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救人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

——蘇軾

程門板一直等到傍晚,才見仵作急沖沖趕來。

那仵作還很年輕,名叫姚禾,今年才繼替瞭父職。正月間,程門板有樁小案,便是姚禾去驗的屍。當時程門板嫌他太年輕,及至勘驗起來,卻見他極勤謹,心思也細敏,很讓程門板意外。

姚禾快步下岸,走到程門板身邊,歉笑著拜問過後,立即放下背的箱子,走到那隻焦船邊細細查看起來,從船頭至船尾看過一遍後,他回頭說:“程介史,火勢瞧著前後均勻,沒有哪裡燒得格外重,倒是船艙中間似乎比四周略輕些。”

他回身打開木箱,取出一把匕首,俯身湊近船舷,用刀尖戳下去,撬開面上焦木,挖瞭約半寸多深,露出瞭底下原木。他又小心跨上船,避開那六具屍首,蹲在中間一處空板,又用匕首去挖,約三四分處,底下原木便露瞭出來。姚禾又蹲到靠外的船舷處,繼續拿匕首去撬,隻一二分,原木便已露出。他前後望瞭望,慢慢說道:“這火應該不是從艙室裡燃起,而是從外向裡。而且,船頭船尾是一同燃起。船舷靠岸這一邊燒得深,朝裡那一邊最淺,應該是有人站在岸邊,朝船上澆油縱火。”

那個小廝和船主一直張著眼在旁邊瞧,聽到後,一起低聲驚呼。

程門板則暗暗慚愧,自己隻能大致推斷這船是有人縱火、通體燃起,卻沒找見這般確鑿證據。他盡力沉著聲說:“你再查查那些屍首。”

“這六具屍首可曾動過?”

“隻動過中間那具沒被燒的。”

姚禾跳下焦船,從木箱裡取出一根軟尺、一本驗屍簿錄、一支筆、一方石硯、一丸墨,拿硯臺舀瞭些河水,飛快磨瞭些墨汁,而後將簿錄放到木箱上:“煩請程介史記錄。”

程門板點瞭點頭,但看那木箱太矮,隻能蹲下去寫,身形難免蠢醜。他暗暗後悔該帶胡小喜或范大牙來,卻也隻能沉著臉蹲到瞭木箱邊,拿起筆,蘸飽瞭墨。

姚禾又跨上船去,俯下身一邊細查,一邊解說:“屍首六具,均倒於艙中。五具燒焦,一具完好。艙室縱長八尺,橫闊五尺。男屍一,屈膝側臥,年紀約五十許,頭向前梢,距艙門五寸。面向左,背距艙壁七寸……”

查錄完屍體位置佈列後,姚禾又小心翻檢各屍體身上留存物件,一樣樣報給程門板。年輕女子頭上銀簪一支、珠翠三朵、玉篦子一把,左中指銀戒指一枚、右中指青玉指環一枚,右腕纏絲銀鐲子一個,這些飾物盡都熏黑。女子面朝壁板側臥,腰下壓著一個荷包,隻被燒去一半。姚禾小心從她身下取出,藍綢上以綠線繡的竹紋,裡頭裝著兩小塊碎銀、兩顆橄欖。

姚禾一一報完,程門板仔細記下,生怕誤漏瞭一個字。他最愛做的便是這事,每回即便不是他親自抄錄,也都在一旁緊盯。在他眼裡,這每個字仿佛都是一顆釘子,將物證牢牢釘在紙上。簿記做得謹細,交至推官那裡,審理起來才少疏漏。這些年,他正是憑這謹細,才得瞭官長信重,一步步穩穩升進。這個年輕仵作姚禾似乎也和他一般,心極細,手腳又輕穩,眼力更是比他敏銳。

記完後,程門板撕瞭一張紙條,在上面寫下“五丈河焦船年輕女屍”幾字,頭上戳個小洞。打開姚禾的木箱,從裡頭取出一隻小佈袋,袋口縫有紮口細繩。他走到船邊,將姚禾排放在艙板上那些物件全都收進袋子裡。正要紮緊袋口,姚禾卻忽然說:“稍待,身子底下還有沒燒盡的衣料。”

姚禾輕輕扳動那具女屍,將她身子下面壓的衣料殘燼小心抽瞭出來,一片淺綠羅褙子殘片,四尺多長,底邊鑲著竹節紋青錦邊。另有一截粉綠絹衫子殘片、一截素白絹褲殘片和一截墨綠羅裙殘片。姚禾又輕輕抬起那女子的腳,底下也殘存瞭小片白綾襪和綠綢竹葉繡的鞋面。

程門板見瞭,大感欣慰,至少知曉瞭女子衣著。從這女子飾物衣裙來看,應該是中等人戶。他忙從姚禾手中小心接過,一片片輕卷起來,放進佈袋裡。用細繩穿上那張紙條,紮好袋口。而後又執筆蘸墨,在簿錄上仔細記瞭下來。

姚禾繼續去查看其他幾具屍首,那四人身上物件要少得多,不過身子底下都殘留瞭衣料。那個老婦穿的是褐綾襦衫、深青羅裙、白絹褲、褐綢鞋;小童是藍羅衫、綠絹褲、青綢鞋子;年輕男子黃綢褙子、白絹衫、白絹褲、青綢鞋;老年男子藍綾褙子、白羅衫、白羅褲、黑綢鞋。

程門板一一記下,又將這些物證分別裝好。姚禾最後才去查看那具沒被燒的壯年男子屍首。那人佈衣佈褲,腰間拴瞭個舊佈袋,裡頭隻有幾十文銅錢,此外並無他物,全然無從查知這人身份。程門板執筆記完,心裡有些惱悶,扭頭見姚禾抓起屍首的右手查驗起來。

“程介史,這人是自殺。”

“哦?”

“他右掌下側和小指底邊沾瞭些血跡。”

程門板忙起身,不想腿已蹲麻,幾乎跌倒,他硬掙著走到船邊。姚禾抓著那屍首右掌伸給他看,手掌底邊、小指根附近果然有些發烏血跡。

“若是他殺,死者用手去捂傷口,該是手指和掌心沾到血跡。而此人血跡卻在手掌底側,隻有自殺才會如此——”姚禾放下那隻手,抓起身邊的匕首握在手裡,比畫給他看,“右手握刀刺向自己左胸口,手掌底側才會貼近傷口、沾到血跡……”

程門板看著姚禾手勢,又望瞭望那具屍首,心裡一陣發蒙。多年來,最令他沮喪的便是這一件,每遇到難題,他心頭總會浮起一團霧,將心蒙住,讓他很難尋出個主意來。

他正在驚怔,姚禾又說道:“至於其他五具屍首,都躺得安安穩穩,瞧不出掙紮跡象。乍看像是熟睡中被燒死,但夜間天涼,這艙板上卻沒有鋪蓋被褥。而且,睡得再沉,火燒起來,應該也會被煙嗆醒,五個人盡都睡死未醒,有些不合情理。另外,艙室中間還有這幾根燒殘的木條、一隻陶燈盞和五隻小碗。應該是擺瞭一張桌子,老小五人分別坐在兩邊。沒有碟子和箸兒,碗裡應該不是飯,而是茶或湯。小人估計,那茶湯被人下瞭藥,這五人在火起之前便已昏倒……”

胡小喜被自己的念頭嚇到瞭。

他站在銀器章傢院門口,向那個使女阿翠問完話,原本要轉身離開,但一眼瞧見阿翠眼中有些發怯,自然是不敢一個人待在這座大空宅裡,甚而有些不願他離開的意思。瞧著那雙水閃閃的大眼睛,他心頭一顫。這等心思自知事以後,也曾動過許多回,卻從來隻敢偷偷流涎、白白饞羨。而這時,他和阿翠相隔隻有一尺多,阿翠身上的脂粉香氣如同輕聲細語,在向他低約淺喚一般,讓他甚而生出一絲邪念。這邪念之前也曾有過,但都被他隨即摁滅。此刻,天已昏暗,街巷無人,大宅空寂,他的膽子大瞭許多,何況自己是官府公人,阿翠是嫌犯幹連人,更讓他有瞭底氣。

於是,他清瞭清嗓,拿出公幹腔調:“我得進去查一查。”

阿翠聽瞭,頓時有些慌怯,拿大眼睛瞅著他。他強作嚴厲,盯瞭回去。阿翠忙低下眼,怯怯拉開瞭門扇。他左右一掃,巷子裡仍沒有人,便抬腿跨進門檻。但畢竟心虛,那門檻又高,左腿剛伸進去,不知怎麼忽然抽起筋來,腿一抽、腳一滑,頓時跨坐到門檻上,襠部猛然一墩,疼得他幾乎閉過氣,急切間又站不起來。正在痛不欲生,一隻手忽然攙住他的胳膊,是阿翠。

阿翠用力拽住他,他也忙伸手撐著門框,兩下使力,才算站瞭起來,將右腿也抬進瞭門檻。但這一摔,扭到瞭筋,半步都走不得。他半彎著腰,兩手撐著腿,疼得不住呻喚。阿翠忙跑去前廳,飛快搬瞭把方凳出來,放到他身後,扶著他坐下。坐瞭半晌,他才勉強緩過氣來,見阿翠守在身邊,大眼睛裡滿是關切,他又羞愧又感激,忙憋口氣說瞭聲:“多謝。”

“謝啥呀,人都說這門檻有些邪氣,害過好幾個人閃瞭腿呢。”

阿翠眼裡閃著亮,面龐凈白,春月一般,將胡小喜心底那點邪念頓時照得無影無蹤。他反倒犯起難來,這腿扭瞭,走不成,驢子也騎不得瞭,可如何是好?

阿翠卻又繼續道:“公差哥哥,你的腿閃得這樣,怕是動不得瞭,這凳子坐著不安適,我扶你去主人書房,那裡有張竹榻,你躺靠著要穩便些。”

胡小喜未及答言,阿翠已經伸手扶住他的臂膀,慢慢攙著他起來,一步一步輕挪,穿過庭院,走到廳堂旁邊一間側室裡,那房中有些昏暗,隱約可見中間擺著一副桌椅,正墻立著博古架,上頭擺列著些銅鼎、銅爵、盆景。側墻一架大書櫃,擺滿書冊,木格邊沿鑲著纏枝銅紋。靠窗果然有一張竹榻,上頭鋪著綠緞面薄褥子。阿翠將他扶到竹榻邊,小心扶他躺下,又取過一隻包瞭綠緞面的竹枕,擱到他頭下。

除瞭生病有娘照料外,胡小喜哪裡被人這樣近身服侍過?何況阿翠手臂這般軟嫩輕柔,那身上香氣更是早已將他熏醉。他微閉起眼,都不敢直視阿翠。阿翠輕聲說瞭句“公差哥哥,你就好生躺躺”,隨後便輕步走瞭出去。

胡小喜忙側耳細聽,阿翠沙沙腳步聲行至院門,走瞭出去,片刻後,響起驢鈴聲、驢蹄聲,阿翠將他的驢子牽瞭進來,牽到院子左邊角上。他的心裡一陣甜喜,驢子牽瞭進來,阿翠自然是要留他在這裡過夜。想到此,他的心咚咚劇跳起來。阿翠的腳步聲又輕快地轉往院子右邊,之後便聽不見瞭。

這時,屋中越發昏黑。胡小喜躺在那裡,心裡不住歪想出種種香情艷景,頭腦一陣陣暈脹。過瞭許久,阿翠腳步聲又響瞭起來,他頓時大大咽瞭口唾沫,身子也隨之一僵,屏息靜候。

窗外映閃過一團燈光。阿翠端著個托盤走瞭進來,托盤裡點瞭盞白瓷高頸油燈,旁邊是一隻青瓷大碗,兩隻青瓷小碟。她將托盤擱到一隻烏漆木凳上,搬到竹榻邊,隨後扶起瞭胡小喜,將一對烏木鑲銀絲的箸兒遞到他手裡,笑著說:“廚房裡那些菜蔬不是蔫就是爛,都不中吃瞭,我隻尋瞭些粳米、臘肉,煮瞭碗臘肉飯,配瞭些薑豉和芥辣瓜兒,公差哥哥將就填填肚子。”

胡小喜瞧著她笑眼流波,越發失瞭張致,隻會滿嘴說著謝。阿翠卻笑著催他:“這時辰瞭,公差哥哥也該餓瞭,快些吃吧。”

“你不吃?”

“我來時買瞭幾塊花糕,已經吃過瞭。公差哥哥你慢慢吃,吃完瞭就擱在托盤裡,我明早來收拾。你今天怕是走不得瞭,就在這裡歇息。”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旁邊櫃子,從裡頭抱出一條繡花綠綢薄被,放到竹榻一頭。又從墻角取過一隻鳧狀銅夜壺,擱到竹榻腳上。胡小喜看到那夜壺,頓時有些發臊,又有些心跳。阿翠卻若無其事,笑著說:“吃過後,公差哥哥就早些安歇。你若要查這宅院,明早腿好瞭再查。還真得多謝你呢,若沒有你,我就得一個人守著這大宅院。若你的腿沒崴到,我又不敢留你在這裡過夜。說起來,該謝那門檻,呵呵。公差哥哥快些吃吧,臘肉飯涼瞭膩口。我就在後院睡,公差哥哥若有事,就大聲喚我。”

阿翠抿嘴一笑,隨即轉身出去瞭,腳步沙沙繞過前廳,再聽不見瞭。胡小喜則愣在那裡,心裡大感失望。

新曹門內,靴筒巷裡,黃瓢子和妻兒四口人圍坐桌邊,正在吃飯。

黃瓢子三十出頭,生得矮矮壯壯,一張寬扁臉,下巴上彎,皮膚又曬得紅褐,像個木瓢一般,眾人便給他起瞭這個諢號。叫得久瞭,都忘瞭他的本名。

他是個彩畫匠,不過是彩畫七門中最低一等的黃土刷飾。以黃土礦料研磨做塗料,刷時邊緣配少許白粉或黑漆,隻用於低等房宅、廊屋、散舍、廳堂、門樓、涼棚等處。因此,比起其他六門,要低微許多。

這幾天,他剛去一戶人傢刷飾瞭一棟舊宅,寒食清明都在忙活兒,節都沒回傢過。那宅子房舍多,得瞭幾貫工錢。他特地裁瞭半匹新絹,給妻兒換春衣,又買瞭些羊肉菜蔬,讓渾傢阿菊好生烹制瞭七八樣菜,擺瞭一滿桌,一傢四口歡歡喜喜坐下補過節。他傢隻在正月間吃過羊肉,瞧著妻兒樂得眉開眼笑,他心裡極慰足,總算沒白做個丈夫和父親。渾傢阿菊還拿瞭三十文錢,讓大兒出去給他打瞭半角中等酒回來。他小呷瞭一口酒,細細一咂,醇勁沖腦。又夾瞭一塊炒羊,慢慢一嚼,滿嘴油潤鮮肥,暢美之極。他不由得嘿嘿笑出瞭聲,妻兒聽見,也跟著一起笑瞭起來。

四口人正在歡吃歡笑,外頭忽然有人敲門:“瓢子哥在傢嗎?”

黃瓢子沒聽出是誰,忙放下筷子出去開瞭門,門外一個年輕男子,黑巾白衣,眉眼俊逸,手裡搖著把團扇,渾身沒半點安分,是作絕張用。

黃瓢子驚瞭一跳,他早就聽聞張用大名,不過直到去年年底,張用在城南紅繡院造一座繡樓,邊上廚房和涼棚叫瞭黃瓢子去刷飾,因此才有機緣認得。他忙點頭拜問:“張作頭?”

“瓢子哥在吃夜飯?”張用朝裡頭堂屋瞅瞭一眼,笑著徑直走瞭進來,回自己傢一般,往堂屋大步走去。黃瓢子忙關上院門,跟著張用走進堂屋。張用走到桌邊,嘴裡問候著:“瓢子嫂嫂好!兩個小瓢子好,大夥兒都好!”眼卻瞅著桌上的菜,“正巧餓瞭……”說著便伸出手,從羊肉盆裡拈瞭最大一塊肉塞進嘴裡,邊嚼邊大聲贊嘆,“瓢子嫂好手藝!這豉醬用得好!嗯……還用瞭鹽梅除腥,我再嘗嘗——”他又拈瞭一大塊,繼續大嚼,“桂、椒壓膻,蔥、韭起味……還放瞭些飴糖和味,對不對?”

“張作頭竟比那些正店裡頭的茶飯博士還精到!”阿菊早已站起身,睜大眼驚嘆。

“你這肉裡加上鹽,總共才用瞭八種味。上回品香館的吳鹽兒烹瞭一道鮮蹄膾考我,裡頭有十九種味料,倒是考倒瞭我。我隻猜中十八種。她切瞭幾片香橙在湯水裡略熬瞭片時,借瞭些香氣,我卻猜成瞭桂皮。”

“吳鹽兒?莫非是‘念奴十二嬌’那個饌奴?蹄膾裡頭熬香橙?天娘娘,這些人精貴到這地步?咱們連聽一聽的耳福都沒有。”

“這餅子也好!”張用抓起一張新烙的羊脂韭餅,大口嚼著說,“忘瞭正事,瓢子哥,我有件好事尋你。”

黃瓢子一直愣在一旁,半晌才回過神:“哦?啥好事?”

“救人。”

“救人?”

“碾玉典傢二兒上吊死瞭,你也去拜祭過吧?”

“嗯……”黃瓢子有些迷惑。

“不止典傢,彩畫五裝領頭那幾傢,彩畫史傢、雜間黎傢、青綠孟傢、解綠夏傢都觸瞭黴頭,怕都要出事,你願不願意去查探查探?”

“我?”黃瓢子睜大瞭眼,不由得扭頭望向渾傢,阿菊站在桌邊,手裡攥著箸兒,也是滿眼驚怕。

張用卻仍笑著說:“京城各行,你們彩畫行彼此最親善,你又常襯他們的光。這回若救得到他們,往後豈不是更便宜?”

“哦……”黃瓢子蒙然點瞭點頭。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