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師

聖人之師,其始不求茍勝,故其終可以正功。

——蘇軾《東坡易傳》

眼瞅著王傢兄弟一個個湊近那轎子,劉呵呵今天卻笑不出來。

他一直躲在孫羊正店歡門邊,那側廊下有三個看守酒桶的年輕漢子,在扯弓練臂力,他裝作賞看,眼睛卻一直留意著街頭。一眼瞅見那頂轎子過來,他忙側身躲在幾頭驢子後面脧看,見王盥離開瞭那轎子,忙從驢子中間擠出去。其中一頭受瞭驚,抬起後蹄,重重踢到他小腿。他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這時卻顧不得疼,瘸著腿,幾步走近那轎子,朝著轎窗低聲說出瞭那句話——

劉呵呵今年五十出頭,原名劉和合,眾人見他常愛呵呵呵地笑,便索性喚他劉呵呵。劉呵呵早先其實並不愛笑,他生在皇閣村,六歲沒瞭娘,八歲沒瞭爹,隻留給他二十來畝薄田。他年紀小,耕種不來,在鄉鄰勸說下,連田帶人投托給瞭鄰村一位堂叔。這位叔叔倒還好,嬸嬸卻心裡、眼裡、嘴裡都是刀,每天不割砍他幾刀,飯都咽不下。劉呵呵新喪瞭爹娘,時常忍不住哭。嬸嬸就罵他整日號喪:“號能號來一根韭菜,還是一把麥?把我傢號成你傢,你才歡喜?”有回嬸嬸受瞭叔叔氣,見他又哭,將兩根拇指塞進他嘴裡,把嘴角用力往上扯:“你不把老娘號死不罷休啊?你倒是給我笑啊,笑啊!”

他的嘴角被扯裂,幾天都不敢大張嘴。從那以後,他再不敢哭,尤其見瞭嬸嬸,便盡力笑。嬸嬸見他笑,越發惱恨,抓起一根掃帚就打。這掃帚比板凳、火鉤子、鐵鏟、鐵勺都柔軟,打在身上並不多疼。他一邊躲一邊想,哭也打,笑也打,總得選一樣,不若選笑,於是他繼續笑著。嬸嬸見他這樣,恨得眼睛要爆,頭發都豎瞭起來,越發加力打他。他瞧著那模樣極好笑,便笑得越兇瞭。嬸嬸打罵瞭一陣,終於手酸臂軟,彎著腰、喘著氣、瞪著眼、嘶著聲,仍在罵,卻聽不出在罵什麼。這之後,嬸嬸打罵得竟少瞭許多。

他這才知道笑的好處,便時時盡力笑,飽也笑,饑也笑,傷心也笑,歡喜也笑。笑得久瞭,人再也瞧不出他的心思,有時,他自己也辨不清。

到十五歲時,叔叔說他成年瞭,該出去自傢過活瞭,頭一次讓他同坐在那張舊方桌邊,跟他細細算瞭一筆賬。那賬積年累月、百頭千緒,他越聽越聽不懂。不過最後一句很明白:“從你爹娘到你,兩代欠的,總算起來,再減去零頭,總共有一百七十貫。你爹留的那二十畝地又是下等劣田,一畝收不到一石麥,五貫錢都難典賣出去。你畢竟是我劉傢親骨血,我也不跟你多糾扯瞭,就拿這二十畝地將舊債抵瞭……”他知道其中不對,卻說不上來,隻能呵呵笑。叔叔便作瞭準,拉著他去縣裡交割瞭田契,而後給他裝瞭一袋麥子,讓他背著回自己傢去瞭。

他爹留的房宅還在,但空瞭這七八年,三間茅屋塌瞭兩間,剩餘一間房頂也漏瞭一半天光。他便在另一半底下安瞭傢,夜晚躺在幹土炕上,望著星星月亮,原本覺著自己一無所有,這時卻似乎整個天地都歸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來。

在叔叔傢這幾年,農活兒他幾乎做遍。鄉裡農忙時節,時常有人傢缺人手,他便去給人傭工。他隻求吃飽,又總是樂呵呵的,人都愛雇他。他便過東傢,走西傢,樂呵呵地度日,不知不覺便長到三十多歲。他臉上笑出來的深紋像是刻的一般,即便不笑,笑容也時刻掛在那裡。

那時,村子裡出瞭樁大事,三槐王傢要搬遷來此。王傢在這皇閣村一帶原先就置買過許多田地,這回又四處添置瞭許多,幾乎將這一鄉的地占瞭大半,又新添蓋瞭許多房舍,自然需要許多人力。劉呵呵從沒攤到過這麼多活兒,工價也高,半年下來,竟得瞭五十多貫。他一直將就著住那破房,這時才有瞭餘力,將三間茅草房修葺一番,還典瞭五六畝薄田,總算活得有瞭些模樣兒。他又去鄉裡草市上買瞭一身半新的衣裳鞋帽兒,就地換瞭,搖搖擺擺回到村裡。村裡人都有些認不得他,他樂得腳底踏雲一般笑起來,呵呵聲都變作瞭嘎嘎聲。

到瞭冬天,三槐王傢整族人都搬瞭來。這村莊原先隻有五六十戶人傢,陡然間多出百來戶,頓時喧鬧得佛會一般。劉呵呵四處笑呵呵地亂瞅,那些人哭哭啼啼、哀哀淒淒的樣兒極好笑,如同一群尋不見母鴨的小鴨。

天眼看要黑時,那些人才止住哭鬧,將車子拉到各自門前,拖拖扯扯地往裡搬箱櫃物事,一個個笨鴨叼死龜一般,劉呵呵越發樂得沒個夠。他正邊走邊瞧邊樂,一眼瞅見最小那院房舍前,一個婦人獨自在搬驢車上一張圓桌。那房舍是劉呵呵跟著幾個匠人修造的,隻有小小一間堂屋套瞭個小臥房,外帶半間廚房,院子也隻有十來步寬。劉呵呵當時心裡還暗暗念嘆,這院小房舍若是我的便好瞭。

這時,他瞅著那婦人搬桌子。那婦人年紀三十歲上下,面容素潔,穿瞭一件半舊的淺青素錦長襖,渾身透出一股幽幽靜靜的雅氣。劉呵呵從沒見過這等貴傢婦人,像是有回在鄉裡大戶傢做活兒,看到中堂墻上掛的仙姑畫兒一般,立時覺著自己窮爛不堪,便是通身洗三道也還嫌臟。而那張桌,漆瞭棗紅漆,邊沿密密雕著花枝,亮滑滑、重沉沉的。劉呵呵雖不懂,卻也知道是件極值價的上好木器。那婦人身形纖弱,哪裡有多少氣力。婦人用那雙瘦纖細白的手把著桌腿,左扳右挪,桌子卻一動不動。劉呵呵瞧著不忍心,忙幾步趕過去,一把抓住桌沿。那婦人吃瞭一驚,抬頭望瞭劉呵呵一眼,頓時變瞭色,忙縮手回身,躲到一邊,低下眼,又羞又慌,又怯又惱。

劉呵呵也隨即想起,曾聽人說過,大戶人傢的婦人有諸般禮數,頭一條便是決不見外間男子,一眼都不成。這婦人是京城三槐王傢的,禮數自然比鄉裡大戶嚴得多。剛才她瞅瞭我一眼,莫要因這一眼惹出禍事來。劉呵呵頓時有些慌,不知該幫還是該走開。他忙向院裡望去,裡頭靜悄悄沒一絲聲息,自然沒有旁人。而兩邊王傢的其他人,都各顧各吃力搬抬,並沒有人朝這邊望一眼。他又偷偷望瞭一眼那婦人,婦人仍垂著眼,十分羞懼。不過,劉呵呵發覺,那神色間並沒有厭惡。

這些年來,劉呵呵從其他婦人眼中見得最多的是厭惡,像是瞧他一眼,便要污瞭身子一般。劉呵呵心裡一陣感激,再瞧那婦人孤弱弱站在寒風裡,身子微微有些抖,他胸中一熱,不再顧忌,一使力,將那張桌子搬瞭起來。轉過身,又瞧瞭那婦人一眼,婦人仍舊那般垂著眼,並沒有喝止。他便不再多想,搬著桌子大步進院,放到小堂屋中間,而後一趟一趟將驢車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進房裡,大致安放好,這才出來。自始至終,婦人都立在那墻邊,眼睛一直垂著,身子一直抖著。劉呵呵不敢多瞧,忙轉身走瞭。

這之後,劉呵呵每天裝作無事,總要繞到那條巷子裡去瞧一眼,那院門卻始終緊閉著,再沒見過那婦人。他已年過三十,孤曠已久,但凡想起婦人,心頭總是噴火,甚而見到母牛母羊,都難把持。可念及那婦人時,卻極不同。那火被澆熄瞭一般,隻剩一個心念,再多瞧她一眼,像是旱災時,和鄉人一起跪在睢水邊,渴念睢水娘娘降臨一般。

見不著那婦人,劉呵呵的心像是被根麻繩拽扯在半空裡一般。他原本不知道“凈”是個什麼物事,如今卻每日都將自己洗刷穿戴得齊齊整整,無事便往那婦人左右親族門前轉尋,見誰傢需要人手,忙上前出力,提水、砍柴、搬重物,樂呵呵幫個不住。那些人於這鄉裡雜務上百般不通,見他這麼用心,都極歡喜。零碎言談間,他漸漸理清瞭這上百傢親親戚戚的脈絡,也知道瞭那婦人是宰相王旦這一支的重孫女,親族都喚她阿婂。前些年阿婂嫁瞭個軍校,那軍校卻死在西夏戰場上。阿婂立志守節,婆傢卻容不得,父母又已過世,她隻得回來依靠兄弟。好在那時合族共爨,雖傢計艱窘,卻也不少她一口飯食,便收留瞭她。搬來這裡,也給她獨分瞭那院小房舍和五十畝地,以全其節。

劉呵呵聽瞭,心頭不知是何等滋味,既感佩阿婂志氣,又疼惜她孤寡,最要緊是,發覺自己那說不得的心念連一道縫都沒有。這之前,再傷再痛的事,他都能呵呵笑著對付過去,聽說瞭阿婂守節後,他再笑不出來。一個人悶頭回去,不吃不喝,躺瞭兩天,餓得肚皮裡咕隆隆響。聽到這響聲,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來:阿婂是仙姑一般的人兒,你莫非還想沾掛沾掛?她便是將那院門大大開著,有你半分站腳的地兒?

想明白後,他不再白煩白憂,仍舊呵呵笑著去幫王傢的人,隻盼著能多聽些阿婂的事,若能偶爾瞧見阿婂一眼,那更是老天大頒賞。隻可惜,王傢人難得提及阿婂,阿婂的院門也始終緊閉。親族中的姐妹妯娌去敲門,她才應門,開門也躲在門扇後。兩三個月,劉呵呵隻斜瞅過那小院一次,裡頭幹幹凈凈,卻透出一股空寂寂的寒氣。

王傢都是貴人,不肯沾農活兒,快開春時,各傢的地都開始招佃。劉呵呵那時已和眾人熟絡,那些人頭一個想到他。劉呵呵卻存瞭一個念,有意左推右推,直到阿婂的弟弟尋見他,說他和他姐姐的地都佃給劉呵呵,總共近二百畝。這麼多地,劉呵呵一個人哪裡應付得瞭?他卻一口答應,忙去尋瞭幾個相識的無地窮漢,將多的地轉佃瞭出去,自己並不多要一毫。

務農這麼多年,從來隻有苦累,耕種阿婂那些地時,他卻覺著異常歡喜輕快,那些地似乎也通瞭他的心意,長得格外好。到夏秋收成時,原本佃約是五五分成,他卻隻留瞭三四成,多的都拿竹筐盛得滿滿的,挑往阿婂傢。來交割的,是阿婂的弟弟,阿婂弟弟其實不懂農事,胡亂跟他算瞭賬,便讓他將糧筐擱在那院門前。劉呵呵原本滿懷渴盼,被迎頭潑瞭一桶冰水,卻不好說什麼,也隻能呵呵幹笑著回去瞭。

好在來之前,他見田邊一叢驢兒草開出黃耀耀的小花,心裡一動,便摘瞭兩朵,分別插在糧筐邊。那兩筐糧食搬進院裡,阿婂想必會瞧見那兩朵花。

此後,不論送豆送麥、送菜送麻,劉呵呵總要摘朵花插在筐邊袋口。怕被阿婂弟弟看破,他特地連枝帶葉,倒斜著插,像是無意間鉤掛的。

原先他是飽一頓算一頓,那時也開始留意積攢,一年剩餘的盡力添置一兩畝地。就這般過瞭幾年,他自己也有瞭近三十畝地,遠近村莊零星開始有來說親的。他曠瞭許多年,早已受不住,便開始留意。正在幾個無地客戶傢的女兒間猶豫,王盆忽然來尋他。

王盆有個妹妹叫王琪,如今已經年近三十,他傢又想選個好門戶,又舍不得奩田嫁妝,因此一直將她耽擱到這個年紀,王琪天天在傢裡哭鬧。

王盆最嫌貧愛富,常日間常拿劉呵呵逗耍尋趣,見劉呵呵漸漸小有瞭些田產,便跟父母商議,將妹妹凈身許配給劉呵呵。劉呵呵先不敢信,見王盆說得認真,再加他滿口勸誘,便昏昏暈暈應承下來,成瞭堂堂三槐王傢的女婿。

誰知迎娶那天,劉呵呵用借的一頭驢子馱著王琪到瞭自己傢,王琪下瞭驢,卻死活不肯進門,號哭個不停,被幾個送親的妯娌強推瞭進去。送親的人走後,劉呵呵略一靠近,王琪便尖叫哭罵起來,唬得劉呵呵趕忙躲到旁邊那間堆糧的空房裡,趴在麥袋上歇瞭一宿。

之後一個多月,王琪始終不肯讓劉呵呵靠近,劉呵呵也隻能避讓。王琪諸事不做,隻在炕上哭哭罵罵。劉呵呵每天清早去田裡之前,都先把飯煮好,端到炕邊。傍晚回來後,又生火煮飯,先端給王琪,自己則蹲在灶前吃。如此過瞭三個多月,王琪才漸漸不哭不罵瞭,不過依然諸事不做,隻等劉呵呵伺候。劉呵呵倒也甘願,始終賠著笑,不敢多話。將近半年,王琪才肯讓劉呵呵近身。至此,劉呵呵才算嘗到瞭男女滋味。

可是,有天劉呵呵從田裡回來,一進門就見王琪身子懸吊在半空裡,早已斷氣。她自嫁過來後,始終鬱鬱不樂,從沒見她笑過。死後,嘴角卻似乎凝著一絲笑,似恨又似嘲。

成親不到一年,劉呵呵成瞭鰥夫。王琪死後那笑,嚇得他一連幾個月都不敢再笑。別人都以為他是為喪妻而痛,他卻在自問:這麼些年,你究竟在笑個啥?三十多年,你攤到過幾樁好事?過過幾天真該笑的日子?

不想這些時,每天都好過,混一混便天黑睡覺瞭。一旦想起來,頓時覺得一刻都挨不下去。他恨不得也像亡妻那般,一根繩吊到梁上,再不必整日湊笑、強笑、假笑。劉呵呵越想越灰心,細想這些年的不如意、不痛快,多得荒田雜草一般,哪裡數得過來?倒是稱心快意的事,數不出幾件來。活瞭一場,隻如最爛賤的蒺藜草,連豬羊都不肯嗅一下。

想到傷心處,他再沒心做農活兒,丟掉長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可剛坐下去,立即痛叫著跳起來,回頭一瞧,是一叢蒺藜,結瞭幾顆尖刺硬殼果。看著那尖刺,摸著屁股,他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世上百谷,但凡能結籽的,不是被人種來做糧食,便是被豬羊嚼吃掉。唯獨蒺藜,結這麼大果子,誰敢去吃它?它不笑,誰笑?

想通後,劉呵呵心頭大暢,樂瞭一陣,抓起地上的長耰,繼續捶砸田裡的土塊。自那以後,他重又整日呵呵呵笑起來,隻是從此斷瞭再娶的念頭。

娶妻喪妻這一年,他幾乎忘瞭阿婂,甚而想退佃,心頭平復後,才暗自慶幸沒說出口。他照舊賣力替阿婂種地收割,送糧食時,也從不忘摘朵花插在糧筐邊上。有時,他甚而想,自己恐怕是為阿婂而生,若不然,好不容易娶瞭個妻,竟上吊自盡。阿婂這麼自苦守節,恐怕能修成個菩薩。到那時,她神通靈覺,自然能知曉我這般至誠,或許會封我做個蒺藜神將,替她看守仙山靈府。

有瞭這個心念,他似乎什麼都不愁不懼不慌瞭。妻子雖死,他畢竟仍是王傢的女婿,王傢人也喜他性格,常日時時走動說笑,年節更是熱絡,一個人便也不十分孤落。

草木易秋人易老,轉眼之間,便是二十多年。這些年來,阿婂竟真的一步都沒邁出過那院門。劉呵呵替她種的糧,積到一處,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他卻連一眼都沒瞧見過阿婂。他隻知道,阿婂始終活著。

不但他,王傢親族對阿婂也越來越敬重,言及阿婂,無不莊肅。這遠近鄉裡都知道皇閣村有個節婦,幾任知縣都曾上奏朝廷,祈請旌表,隻可惜一直未蒙準奏。劉呵呵對此倒並不多介意,阿婂守節年月越深,他心中那菩薩信念便越堅。既然阿婂要修成菩薩,這人間旌表又值得什麼?

然而,劉呵呵沒料到,那個王小槐竟會毀掉這一切。

去年八月底,收瞭麥子,在場上碾打曬好後,劉呵呵照舊將大半用筐子盛滿,每筐都插好小野花,一挑挑擔到阿婂的門前。這些糧,阿婂隻留幾石自吃,其餘大半都交給弟弟去賣成現錢。阿婂弟弟在院門前記賬,點算完後,他才敲門喚姐姐。每回,阿婂都先出來拔開門閂,而後進屋關好門。阿婂弟弟才帶著傢中子侄,將糧食抬進去,堆放好後,帶上院門。阿婂才出來,重新將門閂好。

那天交完糧,劉呵呵被隔壁親族喚去吃茶說話。閑坐瞭半晌,聽得隔壁搬完瞭糧,阿婂弟弟最後帶上院門,高聲說:“姊姊,都搬完瞭,出來閂門吧。”隨後聽見阿婂的堂屋門輕輕打開,一陣輕細腳步聲。那腳步聲劉呵呵聽過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無比。他正側耳等著閂門聲,外頭卻傳來一陣尖亮童聲,是王小槐。隨即“砰”的一聲,阿婂的院門被重重撞開。劉呵呵猛地驚瞭一哆嗦,慌忙起身向外跑去,王小槐的笑叫聲已經進瞭院子:“你就是阿婂?快來瞧!阿婂是個老妖婆!”

等劉呵呵跑到外面,巷子裡已經聚瞭不少人,有王傢親族,更有村裡其他男女。眾人伸長脖子齊望向院裡,面上滿是驚異,更雜著些失望。劉呵呵頓時停住腳,不敢靠近,心裡一陣擰絞,全身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王小槐仍在那院裡又拍掌又笑叫,卻聽不見阿婂的聲音。過瞭一會兒,“砰”的一聲,堂屋門關上瞭。王小槐又嚷瞭一陣,這才笑著走瞭出來,昂著頭,不住叫唱著走瞭:“阿婂是個老妖婆,阿婂是個老妖婆……”

眾人都驚愣住,劉呵呵更是驚張著嘴,不住打冷戰。半晌,阿婂院裡都靜悄悄的,毫無聲息。阿婂弟弟臉色發白,過去輕輕帶上瞭院門,眾人這才互相擺手示意,各自輕輕散去。劉呵呵仍在原地呆立瞭一陣子,身後那親族拍瞭拍他,他才醒轉過來,望望阿婂院門,裡頭仍無聲息,聽不見阿婂出來閂門。他不敢久留,隻得失瞭魂一般回到自己傢裡,躺倒在炕上,飯也不吃,死瞭一般,唯有王小槐那句叫唱聲時高時低,響瞭一夜。

第二天,外頭的鬧嚷聲叫醒瞭他,他隱約聽見“阿婂”兩個字,身子又一顫,忙爬起來,奔瞭出去。果然是阿婂,許多人圍在阿婂院門前,裡頭傳來許多人的哭聲。劉呵呵又打起冷戰,撥荒草一般扒開人群,怔怔走進那院門,王傢許多親族都站在院子裡哭,堂屋中間那張紅漆圓桌被挪開,地上躺著個人,身上蓋瞭一張青綾舊幔子,隻瞧得見那身形極瘦小,一小捆幹柴一般。

劉呵呵隻看瞭一眼,慌忙將眼睛移開,卻忽然瞥見堂屋正墻上貼滿瞭東西,是枯花,一枝挨一枝,整面墻都是。他不由得走進堂屋,那些花雖然都已經焦枯,劉呵呵卻認得那些花形,都是田埂野地裡那些雜草花,檾麻、龍葵、田旋、益母、旋復……每枝花莖上都粘瞭一個小小圓團附在墻上,應該是糯米團,也已經幹硬發烏。

劉呵呵不敢相信,身子顫得越發厲害,他小心走進臥房。裡頭有些幽暗,卻極整凈,隻有一架舊床,一隻舊鬥櫥,櫥上擱著幾卷舊書、一面銅鏡、一個螺鈿盒。他扭頭一瞧,又是一驚,幽暗中,靠窗那面墻上也貼瞭許多枯花,仍是田間野花,一枝一枝排得齊齊整整。劉呵呵驚望片刻,眼裡頓時湧出淚來,不由得靠著那墻,彎下身子,嗚嗚嗚地哭起來。自從幼年被那個嬸嬸打得不敢哭後,他再也沒哭過,更沒這般哭過,肝肚腸肺擰在一處,不斷絞痛。正哭間,墻上一朵蔥蘭被他的肩膀蹭落,跌到地上,花瓣碎開瞭兩瓣。他忙哭著小心撿起那花枝,想重新粘回去,卻哪裡粘得住?這一搖動,花瓣又散落瞭三片,枯莖上隻剩最後一瓣。他不敢再粘,用袖子抹盡淚水,小心護著那枝殘花,埋著頭,離瞭那院子。回到傢裡,他騰空鹽瓶,將那花枝插在裡頭,供在桌上,呆望著那枯莖獨瓣,又忍不住嗚嗚哭起來。

除瞭當年那個嬸嬸,他從沒怨憎過誰,這時,對那王小槐,從心底裡生出無比厭憎。這樣的虐畜,得活活燒死,才能解恨。

夜裡,他有幾次帶瞭火種,偷偷摸到王小槐傢院墻外。但真要下手,又哪裡下得去?他不住恨自己是個軟卵子。幾個月後,他見王盆提瞭一袋東西去瞭王小槐傢,便偷偷跟過去瞧。王盆將那袋裡的黑黃粉末灌進一根竹筒,又點瞭一根香,讓王小槐去燃那竹筒,竹筒裡頓時騰起火苗煙霧。劉呵呵頓時明白,那是燃煙花的火藥,用這火藥燒,才燒得迅猛。

這提醒瞭他,也去縣裡尋買火藥。那天是正月十二,到處放煙火,他在一傢煙火鋪子裡買瞭半袋火藥。他背著那火藥袋子才往回趕,卻見一輛車子迎面行來,車裡傳出一個童音,在罵車夫,竟是王小槐。

劉呵呵想:正好,在村裡燒,怕會牽連鄰舍。於是,他便快步小跑,一路跟著那車子,準備在路上僻靜處下手。可那車子一路都走的官道,途中車馬往來不絕,始終尋不到下手處。這一跟,跟瞭三天,奔瞭二百裡路,竟到瞭汴京。中間王小槐在客店歇瞭兩宿,劉呵呵便在客店外墻角下忍著冷守著。雖然苦,但一念到阿婂,反倒覺著苦些才對。

正月十五,那車子進瞭東水門,停在一傢醫館隔壁的一院官宅門前。裡頭有人出來笑著將王小槐迎進去。劉呵呵便守在斜對面,這是他頭一次進京城,看到街市那般繁華喧鬧,雖吃驚,卻無心賞看。

直到傍晚,王小槐才又出來,外頭已經候著一頂轎子,王小槐上瞭那轎子,一個中年男子陪護著,一路進瞭城,來到皇城。皇城前大街上紮滿瞭彩燈,花山星海一般,劉呵呵哪裡見過這等盛景,眼暈得腳步都有些錯亂,幾次跟丟瞭那頂轎子。那轎子停在東街口,王小槐下瞭轎子,和那中年男子去看那幾層樓高的鰲山龍燈,兩個轎夫將轎子停在一座酒樓邊,一起去僻靜地溲溺。劉呵呵終於得瞭空,慌忙過去,掀開轎簾,將袋子裡的火藥倒瞭許多在轎子坐墊上、踏板下,又用手抓瞭許多撒在轎頂、轎窗框上。見兩個轎夫回來,他慌忙躲到一邊。王小槐賞玩到初更時分,才回到轎子,往回趕去。劉呵呵忙擠過人群,跟瞭上去。看燈的人實在太多,擠來擠去,竟尋不見瞭那頂轎子。他氣恨至極,不停扇打自己。

尋瞭許久,實在尋不見,隻得順著原路找回去。等回到東水門內那官宅時,院門緊閉,不知王小槐回來沒有。他隻能又縮在對街墻角下守著,累瞭這幾天,竟一覺睡瞭過去,等他醒來,天已大亮。

那官宅院門仍緊閉著,他去街對角那間雜燠店買吃食,卻聽見店傢和幾個客人正在講論一件事,說昨天半夜,虹橋上有頂轎子忽然自燃起來,裡頭一個六七歲幼童被活活燒死。他忙跑去虹橋打問,橋上一個擺攤賣包子的說,那孩童來自襄邑,據說是三槐王傢的正脈子孫……

他聽瞭,頓時微微抖起來,牙齒敲得咯咯響,怕被人瞧破,忙下瞭橋往傢趕去。一路上,歡喜解恨之餘,卻漸漸發慌發怕起來。回鄉裡後,村裡便鬧起那還魂撒栗的怪異來,讓他越發慌懼難安。

後來,他去見相絕陸青。陸青盯著他註視良久,目光清水一般,有些涼,又透著些溫,半晌才開口說:“你之遇,卦屬師。怨雖合其理,師出卻無名。欲討其正,反得其疚。冤仇雖報,惶惶難承……”他心事被說中,頓時又慌又懼。

今天,他照著陸青所言,對著那頂轎子說出瞭那句話。他雖不明其義,卻覺得那句話像是在說他的身世與心事,說出來後,心裡松釋瞭許多:

“孤雁傷幾多?獨自問秋風。”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