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翻墻、結繩

善動者形之,形之,敵必從之。

——《武經總要》

丁豆娘又回到瞭三槐巷。

她去虎翼營打問莊夫人丈夫鑰匙的事,那守門老軍一句話點醒瞭她:莊夫人死後第二天,她丈夫得知死訊後,急忙趕回瞭傢。她丈夫的鑰匙若被人偷去,院門又鎖著,回傢開門時自然會發覺。這鑰匙事關莊夫人被殺,她丈夫自然會起疑,也該會告訴瞭官府查案的人。但官府已經撂下瞭這案子,並沒聽說追查偷鑰匙的人。

這麼說來,鑰匙並沒有丟,兇手仍是翻墻進去的。可正門那邊的三槐巷是條大巷子,白天往來進出的人多,後門又臨著河,河對岸有許多店肆,人也多。兇手自然沒法翻墻進去,隻有等晚上。可董嫂到莊夫人傢時,天才昏黑,兇手既然把董嫂誤當作瞭莊夫人,自然不知道莊夫人啥時間回傢。看到轎子來,再翻墻自然來不及瞭。除非他前一天就趁天黑翻進去,若是這樣,兇手前一天就能殺掉莊夫人,何必躲在屋裡等一天?除此之外,就剩一個辦法,像先前想到的那樣,從鄰居傢翻墻進去。

莊夫人傢裡東西沒丟,兇手並不是謀財害命。丁豆娘仍然覺著,莊夫人一定是發覺瞭什麼,兇手才這麼花心思氣力要殺她。但這是不是真的和孩子們被擄有關?丁豆娘不知道,但這是找回兒子的唯一救命繩,就是死,她也要緊緊攥住。

從虎翼營回到三槐巷,又是十多裡地。她走得渾身疲乏、腿腳酸疼,她卻寧願再累些、再疼些,這樣心才會稍稍安一些,不必想莊夫人罵雲夫人那些話,也不必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做娘的。

到瞭三槐巷口,她一眼瞧見一個小女孩兒,穿著小綠衫,站在巷口小食攤邊,眼巴巴望著攤上那些吃食。正是莊夫人傢隔壁那個小女孩兒燕兒。丁豆娘忙走瞭過去,笑著叫瞭一聲:“燕兒。”

燕兒扭頭望瞭她一眼,張開缺瞭門牙的小嘴,笑瞭一下。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呢?你娘呢?”

“我娘繡花的綠線和黃線用完瞭,去王傢絲帛店買去瞭。她讓我在傢裡等,我一個人害怕,就跑出來在這兒等我娘。”

“你想吃這些?”丁豆娘望向那小食攤,一隻小風爐上搭著一口平底鍋,鍋裡用油煎著些白腸、灌腸、肝片和腰子,嗞嗞地響著,散出一陣陣油香。

燕兒搖瞭搖頭,眼裡卻露著饞:“不相識的人給的東西,我娘不許我吃,也不許我亂吃肉。”

“我跟你都見過兩回瞭,哪裡是不相識?來,嬸嬸給你買一根煎灌腸吃。”

丁豆娘摸出三文錢,讓攤主用竹簽插瞭一小根煎灌腸,接過來遞給燕兒。燕兒將兩隻小手背到身後,使勁搖著頭。

“拿著!買都買瞭,你趕緊吃,別讓你娘瞧見就成。”丁豆娘抓過燕兒的小手,硬塞給瞭她。

燕兒微拒瞭兩下,便接瞭過去。“謝謝嬸嬸。我躲到樹後頭去吃。”說著她便跑到瞭巷口那大槐樹下,大大咬瞭一口,一邊狠嚼著,一邊朝街那邊偷望,又回過頭朝丁豆娘咧嘴笑瞭一下。

“吃完瞭莫忘記把嘴擦凈。”

丁豆娘朝她擺擺手,提醒瞭一句,隨後轉身走向河邊,等燕兒看不見時,快步跑向燕兒傢。院門果然虛掩著,她急步推門走瞭進去,見墻根仍放著上回那個木箱,忙踩上去,費力攀上墻頭,朝下望瞭望,有些高,但這時已經顧不得瞭,一狠心,就跳瞭下去。雙腳著地太猛,疼得她翻倒在地上,忍不住叫出聲來。她忙閉緊瞭嘴,吃力爬瞭起來。裙腰上“啪”的一聲,接著“咔嗒”一聲,腰帶被掙開瞭,上頭系的扣環也掉瞭。

這裡是兇案地,千萬不能留下任何東西。她忙彎下腰四處找尋,卻到處找不見那環扣,不知滾到哪裡去瞭。她正在焦急,忽然聽到墻外傳來小女孩的哭聲和婦人的罵聲,是燕兒和她娘。丁豆娘嚇得忙縮到墻根,氣都不敢出。隻聽見隔壁“砰”的一聲關上瞭後門,燕兒仍在哭,她娘不住聲地數落:“讓你饞嘴!認都不認得,隻見過兩回,連姓啥、住哪兒都不知道,你竟敢亂吃她買的東西?吃瞭不說,吃的竟還是臟臭稀爛的肉!我說過萬萬回瞭,不許你吃,你連這都記不得瞭?你若再敢不聽話、犯饞癆,我也不要你瞭,像隔壁那孩子,也把你捉走!”

等那母女兩個進瞭屋,再聽不到聲音後,丁豆娘才直起瞭身子,一晃眼,見太陽斜照著後門邊靠墻放著的一把小鐵鏟,鐵鏟腳縫裡閃著一點淡青的光,她忙放輕腳步過去,俯身撿起來一看,正是自己腰間那個青玉環扣。她仔細揣進腰間小佈袋裡,這才輕輕推開那後屋門,朝裡小心望去。

石守威也不知道自己醉瞭沒醉,隻覺得腳底全是雲。

鄧紫玉用那隻嫩白玉手攙著他,將他送下樓,又送出歡門,直送到瞭街上,仍不松開。她站住腳,用那瑩瑩秋波望著他的眼睛,細聲說:“石哥哥,那件事你若覺著不好辦,就忘掉它,千萬莫勉強。我心裡知道石哥哥疼惜我,就已千足萬足瞭。”說完,她眼中又閃出淚來,又忙換作笑容,柔聲說,“石哥哥走好,喝瞭酒,路上當心些。我得進去瞭,不然媽媽又得說出些藏針露劍的話來,其他人都巴不得瞧笑話,誰肯幫我說一句?”

石守威定定看著鄧紫玉朝他淒然一笑,隨即轉身,匆匆走進瞭歡門。那瘦纖纖的背影,如同斜陽裡一枝暮春紫堇花,孤零零、淒楚楚的。石守威胸口頓時湧起一陣愛憐,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幫她。

他扭頭向對面的紅繡院望去,斜陽耀得睜不開眼,他才驚覺,都這時候瞭?自己晌午來到這裡,竟和鄧紫玉吃瞭大半天的酒。若是尋常的客人,這麼久不知道花掉瞭多少銀子。營裡那班兄弟若知道瞭,不知口水要流幾丈?他忍不住“嘿嘿”笑出瞭聲。用手遮著夕陽,見一夥兒禁兵擁著一個將官走進瞭紅繡院,那歡門裡一個婦人、三個門仆忙笑著迎瞭出來。

他想,要做那事,還太早,得夜裡才好。先去相看相看地形。他朝紅繡院西邊走去,頭仍暈暈的,腳步也有些發虛,心底裡卻異常歡悅,他不由得又“嘿嘿”笑出瞭聲。

他慢慢走瞭百十步,來到紅繡院西墻拐角,見橫著一條小巷子,巷子西邊是一傢小營妓館。他穿進巷子,沒有行人,極安靜。他邊走邊仰著脖子瞅著,走瞭一半多時,墻頭上現出一蓬蓬茂綠槐柳,估計這便是紅繡院的後園瞭。鄧紫玉說那個梁紅玉住在園子西北角的小樓上,應該在這個位置,但被這些枝葉遮住,瞧不見。他又看瞭看院墻,不到一丈高,不難攀。

他又上下左右瞧瞭一陣,這才繼續前行,穿出巷子,走到後街上。那街上有些小店肆。他挨傢走過去,都沒見賣繩子的,隻見到一傢小佈帛店。他走瞭進去,選中瞭一樣最賤的苧麻粗佈,一問價,一匹五百二十文。他算瞭算,從錢袋裡數瞭二十六文錢,讓那店主裁兩尺。那店主見他一個軍漢,又隻要這麼些,有些納悶,又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拿過尺子剪刀,量好裁給瞭他。他將佈卷好,胡亂揣進懷裡。一眼看到墻角堆瞭幾個大佈袋,看著是用來裝佈帛卷兒的,他問店傢買一個多少錢,店傢要十五文,他又摸出十文錢,丟到櫃子上,強行拿瞭一個,卷起來也揣進懷裡,離開瞭那店。那店傢望著他,沒敢出聲。

太陽仍沒落下去,時候還是太早。他覺著肚子有些空,和鄧紫玉吃瞭這大半天的酒,桌上七八樣菜,自己竟沒夾一兩口。他不禁又笑瞭起來,從來都說“食色”,食在前,色在後,自己卻全然顛倒過來瞭。走瞭幾步,旁邊有傢面店,他進去要瞭碗燠肉面,並讓店傢多添五文錢的燠肉,肥肥燙燙地吃盡後,付瞭錢、抹凈嘴、打著嗝兒走瞭出去。

這時天色仍亮亮的,這一帶有許多軍營,城內外的將卒晚間也常來這裡尋歡,他怕碰見相識的人,便朝西邊走去。走出這片人戶店肆區後,前面是一片田野。他沿著田埂走到田地中間,找見一棵大樹,便靠著那大樹,面朝著斜陽坐瞭下來。歇瞭片刻,他從懷裡取出那二尺粗佈,用牙咬著撕成幾條佈帶,又一條條拴到一起,接成瞭一丈多長的繩索,揉成團塞進瞭懷裡。

接下來,便隻有等瞭。他瞇著眼,望著夕陽把雲彩燒得紫紅,不由得又想起鄧紫玉來。想著想著,又暈醉起來,“嘿嘿”又笑出瞭聲。四野一片寂靜,隻偶爾有些歸鳥鳴叫,他的笑聲顯得格外突兀,連他自己都有些被嚇到。他不禁“嘿嘿”自嘲起來,外人都瞧著我是一條爽快猛漢子,若是見到我這樣,怕是連眼珠子都要驚掉。不過,這暈暈醉醉的滋味,實在讓人心頭又癢又暢,怪道人都把美人比作美酒。

他又瞇著眼醉想瞭許久,夕陽漸漸隱沒,四野昏暗下來,寒氣浮瞭起來。他不禁打瞭個寒噤,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疑慮。人都說“娼門的情,水裡的影”,看著真,照見的卻隻是自傢的心。她們則似那流水,哪裡有銀錢,情便往哪裡流。我雖沒錢,卻有本事,鄧紫玉是不是想讓我替她賣力,才對我這麼親甜?他慌怕起來,忙細細回想,越想越可疑,越疑越寒心,但心底裡始終不願相信。

他又從頭尋找證據,忽然想到一件事:最早見鄧紫玉時,她並沒有求我做事,眾人之中,卻已對我另眼相看,更拜我為師,學習刀法。雖然隻學瞭半個時辰,以後再沒請我去。但也是我自己作怪,她一個女孩兒傢,又生得嬌貴,我不去,她哪裡好厚著面皮再三請我?反倒是我傷瞭她的意。今天見到我,她也並沒有強求我替她做事,送我出來時,還囑咐我不必勉強。

想到此,他頓時松瞭一口氣。

曾小羊坐在廂廳裡,見胡大包總算來瞭,忙站起身迎瞭上去。

“胡大叔,有什麼事麼?”

“我……我來告狀。”胡大包聲音低低的,滿眼發虛。

“告啥狀?”曾小羊特意放大瞭聲音。

“這張……這張狀紙上都寫瞭。”

“我瞧瞧——”曾小羊忙接過狀紙,假意看瞭看,其實上頭的字他最多認得一半,隨後他驚叫起來,“告楊午強奸?”

廂長和顏圓剛才已經一起抬頭望過來,這時兩人越發吃驚。曾小羊忙將那張狀紙遞給瞭廂長。

廂長接過去,瞧瞭半晌,隨後問胡大包:“楊午何時強奸瞭你妻子?”

“前……哦,是去年八月。”

“為何現在才來告?”

“我一直不敢。”

“現在為何又敢瞭?”

“嗯……反正就是敢瞭。”

“我瞧那上頭還寫著楊午搶瞭你的錢箱?”曾小羊忙插嘴。

“嗯……”

“若是尋常口角紛爭,我這裡倒還能酌情處置,”廂長慢慢說道,“但你這狀子事關強奸、搶劫,是大案子,得去開封府才成。另外,事情若屬實倒也該告,但其中若有虛構捏造,誣告的罪名可也不輕。”

“啊?我……你……”胡大包越發畏怯,忙驚望向曾小羊。

“胡大叔一向誠實,自然不會誣告,”曾小羊忙道,“胡大叔怕是不清楚去開封府告狀的門道?廂長,我帶他去?”

“你今天為何這麼勤進瞭?”廂長有些納悶。

“嘻嘻,時常吃胡大叔的包子,給他錢又從來不要,正好還些人情。”

“這裡暫也無事,你就帶他走一趟吧。”

曾小羊忙拽著胡大包離瞭廂廳。

胡大包埋怨起來:“你不是說告到廂廳就成瞭?開封府我可不敢亂去。”

“你不敢,難道我敢?”

“可……”

“我讓你來廂廳,隻是走個過場,讓廂長知道這事。”

“那接下來該咋辦?”

“狀紙給我。還有,楊九欠前年寫給你的那張字據,你帶來沒有?”

“帶來瞭。”胡大包忙把狀紙遞給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張折瞭兩折的舊紙,邊沿都已經磨破瞭。

“這張也給我。”

“可……你莫不是和你表哥合起來欺弄我?”胡大包忙攥緊瞭那紙。

“我欺弄你有啥好處?”

“沒瞭這字據,你表哥便可以混賴不認賬。你就能從你表哥那兒討些利錢。”

“這事剛剛都已經過瞭廂長的眼,我敢欺弄你?你若鬧起來,我還能在廂廳逍遙?再差,我每年在廂廳也能得二十貫差使錢,你這字據上一年通共也不過兩貫錢。我再蒙瞭頭、蠢瞭心,能用頭大肥牛去換隻癩尾巴鼠?”

“嗯……我明白瞭……”

“大白天點燈,你又明白啥瞭?”

“你是想拿著這狀紙和字據去訛你表哥。”

“長脖子、白毛、黃嘴那才叫鵝。包子叔,我口含舌頭不說空話,跟您照實說吧,我做這件事,有兩個緣由,一是被我表哥騙瞭許多錢,咽不下這口氣,借著你這事,讓他也嘗嘗鹽咸薑辣;二是穿過花叢能不沾些花粉?若能捎帶著從他那裡賺些跑腿錢,也買雙新鞋來穿穿。這是馬吃草、牛飲水,天經地義,能叫訛?還有,我答應幫你討回來五十貫,話說得有些滿瞭。這樣,我保管拿十貫回來給你,你瞧如何?”

“才十貫?”

“我表哥每月才賠你一百七十文,一年兩貫零四十文。眼下這事已經快兩年瞭,頭年嫩雞二年老,三年掉毛肉難咬。以我表哥那扭筋抹油的脾性,過瞭三年,他還能老老實實給您錢?我猜頭一年還成,從去年開始,你那錢就已經難討難要瞭吧。”

“嗯……”

“這不就對瞭?”

“能不能再多些?”

“您看您,逮住腳丫就摸腿,十貫錢,我都是咬碎瞭牙才敢說出口的。你忘瞭我表哥是啥人瞭?您若不甘心,那這事咱們就撂下,您繼續每個月討您的一百七十文,我繼續穿著這雙舊鞋子踩土踏灰。蝌蚪水裡遊,蛤蟆岸上走,咱們水往東,船往西,各行各路。”

“才開瞭頭,哪能就這麼撂下?那就十貫錢。”

“十貫我討不來。”

“你剛剛不是說十貫?”

“你瞧瞧我這腮幫子,剛才為瞭勸您,才說十貫錢,咬牙咬得腮幫子至今還酸痛呢。”

“那你說能討來多少?”

“我不敢說。”

“那至少八貫?”

“八貫?八貫錢得有三十多斤重。您滿京城打問打問去,誰能從我表哥袋裡掏出三十多斤銅錢來?”

“八貫也不成瞭?那七貫?”

“我仍不敢擔這個保。”

“六貫?”

“不敢。”

“那好!五貫!隻要你能幫我討回五貫錢,我就把這字據給你。”

“五貫錢能買你八百多個大包子,你一籠包子才十二個,得壘七十屜,都快比那十千腳店的樓還高瞭。”

“那你說個實數。”

“三貫。”

“三貫?!”

“我隻敢說這麼多。我那表哥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怕一文錢,在他眼裡都比鍋蓋還大。三千個鍋蓋都能把這汴河蓋滿瞭。”

“這……那成,就說定三貫,不管比鍋蓋大,還是比門板大,一文都不能少。”

“我曾小羊說話從來都是棺材蓋上說死話,一個字,一顆釘。木頭能朽,話不朽。”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