚自己,是胡十將。他低聲怨罵道:“才喂足瞭食,這又撅他娘的腚!”不過,還是忙撂下碗筷,快步走到前院。

胡十將和一個雄壯男子站在院子裡。那男子頭戴紫羅巾,身穿紫衫,是禁軍步軍司的春服。

胡十將說:“這位是步軍虎翼營的杜虞候,有事問你。”

“杜虞候?”雷炮一愣,忙彎腰拜問。

“你叫雷炮?”

“是。”

“咱們營裡缺員不少,軍頭司雖說差撥瞭一些,卻仍不夠,便從廂軍裡揀選瞭幾個來升補,你也在升補之列,明日你先去軍頭司改瞭名籍、刺字,而後到營裡來報到,尋我便是。這是升補文書——”

雷炮張著嘴、點著頭,茫然接過那頁文書,杜虞候扭頭向胡十將拱瞭拱手,又看瞭一眼雷炮,隨即轉身往外走去。雷炮忙想追上去問個明白,卻又不敢冒失,呆在那裡,根本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

胡十將從他手中扯過那頁文書,大聲念道:“今準在京壯城營廂軍雷炮,升補侍衛親軍步兵都指揮使司禁軍,遷隸虎翼軍第一指揮。三日內赴軍頭司註籍改刺……呦呦,還有軍頭司官印,竟是真的。你個癩頭羊,不知撞瞭哪尊神,竟上頭宴去瞭。”

雷炮聽他念完,這才信瞭,不由得嘿嘿笑起來。鋪裡的五個禁兵也全都圍瞭上來,一起望著雷炮,嘖嘖咂著舌,有的誇、有的頑笑,語氣和素日陡然不一樣瞭。雷炮也頓時覺著自己身量高壯瞭一大截,胸腹中無比敞亮,像是從腚到頂,忽然打通瞭一般。

下午,王哈兒路過軍巡鋪,又進來打問他爹的事。雷炮哪裡還顧得上想自己的爹?漫不經心地把自己升補禁軍的事告訴瞭王哈兒。王哈兒一聽,驚得像是見到瞭一坨糞變瞭黃金一般,雖說臉上笑著、嘴裡賀著,那笑紋裡都能擰出酸水兒來。

直到傍晚,該準備夜飯時,雷炮都仍暈暈蕩蕩,不時傻笑幾聲,喃喃罵幾句葷話。胡十將說,夜飯就不能再讓雷炮動手瞭,隻吩咐付九一個人操辦,還讓添兩樣葷菜,給雷炮餞行。雷炮這才真實覺著,自己身份確然不同瞭。他坐在廚房門邊的小凳上,瞅著付九進進出出,洗菜淘米、生火切肉,忙個不住,心裡一直樂得發飄。

付九則一邊忙,一邊不住聲地咂舌感嘆:“這往後都不敢叫你炮哥瞭,但若不叫炮哥,那該叫啥?”

“仍這麼叫就成。”雷炮覺著自己該和氣大度些。

“那不成,往後,你在天,我在地,哪能再亂叫。”

“我說不改就不改,扯那些爛絮。”

“好,炮哥!”

雷炮聽瞭,卻忽然覺著的確有些不對味,便不願再跟付九多言語。妹妹珠娘被休之後,他原想把珠娘許給付九,付九聽後,殷勤奉承瞭好幾天。眼下他卻有些悔瞭,莫說付九,就是王哈兒,雖是個承局,也不過廂軍。這門戶差瞭一大截,哪裡配得上?畢竟是我親妹子,她這幾年在那曹傢受瞭多少磋磨?如今隻剩我兄妹兩個,她好不容易脫瞭身,我當哥哥的,好歹得替她尋一個好人傢,莫再讓她吃苦受難。便是賠上一些嫁資,也是該當的。

於是他站起身,背著手,踱著步,來到院門外。胡十將和幾個禁兵照常坐在門邊看街景、說閑話。他也笑著湊過去,靠樹坐下來,聽瞭半天,卻湊不進話,隻能跟著笑幾聲。

付九備好瞭飯菜,出來請胡十將用飯,胡十將瞅著雷炮說:“今晚你跟我們坐一桌吃。”

雷炮笑著連點瞭幾下頭,跟著走進正房。胡十將仍坐首位,讓雷炮坐他身邊,雷炮慌忙推讓,卻被那幾個禁兵強推著坐到瞭胡十將左手邊。雷炮忐忐忑忑笑著坐下,心裡暗想:這往後,得盡早學會這體面身份。

他跟著胡十將捉起筷子,剛要伸手去夾菜,胡十將已經將一大塊燒豬肘夾到他碗裡,他忙連聲謝讓,身旁的禁兵又將一截醬肚夾給瞭他,其他禁兵也紛紛勸他多吃。雷炮不住點頭道謝,吃瞭些什麼、吃飽沒有,全不知道。隻曉得,這麼些年來,自己頭一回有瞭人模樣。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