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書童、鐵箱

善戰者,其節短,其勢險。勢如張弩,節如發機。

——《武經總要》

竇猴兒朝劍舞坊沒命奔去。

他躲在樹下黑影裡,眼睜睜瞧著那個紫癍臉女子把那男人的頭顱砍瞭下來,又剝下那男人的衣裳,把那顆頭顱包好,將屍首拖進旁邊的樹叢裡,撿瞭些樹枝遮蓋好,而後提著那頭顱進城去瞭。竇猴兒看她做這些,像是婦人在廚房裡做活兒一般輕巧平常,驚得腸子都直瞭。

等那女子走遠後,他才轉頭要逃,雙腿卻早已蹲麻,一起身就立即跌倒,捶捏瞭半晌,才能動彈。他瘸著腿,拖著被尿淋濕的褲管,邊跑邊哭。到瞭劍舞坊一問,鄧紫玉在樓上陪客,他隻能在看後院的姑姑竇氏房裡等著。他姑姑見他臉色煞白,忙問怎麼瞭,他卻不敢講,隻說路上撞見隻野狐貍,被唬到瞭。

直到後半夜,他正在椅子上打盹,被鄧紫玉罵丫頭的聲音驚醒,忙起身跑瞭出去。

“猴兒?這麼晚還在這裡撞鬼?”鄧紫玉看到他,有些驚訝。

“姐姐,為瞭給你探消息,今晚可真是撞見鬼瞭。”

“哦?到我房裡來。”

竇猴兒忙跟著鄧紫玉走到後院房裡,服侍她的小丫頭忙斟瞭盞茶遞給她,鄧紫玉喝瞭一口,手一揚,將滿盞茶水潑到小丫頭臉上:“作死的懶爪子,累瞭這半夜瞭,讓我喝冰水兒?”小丫頭忙滿抱著茶壺出去換熱水。

鄧紫玉扭頭望向竇猴兒:“你查到什麼瞭?”

“那不是個婦人,是個女魔怪……”竇猴兒忙把那紫癍臉女子的事講瞭一遍。

“哦?她去梁紅玉那裡,真的隻是去送藥?”

“嗯,紅繡院的仆婦們說是。”

“那你再打探仔細些。”

“姐姐,我再不敢瞭。你給我的銀子,我交給我娘瞭,明天就要回來還給你。”

“沒出息的軟膿包,這就嚇到瞭?隻是讓你去探聽消息,又不是讓你跟那婦人廝殺。再說,我給出去的錢,從來沒收回來的道理。你若不願意,往後這城南哪傢行院的門你都休想再進。”

“可是姐姐——”

“可是啥?這麼吧,你再去打探打探,隻要探出些有用的信兒。我再給你十兩銀子。”

“可是——”

“莫囉唆,快走。我累瞭,要歇瞭。”

梁興離開瞭楚傢宅院。

聽著老何在身後關瞭院門,他走到路上,不由得停住腳,站在月光下沉想:楚滄的死不能不讓人起疑,雖然仵作查驗過,但被人推倒和失足滑倒,死狀並不會有什麼分別,隻要在跌倒處地上做出一個滑跤的印痕,再有楚滄的妻子和仆人一起作證,更難分辨瞭。

若楚滄真是被人謀害,他妻子馮氏便是夥同瞭下人作偽證?甚而是主謀?她為何要謀害親夫?難道是與人合謀,要侵占楚傢偌大傢產?這樣的事倒是不少見。

梁興曾聽楚瀾講,楚傢雖然豪富,卻沒有什麼根基,單門獨戶,在京中並沒有其他親戚。他們父親原先隻是個福建小商人,有回來京城虧折盡瞭本錢,幾乎要自盡。晚上夢見一位頭頂日月的白衣仙人指示瞭條財路,他父親醒來後照著那仙人指示,果然掙到瞭一大筆錢。他父親見京城人多財廣,便留在瞭汴梁。從那以後,他接二連三夢見那位仙人指路,連著做瞭幾場大買賣。本錢厚實瞭,錢也就容易賺瞭,一年勝一年,漸漸積成這巨富傢業。不過,那位仙人曾在夢裡警示,楚傢子孫必須世代茹素,才能傢業長興。因此,楚傢便嚴守著茹素的規矩。

楚瀾被害,楚滄這一死,他的兩個兒子便成瞭楚傢僅有的繼承人。兩兒尚幼,自然由他們的母親馮氏來掌管傢業。

照老何所言,當時楚滄去解手,書童周小瑟跟在後面。周小瑟昨天又離開瞭楚傢。楚滄若真的是被人謀害,周小瑟嫌疑最大。老何說周小瑟傢在東邊十裡地的馬河村,梁興大致知道那地方。隻是這時夜已深瞭,趕過去最快也要一個時辰,到那裡已經半夜瞭。若明天再去,自己白天行動不便,隻能等天黑再去。那個周小瑟若真是兇犯,自然是被許瞭大筆錢財,恐怕早已逃走瞭。

梁興想瞭想,還是決意立即就去。於是他邁開大步,向東疾行。趕到馬河村時,果然已經月上中天,那村落在月色下一片黝黑寧靜,睡熟瞭一般。不知道周小瑟傢是哪一戶,他想,隻能驚動一傢瞭。好在保甲法這些年已經廢止瞭,否則驚動一傢,梆子一響,滿村的弓手都要沖出來。他走進村子中間的那條巷道,雖然腳步很輕,仍驚得幾戶的狗一起叫起來。他忙走到村頭第一傢,抬手敲門。裡頭傳來一個蒼老男聲:“誰呀?”“周小瑟在傢嗎?”“敲錯門瞭,左邊第三傢。”

他又來到左邊第三傢,那些狗仍在叫喚,他隻能不管,又抬手敲門。片刻,裡頭燈亮瞭,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誰呀?”“抱歉深夜打擾。我是楚傢的人,來尋周小瑟問件急事。”

半晌,門開瞭一半,一個老婦托著盞陶油燈,她身後站著個十七八歲、樣貌清秀的後生。

“周小瑟?”梁興試探。

“你不是楚傢的人,我沒見過你。”後生眼現戒備。

“我是楚瀾楚二哥的義弟。”

“你要問什麼?”

“楚大哥的事。這裡說話不便,能否進去說?”

老婦和後生遲疑瞭片刻,才拉開瞭門。梁興忙抬腳進去,後生引著他進瞭正屋,一間尋常的村舍。後生並沒有讓座的意思,老婦端著油燈,也滿臉驚疑。

“大官人是自己滑倒的,跟我無關。”後生氣呼呼地說。

“當時你離他多遠?”

“那天大官人吃瞭酒,性子變得極暴躁。他腳步不穩,我要扶他,他一把打開我的手,大聲呵斥我不許跟著,自己去瞭薔薇架後邊解手。我就在太湖石池子邊等著,隔瞭大概十幾步。後園子很靜,隻有鳥叫聲,大官人撒尿的聲音都能聽見。他尿完後,過瞭好一會兒,都聽不到動靜,我才繞過薔薇架去看,見大官人已經倒在瞭地上,不動彈瞭。我忙過去扶他,隻見他頭頂上汩汩地冒血,嘴微微在動,卻喚不醒。我忙去喊大娘子她們,等回來時,大官人已經沒氣瞭。”

梁興看他說話時,鼻翼翕張、眼中情動,應該沒有說謊。

杜氏和明慧娘走後,丁豆娘收拾好東西,挑著空籠屜往傢裡走去。

關於莊夫人和董嫂的死,包括杜氏和明慧娘在內,大傢都隻哀嘆兩人命太慘。丁豆娘卻隱隱覺著其中有其他原委,甚至和食兒魔有關。不過,事情經過她隻聽杜氏講過,詳情還不清楚。眼下沒有其他出路尋回兒子,從這裡入手,或者能找見些什麼。

到瞭傢,院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一看,丈夫坐在堂屋門邊的小凳上,垂著頭,縮著肩,腳尖不住抖著,像是犯瞭大錯、縮在角落裡的孩子一般。聽到聲音,她丈夫抬起頭,望瞭她一陣,目光又悲又苦,又看瞭看她挑的屜籠,忽然露出些苦笑:“你賣豆團去瞭?”

這些天來,丈夫這是頭一回認真跟她說話,她看著丈夫那焦枯的臉,心裡湧起一陣悲酸,眼淚險些掉下,根本答不出聲,隻點瞭點頭,轉頭朝廚房走去。丈夫卻又說道:“這樣好,這樣好,等兒子回來,傢計仍在。”

丁豆娘眼淚再忍不住,忙幾步走進廚房,撂下挑子,躲到灶臺邊,用手捂住嘴,狠命哭起來,直哭得聲音哽住,再哭不出時,才長長呼瞭幾口氣,用袖子把眼淚擦盡,這才走瞭出去。到院子一看丈夫卻已經不在瞭。她去三間屋裡看瞭看,都不見丈夫,不知又去哪裡瞭。

她沒有氣力再去想丈夫,走進臥房,把今天賣豆團的錢倒到床上,數瞭一遍,一共賺瞭一百七十四文錢。她剪瞭兩根細麻繩,按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穿瞭兩陌,一陌鎖進櫃裡,另一陌和剩餘的二十四文裝進錢袋裡,系在腰間。而後,去院子裡撣瞭撣身上的灰,洗瞭把臉,梳瞭梳頭,便鎖好院門,望城裡趕去。

她先趕到西南外城新橋,三棵大槐樹後面一條巷子,叫三槐巷,莊夫人傢就在這巷子裡。巷子很寬,也很幹凈,一看那些齊整門庭,便知道住的雖不是高官富商,也至少是中等人戶。她走進巷子一看,莊夫人傢的門緊鎖著,門上貼著封條。她扒著門縫朝裡覷瞭覷,隻隱約看到空寂寂的院子,堂屋門也緊閉著,陰冷冷的,沒有一絲人氣,看得她心裡一陣陣悲寒。

她正在嘆氣,隔壁的門開瞭,一個拄著拐杖、衣裳整潔的老者走瞭出來。老者見到丁豆娘,啞著嗓子問:“你是來尋郭傢阿嫂?”

“我是來拜祭莊夫人的。請問老伯,莊夫人不是還有丈夫?這宅院怎麼就封瞭?”

“原來你知道郭傢阿嫂的事瞭啊。你沒聽說吧?他傢前晚又發生一件兇事,郭指揮回到傢裡,半夜竟在屋裡上吊自盡瞭……唉,也是,原本好端端一個傢,和和睦睦,樣樣不缺,一轉眼,兒子被擄走,妻子又被人謀害,便是鐵人也受不得、想不過……”

“啊?”

石守威坐在崔傢客店的那間小客房裡,盡力聽著外面的動靜。

這間客房極窄,隻勉強安下一張床、一張小桌。床上被褥常年沒洗,發出濃重膻臭味。石守威還沒娶親,獨個住一間營房,屋裡雖也臟亂,卻遠不及這間客房惡臭熏人,直熏得他一陣陣犯嘔,這煎熬甚至勝過梁興讓他受的羞辱。不過,他還是強忍著,大丈夫若連這點惡臭都受不得,往後如何立得瞭蓋世功業?於是,他把這惡臭當作幾十上百次醃臢小人的羞辱,每忍一刻,便是劈死瞭一個仇敵。

更讓他煩躁的是,梁興托他來探這客店的底,可這崔傢客店隻是一傢再尋常不過的客店。左邊挨著老樂清茶坊是一間酒店,旁邊一座四合院落是客房,臨河一面搭著懸空木閣,用來給客人吃酒喝茶,裡頭三面總共十二間客房。前頭酒店已經打烊,店主夫婦睡在隔壁的一間小房裡,兩個夥計應該是睡在店裡。連石守威自己,客房今晚總共才住瞭五個客人。那四個客人也早就各自睡瞭,這時院子裡安靜得像個墳地,能查出個鳥底。

他氣憤瞭一陣,才又仔細盤算起來。梁興猜想,清明正午鐘大眼船上的死屍,應該是先搬到瞭這崔傢客店。以梁興的智謀,這推斷應該不錯。不過,崔傢客店的人未必是合謀。那船上的人完全可以用箱子或袋子把屍首裝起來,假作貨物搬進店裡。不過,他又想到,梁興那天來這裡打問鐘大眼的船,店裡夥計卻說不知道那船何時泊在這岸邊,更沒看見有人從那船上下來。那夥計是真沒瞧見,還是在說謊?

還有,那些人既然設計陷害梁興,並且已經做成,讓梁興自己都誤認為殺瞭人,他們又為何要把屍首藏到這裡,又拋進河中?這些蠢貨,花瞭許多力氣做局,又費這些周章來毀局,這算什麼鳥事?

石守威平日爽快慣瞭,難得動心思想事,再加上屋裡惡臭熏人,才想瞭一陣,就覺得腦仁疼、胸口悶,一生氣,再顧不得被褥臟臭,蒙頭先睡瞭。

曾小羊聽他娘說清明那天,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楊午帶著幾個廂兵清理河道,從河裡撈出瞭個鐵箱子,怕是得瞭一筆橫財。他頓時想起瞭舊債。

曾小羊原先並不認識楊午,兩年前楊午任瞭堤岸司的承局,專管汴河堤岸修固,常在米傢客棧歇腳討茶喝,一來二去,竟和曾小羊的娘攀上瞭遠親,成瞭曾小羊的表兄。楊午有個毛病,愛跟人借錢,每次都不多借,隻借幾文錢,從不超過十文錢。借瞭之後卻從來不還,別人也大多不好跟他要。因此人都叫他“楊九欠”。曾小羊起先不知情,也被借瞭許多次,加起來快有一百文錢,足夠去孫羊店飽吃一盤炒羊瞭。

“娘,那鐵箱楊九欠抬走瞭?”

“沒,他說空箱子自己沒啥用,常在這裡討茶,就當茶錢,留給米店主瞭。我看那箱子還好好的,拿出去賣,少說也得值一兩貫錢呢。”

“那箱子放哪兒瞭?”

“米店主見那箱子牢實,就搬到櫃臺裡,當錢櫃子用瞭。”

曾小羊忙跑到前面店裡,這時店裡沒有客人,店主米正坐在櫃臺後面打盹兒。曾小羊悄悄走到櫃臺邊,踮起腳扒著櫃臺往裡偷望,墻角果然有個鐵箱,大約有四尺長、三尺寬、三尺高,雖然有些舊,卻沒有多少銹跡,面上漆著暗紅漆,四角鑲著雲紋鐵皮,沿邊釘著鉚釘。樣式瞧著很精貴,原先恐怕就是用來裝銀錢寶物的。

曾小羊輕輕離開,心想,這箱子撈上來時一定藏瞭財寶,若不然,以楊九欠的脾性,能舍得把箱子白送給人?他自然是怕人知道自己得瞭財寶,那會兒,汴河正在鬧神仙,人都沒工夫留意他,他乘亂偷偷卷走財寶,謊稱是空箱。不能白便宜瞭他,至少得把欠我的錢討回來。

他沿著汴河一路去尋,兩岸尋遍瞭,卻都沒見楊九欠。這賊廝暴得瞭大財,一定是偷偷爽快去瞭。

他一路嫉恨著走回廂廳,剛要進門,一眼看見一個人瘸著腿慢慢走過來,仔細一瞧,才認出來是欒老拐。欒老拐戴著頂黑鍛帽兒,穿瞭件褐色錦褙子,裡面是白絹衫子,下頭是白絹褲兒、黑緞面的絲鞋。全身上下簇新,身量似乎高瞭兩寸,臉也紅亮瞭幾分。

曾小羊頓時笑起來:“耶?老拐子變成鑲金杖瞭?”

“嘿嘿,命有九道彎,好歹也該輪到咱老人傢順一回風水。”

“你穿著這身衣裳去守夜看船?”

“看啥船?我那親親的女兒珠娘一根草都不許我動,如今我隻管吃飽瞭閑逛看景兒。”

“這身衣裳是雷老漢留下的吧?他那幾千貫錢也被你吞瞭?”

“莫亂說!珠娘他爹除瞭幾身新衣裳從沒穿過,一文錢都沒留下來。開封府都明斷瞭的。”

曾小羊忽然想起那件事,忙收住頑笑:“對瞭,欒老爹,跟你打問個人。”

“啥人?”

“一個船工,三十來歲,杭州人,姓盛。”

“姓盛?你問對人瞭。”

“你見過?”

“這汴河兩岸船上的人,我哪個沒見過?你找這人做啥?”

“這你別管。”

“我不管,你也不能白問。”

“隻問這點小事,你也要錢?”

“我不是給我要,是給我那親親女兒珠娘。她不許我再去守船,可她哪有多少錢?為瞭養活我,昨天她剛去瞭王員外傢客棧做活兒。我做爹的白吃白穿,能安心?至少也該給女兒買朵花戴戴。”

“那你要多少錢?”

“十文。”

“十文?”

“八文也成。我剛在香染街珠翠店裡看見一朵珠花,要八文錢。”

“看在你還算有良心,就給你八文錢。”曾小羊從袋裡數瞭八文錢遞瞭過去,“好,現在說吧。”

“二月間,我在這河灣邊坐著曬太陽,一隻客船泊在岸邊。船上有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在後梢板上煮瞭一鍋芋頭,我瞧著眼饞,就過去湊話。逗得那個婦人樂得瞭不得,順手給瞭我兩個吃。那婦人盛瞭一盤,朝艙裡喊:‘盛三哥,吃芋頭啦!’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走出來,端著那盤芋頭進去瞭。姓盛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一定是你要尋的人。”

“這就完瞭?”

“八文錢你還要聽整部說唐?”

“八文錢能買兩個羊肉饅頭,你就給我一根羊耳毛?”

“那我再說幾句,那船來路有些不正。”

“怎麼?”

“我問那婦人,那婦人說那船是杭州來販絲絹的商船。那天下午,那船就啟程回去瞭。沒過幾天,我又見著它瞭。又過瞭幾天,它又來瞭。你想杭州來回要多少天?最古怪的是,那船來去都沒見載貨卸貨。它就在這汴河上來回遊著耍,你說古怪不古怪?”

“嗯,的確。姓盛的那個船工呢?你再見過沒?”

“又見過兩回,不過沒瞧出啥稀奇,稀奇的倒是那船上還有一個年輕婦人。那婦人生得極水秀,一看就是江南女子。有回我瞅見姓盛的和她在船艙裡說笑,兩個人還掐臉摸耳的,像是夫妻。一個船工能娶到這麼水秀的媳婦,也算稀奇。”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