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頤

頤,養也。人口所以飲食,養人之身,故名為頤。

聖人設卦推養之義,大至於天地養育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與人之養生、養形、養徳、養人,皆頤養之道也。

——程頤《伊川易傳》

竇好嘴和同村幾個同伴一起趕到東水門外軍巡鋪附近,照著相絕陸青所言,各自分散在街兩邊,等著那轎子。

竇好嘴是鄰縣望樓村人,在皇閣村東邊,竇好嘴和王小槐兩傢隔瞭不到半裡地,站在他傢門前,遠遠能望見王小槐傢那大宅院。近半年來,竇好嘴不知朝那裡望過多少回。那院墻在一大片田地間極顯眼,長長一帶赭黃,厚土夯實,榆柳蔭護,一頓飯時間都繞不完。那裡頭住著的那個七歲孩童,瘦得猴一般,手裡卻攥著望樓村全村人的生死。

人靠田養,田靠水養。這一片鄉裡溉田,全靠那條睢水。隻可惜,睢水流進皇閣村後,被那座大土丘攔住,折向東北,繞過瞭望樓村。早年間,從北邊睢水到望樓村,有一條幾裡長的水溝,倒能溉田,隻是太窄淺,又偏在兩鄉交界處,無人肯出工出力治理,因而時常堵塞枯涸。

五十年前,王安石推行農田水利法,兩邊知縣爭功,搶著雇募人力開掘,那條水渠深闊瞭許多。望樓村大受其益,舒暢瞭二十來年。新法受阻後,無人再管顧這區區一條小水渠,泥沙漸漸淤積,水渠重又變作小水溝,時常斷流。北邊那村莊為保自傢田地,又不時截阻溝水,望樓村便越發枯渴。為爭水,望樓村和北村不知鬥瞭多少回。但水源在北邊,即便爭得一時,卻難保長久。

說起來,睢水繞過大土丘,皇閣村東南邊大片田地灌水也愁,尤其是三槐王傢,田地大半在這一片。他們遷來這裡幾年後,王豪行商致富,自傢出錢,召集族人和莊客,在皇閣村中間深挖疏浚出一條水溝,王傢宗族自此才不再愁水。王豪自傢東邊的田地卻仍缺水。他傢宅院後頭那片田地原是當今宮中太傅楊戩傢故地,原有一片小水塘。王豪將那片水塘擴瞭兩三倍,引入睢水,解瞭東邊溉田之困。

從這大水塘到望樓村,隻有半裡地,是望樓村解除水困唯一捷徑。可恨的是,王豪卻毫不通情,不肯讓望樓村人從他傢田地挖水溝通過去。望樓村便隻能幹望著那片大水塘,白白焦渴。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隻留下個六歲孤兒。望樓村人頓時覺著求水有望,村中大保長莫咸忙借吊喪,去求王小槐。王小槐卻說,他父親留瞭話,不許給望樓村引水。那時不但王傢宗族哀聚一處,連襄邑、寧陵兩縣官吏都來吊喪。望樓村人不好作難使強,隻得暫忍。

偏生去年天旱少雨,望樓村大半田地都幹枯瞭。村裡大保長莫咸隻得又去求王小槐,王小槐卻越發傲橫,不但不答應,連大保長帶去的酒禮都丟出門來。大保長雖氣恨之極,卻不敢得罪,隻能賠笑告辭。別無他法,他又去襄邑尋人使錢,得見瞭縣尉,懇求縣尉施壓救助。那縣尉卻說,王豪雖隻剩個孤兒幼子,三槐王傢卻仍有數百口,這世代望族,在朝中多有故舊姻親,誰敢招惹?況且皇閣村東邊那些田地全是他傢私產,哪裡能隨意使強?除非王小槐也死瞭,那些田產沒瞭官,才能下官令開渠。

大保長莫咸聽瞭這話,頓時狠下心來,向全村一百多戶人傢征收引水錢,窮者三五百文,富者三五貫,總共集瞭一百八十貫。大保長得瞭這錢,召集村西頭離王小槐傢最近的八傢戶主,低聲囑咐說:“那小孽畜既不給我們活路,我們隻好自尋活路。這冤仇是你們挑起來的,便該你們去解。這事就托付給你們幾個去辦,全村的存亡便看你們瞭。那小孽畜若能說得通,便盡力去說;若說不通,便設法除瞭他。用他一條性命,換來咱們村子一百多戶人傢子子孫孫性命,想來老天也贊同。誰做成瞭這事,這一百八十貫錢便歸他。這是大恩德,往後他傢的田稅也由全村人戶分擔。若是你們八個一起做成,錢平分,田稅免三年——”

那八人從大保長傢出來,一起苦著臉來到村西頭,望著王小槐傢那大宅院,誰都說不出話。竇好嘴便在其中。

竇好嘴今年四十出頭,本名竇拾,之所以被人喚瞭這個綽號,是由於他一向口舌靈便、和氣善言,隻要話頭一起,便如線軸滾下坡,繞繞扯扯,再停不住。可聽瞭大保長那番言語後,他的舌頭似乎抽瞭筋,再說不出一個字。

他扭頭望著路口左邊,自傢那十來畝地,大半種瞭麥,小半種的豆,還有一片地才種瞭胡荽。那時正值暑夏,麥子即將抽穗,豆子開始結莢,胡荽則才起苗。十來天滴雨未落,地已幹裂,麥豆蔫萎,胡荽嫩苗更是眼看便要枯死。他隻能駕著牛車,去幾裡外的睢水搬些水回來救急。可幾桶水澆到田裡,如同拿幾粒麥子救一條饑漢,哪裡濟得瞭事?他一天天幹瞅著莊稼,心裡眼裡冒火,焦得不知咒罵瞭多少遍王小槐該死。可這時真要讓他去取王小槐的性命,他頓時沒瞭主張。

他見其他人都不言語,隻好說:“這事獨個兒恐怕難做成,咱們各自回去思謀思謀,明天再聚到一處商議。”

八人各自點頭散瞭,竇好嘴回到傢裡,見院子裡掛滿瞭白絹,一匹匹在小風裡搖揚,白得晃眼。廚房前架著大鍋,燒瞭沸水,渾傢齊氏正挽起袖子,抓著木叉,在鍋邊煮絹。女兒手執木杵,在方木臼旁捶搗裡頭的熟絹,一杵一杵,聲音重悶。兒媳則蹲在大木盆旁,用皂角水淘洗上過油的絹,三人正在制油衣。

這些水,是從村裡那口井打來的,如今那井也眼看要枯。看到鍋邊盆邊濺落的水跡,竇好嘴心裡一陣疼。他不便當著女兒和兒媳說這事,便喚瞭渾傢,一起走進臥房,關起門,將大保長說的話低聲告訴瞭渾傢。齊氏一聽,頓時瞪大瞭眼,壓著聲氣驚喚起來:“大保長自傢不去,全村一百多戶人傢也都坐著不動彈,偏叫咱們去做這歹事?”

“他尋我們幾傢,是為三年前那樁舊怨。”

“三年前咱們也並不是隻顧自傢,不也保全瞭全村人的田地?這也能怨到咱們頭上?”

“說是這般說,畢竟是我們幾傢做下的。而且,還有那一百八十貫錢和往後的田稅……”

“你莫不是真要去做這犯死罪、招天譴的歹事?若是被斬瞭頭,便是一百八十萬貫,能買回命來?”

“若是沒瞭水,恐怕今年都挨不過去。再說,我哪裡敢動手去謀人性命?你常日間主意最多,好生想想,有沒有其他穩便的法子,讓那小孽畜松口答應。”

“我這兩天倒是想到瞭一個主意,隻是不知——”

“快說來聽聽!吃不著肉,聞聞肉香,也能得些口水潤肚腸。”

“王小猴兒的那把木匙——”

“木匙?小孽畜如今還離不得那木匙?”

“嗯。伺候那小猴兒飯食的,這兩年換瞭阿秦——我三舅娘那個外甥女。今年立春,我去三舅娘傢,阿秦也在那裡,道起那小猴兒,說他每日飯食,仍離不得那把木匙。”

“哦?”竇好嘴心裡一動。

王小槐吃飯隻用一把木匙。兩年前,王豪帶著王小槐去縣裡赴宴,到瞭筵席上,才想起忘記帶那把木匙,王小槐頓時哭鬧起來,餓瞭大半天,卻一口都不肯吃。王豪隻得叫仆人騎馬趕回皇閣村,來回四十多裡路,去取那把木匙。這事在鄉裡傳得人人皆知。

竇好嘴低頭思忖:“若是拿到那把木匙,便能降伏那小孽畜……”

“阿秦說那小猴兒百般難伺候,她正猶豫要不要辭工。大保長既許瞭一百八十貫錢,咱們拿出三十貫給阿秦——”

“對!其他的你都莫管,這是天大的事,你趕緊去尋阿秦,便是全舍瞭那些錢,若能弄到那把木匙,也是千值萬值!”

“三十貫已是脹破肚的價瞭。阿秦在王傢苦一年,也不過這個數。”

“你個婦人傢,針眼裡尋牛,隻見牛毛。這事若做成,田便得救瞭。再說,一年田稅免六貫錢,十年六十貫。有瞭水,咱們好生活到七十,不就白省瞭一百八十貫?”

“你才是個呆瞪漢,被牛尾巴抽腫瞭眼。一百八十貫,那是牛毛?那是二十幾頭牛!排成行,能從村頭排到村尾!全村人得瞭水,卻叫我自傢舍那麼些牛?咱們傢那頭老牛,如今瞧著比我外祖還老,稍幹些的草都嚼不動瞭,才耕兩角地,便喘得鼻窟窿都要漲破。你沒見它一上田便淌眼淚?嗚嗚……”

竇好嘴見渾傢竟哭瞭起來,頓時惱起來:“你這是哭哪門哪戶的喪?舍不得那些錢,等田幹透瞭,咱們也好一個個死盡。那時節,你再扯起喉嚨,替我好好生生號一回喪!”

“我是號自傢的喪!我嫁給你這二十來年,啥時節你痛快拿出過一吊半吊錢,給我裁半匹佈,縫件新衫子?我身上這件衫子,還是我娘瞧不過,偷偷把我三妹夫孝敬她的羅絹剪瞭一截給我,被我三妹瞧破,酸湯咸水地刺瞭我好一頓。就是那回,我去娘傢,怕又被妹妹妹夫們笑咱們寒磣小氣,不過多拿瞭罐椒醬去,你那張臉黑得灶洞一般,像是我把你這破傢都搬去瞭娘傢。”

“我跟你商議那木匙的事,你攀扯這些閑蔥歪蒜做什麼?”

“閑蔥歪蒜?你升瞭四等戶,便嫌棄我閑蔥歪蒜?你娶我時,你這破傢裡有幾樣物件?你扳著那專會摳人油脂的手指頭數一數,哪回我去娘傢,不是帶去一搬回三?你瞅一瞅,這床帳、這枕頭、你頂上這幅頭巾、腳下這雙鞋子、早間吃的那醬瓜條……哪樣不是我娘傢給的?”

竇好嘴雖然天生一張利嘴,卻從來說不贏渾傢。加之窮,一向在嶽丈面前說不起話,他越聽越羞惱,一把扯下頭頂那塊舊巾,朝渾傢甩瞭過去,正丟中齊氏的臉。齊氏先是一頓,隨即猛然尖叫一聲,張著血紅的眼,一把將那頭巾丟到地下。她邊哭邊踩,踩得不夠,又轉身從床頭針線籮裡抓過剪刀,撿起那頭巾,幾下將那頭巾剪爛。隨即丟掉剪刀,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起來:“我嫁到你傢,從早苦到晚,牛還有個歇臥,我享過幾刻清閑?苦不夠,你竟還要打我?你愁沒水吃,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勒死瞭我,好慢慢喝我的血,解你的渴!也算我沒白嫁你竇傢!”

齊氏邊哭邊罵,不但惹得女兒和兒媳都趕過來看,連鄰居幾個婦人也紛紛跑瞭過來。齊氏越發得計,哭著從頭到尾又數起二十多年的細賬,一分一毫都不漏:“你去我傢提親,竟提瞭兩瓶人傢賣剩的酸酒,叫我妹妹們笑到如今。成親那天,你賃的破簷子,半路上一根抬杠折瞭,把我跌滾到地上。才進門頭一天,你那個娘……”

竇好嘴氣悶之極,舌頭卻麻住瞭一般,說不出話,隻得狠狠摔瞭門,氣沖沖避瞭出去,心裡橫生一個念頭:不若徑直沖到王傢,將那小孽畜一把捏死。將才,他扯掉頭巾時,將發髻也扯散,頭發亂披下來,囚犯一般。他卻顧不得這些,直著一雙眼,望著王傢那一道厚實院墻,憤悶悶大步奔去。

可才走瞭一半,氣便餒瞭。他頹然停住腳,望望前頭王傢綠蓬蓬、齊整整的田地,再看看身邊自傢地裡枯伶伶的麥叢,心裡氣苦冤悶,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在明晃晃日頭底下,空站瞭半晌,身子一陣虛乏,不由得坐倒在土路中央。

他不知道,生而為人,為何會如此艱難,拼盡瞭氣力,卻仍得不著幾天好活。他何嘗不疼惜渾傢,渾傢做女兒時,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卻也好花好朵一般被父母嬌養。幾件齊整的衫裙,盡都是當年陪嫁來的。嫁過來後,舍不得穿,這兩年女兒大瞭,才翻出來給女兒穿。女兒歡喜穿上身,才略動瞭動,肘腋間衣縫便已朽裂瞭。

至於竇好嘴自傢,從小便做農活兒,一直苦到如今,哪裡敢松氣?若不是嶽丈陪嫁瞭二十畝地,恐怕早已窮餓至死。外人瞧著他整日掀唇弄嘴,過得極歡生。他自傢卻知道,心頭既已苦到這地步,嘴上若再不尋些閑趣,那遲早會被這苦壓死。再瞧那幾個妹夫,個個袖著手,整日閑吃閑耍,養得胖胖潤潤。和他們站到一處,竇好嘴真是柴棍一般,舌頭立即發木,連一句順展話都說不出來。

想到此,竇好嘴長嘆瞭一聲。一人一命,哪裡強求得來?這心一灰,他心頭反倒松落瞭些,索性把那木匙的事丟瞭開去,心想:“這十幾畝能救則救,若真要枯死,也隻好由它枯死。殺人謀財的事,就算做成,恐怕也會被加倍討還回去。這是命,抗不過。好在嶽丈陪的那二十畝地在幾裡外,那邊不缺水。就好生把那邊的莊稼務勞好,總不至於餓死。”

他爬起身,拍瞭拍屁股的灰,將頭發挽瞭個髻,揪瞭根長草勉強紮住,慢慢回到傢裡。院子裡靜悄悄,已經聽不見渾傢哭嚷,隻有女兒和兒媳在院裡繼續搗洗那些油絹。他朝臥房望瞭望,猶豫瞭一下,沒心進去,便去墻邊拿瞭長耨,扛著慢慢走到嶽丈那片田,在豆田裡埋頭鋤草培土。一忙起活兒,便忘瞭其他。

忙完後,已是傍晚。回到傢,渾傢腫著眼,並不睬他。他也不願說話。一傢人默默吃飯,仍舊是麥飯配一盆蒜茄、一碟豆醬。吃過飯,點起油燈,渾傢和女兒、兒媳又上織機去織絹,他和兒子則在燈下削竹篾、編竹器,各自忙活,都不說話。夜深之後,又默默回房睡覺。渾傢朝墻,他靠床沿,兩人背對著背,中間隔瞭幾拳寬。

如此默冷瞭幾天,有天夜裡回到臥房,他正要吹燈,渾傢忽然在背後說:“拿去。”他轉身一瞧,渾傢手裡捏著把木匙。

他一驚:“王小槐那木匙?”

“我許瞭阿秦二十貫錢,你趕緊去找見那小猴兒,把事情做成。去向大保長討瞭錢,我好給阿秦。”渾傢把那把木匙塞到他手裡,隨即脫衣上床瞭。

他怔在那裡,低頭瞅著那木匙,暗褐色,細長柄,柄上刻瞭些花紋,在燈光下烏油油地發亮。

他原已丟開瞭這事,這時心裡又翻騰起來。吹燈上瞭床,想問渾傢,又不願開口,輾轉思謀瞭一夜,覺都沒睡好。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匆忙洗瞭把臉,飯都顧不上吃,尋瞭塊舊油佈,將那把木匙裹好揣在懷裡,快步出瞭門,走到村西頭田間。一路上他都不時四處張望,遠近都沒有人,極靜,隻間或聽得見幾聲鳥叫。他從路邊柳樹上折瞭一截粗樹枝,而後沿著田埂走到自傢麥地,尋瞭個隱蔽田角,蹲下來用樹枝刨瞭個小坑,將那木匙埋到裡頭,用土填好踩實,抓瞭些亂草掩住。見毫無痕跡後,才又起身望向四周,仍不見人影。他這才放瞭心,穿出田地,往王傢趕去。

到瞭那院門邊,見院門關著。他長舒瞭一口氣,將昨夜想好的話在心裡又演練瞭一遍,這才上前叩門。半晌,門才開瞭,是王傢那個老管傢。

“老人傢,我是望樓村的,有件要緊事要見你傢小員外。”

“小員外還沒起來,你進來等吧。”

老管傢帶著他走進院子,讓他坐到前堂一把椅子上。這是他頭一回走進這庭院,見院子大得十幾匹馬都能跑得開,院裡種瞭三棵古槐,仰彎瞭脖頸才能望到樹頂。這廳堂更是高大敞亮,便是他身下這隻椅子,也烏沉沉、黑亮亮的,瞧著極金貴。他從沒經見過這等氣派,四周又極安靜,連氣都不敢出。

惴惴等瞭許久,才聽見一陣輕快腳步聲,王小槐從後邊笑著跑瞭出來,立在竇好嘴身前。王小槐穿瞭一身雪白素麻孝服,極瘦小,果然猴兒一般,一雙小眼睛卻黑亮亮射著精光,不住上下脧看:“你找我何事?”

竇好嘴不知道該坐還是該起身,半欠著身子說:“我姓竇,是望樓——”

“我見過你。你來求我開水渠?”

“嗯。小員外——”

“不成。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我爹吩咐過瞭,我不能違抗父命。”

“不過……我有樣東西,小員外恐怕離不得……”

“我的木匙?!你偷瞭我的木匙?快給我!你個尖嘴狗賊,快還我木匙!”王小槐陡然發狠,一把拽住竇好嘴的衣角,不住抓扯捶打。

竇好嘴忙起身掙脫:“小員外若答應我,我便歸還你的木匙。”

王小槐嘴角一撇,哭瞭起來:“求求你,把我的木匙還給我,我餓死瞭!求求你!”

“除非小員外答應我。”

“可我爹說瞭,不許讓你們挖渠。你要其他的,多少錢,我都願意給你。”

“我隻求小員外讓我們開渠引水,小員外再好生想想,我回去等信——”

竇好嘴怕王傢人出來攔阻,慌忙轉身就走,王小槐哭著追瞭上來。竇好嘴忙邁開腿,快步逃出那院門,飛奔瞭一陣,見王小槐被遠遠丟在後頭,才喘著氣放慢瞭腳步。回想王小槐那神色,他想:這事應該是能成。那小孽畜若是尋些人來硬搶,也搜尋不出那木匙。

回到傢後,他惴惴等著信兒。渾傢更是穩不住,早已忘瞭前日爭鬧,不時過來拽他的衣角,悄聲偷問一遍。問得他幾次要冒火,卻隻能強行忍住。

他沒有料到,王小槐竟一直沒來,而那把木匙竟被人偷挖瞭去,並惹出那許多事來。最後終於忍不得,還是殺瞭王小槐,卻又被王小槐陰魂作祟,院裡落瞭許多栗子。

那天王傢人請相絕陸青去驅邪,竇好嘴得瞭信,忙也去求拜。陸青盯著他看瞭片刻,低頭望著那羅盤點算瞭一陣,而後說:“相屬頤卦,頤者,腮頰也。食之入,言之出,皆由此。養得其正,福從口入;養非其正,禍從口出。你一生運命,全在一張口。言不經心,行不顧言。故而雖免於饑,卻不得飽;雖博人歡,卻也多忤。驅禍之法,隻在戒口……”最後,陸青教瞭他一句話,那句話讓他不安瞭許久:

“世間盡多無奈人,無奈卻非盡無辜。”

《清明上河圖密碼》